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非草木
,秦時明月 !
在桂陵城官廨之中,以端木敬德為首的一群人,正在商議對抗秦軍之策。趙楠陽憂心忡忡的說道:「據(jù)說此次攻齊之戰(zhàn),除鬼谷四魈外,秦王請出老將王賁再度上陣,王賁這人極不好相與的啊,看來嬴政此次是勢在必得。」辛屈節(jié)接過話來,道:「話雖如此,如今也只好斗上一斗。」
辛屈節(jié)望了一眼站在蓋聶身后的荊天明,感慨萬千的又道:「只可惜當(dāng)初荊軻兄弟刺秦未能得手,若是當(dāng)年誅滅此獠,如今更有何患?」高石然點(diǎn)頭道:「辛大哥此言甚是。在下雖未見過荊軻兄弟,但見其子似見其人,有天明這樣的孩子,荊軻兄弟長眠於地下,也該瞑目的了。」說罷向荊天明投去贊許的目光,荊天明卻深深低下了頭。
「死生之事小、名節(jié)之事大。」端木敬德完全沒有察覺到荊天明臉上奇異的表情,續(xù)道:「荊軻此舉定當(dāng)名留青史,為后世人所不能忘。」蓋聶聽端木掌教也如此說,不禁喟然長嘆。「但如今秦國大軍在濮陽城中集結(jié),無論兵源、糧草、器械之物,無不勝過我方十倍有余。」端木敬德咳嗽一聲,語轉(zhuǎn)激昂,若是只聽聲音,誰能想到這是個年近古稀之人所說的話,「依我看當(dāng)今之際,唯有速戰(zhàn)速決,方有勝算。」
「話說到這,」趙楠陽沉默了一會兒,終于問道:「怎么今日議會,墨家鉅子路枕浪等人竟不曾到來?莫非、莫非是不曾通知到嗎?」
「這嘛……唉。我與路大鉅子已然談過,墨家軍的主張仍是靜觀其變。」端木敬德嘆息了一聲,仿佛萬般艱難的說道:「其中詳情,叫寬文過來一問各位便知。」端木敬德將臉微微向右一擺,吩咐身邊隨侍的年輕弟子道:「劉畢,你叫寬文進(jìn)來。」劉畢清脆的答道:「是,師父。」
但劉畢尚未出門去叫楊寬文,廳內(nèi)已聽得屋外人聲吵嚷。儒家陶冶子弟歷來講究修身養(yǎng)性,是以英雄大會當(dāng)日數(shù)百名儒家弟子集結(jié)一處,尚且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如今官廨里外皆無外人,卻傳來陣陣喧嘩之音,想必是出了什么事。
端木敬德雙眉緊鎖,一張老臉更顯威嚴(yán),吩咐道:「劉畢,把花廳的門打開。」劉畢依言走上前去,將三道花廳隔門一一拉開。只見外面接近天井的走廊上,十來位白衣儒生背對花廳,用身體擋成一道人墻,卻是不停的在后退。屋內(nèi)眾人除了端木敬德之外,人人皆是伸長脖子探頭看去。
儒家大弟子楊寬文、二弟子戚戒濁、三弟子邵廣晴俱皆在場,楊寬文擋在人群最前方,口中不住喊道:「大小姐,您還是回去吧。」那擅自闖入官廨之中的女子,著一身青布衣袍,頭上發(fā)髻木簪,身后還跟著一位背著包袱的年輕男子,正是神醫(yī)端木蓉。端木蓉不管楊寬文、邵廣晴如何勸說,執(zhí)意便是要進(jìn)花廳,「你們讓開點(diǎn)兒,」端木蓉?fù)]手道:「我見爹一面,即刻就走。」
「大小姐,您也不是不知道,師父老早交代過再也不見您。」楊寬文眼見離端木敬德所在的花廳只剩一丁點(diǎn)兒距離,急得都快要哭了,「大小姐何苦為難我們呢?」端木蓉道:「我為難你們?這天井這么大,請你們諸位稍稍移一下腳步,應(yīng)當(dāng)算不得什么為難吧?」
楊寬文見無論如何也擋不住端木蓉,撲通一聲,雙膝跪地,說道:「大小姐。算寬文求您了,師父每次見了您,總要不快三、四個月,就算不為我們,也請您為他老人家想想,師父、師父……他老人家這把年紀(jì)了,您何苦……何苦……」說著說著不禁淚流滿面。
