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素閣主仆議事
,表妹難為 !
李氏拉了綺年的手,溫聲道:“蜀素閣地方雖不大,景致卻還好,你去看了,若少什么,只管跟舅母說。明兒就叫針線上的過去給你做衣裳,還有首飾也打幾件……”方才顏氏拿話敲打她,只有綺年說笑著拿話岔了過去,李氏只覺得外甥女兒十分懂事。本來還只是看在丈夫份上,對這外甥女兒面子情兒,這會卻格外覺得親近了些。
兩人一路走去,進了怡園,李氏便給綺年稍稍指點:“我跟你舅舅住在蘭亭院,那邊是你大表哥的苦筍齋,旁邊是你表弟的快雪院。后邊是伯遠(yuǎn)樓,是咱家的書房,你若喜歡看書,也可去那邊兒找來看。荷花池那邊是你表姐的時晴軒,旁邊就是蜀素閣了。你表妹年紀(jì)還小,跟著趙姨娘住在后頭的中秋院;那兒地方寬敞,孫姨娘也住在那里。”
綺年一想就明白,帶幾分歉意道:“給舅舅舅母添麻煩了,也占了表妹的地方。”如果自己不來,過幾年知霏大些,怕就要遷出中秋院,住到蜀素閣里了。
“你這孩子,怎的跟親舅舅還這般生分?”李氏歡喜綺年懂事,笑道,“總要到十二三歲才讓她遷出來,你便不來,地方也是空著。快莫再多想,走,去看看地方你可喜歡?”
雖然天色已黑,但廊下點著燈籠,院子里也勉強能看清個一二。蜀素閣院子不大,卻是花木扶疏。雖然此時尚未有花朵開放,黑夜之中也能看見安排得錯落有致,想來若是到了花期,必然十分好看。
門外頭臺階上一溜站了好幾個人,如燕如鸝也在其中,已然換了干凈衣裳。頭前一個十六七歲的大丫鬟,穿著杏黃色長比甲,容長臉兒,端莊秀氣,帶笑迎了上來:“太太,這是周表姑娘吧?奴婢等了半日,總算是盼來了。方才聽表姑娘的丫鬟說表姑娘個兒高,現(xiàn)下見了,果然如此,奴婢看著似是比大姑娘還高一絲兒呢。”
李氏忍不住笑了,指著這丫鬟向綺年道:“這是我屋里的湘云,別的本事不大,倒是一張嘴出奇的伶俐,叫她來陪著你解悶兒罷,也免得在我屋里聒噪得人心煩。”
湘云假意骨嘟了嘴:“太太又拿人家取笑。人家還沒服侍表姑娘,就被太太說了一堆不是,定要惹得表姑娘不喜歡了。”隨即又笑起來道,“若是表姑娘因此把奴婢趕回太太身邊,奴婢就還回去聒噪太太。”
綺年也不禁笑了起來。顯然這湘云在李氏面前是十分得心的,才敢這樣的說話。當(dāng)下便道:“有勞湘云姐姐了。我這個如鸝丫頭也是愛說話的,若有姐姐陪著,別人不說,這丫頭必然是求之不得。”
這下子一群丫鬟婆子們都笑了起來。碧云湊趣道:“表姑娘真是風(fēng)趣,以后太太可不愁悶著沒人說話兒了。”
一群人簇?fù)碇钍虾途_年進了房里。蜀素閣的房舍都不大,擺設(shè)卻十分精致,看得出是費過一番心思的。雖不是件件嶄新,卻處處都透著細(xì)致。綺年看了一圈,感激地回身給李氏又行了一禮:“實在是讓舅母費心了。”
李氏擺了擺手,神色略有幾分悵然,道:“本來那邊是要給你做讀書繡花的地方,現(xiàn)下——只好過幾日再收拾一遍了。”已經(jīng)收拾出來給喬連波起居,現(xiàn)在倒用不著了,只是多折騰一遍罷了。
綺年低聲道:“都讓舅母受累了。表妹也是不易,聽說家里兄弟姐妹本是多,這一路過來又跟表弟相依為命,所以……”
李氏點點頭,拍了拍她手:“舅母都知道,那也是個苦命的孩子。只是——罷了,她跟你外祖母住也好,康園里頭寬敞,你這里也能寬敞些。”又說了幾句話便起身,“一路上都累了,有話以后慢慢說,有的是日子。這園子里安排了兩個婆子,兩個小丫鬟,若是有不聽話的,叫湘云去責(zé)罰,你缺了什么,也只管叫湘云去辦。”
綺年連聲答應(yīng),一路把她送出蜀素閣,這才回屋。湘云招呼著婆子們準(zhǔn)備了熱水,笑盈盈道:“姑娘一路奔波,洗個熱水澡去去乏。”
她不說也罷了,這一說,綺年確實覺得頭發(fā)里身上都有點發(fā)癢,別的顧不上,先跳進木桶里去好好洗了一番,泡得渾身都快軟了,這才愜意地出來,換了干凈中衣,坐在妝臺前頭讓如燕擦干頭發(fā)。
湘云叫小丫鬟們把東西收拾干凈,走過來笑道:“姑娘,廚下備了紅棗梗米粥,可要喝一碗?”
