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夜之光
,秦時明月 !
高月回來的那天晚上,眾人在蓋聶住處直熱鬧到傍晚,相互約定明日再會,這才依依不舍的散去。劉畢、項羽等人離去后,高月與荊天明終得獨處,遂緩緩行至城東一處小樹林。
此時夜色甫降,夜空中只見繁星如斗、月呈半缺尚未高懸,兩人便雙雙坐在一株棗樹之下,任憑月光照耀。月光之中,荊天明半躺半坐聽高月一一道來,聽從她如何被困城外,如何遇上一位好心的大叔帶她入得城來;遠(yuǎn)至如何被烏斷所救如何受逼服毒,又是如何學(xué)來一套杳冥掌法云云。在荊天明耳中,高月的聲音與從桂陵城街頭巷尾家家戶戶傳來的聲響漸漸混雜一處,他忽感疲憊,一種旅人經(jīng)歷良久跋涉后,終抵家門的疲憊。高月不解那是自己終于又回到荊天明身邊所致,見他眼睛半開半閉,還以為自己說得無趣,遂擠眉弄眼抱拳當(dāng)胸問道:「天明哥,喔,咳咳,本姑娘如今也會一等一的功夫了,改日你我不妨來切磋切磋,不知荊少俠意下如何?」
荊天明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笑問道:「你怎知烏斷傳你的乃是一等一的功夫?」高月抗議道:「喂!姑娘我可是吃了不知多少奇怪東西才學(xué)來的掌法。」高月掐著指頭數(shù)道,「什么蛤蟆皮、蜈蚣腳、爛樹根、破草菇……的,吃了這么多怪東西,還只學(xué)到一套不怎樣的掌法的話,豈不是太虧了?」
「哈哈哈!」荊天明不知多久沒這樣放聲大笑了,「說不定你就是這么衰、這么倒霉啊?」
「你說什么!」高月以手握拳在荊天明背上連連捶打,口中喊道:「看我打死你、打死你。」「唉喲、唉喲,哇!好強的杳冥掌法。快打死我了。」
「這哪是什么杳冥掌?哼哼。叫你見識一下,我這就出招了喔?」高月又想爭又不愿打痛了他,便嘟著嘴先出言提醒,這才輕輕使出了一招「百思楚楚」擊在荊天明背上。荊天明聽她提醒,尚恐烏斷所教武藝自有門道,急運內(nèi)力護(hù)住背部,哪知高月一掌拍到,荊天明只感到一陣微乎其微的內(nèi)力自她掌中傳來,其力道較之新學(xué)乍練八卦劍法的劉畢尚且不如,反倒是高月的手掌在荊天明內(nèi)力的反震之下不禁劇痛起來。荊天明雖咬緊牙關(guān)強行忍住,卻還是笑了出來,「哈哈哈!阿月啊,我看你真的是倒霉到家了。哈哈哈!」「哼。」高月見荊天明受了一掌,臉不紅、氣不喘,自己臉上倒先紅了,她撇過頭去,捂著辣辣生疼的掌心,賭氣道:「人家不愛跟你說話了。」
荊天明又笑了一陣,旋又止住,語轉(zhuǎn)憐惜說道:「但是阿月,你可真是吃了不少苦。」「我不愛跟你說話。」「那些什么蛤蟆腳、蜈蚣皮的,味道鐵定不大好吧?」「什么蛤蟆腳?是蛤蟆皮!不對,我不愛跟你說話了。」「喔,原來你的意思是蛤蟆皮的味道嘗起來還挺不錯的。」「什么話?難吃死了!我又不像你有紅冰蟬百毒不侵,吃了之后,可真難受死了。」「咦!我百毒不侵?社么紅冰蟬?」其實那時荊天明于事后不久,反復(fù)思量,早已猜到當(dāng)初紅冰蟬化在自己手中,方能使自己避過一難,但這時他卻刻意裝作不知,好逗的高月再度開口說話。果然高月不疑有他,兼之又不是真的生氣,立時上當(dāng),把紅冰蟬一事又反反覆覆的說將起來。兩人或說或笑,渾然不覺月已行至中天。
