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五十一章 敘舊
居然一夜無夢。符鳴睜開眼, 稍一扭頭, 便看見石歸庭側(cè)對著自己還在睡著。晨曦從糊了紙的窗戶投射進來,照亮了這小小的客房。外面還是靜悄悄的,大伙兒都在熟睡中吧, 好不容易能夠睡個安穩(wěn)覺,今天又無需趕路, 誰愿意早起呢。這二十來天的回程,大伙兒吃盡了苦頭, 吃不好, 睡不好,所有人都被折磨得形銷骨立的,身邊這個人尤其突出。
符鳴看著石歸庭, 這些日子在安多, 他變得又黑又瘦,臉上顴骨明顯地突出來, 眼眶凹陷, 眼睛下有著濃重的青黑色陰影。符鳴憐惜地親了親他淺色的唇,胡渣子扎在他臉上,尚在睡夢中的石歸庭感覺有些不舒適地皺了皺眉頭,轉(zhuǎn)了個身躺平了。
符鳴苦笑一下,現(xiàn)在自己想親他一下, 都只能偷偷地進行了。他坐起來穿衣服,地響。石歸庭睜開眼睛,打了個呵欠:“阿鳴, 天亮了啊,好久沒睡這么香了。”也準(zhǔn)備坐起來穿衣。
符鳴將石歸庭壓回被窩:“繼續(xù)睡吧,還早呢,今天又不需要趕路。”馬隊要停下來歇兩天,恢復(fù)一下元氣再走。
“嗯。”石歸庭笑一下,縮進被窩,難得可以睡懶覺呢,過來一會又說,“阿鳴,你聽,什么聲音?”
符鳴側(cè)耳聆聽,有小聲的狗叫聲,還有撓東西的聲音。他想起來,昨晚上他將小石頭的窩放在屋子里了,小家伙看樣子是醒來了,正在窩里翻騰呢。符鳴跳下床,將小石頭抱起來,又回到床邊:“是小石頭。”
石歸庭這些日子病怏怏的,一直都沒想起來小獒的事。現(xiàn)在看到它,非常高興,小家伙全身的皮毛都是烏黑的,比之前好像大了一圈。他伸出手來摸了一下小家伙,撓他的下巴,舒服得它閉上了小眼睛。“這些日子幸虧你照顧它。”
符鳴笑了一下:“我哪里有工夫去搭理小石頭,我一直都在照看大石頭。這幾天一直是阿成在幫忙照顧它。那次幸虧它的窩被掛在三妞身上,要不然哪里還有小石頭。”
石歸庭呵呵笑:“這說明小石頭福大命大啊。”
符鳴坐在床邊,摸著小石頭的腦袋:“要說福大命大的,還是咱們大石頭的,小石頭你說是不是?”
兩人逗了一會小狗,石歸庭說要起床,符鳴讓他再睡一會。“不睡了,這些天都在躺著,骨頭都懶了,我起來走動一下,動靜結(jié)合,才能恢復(fù)得快。”
“那好,起來我?guī)愠鋈マD(zhuǎn)轉(zhuǎn)。”
兩人吃了早飯,出得馬店。這是個位于金沙江畔的小村寨,村寨不大,僅有百十來戶人家,因為位于茶馬道上,來往的商旅較多,有人在此開設(shè)馬店,也有人做起了小買賣,才逐漸繁榮起來。地方雖小,物產(chǎn)卻還豐富,當(dāng)?shù)氐奶禺a(chǎn)、東西南北的物件,都可以在小鋪子里看到。
“做買賣的都是漢人,夷人沒有買賣的概念。他們都是以物易物,自己有什么,需要別人的什么,就拿著自己的東西去與人交換。有時候?qū)Ψ讲恍枰约旱臇|西,還得去另外找人兌了來換才行。”符鳴跟石歸庭說起當(dāng)?shù)氐娘L(fēng)物人情。
石歸庭感嘆道:“那多麻煩,為什么不直接賣銀錢呢,再用銀錢去買,這不是很省事?”