康園里那頓飯吃得不歡而散,綺年肚子里確實不怎么實在,當(dāng)即點了頭。等湘云帶小丫鬟端了粥和幾碟腌小菜來,便叫湘云坐下:“我跟姐姐說幾句話。”
湘云讓了一回,才掇了個小腳凳坐下,笑道:“姑娘要說什么?”
綺年心里有無數(shù)的問題要問,只是一時不知道從哪里開始,手指在桌邊上劃了劃,才笑道:“初來乍到,這心里著實的不踏實,舅舅家里的事,姐姐隨便撿幾件與我說說?”
湘云雖然嘴上快,卻是個伶俐的,聽話知音,就知道綺年想問什么。何況今日康園里的那頓飯,她雖沒去伺候,也早有小丫鬟來報過消息,當(dāng)下笑了一笑道:“不瞞姑娘,三姑太太是老太太的親生女兒,這自然……”
“這我知道。”綺年倒并不在乎這種事。正如吳若釗顯然的覺得她比喬氏姐弟親近,顏氏肯定也更喜歡自己親閨女的兒女。
“表妹表弟也是吃了不少苦頭,外祖母自然要疼他們些。”綺年剛說了一句,就聽院子里有動靜,一個小丫鬟低著頭進來:“孫姨娘來見姑娘,說是送幾件衣裳來。”
“請姨娘進來。”
綺年話音剛落,孫姨娘的聲音已經(jīng)進了外屋,綺年趕緊迎了出去:“姨娘還沒歇著呢?”
孫姨娘滿臉笑容,身后丫鬟手里抱了個包袱:“方才大姑娘挑了幾件新做的衣裳,說表姑娘身材相仿,這顏色穿著倒更好。恰好妾要去老太太處給喬表姑娘和表少爺送衣裳,就厚著臉皮討了這差事過來。”
“多謝表姐想著,又勞煩姨娘跑這一趟。”綺年招手叫如鸝過來接了,“給姨娘上茶。”
孫姨娘連忙擺手:“不敢打擾表姑娘休息。知道表姑娘不缺衣裳,只是大姑娘一點姐妹情意,表姑娘莫嫌棄。妾這就回去了。”
如燕送了人出去,如鸝便把包袱打開,果然里面兩件衣服做得十分精細(xì)。綺年看了看,笑著問湘云:“表姐好意送我東西,怎么好勞動姨娘過來,派個丫鬟送來就是了。”
湘云瞥了一眼,輕輕一笑:“怕是姨娘能干,能者多勞罷。”
綺年頓時心里明白,多半這衣服,吳知雯并不愿意拿出來,純粹是孫姨娘的意思。既要對喬氏姐弟示好,也不落下自己,倒是八面玲瓏。
“姨娘倒真是能干。”
湘云微微撇了撇嘴:“姨娘是老太太身邊調(diào)—教出來的人,自然能干。”
綺年笑了笑,把話岔開:“今日見趙姨娘頭上的釵子十分精致。”
“是太太賞的。那釵子樣式是多寶齋出來的,太太原先買了那個,后頭老爺又尋了些好珠子來,叫人另打了一枝,太太就把原先那枝給了趙姨娘。”湘云笑嘻嘻地,似乎心里全無城府,“趙姨娘性子好,養(yǎng)出的姑娘也好。就是太太也喜歡三姑娘天真可愛,有好東西少不了三姑娘的。”
綺年點了點頭,明白湘云是說趙姨娘安分守己,李氏自然要抬舉她,連著也十分喜愛知霏。那孫姨娘這般張揚,則多半是仗著自己是顏氏賞下來的人,怪道吳知雯一臉的傲氣,倒真是女似母相。
“湘云姐姐——”綺年朝前欠了欠身,“我這次……沒少給舅母添麻煩,以后更不知要添多少麻煩。做外甥女的,實在也沒有什么東西拿得出手,想給舅母做雙鞋子,可不知尺寸。湘云姐姐能否拿一雙舅母的舊鞋子來,讓我略盡點孝心?”