荊天明、高月兩人剛剛?cè)サ叫淞值耐瑫r間,墨家子弟花升將、杜令飛二人巡城已畢。「令飛,」花升將待巡城的眾武林人士離開后,方問道:「時候差不多了吧?」「嗯。」杜令飛抬頭望了望天上的明月,答道:「差不多了。我們?nèi)グ伞!够ㄉ龑Ⅻc點頭,便與杜令飛二人同展輕功,齊向護(hù)城墻內(nèi)新砌的八座箭樓飛奔而去。兩人足下不停,一路經(jīng)過墨家人眾層層把守,終于來到第二座箭樓之上。兩人到時,只見方更淚、秦照、張京房、元浩倉等墨者跌坐在地。
張京房笑笑道:「花、杜兩位老弟來得遲了。幸好尚且比鉅子早了一步。不然待會兒受責(zé),做哥哥的可救不了你們。」花升將吐了吐舌頭,杜令飛卻不敢作怪只是趕緊找個空位坐下。花升將道:「咦?奇了?怎么不見北海叔?」原來墨家人眾不分入門先后,各人一律平等,只以年齡長幼互相稱呼。「大概去執(zhí)行鉅子的命令了吧?」方更淚冷言冷語的道:「你就是忍不住多扣。說朱岐掌門是草包的也是你吧?等等我告訴鉅子有得你好受的。」花升將正想開口,卻聽元浩倉道:「噤聲!鉅子來了。」路枕浪平素相待各家武林人士皆極為自謙,但在墨家眾人面前,卻是萬分嚴(yán)肅。此時眾人聽他腳步不疾不徐的順梯而上,都是心中凜然。路枕浪站定之后,用眼神在眾子弟臉上掃過一圈,便簡單說道:「如今便少一位使者,送信前去誘她中計。此事極為危險,恐有性命之憂。」路枕浪環(huán)視眾人,問道:「不知哪位兄弟原去?」六人聽完鉅子誘殺白芊紅之計后,皆感不可思議。又聽鉅子要擇一個信使獨闖敵營,紛紛自告奮勇愿意前去。路枕浪見自己門下眾人皆不畏生死,欣慰的點頭道:「好。這里六人之中,本來只有花、杜兩位兄弟不兼防御諸事,自是……」花升將不待鉅子說完,站起身來說道:「那還有什么說的?我去。我比令飛大上兩歲,好歹也多活了幾年,就算一去不回,那也值了。」張京房等人聽花升將一番言語,心想這里只有杜令飛、秦照兩人比你小一、兩歲,余下之人皆比你大得多了,照這么說來,豈不是更該去死?眾人心中想笑,卻又不敢在鉅子面前造次。
「那好吧。」路枕浪從袖中取出一串竹簡,交給了花升將,「你將書信務(wù)必親手送到白芊紅手中。」路枕浪又附在花升將耳邊,低聲囑咐,顯是教他如何誘使白芊紅中計。花升將聽完,點頭道:「鉅子放心,我一定不負(fù)使命。」「很好,」路枕浪嘉許道:「事不宜遲,其余眾位兄弟,這就幫花兄弟打開中門,送他出城。」「且慢。」方更淚出言阻止,「花兄弟出發(fā)之前,尚有一事未了。」遂將花升將席間戲稱丹岳門掌門朱岐為草包一事,大概說了,「此事錯在花兄弟,理應(yīng)責(zé)打三十杖。」方更淚又道:「花兄弟此去敵營,未必能活著回來。是否行前受責(zé)?請鉅子示下。」
「也罷。」路枕浪聽完,轉(zhuǎn)頭望向花升將,緩緩問道:「花兄弟,此事你可知錯?」花升將也不否認(rèn),只是低頭道:「是我錯了。甘受鉅子責(zé)罰。」「既然知錯,這三十杖暫且先記下了,待得事畢,你若能安然返回桂陵,再由方兄弟監(jiān)督責(zé)罰便是。」方、花二人聽鉅子如此處置,都是心悅誠服。「事不宜遲,」路枕浪吩咐道:「花兄弟你這就出發(fā)吧。」
待花升將走后,路枕浪獨自一人留在箭樓,目送著花生醬快馬出城的背影,消失在暗夜之中。路枕浪心中深知此番措置乃是行險,萬一失敗,少則賠上自己的性命,多則將使齊國至此覆滅,但面對白芊紅這樣一個對手,他已無更好的選擇。路枕浪凝視著由墨家子弟層層把守著的桂陵城強,輕輕嘆了一口氣,在他心中多希望能守住這片城頭不讓秦國染指。為此,即便是要犧牲自己的性命,他也在所不辭。但路枕浪不知道的是,此時他殫精竭慮想要守著的這片城墻,在沒有多少年后,最終還是被秦國的民夫們一塊塊的拆下,送到遙遠(yuǎn)的北方,去修筑萬里長城。物換星移,千古風(fēng)流人物如路枕浪,終究也無法獨立撐天。
