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此身何人
,秦時明月 !
在殘破的湘君廟內(nèi),數(shù)十名乞丐加上一個如花似玉的武林千金大小姐,全都被嚇傻了。原來,岳皋睡醒后,既不吃飯也不喝酒,反倒要來一個水盆,一套干凈衣服,開始刮胡子、梳頭、盥洗起來了。
「花大哥怎么忽然轉(zhuǎn)了性兒啦?」
「真是!我認識他七八年了,從來也沒見他穿過一件干凈衣服。」
「莫不是燒壞了頭腦?」
「嘿嘿。我看是這回帶了個漂亮姑娘,自己也就跟著想打扮漂亮啦?」臭仔、黃瘸子、趙老三彼此竊竊私語著;辛雁雁雖不說話卻也睜大了眼睛看著。只見眼前這個乞丐,長長的亂發(fā)也梳平了、滿臉胡渣也刮去了,洗去臟污,穿上一身白色衣衫,如今露出了他本來的面目,竟是個豐朗俊拔的青年公子,哪里還有半分邋遢模樣?廟中大伙兒你望著我、我望著你,都覺得自己從不曾認得這么一位「花升將」。
「搞什么?」這個花升將倒是先開了口,嘿嘿一笑,把手搭到趙老三肩上,「趙老三,你們傻看什么?」「沒……沒什么。」趙老三瞠目結(jié)舌地回道。「聽好了,趙老三。這回我那些債主不比以往,特兇,追得又緊,恐怕要不了多久便進到鎮(zhèn)上找人了,你回去吩咐大伙兒,眼睛放亮點兒。我若不在,一有什么風聲,你們先躲再說。」「你不在?!」黃瘸子滿臉不高興地插嘴道:「花大哥又要撇下咱們兄弟上哪兒去?」「我得走一趟駱大歡那個馬賊窩。至于,辛姑娘嘛,她跟我同去便是。」
這位花升將從臭仔手中牽過馬,與辛雁雁共乘著往鎮(zhèn)西走。辛雁雁這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身在一個熱鬧非凡的小鎮(zhèn)。這小鎮(zhèn)位在高原下方,原本只是附近散居的農(nóng)民、獵戶等人的集散地。早年不過是個小小的市集村落,連個名字也沒有,但自從八年前秦國合并六國,天下一統(tǒng),書同文,車同軌,錢制相通,貨物暢流,穿經(jīng)此地的過往商賈漸漸頻仍,落地而居的住戶也跟著增多,如今非但已頗有繁榮之姿,更得了個「姣鎮(zhèn)」美名。鎮(zhèn)上到處皆是買賣人家,除卻各色山釀特產(chǎn)、農(nóng)制干糧,米莊、布市、糖街、藥行,可說是應(yīng)有盡有,大道小巷之間,還不時可見酒館客棧、賭坊青樓。
「這地方真不錯。」辛雁雁嘆了口氣道,「你說是嗎?岳大哥花大哥。」
「什么岳大哥花大哥?」
「我有什么辦法?你讓我叫你岳大哥,卻讓別人叫你花大哥。」辛雁雁瞪眼調(diào)笑道:「我既然弄不清楚你到底是岳大哥呢?還是花大哥呢?只好兩個名字疊在一處,叫你岳大哥花大哥了。」
「哈哈哈。」岳皋放聲笑了起來,「真有你的。我還是第一次聽別人這樣叫我哪。」
「岳大哥花大哥。」辛雁雁又喊了一次、
「唉唉,你愛怎么叫就怎么叫吧。只不過等會兒到了人家馬賊窩里,雁兒你可千萬別開口,否則會有危險的。」
「嗯。岳大哥。」其實在辛雁雁心中覺得,無論身后這人叫花升將也好、叫岳皋也罷,都無所謂。她只是有點氣他把自己當作外人、當作趙老三那些人同等看待,這才小小發(fā)作一下。如今聽到岳皋如此擔心自己安危,便將那些小別扭拋到了九霄云外,仍是喊他岳大哥。
出了小鎮(zhèn)之后,岳皋快馬加鞭一路向西邊的高原奔去。約莫奔出一個多時辰之后,兩人來到一座樹林外。岳皋跳下馬來,將馬兒系在了樹上,接著牽起辛雁雁的手往林中走去。
「花大哥,你來啦。」兩人正走在林間,林中的一棵樹突然開口說道,「我在這里等你好久了哪。這女的是誰?」
