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年良哥兒中了蘇秉正一劍,并沒有傷到要害。終南山寺出家人慈悲為懷，悄悄的將他救下來,藏在寺中。等風(fēng)頭稍過,良哥兒便隱姓埋名，離開了長安。
    也許是因?yàn)榘⒖偷年P(guān)系，他最后去了涿州。化名梁孟庸。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便遇上了盧佳音一家。
    他雖在學(xué)業(yè)上不用心,到底也是師從名門,與鄉(xiāng)野間的讀書人氣度不同。天子開科取士，盧佳音的兄長有心科考，盧佳音的父親便請梁孟庸開館授業(yè)，他就成了盧家座上嘉賓。數(shù)年間多得盧家人的照應(yīng)，幾乎是常年住在盧家。
    當(dāng)年秦明橋求娶盧佳音,盧佳音的父親與繼母都是愿意的，然而盧佳音抵死不從。此事之后，梁孟庸便離開了涿州。盧佳音大病一場，第二年春天才將養(yǎng)過來。等到秋選，她便自薦入宮了。
    阿客逐字逐句的讀那折子。每一字都像一道驚雷，震蕩在她腦海中——想不到盧佳音家與良哥兒竟有這樣的過往。
    蘇秉正既然懷疑她與人私傳物件，顯然是她宮中有宮女被人收買，陷害于她。只怕蘇秉正已聽了不少說辭。然而那些說辭到底是從旁處聽來的，他大約會有所保留。可盧家與良哥兒的關(guān)系，卻必是他派親信之人查出來的。兼是意外所得，只怕他已深信不疑。
    與謀逆之人扯上干系，盧毅這一生也許再無出頭之日。甚至蘇秉正若要追究，盧家上下都是要被良哥兒株連的。
    與此相比，盧佳音與良哥兒之間可能有的私情，反而只是細(xì)枝末節(jié)。
    ——然而蘇秉正如今追究的，分明就是盧佳音與良哥兒之間的私情。
    阿客腦中一時(shí)只是嗡鳴不止，她猜度不透蘇秉正的心境。只能端端正正的跪下來，道：“陛下……”
    蘇秉正面色冰寒的望著她，等她的解釋。
    可阿客不知該怎么解釋——這是盧佳音的過往，她根本一無所知。甚至究竟有沒有過“梁孟庸”其人，她都是不確定的。她也只能說：“我并不記得有過這么一個(gè)人，枉論與他有私。”
    蘇秉正一時(shí)竟冷笑起來，“你說上面所說都是假的？”
    阿客搖頭道：“不敢。折子上說梁孟庸指點(diǎn)成國公讀書，陛下只需傳成國公詢問便知。當(dāng)年臣妾年少，養(yǎng)在深閨少見外男，實(shí)在說不出所以然——若有知道的事，自然不敢隱瞞陛下；可臣妾不記得的事，也不敢隨口亂認(rèn)。”
    盧毅與良哥兒有私交，蘇秉正斷然不會再令三郎與他親近。可盧毅也是他親自選定了要繼承范陽盧家的人，他大約不會公開審訊他——阿客怕的是蘇秉正不給盧毅申辯的機(jī)會，便悄無聲息的處置了他。若只是貶謫了、永不錄用，倒還好些——可蘇秉正是連自己的堂兄都能下殺手的性子，他不會心軟的。
    胡亂申辯反而徒添疑竇，不如先聽盧毅的說辭，再考慮其他。
    可蘇秉正仿佛早料到她的答案一般，怒極反笑，“好，好……你不想說，朕也不問了。來人！”
    阿客腦中嗡鳴更響。她抬頭望向蘇秉正，他便如立在地獄烈火上，目光里透著重傷的野獸般的兇狠。那氣勢刺人見血，可他自己也未必不覺得疼。阿客便有些茫然，她想他不該是這樣的，仿佛整個(gè)人都被憤怒和意氣驅(qū)使著。不分輕重緩急，簡直……就像個(gè)被妒火沖昏了頭的男人。
    片刻后她心中忽然一沉……是了，此刻他也許就只是個(gè)被妒火沖昏了頭的男人。透過她，他看到的分明就是當(dāng)年的盧德音。她已嫁了他，心里戀慕的卻是良哥兒。那日良哥兒自她衣櫥里跌出啦，他已發(fā)了狂。只是他的喜歡那么卑微的向她敞開著，他傷不了她。可那傷口在他心里亙了十年，不能發(fā)作卻也不曾愈合。到了今日，才終于被人再度挑開。
    十年的壓抑與發(fā)酵，一經(jīng)挑開，便到了磨牙吮血的地步。
    此刻她說什么，他都不會聽，不會信。因?yàn)橹挥兴核榱怂拍芰钏闹猩缘闷椒€(wěn)。
    外間并沒有侍從涌入，只采白低垂了頭，端著茶安靜的趨步上前。就像一股流水，將屋里堅(jiān)冰利劍般的氣氛破開少許。
    阿客與蘇秉正就都望向了采白。蘇秉正的眸子里充滿了戒備，卻并未發(fā)作。