端木蓉見楊寬文動了真情,停下腳步,將身一側(cè),表明不受楊寬文的禮,但言語之中已不像剛才那般逼人,「文哥哥,快請起。你長我七歲,自幼瞧著我長大成人。小時候父親出門講學(xué),百日之中難得有幾天在家。是你教我、疼我、陪我玩耍,無論你是不是儒家門下第一大弟子,在我心中你永遠(yuǎn)都是我的長兄。我怎能受你這個禮?」
「那……那您是答應(yīng)不進(jìn)去了?」楊寬文滿懷希望的抬起頭望著端木蓉道。
「我非進(jìn)去不可。」端木蓉言道:「若是以前,文哥哥這樣求我,我端木蓉好歹是個人,多少能夠體諒。但在今日,誰都保不定是否還有明日,今日一晤即是永別,還望文哥哥原諒小妹。」說罷邁開腳步又往花廳闖。
戚戒濁眼見楊寬文攔不住端木蓉,當(dāng)下靈機(jī)一動,大喝道:「眾位兄弟,手拉著手結(jié)成人墻,擋住大小姐!」戚戒濁的聲音原本就宏亮異常,此時聽來更是如獅如虎,十?dāng)?shù)名原本就擋在端木蓉身前的儒家子弟,頓時遵命,互鉤雙臂。那些剛從外面趕來支援的弟子們,在端木蓉身后也是如法炮制,一時之間,竟將端木蓉身前身后圍得個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端木蓉在幾十名白衣儒生的人墻包圍之下,想再往前挪動半步也難。戚戒濁見計(jì)奏效,言道:「大小姐,得罪了。我們這就護(hù)送大小姐出去。」
端木蓉見人墻向自己逼將過來,也不心急,只道:「你以為這樣就擋得住我端木蓉嗎?」邊說邊從腰帶中抽出一把鋒利匕首。
戚戒濁見端木蓉拿出匕首,以為端木蓉要以自戕相脅,又不敢放開雙臂松了人墻,一時間又想不出什么辦法,只得大叫,「大小姐!您千萬不可輕生啊!」端木蓉冷冷回道:「二師兄,你自幼除了聲音大、聽師父的話之外再無長處。沒想到幾十年過去,還是如此。」說罷手中匕首一揮,自行削去了左臂上大片衣袖,一條完好無缺的雪白粉臂就這么露了出來。
端木蓉割破衣服之后,將匕首吭當(dāng)一聲擲落在地,左臂略抬,便往人墻走,「想碰的人,就上來碰碰看啊!不想碰的人,就給姑娘我讓開!」儒家子弟自進(jìn)門便先學(xué)「男女授受不親」,別說見了姑娘家一條赤裸在外的手臂,平時在外若是多瞧了一眼衣冠整齊的女子,輕則挨上幾十戒條,重則革去學(xué)籍逐出師門。此時見端木蓉露了這一手,立時就有子弟松開雙臂遮眼,至于那些頭腦比較靈活一點(diǎn)兒的人,卻又有誰敢與端木師尊的女兒有絲毫肌膚之親?真是個粉臂所到之處,白袍子弟們紛紛退散,再加上端木蓉東闖西退的,過不了多久人墻自破,再也擋她不得。
儒生們見端木蓉已然來到花廳之前,個個自覺灰頭土臉、面上無光。楊寬文更是滿臉羞慚自責(zé)。花廳中趙楠陽、辛屈節(jié)、楊隼等人,心中雖感好笑,但見了端木敬德與端木蓉父女兩人臉上神色,又有誰笑得出來?荊天明、劉畢萬萬沒想到自己的端木姑姑竟然是端木老爺子的親生女兒,兩人一會兒看看端木蓉、一會兒看著她身后背著包袱的毛裘,都驚得目瞪口呆。這其中唯有蓋聶已在一年多前,便知此事,但蓋聶心中思緒紛亂猶如涌泉,也不多言。高石然雖不解個中情由,卻不知為了什么,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一時之間,花廳里外靜得像一潭死水,端木父女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臉上全無表情,其余幾十個人則如釘死在地的木椿般動也不動。
