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襄17
    元策聞言心口一堵,  旋即側(cè)身躲開她投擲之物，便看見沈括輕輕地拍著翎光的后背，寬慰道：“不怕,  明日一早我便差人去萬佛寺請主持大師上門看看，我們也去拜拜。”
    翎光發(fā)泄完,  周身還在微微發(fā)抖。
    說不怕是不可能的,  她已經(jīng)認(rèn)定這鬼是沈括以前背的人命,  現(xiàn)在來故意嚇唬自己。
    這會兒，翎光也發(fā)覺自己和沈括靠得太近了,  身上有些僵硬，稍微不自在地縮了下。
    沈括察覺到，手掌慢慢放了下來。
    “別怕。”
    翎光點點頭。
    和沈括待在一起,  她要好受一些。
    沈括：“你睡吧，我在你旁邊。這佛珠給你，開過光的，能辟邪。”
    她握住了他手腕間的佛珠，低聲應(yīng)道：“嗯。”
    話這么說，卻根本沒有睡意,  翎光只是挨著沈括,  數(shù)著天明的到來。
    這一切元策都收入眼底。
    他知曉翎光天生性子便親人,  自己并不是她唯一依賴的對象，元策也曾見過她和子隱同床共枕。
    可那時翎光畢竟年紀(jì)小，還是原形模樣。
    現(xiàn)在看見她這般被一個難以名狀的男子攬入懷中，元策只能盡力壓制心口快要沸灼的翻騰怒意,  扭頭選擇不看，
    她感知力強，周圍人都感覺不到,  她卻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哪怕自己不出聲，不露面。但不小心將床劈開這樣的怪象，卻讓翎光誤以為是怪力亂神。
    元策自然不可能出現(xiàn)在她面前，告訴她發(fā)生了什么。
    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會讓她感覺害怕，元策便從他們房中出去，撩起袍角，坐在了方才他們下棋的棋桌旁。
    他自討沒趣，擺出一個棋局，沉默地鉆研起來。
    可心里卻越來越不是滋味，中途起身去看了一眼，翎光已經(jīng)睡著了。她枕在沈括的腿上，把臉避著光埋了起來。
    沈括閉目養(yǎng)神，手中轉(zhuǎn)著佛珠。
    元策站了良久。
    翌日一早，翎光便同休沐的沈括一同趕往萬佛寺，同樣是在京郊山上，和皇后常去祈福的慈安寺不是一個方向。
    馬車顛簸了大半日，山腳時，便聽得山中古寺鐘聲敲響，雄渾淵深，綿延不絕。
    快未時翎光才到寺中，這座古寺香客沒有慈安寺那樣多，古寺清幽寂靜，翎光在佛堂燒香拜了拜，又對沈括道：“你以前身上那些人命，是不是讓大師超度一下，做個法事比較好？”
    為了讓她心安，沈括點頭應(yīng)了，一旁，一個瞧著十五六歲年紀(jì)的小和尚，向兩人雙手合十行禮，道：“兩位貴人，慧明大師剛做完功課，兩位請隨我來。”
    “麻煩小師父了。”翎光和沈括跟著前去，上了布滿青苔的臺階，沈括扶著她的后背，翎光看了他一眼，沈括道：“小心些，路滑。”
    “謝謝。”翎光低低地道，上了臺階后，眼前是另一個大殿，繼續(xù)往后走，上了起碼四五個臺階，走了快一炷香半的工夫，環(huán)境越來越僻靜，闃寂無聲，綠葉成蔭，幾株盆景背后，似有一只貍花貓飛快地竄過。
    翎光“咦”了一聲：“貴寺養(yǎng)了貓嗎？”
    小和尚回頭道：“是，原是只野貓，來討口吃的，已經(jīng)養(yǎng)在本寺有一年了。”
    “到了，這里是寺中師父們的清修之地，慧明大師就在里面，兩位貴人，進(jìn)殿時左腳先邁。”小和尚事無巨細(xì)地叮嚀，入殿后，聽見清脆的木魚聲。
    翎光的心跟著便靜了下來。
    “慧明大師。”沈括顯然和這位師父認(rèn)識，介紹翎光道，“這是拙荊靈杉。”
    翎光雙十合十行禮：“慧明大師。”
    大師是個外表瞧著古稀之年的老和尚，目光卻猶如孩童般純凈明亮，身著灰色簡樸僧袍，注視翎光道：“施主是個福澤深厚之人，得神庇佑，一路好運，事皆吉祥，眼前之難，無論是什么，都是上天對你的考驗。”
    慧明大師嗓音潤澤，十分溫和，翎光懵懂地點頭，也不明白他話里模棱兩可的含義。
    這和尚是不是對誰都這樣說，她想。
    沈括對慧明大師道：“此次前來，是因為昨夜發(fā)生了一件怪事……”
    他長話短說，闡述完整件事后，慧明大師卻看著翎光，不解道：“這位女施主身上，不像是有妖邪纏身之象，若是有，那也應(yīng)當(dāng)是神靈。”
    翎光出聲：“大師，昨晚那個，真的是鬼。”
    “怪哉，那施主到本寺之后，可有先前那種感覺？”
    翎光搖了下頭：“來貴寺之后就好多了。”