符鳴搖搖頭:“我們云南,山多,夷族分散得廣,有些人或許一輩子都不會離開自己生活的寨子,錢對他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他們甚至都不認識錢。”
石歸庭嘖嘖贊嘆:“看來這世上還真有‘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人存在啊。”
符鳴不知道他說的是什么,他讀過一些書,但是絕對沒有涉及到詩詞歌賦方面來。他也不覺得有什么自卑,每個人都有自己擅長的領(lǐng)域,比如大夫懂醫(yī)術(shù),會詩賦,但是他肯定沒有自己這么通騾馬的習(xí)性,了解各個線路的價格、路況、各地的風(fēng)物人情等。兩人在一起,就是要求同存異,這才是相處之道。
在馬店休息了兩天,大家都好好睡了兩個好覺,然后趕著騾馬,踏上了回家的路。從虎跳峽回鶴慶,走得快,只需三天工夫便可到家了。大家雖然歸心似箭,但是到了家門口,心里又難免有些忐忑。這次丟了那么多騾子,蒙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損失,不知道怎么向家里的親人們交代。
出發(fā)前,符鳴對大家說:“這次我們能夠活著回來,已經(jīng)是不幸中的萬幸了。錢財乃身外之物,去了還可以再賺。只要人還在,就不是什么絕境,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等明年春天,母馬又可以生崽了,到時候我們的馬隊又會逐漸壯大起來。大家打起精神來,安全回來了,就應(yīng)該高興。”
符鳴在經(jīng)過失而復(fù)得的經(jīng)歷之后,將這一切都看透徹了:騾馬死了,是很可惜,但是只要人還在,希望就還在。大伙兒聽他這么一說,看他旁邊的石歸庭,想著他死而復(fù)生的經(jīng)歷,不由得釋懷,對啊,財物算得了什么,人還活得好好的就行了,總算還能夠回家見到爹娘妻兒的笑臉,這比什么都錢財都值了。
他們花了一天時間到達麗江,住在四方街的馬店里。符鳴同大家商量,決定在麗江多留一天,大家雖然是死里逃生,也損失了不少騾子,但是好歹趕馬一趟,離家這么久,回去了總要給家人帶點東西。符鳴的私心里,是想陪著石歸庭逛一下麗江的,麗江城的規(guī)模雖然比不上大理,但確是滇西北最繁華的城鎮(zhèn)了。
四方街是因茶馬道而繁榮起來的,這里南來北往的商賈云集,馬店眾多。人們在這里住店、打尖、交易貨物、買賣騾馬,每天都熱鬧無比。這個季節(jié)因為北去的馬幫少了,所以不及春夏之際那么熱鬧。
符鳴同石歸庭并肩走在寬闊的街道上,在林立的商鋪中間穿行,看得多,買得少,純粹是來享受這初冬的陽光和難得悠閑的二人時光。符鳴十分珍惜和石歸庭在一起的時光,也許明天,大夫就會離開自己,去繼續(xù)自己的游歷之路,他以后再也不能見到他了。
“累不累?大夫。”兩人在街上的食肆吃了午飯,符鳴問石歸庭。
石歸庭搖搖頭:“還好。”
“那咱們下午去黑龍?zhí)栋桑俊狈Q提議,他的想法,就是盡可能多地陪石歸庭去做他最喜歡的事。
石歸庭笑著搖了搖頭:“黑龍?zhí)对垡院笕グ桑械氖菣C會呢。都走了一上午了,不如回馬店歇著,逗逗小石頭,說說話。”
符鳴最怕石歸庭累著,忙不迭地答應(yīng)下來。正待要回去,突然聽見有個人問:“請問是符鳴符鍋頭嗎?”
那嗓音太過熟悉,符鳴身形一滯,慢慢回轉(zhuǎn)身去。石歸庭也回過頭去,只見一個打扮利落的女子站在街邊,神色略顯驚喜地看著符鳴,女子長得很漂亮,只是膚色微黑,看得出是長期在外奔波的結(jié)果。石歸庭回頭看看符鳴,他的神色有些吃驚,半晌都沒說出話來。
那女子見符鳴不答話,又笑著說了聲:“符鍋頭,好久不見,沒想到能在這里遇見你,真是巧啊。”
符鳴神色恢復(fù)了淡然:“郁芬,好久不見。”
叫郁芬的女子嫣然一笑:“符鍋頭,可否借一步說話?”
符鳴側(cè)頭看了一眼石歸庭,對他說:“大夫,你先回馬店吧,我晚點再回去。”
石歸庭點點頭:“好,我先回去了。”
郁芬看著石歸庭的背影:“這個大夫是馬幫新來的岐頭?”
符鳴沒有回答她:“說吧,找我有什么事?”
“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吧。”郁芬提議說。
符鳴皺了下眉頭,去了一家露天的茶水?dāng)傋樱@個季節(jié)冷風(fēng)吹得并不好受,喝茶的人也不多,所以茶水?dāng)傋雍苁抢淝濉S舴业淖旖浅榱艘幌拢且郧埃^不會這個季節(jié)讓她在露天地里吹風(fēng)。符鳴還是挑了個背風(fēng)的位子坐下,叫了一壺?zé)岵琛?br/>
郁芬轉(zhuǎn)著茶碗,并不喝,她看著茶杯里冒出的裊裊熱氣,問:“睿兒好嗎?”
“托你的福,活蹦亂跳的。”符鳴淡淡地說。這個郁芬,就是他兒子的娘,那個跟別人跑了的女人。
郁芬的眼圈有些紅,她吸了一下鼻子:“我挺想他的。”
符鳴沒做聲,心說:當(dāng)初他才半歲,你就舍得拋棄他走了,這會兒說想他了。可惜他早就想不起來自己還有你這個娘了。
郁芬又說:“娘身體還好嗎?”