沉默良久,端木蓉蓮步輕移,踏上花廳,屈膝作禮道:「爹,女兒來跟您拜別了。」端木敬德那張老臉仍是冷峻異常,看不出與平常有什么不同,見了端木蓉既不搖頭也不點(diǎn)頭,只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我沒有你這種女兒。」
端木蓉雖受斥責(zé),但她眼神絲毫未曾離開端木敬德片刻,仿佛能多看一刻便是一刻,「爹,瞧您臉色,近來還是睡不好?每隔一個半時辰便要起身一次嗎?」端木敬德并不答覆,說道:「我沒有你這種女兒。」
「這是女兒為您調(diào)制的藥。」端木蓉探手從右邊袖子中,拿出兩只藥瓶,也不遞給端木敬德,只是放在自己身前地上,「爹吃了之后,老毛病自然會好。」
「我沒有你這種女兒。」
「女兒這次來,并沒有別的希冀。」端木蓉道:「只是想在離開桂陵城之前,來看爹最后一眼。」趙楠陽、蓋聶等人聽說端木蓉竟然要走,都是大吃一驚。趙楠陽剛才得知神醫(yī)端木蓉竟是端木敬德之女,心中雖感詫異,倒也還略感安慰,至少將來與秦軍對戰(zhàn)之時,尚能倚著儒家掌教得到神醫(yī)相助,此時聽端木蓉立時便要離去,心中實(shí)在希望這位老爺子能夠說幾句話將她留下。
端木敬德沉默良久,那一瞬間,荊天明突然覺得在大堂上居中而坐的不是赫赫然的儒家掌教,只是一個顫巍巍的老人。
距離上一次看見自己的這個親生女兒,已有十余年。端木敬德此刻乍見親女,依稀還能看出她小時候頑皮淘氣,向自己撒嬌的模樣。但這個女兒不守家規(guī)、不遵婦道、擅自出走,莫說與陌生男子同處一室了,連死人尸首都敢動手,她種種行徑眾人皆知,婦人應(yīng)有之名節(jié)蕩然無存,有等于沒有。端木敬德也不回避端木蓉的目光,但從他口中吐出來的還是那句話,「我沒有你這種女兒。」
「今日一晤,即是永別。」端木蓉似乎知道父親來來回回就是這一句話似的,雙膝跪地,說道:「女兒這就拜別父親。」說罷便向居中而坐的端木敬德恭敬的磕了三個頭,磕完后也不等父親叫自己起來,也不理會在場眾人的目光,一理裙擺,便站起身來。
「師弟,我們走吧。」端木蓉轉(zhuǎn)身叫過毛裘,在眾人的目送中走出花廳,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停下了腳步,又回頭對端木敬德說道:「爹!自我娘死后,一直是二娘、三娘在照顧您,」端木蓉一指在弟子群中排在第三的邵廣晴,又道:「眾多子女之中,爹最喜歡、也一直帶在身邊的就是廣晴。廣晴雖是庶出,但溫文儒雅深得您心。您為顯得自己至公,要廣晴姓三娘的姓,那也由得您。但二娘、三娘照顧您生活起居數(shù)十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另外幾個弟弟妹妹,有的爹嫌他粗鄙、有的爹嫌他愚笨,至于妹妹們,爹總認(rèn)為她們生來便是外人。什么『女子無才便是德』、什么『從父、從夫、從子』,真是笑話!」
端木蓉頓得一頓,續(xù)道:「我今日本不想說這些話,只是二娘、三娘還有那些弟妹們,如今深陷鬼谷白芊紅之手。我知道爹老講究什么不修身不能齊家、不齊家不能治國平天下。但為了天下、為了國,爹倒寧愿家破人亡!嘿,真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啊。總而言之,我提醒爹一句話,二娘、三娘還有諸位弟弟妹妹們,爹應(yīng)該想方設(shè)法的把他們平安接回來,不能依您的道理將他們犧牲算了。要知道在有些人的心中,家遠(yuǎn)比國大,遠(yuǎn)比天下更重要。」端木蓉說到最后兩句時,語重心長的直視自己父親嚴(yán)峻的目光,絲毫沒有退讓,說完后再不回頭,拉著毛裘,不疾不徐的去了。