這話可不僅僅是試探了。說起來,一個多少年也沒見過的外甥女,又是家里敗落了來投靠的,確確實實是個麻煩。縱然吳若釗是她的親舅舅,李氏可跟她沒啥血緣關(guān)系。但是看這蜀素閣里的擺設(shè),李氏是真的上了心,哪怕就是為了面子情,得人好處也得知道感恩。鞋子之類不過是小事,李氏想來也不缺鞋子穿,但是心意卻是要到的。否則豈不是不知好歹?
湘云笑起來:“姑娘這是說哪里話。聽說姑娘要來,老爺太太高興得不行,這屋子太太收拾過了,老爺還特地來看。”壓低了聲音,“從前大姑太太在家的時候,跟老爺就是兄妹情深的……”后頭的話也就不用說了。
綺年跟著笑起來:“那我就更該盡孝了。”好像忽然才想起來,“也該給外祖母做點針線……”
湘云笑著起身:“天色晚了,姑娘一路奔波,該好生休息才是。針線過幾日再做也好,太太的舊鞋子,奴婢明日就找一雙來。老太太的尺寸,明兒奴婢也給找來。今兒晚上還讓如燕如鸝陪著姑娘,外間有值夜的小丫鬟們,若要什么,姑娘只管使喚。楊嬤嬤年紀(jì)大了,這一路上累得夠嗆,太太讓她歇幾天,再回來伺候姑娘。”
她退了出去,如鸝明顯地松了口氣,歡喜地把門關(guān)緊,笑道:“湘云姐姐規(guī)矩真大,我硬是一句話都不敢說了。”
綺年在她腦門上戳了一指頭:“知道不敢亂說話,還算你有眼力。多跟著如燕學(xué)學(xué),都是一般大,看她比你穩(wěn)重多少。”
如鸝吐吐舌頭:“姑娘頭發(fā)擦干了,快上床吧。湘云姐姐叫送了個湯婆子來,說燕京冷,雖然二月末了,還怕晚上姑娘腳涼。”
如燕也松了口氣:“好了,可見舅老爺和舅太太都是真正心疼姑娘的。”倘若主子怠慢,下人又哪里會如此經(jīng)心。
“你們兩個也上床來坐。”綺年拍拍褥子,“咱們說幾句話。”
如鸝笑嘻嘻爬到床腳,把被子一角掀起來搭在身上:“晚上還真是怪冷的,果然跟咱們那邊不一樣。聽說北邊人都愛用炕的,怎么舅老爺家沒用呢?”
如燕瞪她一眼:“就你這么多話!那邊屋里窗戶底下就打了炕,冬天好直接坐在上頭做針線寫字的,不會腳冷。若是夜里睡覺,窗戶不免往里鉆風(fēng),可怎么睡呢?”
如鸝也不在意,拿出今天收的一堆小荷包:“姑娘不看看收了什么禮?”
“嗯,打開看看。”
如燕上去,幫著如鸝把所有的荷包一一打開。李氏給的是一對魚形翡翠壓裙,東西不大,玉質(zhì)卻剔透,雕刻細(xì)致,想來價值不菲。吳知霄的荷包里裝了兩個筆錠如意的小金錁子;吳知雯的荷包里卻是兩個歲寒三友的銀錁子。
如鸝不由得撅了撅嘴:“大小姐就給兩個銀錁子,也太小氣了。”
如燕狠狠瞪她一眼:“你是真想挨手板子了吧,表小姐給什么禮,也輪得著你來挑剔?”
“行了,金啊銀的有什么好爭。”綺年倚著床頭打了個呵欠,“倒是說說日后咱們該怎么辦的好。”
如鸝眨著眼睛,有些疑惑:“舅老爺和舅太太如此心疼姑娘,還有什么不好辦的?”