花升將快馬加鞭來至敵營,月已行至中夜,秦軍議事大營內(nèi),衛(wèi)士們手執(zhí)兵刀兩側(cè)分立,白芊紅端坐主位,春老魚冉、秋客柳帶媚及冬僮束白雨則在旁或坐或站,帳內(nèi)悄無聲息。「稟告白姑娘,」一名秦軍匆匆入內(nèi)說道:「桂陵城路枕浪派來一名信使,言道奉命晉見白姑娘。」
「喔,」夏姬白芊紅手里把玩著玉雕的杯盞,心中卻正為衛(wèi)莊心煩不已,便漫不經(jīng)心的道:「那就請他進(jìn)來吧。」花升將在秦兵的帶領(lǐng)下,通過層層關(guān)卡,走了進(jìn)來。鬼谷四魈與帳內(nèi)人等緊接望著眼前這名有膽孤身一人來至秦營的黑衣男子。但見他虎背熊腰,雙目如銅,一張經(jīng)過長年日曬的棕皮臉上滿是胡渣,身上所穿的粗衣黑布褲更是極為陳舊,但饒是如此,卻難掩住他魁梧身形下的勃發(fā)英姿。
「在下墨家弟子花升將,奉師命來此。」花升將面對眼前這張絕麗無雙的面容,全然不掩飾自己的驚異神色。「嘻。」白芊紅見花升將對自己露出與一般世間男子無異的神色,淺笑一聲,「你不用通名,我們雖沒見過,但我猜得到你是誰。」白芊紅又輕嘆一聲,「好玩啊,原來墨家花升將長得像只黑熊一樣。我久坐帳中,真是氣悶得緊。」柳帶媚斜斜癱坐一旁塌上,嘿嘿嘿地笑了起來,「你該感謝你的父母,將你生做這樣。若是模樣兒長得像你家鉅子,呸!今日你難逃我手中此便。」說罷,將手中九龍冥鞭惡狠狠地甩得啪啪作響。「唉。」春老魚冉痰嗽一聲,緩緩說道:「干什么這么兇神惡煞的?人家來者是客,帶楣你也尊重人家一些。」
花升將不為他們一搭一唱所動,從懷中取出路枕浪交給自己的書簡說道:「我家鉅子修書一封,要我面呈白姑娘。」
「哦?取過來我瞧。」白芊紅玉手微揚,站在一旁的冬僮束白雨立即上前接過花升將的手中竹簡,轉(zhuǎn)交到她手中。白芊紅展開竹簡,低頭讀來,兩眼頓時透出精光,臉上笑靨如花。她早料到自己分兵二路以逸待勞,路枕浪必定會設(shè)計伏擊刺殺自己,這才蟄伏于大營內(nèi),日夜不離春老、秋客、冬偅三人。路枕浪為求功成,定會千方百計誘騙自己出營受死,此時見路枕浪修書一封,其中只有三言兩語,言道邀請自己至桂陵城中喝茶賞楓,不禁笑了出來。「嘻嘻。」白芊紅笑不可抑,「你家路大鉅子也真是的。就這樣?沒別的主意了?派一只黑熊來邀我去桂陵城喝茶?嘻嘻嘻。」
「真的嗎?」柳帶媚聞言精神也來了,上前一把扯過白芊紅手上竹簡,看了起來。「哈哈哈!好笑啊好笑!你們看!路大鉅子還真以為光靠請客吃飯,就能騙倒鬼谷夏姬白芊紅。哈哈哈。」春老魚冉見柳帶媚笑得夸張,擺擺手,一排慈祥的說道:「帶媚啊,人家又不是請你吃飯喝茶,你在旁邊瞎嚷嚷什么?不過話又說回來,想想這兩個多月以來,我們?yōu)榱艘M(jìn)桂陵城不知打了多少掌,呵呵,人家說不開門就不開門,可如今,卻反倒特地來請我們進(jìn)去了,呵呵呵呵,奇也妙哉!」魚冉摸摸一把白髯,對站在下首的花升將笑道:「小兄弟,想來你家鉅子只邀請白姑娘一人單身赴宴嗎?」
「那倒不是。我家鉅子言道,白姑娘如不放心,大可帶一位護(hù)駕……」
「放屁!」柳帶媚搶話說道:「只帶一個人進(jìn)桂陵城,好方便你們宰殺嗎?」
「呸!」花升將朝地上吐了吐口水,「我家鉅子言出必諾,你不識字?沒看到上頭寫著此行絕不會對白姑娘怎么樣嗎?」