    采白屏息將茶盤捧起來。蘇秉正只一動(dòng)不動(dòng)盯著她，許久，才終于緩緩的抬起手。采白待要松一口氣時(shí)，蘇秉正玄青色的衣袖猛的一揮，便將茶盤摔在地上。那茶杯迎面砸來，阿客抬袖子遮擋。杯子砸到她的手臂，滾落在地。熱湯泫了滿袖滿地，騰起一片白氣。
    采白匆忙跪在地上。道：“陛下，看在文嘉皇后和三皇子的面子上——”
    蘇秉正的瞳子便猛的一縮——阿客，又是阿客。他這輩子就合該被阿客折磨。一次兩次，一個(gè)兩個(gè)，都要將心給了旁人。可阿客也就罷了，盧佳音憑什么也敢？不過就是阿客的一個(gè)影子。求而不得，那便不要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就真稀罕這么一個(gè)人嗎？
    他僵白的手指攥住了阿客的手腕，將她一拽。她手腕上幾乎沒什么肉，映著蒼白的光，纖細(xì)得仿佛反手便可折斷。“你搬出阿客來，就為這么個(gè)人，這么件事求情？”
    他用力的將她摜在地上。阿客摔得不輕，腦中一片鈍疼。眉角的血混著水漬，一滴滴的洇入線毯里。
    采白忙撲過來扶她，仰首對蘇秉正道：“陛下，盧婕妤……她就是客娘子啊！”
    蘇秉正簡直想仰天大笑，可怒火令他笑不出來，“姑姑糊涂了。”
    采白待要再說什么，蘇秉正已龍顏大怒，“夠了！姑姑年紀(jì)大了，若連活人都分不清，便出宮療養(yǎng)去吧！”
    采白只能爭搶著分辨道：“不信您可以問她啊，陛下！她記得婢子的本家姓名，記得先帝在涿州對她說的話，還有大夫人和小公子……那些都是只該客娘子知道的事。”她推著阿客，“客娘子，你與黎哥兒說……”
    茶水混著血漬流進(jìn)眼睛里，阿客視野中只有一片模糊。可她覺得出蘇秉正身上的怒氣，他目光中殺機(jī)已然大盛，刺得她渾身都在疼。縱然此刻她與他說這些，他也只會恨她居心叵測的打聽到這些事，竟敢收買采白，冒充盧德音。可到了這一步，她也不能不說。
    她不及開口，外間便響起細(xì)碎的腳步聲。吳吉終于帶著人猶猶豫豫的過來了。瞧見屋里的情形，他忙又命人退避，候在門外。
    阿客便將話咽了回去。
    蘇秉正這才收回目光，道：“白氏體弱智昏，不宜在乾德殿中奉職，準(zhǔn)回原籍。念其侍奉文嘉皇后有功，令地方優(yōu)加奉養(yǎng)。”又道，“婕妤盧氏……身染惡疫，即日起遷含水殿中療養(yǎng)，諸人不得探視。都帶下去吧。”
    侍衛(wèi)們從命進(jìn)屋，采白掙開束縛，道：“陛下……”
    阿客便握了采白的手，輕輕搖了搖頭，“姑姑不必多說了。”
    有人拖拽她，她陡生惱怒，道：“不許碰我！”侍衛(wèi)們不敢拂逆，只候在一旁。
    她擦去額上血水，望向蘇秉正，道：“盧家收留過這樣的人物，可盧佳音能侍奉天子，盧毅能襲爵成國公。卻又在此刻被揭發(fā)拆穿。究竟是人無能，還是天弄巧？”她整齊了衣衫，收攏了發(fā)髻，靜靜的望著蘇秉正，“黎哥兒，夫人總說，人都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可這么多年過去了，為什么你還是更信會讓自己痛苦的事？”
    蘇秉正只冷然望著她。待到她轉(zhuǎn)身隨侍衛(wèi)們出去，外間涼風(fēng)透入吹動(dòng)了帷帳，再也看不見她的身影，他緊繃的肩膀才緩緩的松懈下來。
    這一日對蘇秉正而言也是艱難的。
    夜間用過膳，他依舊一個(gè)人在書房里靜心。茶水房新?lián)Q的宮女把握不好他的口味，那茶水放得涼了，滿口生澀。他正當(dāng)煩躁易怒的時(shí)候，忍不住又摔了杯子。吳吉忙帶了人來打理，當(dāng)面將那宮女斥退了。又道：“白姑姑已收拾好了東西，明日便要出京了。”
    蘇秉正只覺得夜風(fēng)寂冷。許久才回過神來，道：“她是文嘉皇后身邊的舊人……令她去鳳儀宮挑件東西帶走吧。”
    吳吉忙應(yīng)下。
    蘇秉正一個(gè)人靜了半晌，忽而道：“朕出去走走。”
    譙樓上暮鼓才歇，夜幕降臨，漫天寒星璀璨。
    蘇秉正就一個(gè)人踱步在夜風(fēng)里，靴子下石板踩起來沙沙的響。初春風(fēng)里生潤，那水汽緩緩的沁入衣衫，卻并不覺得冷。太液池邊柳枝已軟，在風(fēng)中款款的搖曳。那池水映了星光，點(diǎn)點(diǎn)泛明。