端木敬德聽了端木蓉這番大逆不道的言語,氣得面目通紅、五官錯位。他大聲吩咐道:「劉畢!把地上那兩瓶藥給我拿出去扔了。」劉畢不敢有違,連忙撿起地上藥瓶,「是。師父。」
「還有寬文。寬文進(jìn)來。」端木敬德緩得一口氣,說話已不帶激動。楊寬文在門外聽得師父叫喚,連忙入內(nèi)。「寬文啊。」端木敬德還是一派為人師表的口氣說道:「男兒膝下有黃金,除了天地君親師之外,怎可任意對他人下跪?你跟為師這么多年,難道連這淺薄的道理都做不到?」
「師父……師父……我,」楊寬文本想辯解,但見老爺子雙手氣得微微顫抖,趕緊跪下說道:「是弟子錯了。任憑師父責(zé)罰。」
「那好。」端木敬德道:「從現(xiàn)在起,我將你逐出門墻,你不再是儒家弟子了。」「師——父——」楊寬文哀嚎一聲,倒在地上,連連叩首道:「請師父原諒、請師父原諒。」戚戒濁、邵廣晴等弟子見大師兄哭得凄慘,都想要勸,邵廣晴囁嚅半天,一句求情的話畢竟是未能出口。
「師父。」劉畢上前一步,跟著跪下,「大師兄雖是向那端木蓉下跪,卻不是對端木蓉跪的啊!」「哦?」端木敬德聽了劉畢這話,眉毛一挑,問道:「此話怎講?」劉畢誠懇的說道:「師父,大師兄之所以向那端木蓉下跪,眾人皆知乃是出自於對師父的一片景仰慈敬之心,受禮的人雖是那端木蓉,但在大師兄心中拜的卻是師父啊。」
荊天明站在蓋聶身后,耳聽得劉畢左一句那端木蓉、右一句那端木蓉,仿佛劉畢從小到大并不認(rèn)識那位端木姑姑,只是在形容一位陌生女子,心中感到非常不是滋味。端木敬德卻「嗯」的一聲,說道:「不格物不能致知,不致知焉能行履。劉畢說得有理。既如此,逐出門墻也就罷了,但不能不罰。寬文罰你至官廨外戒律牌旁,站上三天三夜。你可認(rèn)罰?」楊寬文聽得能重返師門,如釋重負(fù),當(dāng)即說道:「弟子領(lǐng)罰。」
「那好。」端木敬德站起身來,對廳上眾人微微拱手說道:「沒想到讓諸位見笑了。」趙楠陽、蓋聶、高石然等人哪里敢說什么,只是慌忙起身。「人年紀(jì)大,就是不行了。」端木敬德感嘆道:「老朽身體不適,無法稍陪諸位,今日之事只好等到來日再議了。還請諸位多多原諒。」說罷便轉(zhuǎn)身拋下眾人,步履蹣跚的獨(dú)自走進(jìn)內(nèi)室去了。
眾人辭出來后皆有恍惚之感,也不互道離別便各自散去。荊天明正猶疑著是否應(yīng)與蓋聶同行,高石然卻叫住了他,道:「小兄弟,你可知道墨家軍現(xiàn)在何處?」荊天明回答:「是有聽說路大鉅子等人這幾日皆在田頭上,但詳細(xì)情形便不清楚了。」
「既如此,」高石然問:「能否請荊兄弟為在下領(lǐng)路?我心中有些事放不下,想過去瞧瞧。」荊天明撇過頭去微詢蓋聶意見,只見蓋聶無聲的頷首作意,荊天明便一路領(lǐng)了高石然往桂陵城外十里屯、黃家屯方向而去。荊天明、高石然方才在官廨,親眼目睹了端木父女兩人雖則生離實(shí)是死別的過程,心中各自有事壓著。一路行去,倒是沉默多攀談少。
此時盛夏已盡,離城越遠(yuǎn),鄉(xiāng)野的景色也越加豐富起來。連綿阡陌上頭東一叢、西一叢黃澄澄的稻谷待收,析鳳之風(fēng)卷著谷香味撲面而來,高石然終于嘆了口氣說道:「小兄弟,我真羨慕你。」
「啊?」荊天明聽高石然沒來由的說了這么一句,有些錯愕。
「你年紀(jì)輕、閱歷少,應(yīng)該沒什么心事吧?」高石然說道。「這……」高石然沒見到荊天明臉上苦笑的表情,頓了一下,又道:「比方說,剛才神醫(yī)端木蓉與端木老爺子的事情,你怎么看?」