「呸!就愛裝神弄鬼的。」在馬賊面前,岳皋又變得粗俗起來,只見他往地上吐了口痰,當起了『花升將』:「這女的是我姘頭。你家老大呢?」
「這么美的姘頭?花大哥哪兒弄來的?下次也幫我弄一個。」那頭上腰上腳上都插滿了樹枝的馬賊,啰啰嗦嗦地道:「駱爺跟什么談先生的,都在山洞那兒等你哪。」
「別隨便看!」花升將一把拉過辛雁雁藏在身后,「快帶路。」
在山邊的一個洞窟中,馬賊幫的幫主駱大歡眼見花升將來了,話不多說,只是一抬手指向山洞深處,壓低聲音言道:「花兄弟,咱們有話等等再說。你還是先趕緊進去瞧瞧那談先生罷。只怕他的時間不多了,我方才還在擔心你要趕不上了。」
「什么!?」花升將聽駱大歡如此說,急急忙忙便沖入了山洞中。昏暗的洞窟里,在一堆子木箱上鋪著兩床潔白的棉被,躺在這棉被上的不是別人,正是儒家弟子談直卻。只是談直卻的臉色,比他身子底下的被褥還要慘白。
「花……花兄弟……我總算等到你了。」身受重傷的談直卻聽到洞口傳來人聲,這才睜開眼睛,望著跪在自己榻前的人。「天明!?」談直卻一看,不禁叫道:「怎么是你!?」
「是我。」荊天明抓著談直卻的手,已由他的脈象探知談直卻斷然是活不過今晚了,不禁也是目中含淚,說道:「是我,荊天明。是我冒充的花升將。」
「原來如此。」談直卻虛弱地點點頭,嘴角卻露出了一個微笑:「我本來盼望能在臨死前,將一些事情交代給可靠的人。聽那馬賊頭子駱大歡說墨家的花升將就在左近,沒想到來的卻是你。好好,這樣也好,來的是你也好。八年了……」談直卻望著荊天明的臉龐,輕輕反握住他的手,「想當初在桂陵,你跟我還有花升將,我們是處得最好的。后來你……背叛兄弟……」談直卻搖搖頭繼續(xù)說,「開了城門,救了桂陵城中所有百姓的性命,百姓們都很感激你。但是,你也葬送了齊國的未來,讓天下成了秦王嬴政的天下,這一點又讓很多人恨透了你。這些功啊過的,實在難講、難講啊。」
「荊天明。」辛雁雁見眼前這個岳大哥花大哥,如今又變作了荊大哥,本以為不過是岳皋又假扮成某位武林人士,但聽談直卻說,終于恍然大悟,心想:「對了,荊天明。怪不得我先前覺得好耳熟。荊天明,不就是那個當年在桂陵城血戰(zhàn)中,臨陣倒戈,相助秦軍攻入城內(nèi)的那個人嗎?」辛雁雁望著正在專心聽談直卻講話的荊天明,他的臉上哪里還有半分嘻笑胡鬧的模樣?「如此看來荊天明才是岳大哥的真實身分。」辛雁雁暗自猜測著:「這大概便是你隱姓埋名的原因了?但以你近日所作所為,哪有絲毫別人口中的小人模樣?唉,其實你是荊天明也好,花大哥也罷,對我來說,你永遠是那個奮不顧身救了我的岳皋。」
不知道是不是講了太多話,談直卻一陣劇烈的咳嗽。「你喝點水。」荊天明端起水碗放到談直卻唇邊,顫聲問道:「你……你的武功怎么廢了?」「怎么?你摸摸我的手便知道了?」談直卻笑了笑,「八年不見,兄弟又進步了。我的經(jīng)脈給人用極高深的內(nèi)功來回摧殘,內(nèi)力全消了不說,還讓我變成了這樣一個廢人。」談直卻勉強舉起右手揮了揮,但那手卻顯得無力極了。「是誰那么殘忍?」荊天明恨恨問道。「是一個武功極高的老人。」談直卻言道,「但是,天明,重要的不是誰傷了我。而是……而是牽涉到一塊白玉。」荊天明聽得此言嚇了一跳,心想:「怎么又有白玉?」急忙開口問談直卻道:「那可是一塊魚狀的白玉?」這次換談直卻嚇了一跳,「你怎知是魚狀的白玉?」「這說來話長,談兄,你還是將你知曉的部分跟我說了吧。」
