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天淚人淚(1)
眾人不敢移動皇帝,只好將他安置在了風華殿的側殿之中。俄頃太醫(yī)趕到,又片刻皇后也到,默默看了定權一眼,折身入殿。定權隨眾向側殿行走了兩步,忽又停住,想了想,轉身便朝外走。忽聞一人說道:“殿下,你走不得。”回頭一看,王慎已不知何時立于身后。他既然駐足,王慎又道:“殿下一走為快,就不想想明日之事了嗎?”定權心中混沌稍稍清楚了些,微笑道:“常侍的耳報倒快,哪里還有什么明日之事?”王慎變臉低聲道:“殿下糊涂,殿下不過是一時年輕不懂事犯下的過錯。此刻知道錯了,誠心去向陛下請罪,陛下定會原宥的。”定權道:“阿公也覺得是我的錯?”王慎嘆氣道:“殿下既自己都認了,那還能怪誰?”定權笑笑,道:“正是。”王慎拾起地下金鞭,遞到定權手中,勸道:“強項只解一時之氣,折腰方保萬年平安。殿下快去吧。”
定權捧鞭出殿門,行至丹墀之下,拔簪卸冠,除靴脫衣,跣足跪地。雨已極微,綿綿而下,細如游絲,卻略無休止。天上云破之處,此時才涌出了一盞雪白冰輪,清澄顏色,完滿無缺。飛甍鳳翼上,雕欄砌棟上,石階御道上,已經(jīng)被雨淋得透濕,此刻清輝灑落,積郁于水中,分不清是月色如水,還是水如月色。定權從未見過一邊出月亮,一邊還會下雨,只覺今夜諸事都透著詭異。
甫一跪落,膝頭和袍擺便都透濕。再逗留片刻,發(fā)上微雨凝結,匯作小股,順著額邊頸后不斷滑落,淌入嘴角,淌入衣內。捧鞭的雙手,已然涼透,在月光下看去,是死一般青白的顏色。膝下由痛而木,漸無知覺。殿閣的黢黑巨影,也慢慢東移。
不知多久,風華殿的側殿門忽然豁喇敞開,齊王、趙王先后走出,甫至檐下,便有兩名內監(jiān)忙不迭撐開傘,擎在二人頭頂。他二人既出,皇帝必已清醒,且無大礙,定權遂咬牙將雙手向上略略高舉了兩分。定棠下了玉階,從他身旁繞過,稍稍駐足,卻并無行動言語,傘沿雨滴滑下,正落在定權臉上。定權閉目,巋然不動。定楷默默看了他一眼,也一語不發(fā)向前走去。定權心內卻未覺難堪,只是微感詫異,何以這雨水又腥又咸?抬手抹了一把臉畔,只覺得觸手一片冰冷,想來并不曾落淚。
殿內皇后見二王離去,親自端藥送到皇帝枕邊,輕聲勸道:“陛下,太子還在外頭呢。”皇帝揚手將藥碗擋開,道:“叫他回去。”皇后放下手中藥盞,替皇帝掖了掖被角,道:“太子年輕氣盛,一時沖撞了陛下,現(xiàn)在知道后悔了,一直光頭赤腳在雨里跪著。陛下教訓教訓他是個意思也就是了,再弄出病來可怎么好?”皇帝冷冷哼道:“他是在等著看朕咽沒咽氣吧!”皇后嘆氣道:“陛下又說這些氣話,太子素來還是仁孝的,斷不會存這份心思。”
皇帝聞言,陡然起身,氣力不支,又倒在枕上,急咳了兩聲方怒道:“你說這話的意思當朕聽不出來?朕向來以為,他心存不滿,只是于你,或者有甚,便是于朕。不想這次,連他生身母親索性都敢拿來搬弄悖逆了,豈不叫人寒心至極?他可還有半分為人子的天良?”皇后道:“倒是臣妾又說錯話了。只是這件事情,還未查明白,或是他人所為也未可知。”皇帝道:“顧思林是斷斷不會有這份糊涂心思的,太子自己也一口承認了,并沒有誰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迫他,還會有什么他人?你不必替他開脫,他現(xiàn)在叫你一聲母親,有朝一日朕死了,看你們母子三人能從他手下討到一寸半寸立錐之地?”