    蘇秉正就停在那水邊。一個(gè)恍惚，就依稀瞧見水里有阿客的倒影。她褪了鞋襪，坐在青石上濯足，那明晃晃的月亮玉盤似的被她打碎又聚合。水聲泠泠。她俯身時(shí)辮梢落進(jìn)水里去，她揚(yáng)手將辮子甩到身后，一個(gè)側(cè)身的功夫，便瞧見了他。于是笑著向他招了招手。可他并不上前，就只是靜靜的瞧著。直到又一陣風(fēng)吹過，柳梢點(diǎn)水，那影子一散而盡，徒留滿池碎光
    他情知不過一場幻覺，可心里卻倏然被難過填滿。一時(shí)竟有些透不過氣來。
    ——太后確實(shí)說過那句話，“人相信的不過是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可他只想笑盧佳音斷章取義。她若打聽得再仔細(xì)些，便該知道太后是在教他如何明辨利益、洞悉人心。真相往往殘酷，世事常不如人愿。可他不能做自欺欺人的懦夫，他必得透過重重血色，看清最真的真相，然后才能真正把控局面。
    他自幼及長，所知所見所有的一切都是冰冷殘酷的現(xiàn)實(shí)，只有阿客像一個(gè)柔軟美好的夢境。他固然深恨不論王宗芝還是秦鳴橋還是蘇秉良，有那么多人曾覬覦他的寶物，可其實(shí)這也沒什么好奇怪的。你不能指望只有你自己才知道她的好。
    阿客不喜歡他，也沒什么好奇怪的。他就是這么較真這么無趣的一個(gè)人，想盡了一切辦法就是要霸住她，哪怕要悖逆她強(qiáng)迫她困住她。你也不能指望只有你自己才知道你的不好。
    明明知道所有的這些，還要營造假象自欺欺人——那他究竟得有多么可悲。
    他寧愿清醒的痛苦著。等待那遙不可及的，她也真正愛上他的那天。
    自然，他也足夠清醒的知道，阿客已經(jīng)死去了，那一天永遠(yuǎn)也不會來了。
    他以為自己看到了阿客……可那真的，就只是幻覺而已。
    他駐足得久了。采白去了鳳儀殿，又回來。竟就這么打了個(gè)照面。
    將到上鑰的時(shí)候，天色昏黑，侍衛(wèi)們認(rèn)不出，便上前盤問。蘇秉正命吳吉去傳話，“讓她過來吧。”
    采白很快就被帶到他的面前。她已換下宮裝，一身練布的素衣，身無長物。
    他就問道：“選了什么東西？”
    采白搖了搖頭，道：“客娘子的雙魚珮。不知陛下可還記得？是一件藍(lán)田玉雕的雙鯉魚，客娘子入府時(shí)帶著的。那是盧家祖上所傳。可東西不在鳳儀宮里。”
    蘇秉正道：“記得，那玉佩當(dāng)年阿客已給了朕，不算是鳳儀宮的東西。你挑旁的吧。”
    采白道：“那就沒有旁的了——”片刻后又道，“若陛下恩準(zhǔn)，婢子還有句話想說。”
    蘇秉正靜默了片刻，道：“說吧。”
    采白便跪下來，緩緩的沉了口氣，道：“陛下總覺得自己喜歡客娘子，可客娘子是怎么被喜歡著的？悔了有媒有聘的婚事，給人做沒名沒分的童養(yǎng)媳，過著半尷不尬的日子。滿府都傳陛下會另娶，而后陛下就真抬進(jìn)了新貴人。卻又不肯放她出去，將她困在深宮里，眼看著您的姬妾們斗法。到最后終于有了自己的孩子，卻連好好的看一眼都不曾，就這么撒手人寰。婢子讀書少，不懂什么道理，可也知道，天下男人喜歡一個(gè)女人時(shí)，無不是百般寵愛，務(wù)令她過體面舒心的日子。”
    蘇秉正只沉默不語。
    采白便也徐徐的將話說下去，“陛下總以為客娘子辜負(fù)您的喜歡，可這世上真有人如客娘子這般去辜負(fù)一個(gè)人嗎？她一輩子究竟哪一件事，不是犧牲了自己，去成全陛下？您明明什么都得到了，卻像個(gè)孩子似的大哭大鬧，自怨自艾，究竟有什么意思。”
    蘇秉正道：“什么都得到了……你真以為我什么都得到了？”
    采白道：“客娘子確實(shí)將一切都給您了。”
    蘇秉正已無心再爭辯什么，只道：“說完了，就走吧。”
    采白深深的叩頭，道：“愛屋及烏。便為了盧婕妤的姓氏與模樣，陛下也多垂憐她一份吧。”
    作者有話要說：……真不容易啊這章卡的。終于揭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