「那大概是三、四個月前的事情了。」談直卻喝了口水,開始訴說起來:「你也知道我?guī)煾付四揪吹庐吷男脑福褪菍⑷寮业膶W說發(fā)揚光大。為此,雖然最終是由崇尚法家學說的秦國統(tǒng)一了天下,但我們?nèi)寮易拥茉谛氯握平躺蹚V晴的領(lǐng)導下,仍然是游走四方,到處興師講學。」
「我當然也不例外,一年中少有幾天在家好好待著的,總是放心不下各地辦的學堂,三不五時就會到各處去拜訪。可是幾個月前,我從河內(nèi)郡出來,打算到三川的幾處學堂察看教學的情況。沒想到三川郡的幾個學堂都教人給廢了,我在當?shù)厮奶幋蚵牐莾旱陌傩毡緛矶既}其口,后來是有人看我一身儒家子弟的打扮,這才好心提醒我。說是幾個學堂里,儒家的弟子都給秦兵抓走了;學堂里的書本也全部被抄。后來,我換了衣衫,又四處打聽。傳來的消息越來越壞,不只是三川郡,秦兵在每個郡的儒家學堂里都抓人、抄書,說是要抓一個姓談的儒生。好兄弟,你猜猜,這些秦兵干么要抓作哥哥的?」
「這自然是為了談兄身上的白玉了。」談直卻笑了笑,表示他猜對了。荊天明問道:「我不明白的是……兄弟身上如何有那塊白玉?」「唉,那是我儒家掌教的信物啊。」談直卻向來爽朗,說到這里也忍不住嘆氣,「八年前,在桂陵,我?guī)煾付四揪吹掠H手將那白魚玉墜交給我的。」于是,談直卻便將當年端木敬德傳位一事簡短地說與荊天明聽。
「那可奇了。」荊天明又問:「如此說來,兩年前端木老爺子謝世之后,新任的儒家掌教便應(yīng)該是大哥啊?怎么變成了邵廣晴?」
「那是我讓給他的。」談直卻道:「你應(yīng)該明白兄弟我喜歡的是結(jié)交朋友,不是當掌教。一天到晚吩咐人做這做那的可不是我的個性。更何況,廣晴他……他想當掌教已經(jīng)很多年了,他一直以為師父最終會把位置傳給他,沒想到……唉,先不提這個了。總而言之,兩年前我當眾推舉廣晴做信任的儒家掌教,廣晴他也很感激我,只要我跟他兩人都沒意見,其他儒門的人也就不好說什么。只是,掌教的位置雖然讓給了他,我卻沒將白玉一塊兒交給廣晴。師父那天晚上如此殷切地囑咐我,務(wù)必要好好保管這塊白玉。每次只要想起當時的情景,我就無法將白玉交給廣晴保管。」
「嗯。」荊天明應(yīng)了一聲,又問道:「這么說來,邵廣晴他也很想要這塊白玉了?」「兄弟真聰明。比我聰明多了。」談直卻低頭道,「我只道廣晴他三番兩次跟我索要這塊白玉,只為了當初師父將這塊白玉當作是掌教的信物。今日看來,背后另有隱情。」
「那談兄又是怎么受傷的?」荊天明見談直卻的神情有些恍惚,便提醒道。
「哦,是了。」談直卻回過神,續(xù)道:「大約是在七八天前,我來到姣鎮(zhèn)附近,選了家客棧住下。因為連續(xù)三四個月來,被秦兵抓去的儒生至少也有上千人,我們改換裝扮,盡量隱藏真實身分,沒想到還是被人盯上。那天我睡到半夜,忽然聽到有敲門聲,而且敲的乃是我儒家門人互相聯(lián)絡(luò)的暗號。我隨即起床,跑了出去,順著那聲音來到客棧另一家客房外頭。偷偷往里頭看去,只見掌教邵廣晴雙手被人縛在身后、倒臥地上。我在窗外,看清了屋內(nèi)情形后,正想進去救人,卻聽到屋子里頭有人說道:『別客氣,請進來吧。』那人慢條斯理的說話聲嚇了我一大跳。因為方才我明明很仔細的觀察,屋子里頭除了廣晴之外,應(yīng)該是沒有別人在才對啊。」
「那時我便知道自己是遇上高人了。」談直卻抬起頭對荊天明笑道:「當初在桂陵,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曾挨過姜婆婆一頓好打?」荊天明搖搖頭。「從挨了那頓打之后,我便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高手。可是若論起武功……」談直卻的聲音因恐懼而微微顫抖:「只怕連姜婆婆也不是那老人的對手。」「老人?」「嗯,在屋內(nèi)對我說話的是一個老人,一個很老很老的老人。」