皇后拔下鬢邊一支金簪,撥了撥榻前燈燭,望著踴躍燭火發(fā)了半日呆,道:“太子不至于如此。棠兒雖有些愛逞風頭,卻并沒有歪心思,楷兒還就是個小孩子,臣妾這個做后娘的也沒有虧待他的地方。想必太子心中還是清楚的,就算他對妾有怨恨,國舅這些年也總是看得明白吧。陛下千萬休言什么千秋萬歲的話,妾和棠兒、楷兒怎么承擔得起?”說話間,兩行珠淚便從粉面上直直滾落。皇帝也不理會她,冷冷一笑道:“顧思林的心思手段,你們母子加起來,不夠做他半個對頭。就說六月的時候,朕叫他回京,他接旨以后,足足拖了三四日,卻不知道是在安排些什么。他一路上走得飛快,到了相州時卻停住了,非要拖到了朕給他的期限才肯進京,這又是為什么?素日他親信的將帥,沒有帶回一個,一個兒子也甩在了長州。凌河這場仗,乃是國家第一樁大事,朕同他苦口婆心,說好道歹,要錢給錢,要人給人,他在奏呈里也唯唯諾諾,臨事卻依舊我行我素,一味遷延,朕下到承州的旨意,竟然動彈不了半分。那長州就不是王土?朕的生民,竟是替他姓顧的在爭天下嗎?拖了將近一年,說是打勝了,殺敵一萬,自損八千,朕還要大張旗鼓替他慶功!他們顧家的人,從他父親算起,到他,到皇……”說到這里,突然停住,望了皇后一眼,才接著道:“都是這副嘴臉,面子上謹小慎微,恭順不已,一副忠臣孝子賢良方正的模樣;背后殺伐決斷,心細膽大,就沒有他們不敢干的事情。太子的那點本事,方才跟他舅舅學了個皮毛;只有那份心思,倒是一模一樣。”
皇后見他暴躁,含笑好言安撫道:“陛下近年來就是愛動怒,臣妾記得從前可不是這樣子。”皇帝哼道:“朕年紀大了,身體也大不如前了。不趁著還動彈得了,把諸事收拾干凈,你們母子他日便都是他人的釜中魚肉。”皇后輕輕摸了摸皇帝露在被外的右手,只覺青筋暴起,皮肉干澀,確不是舊時模樣,嘆道:“陛下想怎樣?”皇帝沉默片刻,道:“朕這次本來只想多留他幾日,瞧瞧長州那邊的動靜,瞧瞧京中的動靜,再作打算。現(xiàn)在既然太子沉不住氣,把這種事都做出來了,顧思林豈能安坐?朕現(xiàn)在勢成騎虎,也只好將前事接著查下去了。”皇后嘆氣道:“不是都說是風聞了嗎?查也查不出來,又不能過到長州去問。”皇帝被她一語點醒,道:“他不是帶了俘虜回來嗎?那其中亦有將帥貴胄。”言出一半,忽然又問,“這話是誰教你說的?”皇后笑道:“妾就是隨口說說,哪想得到這么許多。只是妾有個傻念頭,不知陛下愛不愛聽。”皇帝道:“你有話便說吧。”皇后道:“國舅在京里,朝局現(xiàn)下也亂,陛下就算是為棠兒、楷兒想想,他們身邊也需有個親近的人才好,妾想……”皇帝聽了這話,卻冷了面孔,打斷她道:“你不必再替你的那些從兄堂弟們討實缺了,他們有今天的高爵厚祿,該去冶游冶游,該去飲酒飲酒,你不算對不起趙家,朕也不算對不起你。朕已經(jīng)說過,朕和先帝不一樣,手里絕不會再養(yǎng)出一個顧家來的。”他素少這樣拂皇后臉面,皇后一時臉色也白了,低聲答道:“妾知道了。”
陳謹悄然入內,回稟道:“陛下,殿下還在外面跪著呢。金尊玉貴的身子,又下著雨,天又冷,晚上又沒有吃……”皇帝怒道:“你去跟他說,朕自然會治他的罪,叫他回去安心等著。現(xiàn)在來演什么臥冰泣竹,做給誰看?等朕死了,再來跪靈也不遲,到時只怕他還不肯來呢。”又對皇后說,“你也回去,朕要歇了。”皇后扶他躺好,親手放落帳幔,這才離殿。行至廊下,看了看丹墀下的太子,笑對陳謹?shù)溃骸俺J滩槐馗伊耍氯髦及伞!标愔斶t疑道:“陛下這話,叫臣怎么傳?”皇后道:“常侍何必作難,陛下怎么說的,常侍怎么傳便是了。”陳謹答應了一聲:“是。”皇后笑道:“常侍向來忠謹,本宮記在心里,親王也記在心里。常侍當差,差不多也夠個總管的年頭了吧?”陳謹歡喜得眉開眼笑道:“臣的命就是娘娘和殿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