「你倒大膽。」柳帶媚陰惻惻的道:「敢這樣跟我說話?」
「好了好了。」白芊紅阻止道:「這位黑熊兄弟,你家鉅子既然不打算將我騙進(jìn)桂陵城給殺了。」白芊紅以手托腮語帶嫵媚的道:「那路先生想要見我一面,又為何事?」
花升將謹(jǐn)記路枕浪交代,無論如何絕不能對白芊紅口出無禮之言,不然就憑白芊紅三番兩次說自己是黑熊,他早就翻臉亂罵出聲。花升將吸了一大口氣,好讓自己盡量平靜,「我家鉅子的意思是,白姑娘乃是當(dāng)今天下一等一的才女,若以名山峻嶺相比,我家鉅子便似壯闊巍峨的泰山,而白姑娘您那就像終年為云霧所遮的巫山。鉅子言道,只可惜兩座名山相隔千里,若是泰山能與巫山見上一面,定當(dāng)有趣得緊。」花升將故意咳嗽一聲,又道:「咳!當(dāng)然啦,我家鉅子也說了,若是白姑娘不敢來桂陵城中相會的話,他來這里也是可以的。」
「嘿嘿。好大的口氣那!」白芊紅口中雖這么說,但她的好奇心確實被路枕浪一番言語給勾起了。她早就認(rèn)定普天之下若有人能與自己相爭,除墨家路枕浪這位江湖奇男子之外,再無他人。剛才又聽柳帶媚言下之意,那路枕浪除了機智過人,長相也十分俊俏,更增添了她想見上一面的意愿。「那好吧。」白芊紅合上竹簡,問道:「陸先生打算何時做東?」
「如蒙姑娘不棄,」花升將舉起手來指向天上明月,「今日乃是新月,待月圓之夜,我家鉅子在桂陵城內(nèi)掃百花之榻,恭候白姑娘。」
「好極了。」白芊紅語帶興奮的說道:「你回去告訴路先生,待得十五月圓之夜,我必定來訪。」
「既如此,」花升將見白芊紅已經(jīng)上鉤,不愿多說壞事,作揖說道:「那在下這就告辭了。」「且慢。」白芊紅微微一笑,「讓你空手回去,有些說不過去。這樣吧,白雨,你將帳后那個木盒子交給他,權(quán)充禮物。」「這……」花升將有些遲疑的從冬僮束白雨手中接過木盒。「黑熊兄弟,」白芊紅笑道,「這盒中裝的雖是禮物,你可別太性急,且等回到桂陵才能打開,知道嗎?」花升將不愿久留險地,遂點頭道:「任憑姑娘吩咐便是。」花升將騎上馬匹,在秦軍眾目睽睽之下,飛奔回城。待到得城東,花升將心想,莫要帶了什么毒物回城害了眾家兄弟才是,便將木盒打開。月下只見木盒內(nèi)一個圓鼓鼓的物事,被油布包了一層又是一層,花升將小心翼翼地拆開布團(tuán),只見一顆首級跌落在地,那人粗白眉、短白髯,正是蘇北海。「北海叔!」花升將拾起地上首級,在月光下反復(fù)檢視,傷痛欲絕之下忍不住哭喊出聲。
「咦?」高月似乎聽到小樹林內(nèi)有奇怪的聲音,問道:「你聽見了嗎?」荊天明伸了個懶腰,「沒啊。你聽到什么?」「好奇怪,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哭哪。」「都這么晚了,誰會跑到樹林里頭哭啊?」荊天明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新月,已漸漸沉向西方,言道:「倒是我們今晚就不回去了嗎?」高月站了起來,用腳踢著地上的小碎石,「嗯,都這么晚了,蘭姑姑肯定睡啦,別吵醒她。」「嗯。你剛說到烏斷為了解除自己身上的十二奇毒,這才軟禁了你。然后呢?」
「這事說來著實怪異我也不甚清楚。」高月回想著自己逃出來的那個夜晚,又繼續(xù)說道:「我與烏斷在那山洞中住了好幾個月,平常除了昆蟲小獸、溪角林鳥之外,從來就沒見過半個人,可見那地方極其偏僻隱秘。但是那天晚上,我才剛剛睡下,就聽得山洞外一個男子聲氣,朗聲道:‘鬼谷左護(hù)法,有請月神烏斷。’」