「我心知是遇上了絕世高手,但是廣晴既落在他手里,我就沒了選擇,只得聽他的話。」談直卻繼續(xù)說起那晚的事,「我進屋一看,那老人坐在地上,面容枯槁,一顆頭顱上幾乎沒剩什么肉,好似一副人骨端坐在地似地。若論年紀,就算我?guī)煻四揪吹略谑溃慌乱矝]那老人年紀大。『你便是談直卻?』那老人用一雙凹陷的銅鈴眼望著我,厲聲問道:『那白魚玉墜可在你手里!?』兄弟,我一直到那時候,才知道那塊白玉到底會給人帶來多大的麻煩。」「幸好談兄沒將那塊白玉帶在身上。」荊天明呼了口氣道。
「是啊。那時白玉若在我身上,我哪還能活到今天?」談直卻回想當時情景,「那時我非但堅決不肯交出白玉,更不肯告訴那老人白玉的下落。后來,那老人便廢去了我全身武功,只留下一條命在。」「那后來,談兄……」
「唉,還是著了人家的道。經(jīng)過一天一夜的折磨,那老人見我堅不吐實,便說我如果不告訴他白玉的下落,便要當著我的面殺了儒家掌教。我一想,廣晴剛剛當上掌教不久,若在此處無來由的教人殺了,我儒家的偉業(yè)誰來接續(xù)?更何況,上千的儒家子弟被秦兵抓去,也需掌教的帶人前去救援啊。『好吧。只要你先放廣晴離開,我便跟你說白玉在哪兒。』為了救廣晴、救弟兄們,我便對那老人如此說了。那老人倒也爽快,只見他用手指輕輕在廣晴背后一鉤,繩索便斷開了。接著,他在廣晴背上一推,便將人送出門去。那時差不多是中午,我一直等到黃昏,想說廣晴應(yīng)當走得很遠了。這才告訴那老人,白玉早在一年前便交給劉畢暫時為我保管。」
荊天明驚道:「白玉在劉畢身上?那劉畢就有危險了。」荊天明說這話時,心中隱隱約約覺得不安,但為了什么不安,他卻不清楚。
「這都怪我食古不化。」談直卻后悔道:「我一生從不說謊。這才害了劉畢。兄弟,眼看我已經(jīng)不行了,那白玉跟劉畢就拜托你了。」「這你放心。」荊天明點點頭,問道:「后來呢?那老人怎么不殺你滅口?」將秘密托付給荊天明之后,談直卻終于覺得輕松多了,慢慢說道:「那老人自然要殺我。聽我說完,那老人便點點頭道:『很好。』說著便舉起右手要往我頭頂上拍下。我明知絕無生還的機會,也就不愿抵擋徒增羞辱。正當那老人一掌要拍下來時,有人推門進來叫道:『且慢動手!』」
「原來是有人救了你?」
「嘿嘿,要這么說也行。不過我還真不愿被他救了。」談直卻冷笑一聲,問荊天明道:「你猜猜來的人是誰?」
「嗯。」荊天明想了半晌,「這我就猜不出了。」
「別說你,若非我親眼所見,連我也猜不出。」談直卻幽幽說道:「來的人是邵廣晴。」
「邵廣晴!?他不是逃走了嗎?」荊天明轉(zhuǎn)著念頭道:「莫非他不愿獨活,定要回來救你?」
「我本來也這樣以為。正想開口罵他……那邵廣晴卻先開了口,『老前輩手下留情。這談直卻,晚輩恨他入骨,要親手殺了他方才快意。』那老人聽他這么說,反而說道:『這人武功已經(jīng)廢了,留給你殺也是可以。何況,他的經(jīng)脈已被我摧殘殆盡,絕無三日之命了。你若是尚有一絲同門之誼,也可無須動手,三日后,這談直卻亦會自然斃命,倒有一個全尸。』那邵廣晴搖了搖頭,堅決說道:『這太便宜他了。不,我非要親手殺了他不可。』那老人聽他這么說,也不置可否,輕飄飄地離去了。」
「嗯?這是權(quán)宜之計吧。」荊天明說道:「若非如此,邵廣晴如何是那老人的對手。只不過,那老人為何會同意?這倒有點奇。」