    慧明大師笑道：“佛門清凈之地，妖邪不敢擅闖，否則會魂飛魄散。女施主通身清正，只需求一張護(hù)身符即可，不必多憂。”
    翎光說想給沈括做場法事，二人便暫留在了萬佛寺。吃過齋飯，寺廟開始操持法事，翎光坐在殿外不遠(yuǎn)的石椅上，頭頂是遮陰蔽日的古樹，手中竹筒里盛的是古井中的泉水。
    但聞四周飄來淡淡的香火氣，聽見僧人手中掃帚掃過落葉的聲音，似有若無間，好似有一道視線傳來，翎光扭過頭去，好似看見一片潔白的衣衫。
    翎光心頭一驚：“難道那色-鬼不肯放過我，追到了萬佛寺來？不會吧，這么厲害。”
    這時，她方才瞥見的那只貍花貓，從石欄處鉆了過來。
    翎光當(dāng)即松了口氣，眼睛一亮，走過去蹲在貓咪面前：“原來是你在看我啊，你好可愛，你叫什么名字？”
    這貓有些親人，拱起柔軟的身子在她的裙擺上蹭來蹭去。
    不遠(yuǎn)處，元策看見這一幕，若有所思。
    翎光將自己當(dāng)做假想的鬼魅，可一發(fā)現(xiàn)不過是只無害的貍花貓，她立刻就展開笑顏。
    那只貍花貓被她瘋狂地擼過腦袋，翎光喂了它一些自己帶的零嘴，看見掃地僧經(jīng)過，翎光問了一聲，得知它叫花。
    掃地僧說：“花身上有種花色，黑、白、赭，得名花。”
    花：“喵。”
    就像是在回答。
    “原來你叫花啊，花，花，我是靈杉……”翎光和貍花貓玩了一會兒，突然間，余光處瞥見了一抹白，翎光望過去，神色微愣，屋頂處，又來了一只白貓。
    翎光沒養(yǎng)過貓，自然不曉得什么品種不品種的，只覺那白貓皮毛似雪一般白，眼睛點漆一般，貓安靜地注視著自己，仿佛眼里蘊藏著深遠(yuǎn)的故事般。
    讓翎光一下覺得。
    這只貓，好像認(rèn)得自己。
    它的眼睛很像是人，可是比人的要清澈多了，它的眼里在訴說一些無人聽聞的故事。
    “這廟里，有這么多的貓啊。”翎光自然以為也是廟里的，招手喚道，“小貓咪，有吃的，來不來？”
    元策無論是化形化物，都修行到了頂峰，演一只貓，自然也不在話下。
    ——這就是他剛想到的好主意。這樣既能看到她，又不會使她害怕，做一只人畜無害的小動物，亦能跟在她身旁左右。
    他動作輕巧地從屋頂跳到了側(cè)面石欄處，繞過蒼翠的盆景，朝她踱步而來。
    貓咪大多都是傲氣的，這一只更是格外地驕傲，不吭一聲地走過來，一把將翎光懷里的貍花貓擠開了。
    元策剛站在她的腿上，便感覺不妥，雖說自己是貓形，可到底是男人。
    他后退兩步，就被翎光一胳膊撈了過去：“別走啊！”
    “哇。”翎光驚嘆于這只白貓皮毛的順滑，如緞子一般，手掌順著小貓的腦袋滑下去，撫觸過柔軟的脖子，至整個背脊，到尾巴。
    一點一點的，翎光便感覺白貓在她手里石化了。
    “你不喜歡被人摸嗎？”
    方才貍花貓在她懷里并不是這樣的。
    翎光覺得這只白貓是不是有些怕人，難道是被主人遺棄的，受過傷害？
    她從小包里掏出一顆花生米喂給他。
    元策渾身僵硬猶如真正的石頭般，花生米到了嘴邊，猶豫了下，他張嘴叼走了，轉(zhuǎn)身飛快地從石欄躍上屋頂，一眨眼工夫就消失不見了。
    翎光：“哎？”
    他跑得也太快了！
    “喂！你怎么走了，就一顆花生米，就打發(fā)掉你了啊！這么不貪心的嗎，”翎光站起來喊，“小貓，我這兒還有！你別跟我客氣啊！”
    元策從貓變回人形，身上白衫有些凌亂，氣息不穩(wěn)地靠著紅柱，緋紅從鎖骨發(fā)散到了脖頸，蔓延至耳根，喘息里，心跳的咚咚聲從喉間溢出。
    整座寺廟的佛殿修葺得錯綜復(fù)雜，一層又一層的臺階相連，每一層間，都林立著茂密的綠蔭。
    翎光上了個樓梯，又繞了一圈，然后下樓梯，她怕驚擾了那只怕人的小貓咪，故此步伐放得很輕，也沒有出聲，只用視線在四面仔細(xì)尋找著。
    還是沒找到貓，但翎光循著馥郁清香的桂花香氣走去，視野的不遠(yuǎn)處，卻驀然瞥見一個身著月白長衫，靠著大殿漆紅梁柱的高大身影。
    是和尚嗎？
    不，不是……他是長發(fā)，墨發(fā)用一根烏木簪簡單束起。而廟里的師父無論長幼，都是剃了發(fā)的。
    酉時那斑駁的光亮，從樹縫間篩落在他發(fā)間，金光璀璨，安寧的氣息，如一尊溫潤的金身。
    不知為何，這道看不清臉龐的側(cè)顏，仿佛是她魂牽夢縈的存在，就算看不見臉，也讓人覺得是謫仙般的容顏。
    翎光目不轉(zhuǎn)睛的注視著他，連呼吸都忍不住停了下來。
    忽然間，對方就像是察覺到了自己的視線，側(cè)頭回首，翎光下意識往梁柱背后一躲，眼睛卻不由自主地望過去，她探著頭，同那人對上了目光，一瞬風(fēng)聲靜止，天光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