“你呆啊。”綺年忍不住又戳她一指頭。如鸝的腦門兒大,戳起來正合適:“今兒你們沒跟著去康園,可也該聽見點風(fēng)聲的。”
如燕點點頭:“有小丫頭來跟湘云姐姐說了,喬表姑娘和表少爺抱著老太太的腿哭。都哭完了,老太太才跟姑娘說話的。”
如鸝倒不以為然:“咱們太太不是老太太親生的,三姑太太才是,自然是更親喬表姑娘的。”
綺年笑起來:“說你這個丫頭呆吧,有時候倒也看得明白。”如鸝這話倒是說盡了人情,顏氏固然是更疼愛喬連波姐弟,吳若釗和李氏又何嘗不是更親近她呢?
“既這么著,你們就該知道,對外祖母那邊,要格外的恭敬。”
“是。”如鸝雖然天真,這道理也是明白的。如燕就更不用說了,想了想又道:“姑娘還是該先給老太太做點針線。”
“嗯。你們說做點什么好?不要跟舅母的相同。”鞋這個東西,不但做起來費勁,穿著不舒服也是不行的,不容易討好。
“可惜天氣已經(jīng)轉(zhuǎn)暖了,不然做個暖帽就不錯。”說起針線,如燕更有發(fā)言權(quán)一些,“要么姑娘就做雙襪子也好。細(xì)細(xì)的繡上花,總歸不會出錯的。”
綺年表示贊同。在顏氏這邊,還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好。看今天晚上老太太的表現(xiàn),實在不像那種慈愛型的,倒是精明得厲害。
如鸝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要不要奴婢去打聽打聽,老太太喜歡些什么?”
綺年沉吟片刻,搖搖頭:“不要偷著去打聽。我既然來,孝敬外祖母和舅舅舅母都是應(yīng)該的。有了合適的機會,只管大大方方地問,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萬一私下里說話,一旦被誤會了,倒是有嘴說不清楚。”她是親戚,不是仇人,應(yīng)該不會有人特意要害她,只要穩(wěn)重謹(jǐn)慎就可以了。私相授受這種事,要避免再避免。
如燕又想起一件事:“孫姨娘送來的衣裳,姑娘明天要穿嗎?”
這倒是個麻煩。綺年想了一會,搖搖頭:“不穿吧。我自己有衣裳,而且孫姨娘送來的那兩件,顏色還是太鮮艷了些,不穿也是有理由的。”那兩件衣裳,一件藕荷色,一件杏黃色,倒是都沒有什么大花大朵,但她現(xiàn)在母親的孝才三個月,這顏色自然是太鮮艷了。
“明天早點叫我,今天晚上忘記問湘云,每天什么時候去給外祖母請安。”
“奴婢問過了。”如燕立刻回答,“湘云姐姐說老太太并不怎么拘著人立規(guī)矩,平常每三日去請一次安就好。不過老太太年紀(jì)大了,睡得少,早晨起得也早,卯中就要過去請安。若是舅太太那邊,冷天是用了早飯再去請安,天氣和暖了,就是去舅太太屋里用早飯。時間大約是辰初。”
綺年到現(xiàn)在都不是很適應(yīng)這個時辰的概念,在心里換算了一下才明白,就是六點左右就得去給顏氏請安,難怪三天一次,要是天天五點鐘就得爬起來梳洗,那真是要命。至于去李氏那里的時間就在七點多,寬松很多了。
“明天我們過去給外祖母請安。”
如鸝睜大眼睛:“湘云姐姐說,明天并不是給老太太請安的日子啊。”
綺年嘆口氣:“呆丫頭啊,別人三天去請一次安,是外祖母允準(zhǔn)的,可是咱們并沒得這允準(zhǔn)啊。所以明天要去請安,如果外祖母說咱們以后也三天去一次,那才能跟著表姐表妹們按著這個來。”
如鸝雖然明白了,也忍不住嘀咕:“姑娘想的也太多了……”話沒說完就被如燕瞪了一眼:“姑娘怎么說就怎么做,哪來那么多話。”扶著綺年躺下,“姑娘快點睡吧,明天早晨還得早起。”
綺年是真累了,躺下去嘆口氣:“如鸝,要時刻記得,這不是在咱們自己家里了。就算舅舅舅母再疼我,這里也是別人家。何況這府里,外祖母輩分最高年紀(jì)最大,時時刻刻都要記得,不管什么事,都要先想到外祖母。”
如鸝低下頭:“奴婢知道了,以后一定注意。”
“不知道玉如姐姐進京住在了哪里,還有韓家大哥……”綺年心里還有很多事,但身體畢竟只是個十三歲的小姑娘,抵不住連日的奔波,眼皮沉沉落下來,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