「這嘛……」荊天明遲疑了一下,還是沒答話。「你不用擔(dān)心。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我保證,今天這些話絕不會讓你我之外的任何人知道。」高石然仿佛知道荊天明的顧慮,如此說道。
「我覺得是端木老爺子不對。」荊天明索性一吐為快,「無論端木姑姑有什么錯?畢竟是他的親生女兒,讓她見上一面、說幾句關(guān)心的話,又有何妨?何必拒她於千里之外?」
「是嗎?你這樣想?」高石然問道。
「嗯。」荊天明伸腳踢了一下路上的小石子,「我跟端木姑姑認(rèn)識很久了,她脾氣雖怪,卻不是個壞人。」
「是——嗎?」高石然又嘆了口氣,「我倒可以理解端木掌教的心事。我自己的親生女兒,她……三歲的時候就被仇人帶走,從此音訊全無。雖說我認(rèn)為她早已經(jīng)死了,但少嬅卻堅(jiān)持女兒還活著。我常常想若是她真的還活在世上,卻變成了一個品德不端、邪正不分的人回來相見,那我到底該不該認(rèn)她呢?……或許,……或許還是端木老爺子做得對吧?」荊天明聽了高石然打從心底說出來的這番話,突然理解了為什么打從第一次見到穎川雙俠起,直到現(xiàn)在從沒能在馬少嬅的臉上見過一絲笑容的原因。面對高石然的沉默,荊天明也只能以沉默相對。兩人走著走著,高石然突然也學(xué)荊天明伸腳踢開路上的小石子,微笑著說道:「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庸人自擾……庸人自擾。」
但有時候事情偏偏就是這樣,越是想忘的事越是揮之不去,越是不想忘的事情反倒消逝得越快。誰都不曾發(fā)現(xiàn),衛(wèi)莊就躲在桂陵城門口附近一處民宅的陰影之中,目送著端木蓉離去。
「師姐,」毛裘與端木蓉兩人一人騎著一頭花驢并轡而行,漫步出城,「你還沒說我們要去哪?」端木蓉道:「我已下定決心,要去找一個能傳我衣缽的人。」「喔。」毛裘隔了片刻,有點(diǎn)兒不解的問道:「那為什么不傳給荊兄弟呢?師姐不是還滿喜歡他的嗎?」
「跟喜不喜歡無關(guān)。」端木蓉?fù)u頭回道:「總之,我不在桂陵城找。」「為什么?」毛裘又問:「我看最近有很多厲害的人物都到桂陵來了呢。」
「這些人都是來打仗的,十個里面倒要死九個半。」若是不認(rèn)識端木蓉的人,難免會覺得這女子說起話來有些冷血,「剩下那半個這次不死,下次還是會去送死,教會了他焉能將我的醫(yī)術(shù)流傳到后世?」端木蓉伸手拍了拍驢背上顛來顛去的包袱,說道:「我的《素問》一千年、不!甚至是兩千年之后,都會有人讀的。」
衛(wèi)莊眼見著端木蓉離去的背影被城墻擋住,下意識的又換了個位置,瞥眼間卻看見除了自己之外,城墻上還有一人極其專注的也在目送端木蓉離去。那人只手按劍,正是自己的師兄蓋聶。衛(wèi)莊輕嘆一聲,又將目光移回那離城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遠(yuǎn)的青衣女子身上,直到再也瞧不見為止。在這一次送別之中,衛(wèi)莊知道蓋聶是瞧不見自己的,但衛(wèi)莊不知道的卻是,在他離開之后,蓋聶一人還獨(dú)自在城墻上佇立了良久良久、良久良久。
隨著荊天明、高石然越走越近,遠(yuǎn)處田埂上的人影也逐漸清晰起來。墨家鉅子路枕浪帶著弟子方更淚、秦照二人,正揮汗如雨的親自跟黃家屯的農(nóng)民們一齊采收稻谷。幾人身上的黑色短打本就襤褸,再和上了田土、稻稈與草渣等物,遠(yuǎn)遠(yuǎn)瞧去,荊天明竟分不出幾十個人中,哪個是真正的鄉(xiāng)民?哪個又是墨家鉅子路枕浪?