「天明啊。」談直卻說道:「虧我之前還贊你聰明,沒想到你還是跟我一樣笨。我那時也認為這是廣晴的權(quán)宜之計。待到那老人走后,我正想跟他道謝。哪知道廣晴……不!邵廣晴他……他卻抽出長劍,忿忿對我說道:『談直卻,我忍你很久了。今日殺了你,也出我心中一口惡氣。』『廣晴!?做兄弟的,什么時候?qū)Σ黄鹉懔恕!弧耗氵€敢說?!』那邵廣晴輕蔑地哼了一聲,『當初我父親將儒家掌教一位當眾傳了給你,你為什么不堅決辭退?你搶了我的位置也就算了。萬萬沒想到你為人如此陰險,兩年前父親過世后,竟然當著所有人的面,將這掌教一位讓給了我。談直卻啊談直卻,你是要叫天下人都知道,我邵廣晴這個掌教的位置,是你不屑當,好心讓給我的,是不是?這不叫欺人太甚?』」
「原來如此……」荊天明見談直卻滿臉傷心,低頭道:「原來邵廣晴與那老人聯(lián)手設(shè)下圈套……」「可不是嘛。若非后來這馬賊頭子駱大歡來了,今天我就見不著兄弟了。」談直卻故做振作,問道:「這馬賊頭子怎么會來找我?這我倒要問你了。」「這也沒什么。」荊天明有點不好意思地回道:「這馬賊幫去年間跟平虎寨徐盅他們有點過節(jié),是我替他們化解開的。」
「原來如此。」談直卻恢復了原本的爽朗,笑道:「原來是你打著花升將的名字干的好事,我就覺得奇怪,花兄弟怎么會插手管什么馬賊跟土匪之間的過節(jié)。看來,天明你如今在江湖上吃得很開啊?哈哈哈。」
「哈哈哈。」荊天明也笑了起來:「不不!是花升將花兄弟在江湖上吃得很開啊。」兩人想起花升將的熊模熊樣,都是一陣大笑。「有趣。有趣。」談直卻問道:「天明,你還冒充過別人嗎?」荊天明更不好意思了,點點頭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連你談兄的名字我都冒用好幾次哪。」「哈哈哈。」談直卻又一陣大笑,「真沒想到,我談直卻在山寨盜匪之間也是有名氣的人哪。」「我冒充談兄時可沒往地上吐痰哪。總是文質(zhì)彬彬、待人謙恭有禮、又爽朗又大方……」「夠了夠了,別惡心死我了。不過天明啊,」談直卻話鋒一轉(zhuǎn),言道:「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作哥哥的,沒多少時間了。有幾句心里話非說不可。想這八年來,你一下是花升將,一下子是談直卻,只怕又是劉畢什么的……你東當西當,就是不肯當你自己,是吧?你不用辯解。若非如此,你做了這么多事情,怎能依舊沒沒無名?搞到作哥哥的,甚至不知道你是否還活著?」
「我方才想,為什么你要這么做呢?原因不外乎兩個,一來你心中定是十分懷念朋友們,既不愿與大家相見,冒充冒充他們的行事作風,也能聊慰你心。這二來嘛……」談直卻直視著荊天明繼續(xù)勸道:「不消說,便是為了八年前你打開城門這件事了。這八年來,我也不停琢磨著,天明這樣做到底是對?還是不對?你若是對的,那么便是我們大家錯了嗎?若我們是對的,那便是你荊天明一人錯了嗎?八年來,我左思右想、反覆推敲,竟然沒有個肯定的答案。」