「什么左護(hù)法?」荊天明大吃一驚,瞌睡蟲都被嚇跑了,「鬼谷?」
「怎么?天明哥?你知道鬼谷呀?那究竟是什么東西?」高月一連串的問將出來。
但荊天明只是搖搖頭道,「邪魔歪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們也有參與這次的戰(zhàn)爭,聽說是個以鬼為師的門派。」「什么?拜……拜……鬼的門派?」高月一聽到鬼這個字,牙齒就忍不住打顫。「別怕,你說清楚些,那天晚上究竟如何?」荊天明安慰道。「嗯。」高月點點頭,「當(dāng)時我躺在洞內(nèi)的石榻上,聽到聲音正想爬起來。沒料到烏斷早我一步,在我掌心寫下‘別出聲’三個字。我推想那月神烏斷尚且不敢言語,莫非有危險,便繼續(xù)裝睡,連動也不敢動一下。」「哦?如此聽來,那烏斷倒也對你不壞,居然還護(hù)著你。」
「是啊。」高月此刻想起烏斷,心中不太明白為何竟對她有些許懷念,高月?lián)]揮手似乎想把這想法趕開似地,往下又說:「烏斷看我裝睡,便轉(zhuǎn)身出洞去見那人,我又怕又好奇,終究還是將眼睛偷偷張開一條縫隙看。那時夜已深得很了,洞外的火堆也差不多要熄了,隱隱約約之中,我見那人頭上戴著黑銅斗笠,帽檐壓得老低,五官皆被影子給罩住了,實在很難看清他的長相。唯一能瞧清楚的,是他披著一件長斗篷,斗篷上還繡一張好大的青面獠牙鬼面。」「是了。」荊天明一拍雙手,「師父曾對我說過,那正是鬼谷門人的標(biāo)志。然后呢?」
「那男子見烏斷走出洞外,便摘去了頭上斗笠。只可惜我被月神烏斷擋住了視線,沒瞧見他的模樣。不過,烏斷見那人摘下斗笠后,卻驚呼一聲:‘原來是你!真沒想到連閣下也入了鬼谷,竟肯屈居一個左護(hù)法之位。’言下之意,烏斷肯定原來就識得那人,只是沒想到他便是什么鬼谷左護(hù)法罷了。那男子回說:‘好說好說。天下說不清的事,不知凡幾,在下加入鬼谷自然有我的道理。’旋即又將斗笠給戴上了。月神烏斷哼了一聲,問道:‘閣下找我何事?’那男子答道:‘鬼谷谷主有請。’烏斷道:‘他請我去是他的事,我忙得很,你請回吧。’那人聽烏斷如此說,也不生氣,只是從身上摸出兩塊竹簡遞給了烏斷。烏斷瞧了竹簡之后,說話的語調(diào)也變了,‘這……這是……那個東西嗎?我還以為這東西并不存在。’那男子回道:‘你錯了。它非但存在,而且千真萬確。現(xiàn)下可請得動月神烏斷大駕了吧?’‘剩下的竹簡呢?’月神烏斷追問道:‘莫非都在鬼谷?’我與烏斷日夜相處數(shù)月,知道她的脾性,這幾句話在她說來,真是激動萬分,好像恨不得當(dāng)場就能看到什么剩下的那些竹簡似地。那男子跟烏斷要回了兩片竹簡,收在懷中,又道:‘東西好端端地在咸陽鬼之谷,閣下何妨走上一遭?若是全數(shù)攜來,我也怕遭了你月神的毒手。不是?’烏斷回道:‘你倒了解我。也罷。我跟你去便是。’」
‘天明哥,你可知道?’高月嘆了口氣道;「那時我聽烏斷說出‘我跟你去’四字,真是緊張死了。那時我心想完蛋了,烏斷肯定不會也帶我去,恐怕我命休矣。我一害怕,牙齒就忍不住打顫。果然這么一弄出聲響,洞外那男子好厲害,立時就聽見了。‘怎么?’」
