第49章 大都耦國(1)
顧思林慢慢退了回去,一反常態(tài),并不等太子發(fā)話,便自行坐了下來。無邊無垠的暗夜,沉沉地堆積在窗外,逼迫著廳內(nèi)幾點搖晃的燈燭,便如同瀚海中的孤舟一般。若是站立在長州城頭,此刻還可以聽見敲擊金柝的聲音,看到營中的萬點軍火,那種別樣的繁華,能夠讓最璀璨的星空都黯然失色。北地的長風朗朗颯颯,一鼓作氣,從雁山之北襲來,風中攜帶著草場、沙土和戰(zhàn)馬的氣息,在那下面,還隱隱氤氳著一線微酸微腥,除了他,誰也聞不出來。那是鮮血的味道,來自虜寇,也來自帳中這些負羽從軍的大好兒郎。大戰(zhàn)過后,當戰(zhàn)士和敵人的尸體被分開移走,他們的鮮血卻早已混流,一同深深滲入戰(zhàn)場的沙土和草根下,在某一個風起的日子,再被裹挾著送回數(shù)百里外的長州城頭。如果那風再積存得厚些,能夠吹過長州,吹過承州,吹進關(guān)內(nèi),這些埋骨塞外的將士們或許就可以回家一看,看看他們滿頭白發(fā)的高堂,看看他們新婚紅顏的妻子,看看他們總角稚弱的嬌兒。
京城中不會有那樣的風,能夠穿越絕壁荒漠,送來萬里之外的氣息。京城中的風,只能揚起弱柳,翻動華蓋,將飄零的落花送入御溝。只有想象自己的戰(zhàn)麾被長風獵獵振起,想象自己的眼前是城下的驕兵悍將,厲馬金戈,顧思林的心才能稍稍平靜下來。然而當他睜開眼睛,面前依舊只是那四五盞孤燈,燈下皇太子無語地打量著自己,那樣眼神就同他的母親一模一樣。
這實在是兩張?zhí)^肖似的面龐,玉碾就,雪堆成,眉目如畫,眼波如流。所以當時那個方及笄的少女,當和風吹動她澹澹碧色輕衫時,當春陽耀亮她眉間兩頰新鮮的鵝黃時,有一個十七歲的少年不禁投過了驚鴻一瞥,那其中滿是無法壓抑的驚喜和艷慕。顧思林記得如此清楚,那真的半分都無關(guān)乎她顯赫的家世,而純粹只是給予佳人的禮贊。
十七歲的寧王殿下,名鑒,上之三子,貴妃李氏所出,與顧玉山的獨子私交甚篤。
這實在是兩張?zhí)^肖似的臉龐,所以才讓當今的皇帝陛下多銜恨了這么許多年。
一樣含疑抱怨的目光,于二十年后,又從自己另一個至親的眼中投了過來。二十年,不夠滄海移為桑田,卻能將人心煉作鐵石,讓摯友翻成仇讎,把最真誠的誓言化為最拙劣的笑話。那時候,站在南山巔上,從來不會想到今天竟然會是這樣,如果雨落真能上天,江河真能逆流,自己會否重新再做一次選擇?如果當初讓妹妹嫁給她心愛的那個人,顧家是否也一樣能夠?qū)⑺錾蟽膶氉屆妹靡惨粯幽軌虺赏蹂蔀樘渝蔀榛屎螅詈蟪蔀樘螅咳绻悄菢樱麄兊奶訒粫月涞仄鹁褪艿饺f般寵愛,成為真正的天之驕子,而不是帶著一身傷痕,在深夜里狼狽地坐在此處,小心翼翼地斡旋于君臣之間?如果是那樣,這天下會不會真的便能夠君有禮,臣盡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如果是那樣,顧氏的榮華,是不是也能和蕭氏的江山一樣久長?