「我大概是活不過今晚了。」談直卻自失地一笑,「能在這時候見到你,我腦中不免有新的想法。你想,會不會有一種問題,你說對,它也不對;你說錯,它也是不錯呢。我一生受教儒門。以前讀《孟子》時,曾讀到曾子形容孔夫子的大勇,說是『雖千萬人,吾往矣。』那時我就心生羨慕,想說這是一種怎樣壯闊的勇氣啊?作哥哥的我,從此一生對這句話奉行不悖。」談直卻微微撇頭,幽幽望向洞外,嘆口氣又道:「但老夫子也說『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直到今日,我才將這兩句并在一塊兒看了。這兩句話之間,是有點兒相互違背的不是?若是真能做到『雖千萬人,吾往矣。』這人哪兒還能活到七十歲哪?」談直卻吐了吐舌頭,又是一笑,「這話要是給我端木師父聽到了,又得挨板子了。怪不得老夫子也說了,連他這種德行的人,也要到七十高齡方能不犯錯,你說是不是?」荊天明聽了這番話,也忍不住笑了。
「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談直卻道,「你自個兒也想想。人嘛,就是處在兩難之間。普天之下,有人不難的嗎?別人愛說什么讓他們說去。你便是不讓他們說,他們也要說的,不是嗎?總之,別老停在同一個點上東想西想的。得往前走,大步地走,功啊過的就讓它們留在身后。停在一個點上,這種事情,只怕只有圣人才做得到了。」
談直卻牽起荊天明的手,誠懇地道:「如果可以的話,別再逃了。當你自己吧。比方說,你現(xiàn)在就不是花升將,不是劉畢,而是荊天明。荊天明坐在我面前,跟我說話。作哥哥的我覺得很好很好……咳咳咳……唉,有酒嗎?我們喝一杯。」
明明沒多少時間好活了,談直卻還在為自己擔心。「沒想到這世上還有人在乎我……」荊天明此時心中的感動,光用言語是說不清的。荊天明走出洞外,對辛雁雁說道:「麻煩你去跟駱大歡拿點酒來。」「我這就去,岳大哥……喔,不,荊大哥,你們稍等一會兒。」原來辛雁雁聽了一會兒兩人說話,覺得不妥,早就悄悄退到洞外等候。
「岳大哥?這又是誰?」談直卻狐疑地問道。「沒什么啦。」荊天明邊抓頭邊走回談直卻榻前,不好意思地道:「是我隨口瞎扯的一個名字罷了。」「剛才說話的女孩兒是高月吧?」談直卻又道:「她的聲音我還認得出來。想當初在桂陵,她不是走了嗎?怎么又……」
「不!她不是高……」荊天明一愣,想說出那人名字,卻又作罷,「她是八卦門辛屈節(jié)掌門的女兒,辛雁雁。」談直卻見荊天明滿臉尷尬,也覺得自己失言,「是嗎?聲音真像、真像。唉,不提這個了。你瞧,辛姑娘拿酒來了。」
「咱們喝。」
「喝。」兩人隨即你一杯、我一杯的喝了起來,辛雁雁受邀不過也只好在旁邊一小口、一小口的陪著。兩人喝到半酣處,荊天明言道:「談兄放心,改日見到那邵廣晴,做兄弟的一定為你報仇。」
「不,不用了。」哪知談直卻聽了擺擺手道:「反正他也沒傷著我。剛開始我也很生氣,如今跟你一席話談將下來,倒覺得廣晴他也是難啊。他已經(jīng)把自己活得這么辛苦了,我又何必再跟他計較什么?只是,天明,怕只怕廣晴他……我儒門底下上千子弟無人前去救援。我聽說秦兵將在咸陽城坑殺我儒家子弟、燒絕我儒家經(jīng)典。這一切皆因那塊白玉而起。我知道這件事難,但也只有拜托兄弟你了。這樣九泉之下,我見了恩師,也好有個交代。」
「談兄,你放心吧。」荊天明雙目含淚,答道:「我答應(yīng)你。」
「好極了。來!我們再喝。」
「喝!」兩人于是又談?wù)勑πΦ睾攘似饋恚焙鹊教栂律剑焙鹊秸勚眳s在不知不覺中掉落了手中酒碗,溘然長逝為止。「直到死前,你都無畏生死,只知為同袍操心……」荊天明望著談直卻再無表情的臉龐,舉起酒杯,敬了談直卻最后一杯酒,「好兄弟,你真不愧是當今之世儒家首席弟子,真君子也。我荊天明敢不效法前賢哉?」荊天明喝干了酒杯中的酒,將杯子往地上一摔。當夜便帶著辛雁雁離開了馬賊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