「烏斷聽那個什么左護(hù)法出聲詢問,冷哼一聲,回道:‘只是個沒用的東西罷了。’‘既然是個無用之人,我?guī)湍鉀Q了吧。’那男子說罷,便進(jìn)洞來,直直走到我面前。這時我再裝睡也沒用了,只嚇得縮成一團(tuán)。‘住手。’沒想到烏斷竟然阻止了他,‘我還以為閣下明白我的脾氣,我月神烏斷的事,何勞他人幫手?’‘說的也是’,那男子笑道:‘那閣下就請動手吧。’言語之中,竟是要這烏斷立刻殺了我。烏斷走上前來,從懷中一個小瓶子里頭倒出一顆丸藥,塞到我嘴邊,喝道:‘吃下去。’說完,兩人便看著我吞下了那個藥丸。」
「烏斷見我服下藥丸之后,不再理我,只是自顧自地收拾細(xì)軟衣物,將東西捆好之后,便對那左護(hù)法言道:‘好了。走吧。’那男子瞧我不死,奇道:‘等等。這女娃兒怎么還沒死?’‘閣下也太多事了。’烏斷回道:‘那女娃兒跟我有仇,哪能這么容易讓她死了。她服下我特制的子午追命丸,六個時辰之內(nèi),身上的血肉會一片片腐爛掉下,要折騰六個時辰方才氣絕。莫非閣下想留下瞧瞧?那好。’烏斷將包袱往地上一放,‘我們就在這兒坐上六個時辰,一塊兒聞聞半死人身上發(fā)出的腐臭之氣。’那人笑道:‘這倒也不必了。人都說月神烏斷心狠手辣,果然名不虛傳。’這才領(lǐng)著烏斷走了。」
「什么子午追命丸?」荊天明大驚失色,「你吃了?」
「吃是吃了。不過那是烏斷騙他的。要真是子午追命丸,我現(xiàn)在早變成一堆白骨了。」高月?lián)u搖頭,「那藥丸我常常見到烏斷自己在吃的,雖不知是什么,但吃了應(yīng)該沒事。」「呼!那就好。」「可我到現(xiàn)在都很疑惑,天明哥你說為什么烏斷會救我呢?」
「哼。真是多事。不救你不就好了嗎。」紫語躲在樹林中,手里捏著跟衛(wèi)莊聯(lián)絡(luò)用的亮環(huán)錐,心里想道。原來她與衛(wèi)莊早已約好今晚在城東樹林內(nèi)相見,沒想到紫語來時卻見到荊天明與高月已在樹林中,只好躲在一旁,等待衛(wèi)莊來到。紫語聽得高月跟荊天明提起什么鬼谷,什么烏斷,不僅越聽越是入神,沒想到忽然有一只大手捂住了自己嘴巴。
「別叫。是我。」衛(wèi)莊壓低了聲音說道,隨即放開了手,「怎么林中有人?」紫語回過頭見是衛(wèi)莊,酸溜溜地說道:「是一對小情人,也不知哪來的那么多情話,在那兒說了半晌啦。」說罷便順手向荊天明、高月的方向指去。衛(wèi)莊一眼望去,先瞧見了高月,心想:「喔,是那個女娃子。」微微一笑,又想:「看來她可找到了那個非見不可的人了。」透過微弱的月光再看時,卻見到原來是荊天明坐在高月身側(cè),有說有笑。衛(wèi)莊大吃一驚,心中言道:「怎么會是他?原來……原來女娃兒的意中人竟是荊天明?」
紫語見他看得出神,說道:「這兩人在這兒十分礙事,此時四下無人,衛(wèi)大人何不將他們殺了滅口?」原來紫語數(shù)次誘惑荊天明不成,心中大為氣憤,再加上今天中午高月出現(xiàn)在食棚,當(dāng)即有人稱贊她的容貌,紫語更加不好受。此時見這兩人情投意合,便想索性趁衛(wèi)莊在時,出言要衛(wèi)莊代自己解決兩人。沒想到衛(wèi)莊一口拒絕:「不!這二人是殺不得的。」
「為什么?」紫語聽衛(wèi)莊這么說,也嚇了一跳。衛(wèi)莊沒有正面回答,只說道:「走吧,我們到你的住處說去。」
衛(wèi)莊一入紫語房中,確定房內(nèi)無人,便說道:「我此次前來,白姑娘要我特別提醒你,有個少女在桂陵城內(nèi)做奸細(xì)一事,已然泄露。白姑娘說,她雖已殺了那個竊取消息之人,但恐無濟(jì)于事。要你趕緊進(jìn)行她委托之事,不得有誤。」紫語聽衛(wèi)莊如此說,心臟撲通一跳,頓時明白了今早潁川高石然為何會突然對自己出手,「原來如此。這么說來,我的時間不多了。」