符鳴瞟她一眼:“是我娘。托福,身體也還健朗。”
郁芬苦笑一下:“你呢?”
符鳴喝了一口茶:“挺好的。”
郁芬低了頭,用手指在粗糙的茶碗邊上輕刮:“鳴哥,對不起。”
符鳴淡淡地說:“你還是叫我符鍋頭吧。”
郁芬抬眼看他:“你還在怪我?”
符鳴笑一下:“不,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不介意了,我們現(xiàn)在連朋友都算不上,只能算個熟人。”
郁芬有些凄苦地笑:“別人說一日夫妻百日恩……”
符鳴連忙伸出手做了個打住的手勢:“當(dāng)初你執(zhí)意離開,那時睿睿還不到半歲。那時候你并沒有念過夫妻情分,也沒有顧全過母子情分。”
郁芬低了頭,吸了一下鼻子,抬起頭來,眼圈還是紅的:“對不起,我不該拿這些話來煩你。我只是有些想睿兒,正好碰上你,便跟你說說話。”
符鳴站起身來:“想他的話可以去看看他,這里離我家也不遠,不過你恐怕也不大愿意去。沒有事我先走了。”
郁芬伸手拉住他的衣擺,央求道:“符鍋頭,我有事相求。”
符鳴看她帶著懇求的眼神,重新坐下來:“什么事?”
郁芬低頭絞著手指頭,過了好一會兒才說:“符鍋頭,你能不能借我點銀子?”
符鳴沒有做聲。
郁芬抬起頭來看他:“我們這次從益州送一批貨來麗江,路上出了點事故,丟了兩個馬馱子,東西比較貴重,雇主不僅不給腳錢,還讓我們賠償他的損失。我們一時間湊不出這么多銀子來。”
“多少?”
“還差五十兩。”
符鳴皺皺眉頭,運什么貨需要賠這么多錢,這必定是私貨了。私貨就是違禁的貨物,比如私鹽、私自采挖的金銀礦等。符鳴搖搖頭:“這個我恐怕幫不上忙。”
郁芬紅了眼圈,抓住他的胳膊:“符鍋頭,你一定要幫幫我。”
符鳴嘆口氣:“如果你只要個幾兩,我還是可以幫你湊得出來,但是五十兩,我卻是一點忙也幫不上。”
郁芬說:“你就看在睿睿的份上,要不然他就……”這個他,自然指的是那個男人。
符鳴移開自己的手臂,閉了閉眼說:“郁芬,不是我不想幫你,而是我現(xiàn)在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我們剛從安多回來,遇上狼群襲擊和雪崩,騾馬折損了一成之多,我還得想辦法為幫里的人填補上這個損失。”
郁芬張圓了嘴,半天都沒說上一句話,難怪他的臉色看起來如此不好。
符鳴苦笑一下:“沒想到我們今日相見,竟然都是彼此都有難處的時候。你怎么會同意去運私貨?”
郁芬也苦笑了一下:“我不讓他來,他非說富貴險中求,一定要試試。沒想到在我家門口出了事,我只好去找熟人幫忙了。”
符鳴嘆氣:“我就說這事太辛苦,不該是你們女人干的,你非要去趕馬。”
“當(dāng)初你若是答應(yīng)帶我去走一趟,也許我就死心了。不過我也不后悔現(xiàn)在的選擇,我自己選的路,后果我一力承擔(dān)。”郁芬倒是不以為意,過了一會又說,“你就是這樣,你以前是對我很好,也總是將自己認為最好的東西給了我,但我并不領(lǐng)你的情,因為這是你替我做決定,你沒有問過我的想法,也沒尊重過我的意見。以后你若是遇到自己心儀的女子,要記得尊重對方的選擇,別再一味地替她拿主意,記得問問她的想法。”
符鳴聽了這話,心里一震,然后細細回味,過了許久,方才回過神來:“好,我知道了,謝謝你,郁芬。我現(xiàn)在身上沒錢,要不我去找個熟人替你作保,先借五十兩,解燃眉之急吧?”
郁芬搖搖頭:“不用麻煩你了,符鍋頭,熟人我還是認得幾個的,我自己去借就好了。要是借不到,就賣一頭騾子,禍?zhǔn)录热灰呀?jīng)闖了,總要付出點帶價才能收場的。”
符鳴有些佩服地看著她,這個女子,比自己想象的要有擔(dān)待得多。不過他也沒有時間多說什么,他剛剛想通一件事,心里有些急切地想回去見石歸庭,便站起身來說:“我還有點急事,先回去了。睿睿挺好的,你若是真的想他,可以回去看看他的,真的!”
郁芬眼圈又紅了,她抿著唇點頭:“好的,我會的。”
符鳴站起身,匆匆走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