「原來是高兄。還有小兄弟也來了。」倒是路枕浪先瞧見了高、荊二人,停了鐮刀、直起腰來開朗的道。「路先生,別來無恙?」高石然也報以微笑,豎起拇指贊嘆道:「曾幾何時,路先生改行作了農(nóng)夫?這一手鐮刀功夫可使得不錯啊。」
「高兄這話兒說到小弟心坎里了。」路枕浪哈哈一笑,將腳從田里拔了出來,卻是連雙鞋也沒穿,「我倒想作農(nóng)夫呢,等哪一天天下太平、沒有戰(zhàn)爭了,我定然專心種田去。」路枕浪說得那么自然,使得荊天明不由自主的眺望了一番四周開闊的田園。
「大伙兒都休息一下!」路枕浪揮手沖著田里頭工作的人叫道。「吆!」眾人齊聲吆喝了一聲,紛紛離了田土,來至田邊的瓜棚下稍作休憩。路枕浪的弟子中秦照年紀(jì)最輕,每個上來休息的人秦照都一一用葫蘆瓢遞上解渴的物品,待到所有人都喝過了,秦照這才也遞了一瓢給路枕浪。荊天明定睛一看,勺子里不過是普通的白水罷了,路枕浪卻喝得香甜。看著路枕浪的臉,荊天明不知為何,突然想起方才在官廨儒家弟子遞給蓋聶的那碗香茶來。
「高兄找我有事?」路枕浪咽下勺中最后一口水后問道。見高石然無聲的點(diǎn)頭,路枕浪便簡潔的交代方更淚、秦照二人道:「還是老樣子。谷子、稻稈分開,谷子不食不糴、稻稈完全晾干。收拾完便早些種上豆子。」說罷便邀請高石然、荊天明隨他同行,往黃家屯村落而去。
「高兄憂心很重啊。」路枕浪邊走邊把玩著手里短棒問道。「是啊。」高石然一入村莊田舍之間,便仔細(xì)觀察這幾日墨家軍停留此處的原因。只見蘇北海混在年邁的老人婦女之間,有說有笑的正劈著一堆放倒的大毛竹制作竹釘;而年輕英挺的墨家弟子花升將、杜令飛則與自己年紀(jì)相仿的農(nóng)民們一同擲石為戲。杜令飛身前劃地為格,格分斜、中、前、右四位,鄉(xiāng)勇們五人一組,齊聽花升將口令。花升將大喊一聲「斜!」,便有五人并步向前,投擲手中石塊,杜令飛在一旁教導(dǎo)鄉(xiāng)民擲石之法,不求力大迅捷,但求五人手中石塊同時落在「斜」格之內(nèi)。若是成功,鄉(xiāng)民們便歡欣鼓噪、拍手叫好起來。
荊天明一眼便望出站在花升將身后那人正是自己的好兄弟項(xiàng)羽。項(xiàng)羽身畔還有一人極為眼熟,卻是那日幫自己補(bǔ)衣的美貌女子紫語。兩人正極為相熟似的攀談著。項(xiàng)羽見荊天明來到,又不停的打量自己跟紫語,不禁有些靦腆起來,但還是帶著紫語一塊兒走來與許久未見的高石然寒暄。三人聊過幾句,高石然瞧著紫語說道:「這位姑娘,仿佛不是當(dāng)時那位吧。」荊天明知高石然說的乃是高月,忙回道:「不是、不是,這紫語姑娘是……是我另一個……朋友。」項(xiàng)羽聽荊天明竟然也識得紫語,略感詫異,紫語微微一笑,并不分說。
「訓(xùn)練鄉(xiāng)勇?有用嗎?」高石然待到路枕浪巡視一番,復(fù)又站定,這才開口。「怎么沒有?」路枕浪縱觀全局,緩緩說道:「子墨子言,坐守圍城有十四個條件。城墻高厚、濠池寬廣、糧草足三月以上、百姓安樂、父母之墳俱在城中、山林草澤饒足,這幾點(diǎn)桂陵城都相當(dāng)符合。」高石然猶疑的看著那些喧鬧的鄉(xiāng)民,又道:「這些人……真的能打仗?」