紫語頓了一下,又問:「關(guān)于這事,白姑娘可曾還有別的言語?」「沒了。」衛(wèi)莊自懷中拿出白芊紅托他帶來的小布囊,說道:「白姑娘只說此物特地從鬼谷送來,要我親手交給你,姑娘這就收下了吧。」「好。好。好。」紫語不知為何言語中有些著惱,伸手接過布囊。衛(wèi)莊又道:「臨行之時,白姑娘未曾交代此物的用場,紫語姑娘若是不知,可要在下再走一趟嗎?」「不用了。」紫語解開布囊往里頭瞧了一眼,隨即轉(zhuǎn)憂作喜,問道:「不知衛(wèi)大人身上佩劍的劍穗可否借我一用?」衛(wèi)莊點點頭,從劍穗上抽了根繩子出來交給紫語。紫語從布囊中倒出一塊約有拇指大小的白魚玉墜,將繩索從玉眼中穿過,做成了一條項鏈。
衛(wèi)莊眼見紫語喜滋滋地將項鏈戴上頸脖,心想:「聽綠袖說道這紫語跟她二人,打小便是白芊紅的丫鬟,想來情分并非一般。膽拖我冒險入城,專程送來玉佩首飾。這主仆二人未免也太小題大做了。」
紫語見衛(wèi)莊目不轉(zhuǎn)睛地瞧著自己,還道是因為自己的美貌所致,笑問道:「衛(wèi)大人常常見到綠袖姐姐跟白姑娘,在衛(wèi)大人眼中看來,我跟綠袖姐姐相比,倒是誰比較美?」
「自然是你美得多了。」衛(wèi)莊順口說道。
「嘻。那么……如若跟白姑娘相比呢?」紫語又追問道。衛(wèi)莊剛才順口回答已是好生后悔,哪愿再回答這種問題,遂說道:「東西既已送到,若無別事,我就告辭了。」
「等等。」紫語微微一笑,拎著頸中的白魚玉墜輕輕搖晃,「請衛(wèi)大人轉(zhuǎn)告白姑娘,高石然雖說有些棘手,但馬少嬅已是我囊中之物,白姑娘要的東西,我很快就會拿到手的。」
「這些日子以來,我仿佛一直都只有自己一個人,被困在一垛城墻里頭。」眼看著天上新月漸漸被升起的日光吞噬,荊天明打破沉默說道:「這墻很高、很厚,每過去一天,這城墻便多出百丈、千丈,仿佛有萬里之遙。城墻外頭是秦國、是爭戰(zhàn),城墻里頭是朋友,是師父,可也是爭戰(zhàn)。有時候我真想沿著城墻走,走到這墻的盡頭,轉(zhuǎn)出去瞧瞧這綿延萬里的城墻是不是真的只有兩面?還有沒有別的選擇?」
「天明哥,我有點兒聽不太懂你的意思,你討厭戰(zhàn)爭是不是?」
「嗯。」荊天明點點頭。「那簡單啊。我也不喜歡打仗,」高月指著城門,「不如趁現(xiàn)在我們偷偷溜走?」
「要是能那么容易就好了。」荊天明嘆了口氣,轉(zhuǎn)頭望著高月,「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想明白了,什么我都不瞞你。因為除了你之外,這些話我也不愿再對第二個人說。你愿意聽嗎?」高月見他說得情真意切,不禁有點害羞,點點頭道:「你說,我聽著呢。」
「其實我除了是荊軻的兒子之外,還是秦王嬴政的兒子。」
「你……你……你?」
「我從小就在秦宮長大,我的母親便是秦王的妃子,也是荊軻的師妹。」荊天明眼神一暗,隨手拔起地上幾根雜草,捏在手中揉爛了,「你懂了吧?秦王雖知我不是他親生的兒子,卻對我視如己出,你瞧,」荊天明從懷中取出那塊衛(wèi)莊送來的秦國令牌,緊緊握住,「這是我?guī)熓逍l(wèi)莊冒險潛入桂陵交給我的,他說……他說他在咸陽,在咸陽等著我回去。只要有這塊令牌,就可以一路通行無阻,直達(dá)秦王寢宮。」
「這么厲害!」高月咋舌道。
「我也想過把這塊令牌交給路先生。可我卻沒有這樣做。」
「這么說,你想回去當(dāng)什么皇子?」