人生如棋,落子無悔。
顧思林終于開口:“殿下本應(yīng)該有個嫡親哥哥的。”定權(quán)的目光突然灼灼地投向了他,面色卻突然白得駭人。顧思林不敢看他,低聲道:“先皇后歸于寧王府的第二年,肅王也悄悄納了個侍婢,雖然沒有給她側(cè)妃的名分,卻有系臂之寵。”定權(quán)不明白他究竟想說什么,一時只覺背上的傷,無論動與不動都是痛得發(fā)僵,心中也莫名煩躁起來,想開口催促,又硬生生按捺了下去。良久才聽顧思林繼續(xù)說道:“先皇后在室時,素來與她最親善,同行同止,如姊妹一般,最后卻并沒有把她列在隨嫁的侍媵當中。直到一年之后,我才明白了其中的緣故。”定權(quán)愣了半晌,方將這兩句話的因果關(guān)聯(lián)在了一處,一股懼意隱隱從心底的最深處升騰了起來,不安地向前挪了挪身子,顫聲問道:“母親……皇后緣何要這么做?”顧思林卻并沒有答他的話,低頭道:“皇初四年元月,寧王妃有娠。這于寧王是錦上添花的喜事,因為到三月里,先帝就囚禁了肅王,雖然還沒有旨意,可是天下人都知道,將來的東朝必定是寧王無疑了。”
定權(quán)突然喊了一聲:“舅舅!”沒有下文,卻如匕首一樣突兀地插進了顧思林支離破碎的憶述中。顧思林緩緩抬起頭,問道:“殿下還要聽下去嗎?”定權(quán)的手指狠狠地扣進了鐐上的鐵鏈中,嘴唇顫抖數(shù)次,在吐出一個“不”字之前,又木然地點了點頭。顧思林望了他一眼,低聲道:“五月底的一天,是在午后,王妃突然說要進宮給李貴妃請安,可是被人送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不省人事。寧王守到半夜……若是那個孩子沒有出事,就是陛下的長子,是殿下的長兄。六月,肅王自裁,寧王也納了頭兩個側(cè)妃,次年就有了殿下現(xiàn)在的兩個哥哥。”
定權(quán)的全身已沒有半分氣力,頭腦也是越來越沉重,再也無法多作半分設(shè)想,只能呆呆問道:“是怎么回事?”顧思林緩緩搖了搖頭道:“寧王其后才知道,王妃并沒有進宮,而是私下去了宗正寺。臣至今也不知道王妃是如何進去的,和那人又到底說了些什么,只聽說出來時還是好端端的,走到了宮外的階上,卻突然暈了過去。兩旁的宮人沒有攔住,就讓她直摔了下去。王妃醒過來,也一句話再沒有提過,只是要臣偷偷送走了肅王的那個侍婢。”
原來如此,原來也許連作歌的人都不清楚,這其中竟還有如此詭密的暗合。原來那夜父親反常的暴怒,并不是在做戲。定權(quán)的手指攪進了鐵鏈中,越扣越緊,指尖處掙扎出了一片沒有血色的青白。啪的一聲輕響,食指的指甲已經(jīng)連根拗斷于環(huán)扣之中,鮮血是過了片刻才突然迸發(fā)出的,濺得袍擺上星星點點,皆是血痕。他微微皺眉,試圖將那血漬從衣上拂去,彎腰時才突然想起,自己早已經(jīng)一身都是這樣的血污。鐐銬隨著每一個輕微動作,沉沉撞擊出聲,生鐵的冰冷,將他的雙手灼得生痛。這本是死物,唯一的用處只在于昭示罪孽,自然不會給佩戴者留下半分廉恥。然而他此刻一心想的,是如果伸不出手來,就不能替換下這身骯臟破損的衣服。竭盡全力地掙扎,他手上負載的罪孽卻仍是巋然不動。究竟有多沉重,究竟有多牢固,為什么掙不斷它呢?
身上的傷痕將整個人在一瞬間撕裂成碎片,眼前的燈火漸漸黯淡了下來,他只能看見顧思林驚恐萬狀地撲到自己身前,嘴唇仍在一開一合,不知說些什么。定權(quán)急急喘了幾口氣,費盡最后一絲力氣才說出了一句:“不要說了,我不相信。”
黑暗的朦朧中有人在輕輕呼喚他:“阿寶,阿寶。”繚繞開去,便如佛音梵曲一般。這是他的乳名,母親握著他的小手,在紙上寫下了這兩個字,笑著對他道:“這就是你的名字。”回過頭來,是父親陰沉的臉,他雖然害怕,卻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我不叫定權(quán)。”他想認真告訴父親,我不叫定權(quán),我叫作阿寶。但是父親的撻伐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耳邊是父親厲聲的斥責:“你叫蕭定權(quán)!”隔了十數(shù)年,在同樣的驚恐和疼痛中,他終于想起了自己哭嚷掙扎時沒有聽清的這句話。
我不是阿寶,我是蕭定權(quán)。
他終于睜開眼睛,顧思林的聲音中已經(jīng)隱隱有了一絲哭意,狠命掐住他人中的手也漸漸無力地放了下來。定權(quán)默默舒了口氣,所有一切不過是一場幻夢,全都已經(jīng)過去了,什么都不必再問了,他也是什么都不會相信的。然而他還是清清楚楚地聽見自己的聲音飄浮于半空,“你為何從來都沒有告訴過我?”顧思林望著他一身上下狼狽不堪的模樣,只低聲回答了一句:“殿下,我怎能在人子面前,說出詆損他父母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