「沒有要他們打仗。是要他們守城。」路枕浪道:「高兄剛才從端木老爺子那里來的吧?端木老爺子到現(xiàn)在都沒想通,我們要的是守城,而不是打仗。自己的家園要自己人來守,鄉(xiāng)民們參與或有致勝的把握,但若連自己人都不肯守,那便必輸無疑了。」
「作兄弟的今日來到不為了這個。」高石然點(diǎn)頭說道:「聽說路兄在那日英雄會上,與鬼谷秋客柳帶媚交上了手。」
「鬼谷四魈。」路枕浪的聲音第一次聽起來有些滯怠,「絕非易與之輩啊。」「尤其是那夏姬白芊紅,令人可畏啊。」高石然停了一下又道:「兄弟跟四魈中的春老有些過節(jié),故已打聽過一些四魈的端底。路兄可知那白芊紅的來歷嗎?」路枕浪聽高石然這么說,眼前一亮。荊天明、項(xiàng)羽和紫語三人也都極為專注的聽高石然繼續(xù)說下去。
「諸位可曾聽說過春秋(實(shí)為戰(zhàn)國)魏惠王時,孫臏與龐涓的故事嗎?」高石然嘆了口氣問道。項(xiàng)羽這些年來立志習(xí)學(xué)兵法,焉能不知這兩位用兵如神的前輩?當(dāng)下點(diǎn)頭說道,「高大俠說的是龐涓深忌其師弟孫臏才智,設(shè)計(jì)刑刖其足,后為孫臏萬箭逼迫自刎於馬陵道的故事嗎?」高石然道:「正是。」項(xiàng)羽不解的問道:「這故事膾炙人口,但不知與那白芊紅有何關(guān)系?」「唉。」高石然續(xù)道:「夏姬白芊紅正是他們的后人。」項(xiàng)羽「啊」的一聲叫了出來,猜道:「莫非這白芊紅是孫臏的后代嗎?」
「不!那白芊紅乃是龐涓的子孫。」高石然道:「想那龐涓自刎于馬陵道后,遺下一子一女。龐氏深恐其子步上丈夫后塵,又不舍使其家道斷絕,便留下遺命,龐涓所留下的兵法神書此后傳女不傳子,代代由家中長女相繼。這也就是白芊紅雖是龐涓嫡系子孫,卻為何不姓龐的緣故了。」高石然盯著項(xiàng)羽問道:「小兄弟可知這孫臏與龐涓第一次戰(zhàn)場相遇,是在何處?」項(xiàng)羽苦苦思索了一下,答道:「應(yīng)是在齊威王二十六年,齊軍為解趙國之急,出兵攻打魏都大梁,史稱圍魏救趙。」高石然續(xù)問道:「沒錯!那么小兄弟可知齊魏兩軍于此役中在何處血戰(zhàn)一場?」
「是在桂陵!」項(xiàng)羽以拳擊手驚叫出聲,「便是在這兒!桂陵城!」「是啊。」高石然又嘆了口氣,「這你們就明白了吧。白芊紅此次說是為秦國效力,實(shí)則是為前人雪恥而來。她會以什么手段相抗?令人堪慮啊。」眾人聽高石然說完皆是面面相覷,連路枕浪都為之動容。眾人想起那日英雄大會,秋客柳帶媚不過替白芊紅轉(zhuǎn)告一句話,路枕浪便不得不放柳帶媚安然離去,都覺得雖還不曾見過白芊紅本人,卻都感到步步皆在她的計(jì)算之中。
之后,荊天明自告奮勇和項(xiàng)羽、紫語一塊兒留下,共同進(jìn)行墨家軍的防御工事。高石然卻在離去之前,輕聲附在路枕浪耳邊說道:「依我看來,白芊紅派來的奸細(xì)絕不止柳帶媚一人,如今三教九流之徒聚于桂陵,路兄要小心加上小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