「怎么有可能?」荊天明不假思索的道:「我?guī)煾福鸪跷矣悬c討厭他,甚至有點恨他,但后來……后來我漸漸覺得他才是我的父親,蘭姑姑呢,則像我的母親,雖然輩分上是亂了點,但我心中確實是這么感受到的。我怎么可能背棄他們?」
「我明白。可這么一來,這場仗,天明哥,你還怎么打?你是希望秦國贏呢?還是齊國贏?」
「說真的,我也不清楚。最好,最好大家都別輸。」荊天明仔細(xì)瞧著高月臉上的表情變化,「你……你現(xiàn)在是不是有點瞧不起我了?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該是作秦王的兒子?亦或是當(dāng)荊軻的兒子?我……我到底是誰?」荊天明好不容易才把壓在心底的話和盤托出,卻立刻又被眼前的問題給困住了。高月見他痛苦的抱著頭,便用手輕輕在荊天明頭上敲了一下,「傻瓜!你就是你啊。管他什么秦王?什么荊軻?什么走不完的城墻?要我說啊,天明哥你根本不用擔(dān)心這些。」
「哦?」荊天明滿懷希望的抬起頭看著高月,「你這話什么意思?」
「以來,就像你從來不嫌棄我是個無父無母的小乞丐,我也不會因為你是誰的兒子而改變。二來,你知道我進(jìn)城的時候,看到外面有多少秦兵嗎?」高月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夸張的道:「好像山一樣多哪!過幾天,兩邊人馬打?qū)⑵饋恚y道有人會在砍你之前先問,」高月比手畫腳裝腔作勢的說:「喂!對面的小子,你是秦王的兒子?還是荊軻的兒子?」
「噗!」荊天明想象了一下,也笑了,「當(dāng)然不會。」
「可不是嗎?他們才不管你是誰,一刀砍下去再說。等到他們想要搞清楚,自己殺的是秦王的兒子還是荊軻的兒子的時候,你早就死翹翹了。」
「說的也是那。死得不能再死了。」
「所以嚕。現(xiàn)在最重要的事,就是陳我們還沒被人砍死之前,開開心心的玩上幾天。其它的,哼,本姑娘連死都不怕了還有什么好怕的?天明哥,你呢?你怕不怕死?」
「本來是怕的,但現(xiàn)下已經(jīng)不怕了。」
「為什么?」
「你還沒來桂陵之前,我真怕自己就這樣死在戰(zhàn)場上,」荊天明認(rèn)真的說道:「如此一來,你明明還活著,我卻沒機會再見你一面了,所以我會怕死。但現(xiàn)在,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見到了你,還有什么好怕的呢?」
「天明哥……我」高月聽了之后,大為感動。其實她打從要潛進(jìn)桂陵之時,心中就沒想過能活著離開秦軍的包圍,此時雖無法直接對荊天明表達(dá)出自己內(nèi)心的情誼,但能聽到心上人說出這番話,倒也覺得不枉了。
「怎么了?你還有話要說?」
「我……」高月微微搖頭,笑道:「沒了。誰有這么多話好說?」高月指著東方說道:「你看,天都亮了。」
「那好,我們走吧。」
「嗯。走吧。」高月其實本來想說,自己身上中的十二奇毒,須得時時服用烏斷調(diào)制的毒物方不會立時發(fā)作,但后來轉(zhuǎn)念一想,烏斷跟著那神秘男子早不知到哪兒去了,自己何必說出來讓荊天明平白擔(dān)心呢?于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哇,我肚子好餓喔。不知道這么早,食棚那里有沒有東西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