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霧散(一)
蘇秉正對良哥兒并無太多兄弟的情分。他們的童年相差太遠了。
當(dāng)年穆賀之亂,他死了兩兄一姊,蘇晉安府上并不是沒有責(zé)任的。若不是大房云夫自私,怕正院里守備不足,阻撓府上私兵去側(cè)院救助,搶出時間來,蘇秉正的兄姊也許就能幸免于難。
蘇秉正因為那場災(zāi)難,被迫早早的成長起來,承受大都未必受得住的壓力時,良哥兒就能肆意玩樂,甚至不肯背負一點愧疚。
樓夫因喪子之痛,身體驟然垮掉。先帝也從此走上篡立之路,豢養(yǎng)死士將穆帝毒殺,協(xié)助高祖把持了政權(quán)。可蘇晉安跟自己的親弟弟不講不忍,卻要跟想殺他滿門的姐夫講不忍。為了護著穆帝留下來的孽子,當(dāng)眾對先帝嚴(yán)加指斥,慷他之慨留下汝陽王一命,為自己博了個寬厚的名聲。兄弟之間終于越走越遠,矛盾重重。
高祖即位,先帝南征北戰(zhàn),終于將天下統(tǒng)一。可太子宮議論的卻是先帝功高震主,遲早會威脅到太子的地位,該先下手為強。
那一年汝陽王糾集黨羽長安謀叛,蘇晉安終于肯承認當(dāng)年自己做錯。平息□后,便請先帝入府飲酒,先帝本以為是要化解兄弟間的齟齬。可宴無好宴,酒是毒酒菜是毒肴,先帝席間中毒吐血,是岐王背著他一路硬闖出太子府,才救回性命。
自此才終于到了刀兵相見的時候。
先帝也是恨極了蘇晉安,手段酷烈凌厲,幾乎屠滅了他滿門。可就算彌留時思及往事,他想起那一盞毒酒,對自己這唯一的長兄,也還是意氣難平。
然而蘇秉正對良哥兒的恨,也許并沒有這么深刻。
那日先帝收整太子府,要殺絕蘇晉安的兒子。蘇秉正得知蘇秉良逃走的消息時,心里其實是隱隱松一口氣的。那感覺很奇怪,他固然知道蘇秉良走脫了,日后會起風(fēng)波。但眼看著父親殺滅兄弟滿門,他心里也并不好受。
是蘇秉良自己斷了自己的生路。他既已逃出長安,不趕緊隱姓埋名遠走高飛,卻要輾轉(zhuǎn)往終南山上去招惹阿客。
那日蘇秉正去接阿客,卻撞見他衣衫不整的從阿客的衣柜里跌出來,他對這個僅存的憐憫也成了翻涌的殺意。他知道阿客一直是喜歡良哥兒的,更知道良哥兒對阿客的心思也與他對阿客的一般無二。他就只是想著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阿客替良哥兒擋了一劍,他腦中那把火才驟然凝結(jié)成冰。
那個時候他是真的恨阿客,也必欲置良哥兒于死地。
可如今十年都過去了,連阿客都已不了。
他知道阿客與蘇秉良之間是清白,當(dāng)時沒有懷疑,事后也沒有追問。只是那場景太刺目了,他承受不住。他明白其中必定有什么關(guān)節(jié)他沒有瞧見。可他不能問,那也就成了心口一根拔不出的刺。那時他以為蘇秉良死了,這痛楚便可當(dāng)作往事掩埋——總之從此他和阿客之間便再沒有這個存了。
結(jié)果蘇秉良并沒有死。直到阿客去世了,他才驟然跳出來,報仇造反,自尋死路。
蘇秉正若是真恨他,就該叫他活著。這個活著才是最大的笑話。看蘇秉正至少還有三郎,有這天下。他還有什么?
可阿客已不了。連恨蘇秉良的力氣,蘇秉正都已經(jīng)沒有了。
這一日下了朝,蘇秉正沒有去蓬萊閣。
他抱著三郎乾德殿書房里翻書瞧,連采白等也沒讓進屋伺候。
乾德殿里許多書上都有阿客的做的批注。有些是阿客來乾德殿時隨看隨寫的,還有些是蘇秉正從鳳儀宮里淘換過來的。翻閱她的眉批也是他消磨時日的手段。阿客文字率真,議論常常本心而發(fā)。讀她寫的東西,輕易便能知道她的喜怒悲歡,可體察她心境上不期然的變化。仿佛與她交心。
這手段曲折,可蘇秉正也是花了心思去琢磨的。他沒旁的辦法。他與阿客之間的姻緣,當(dāng)他納周明艷入太子宮,帶去給阿客瞧時,就已經(jīng)心照不宣的中斷了。他們之間還可對面談笑,皆因有這么一道界線。他不敢輕易去跨越,有些話就不能問,不能說。只能這么艱難的去猜心。
不過現(xiàn)也已沒什么好猜的了,他就只是忽然想要再讀。
這個靜默溫暖的午后,他翻閱妻子曾經(jīng)批閱過的書札,看到興起的時候,就指著字教兒子讀。
三郎也十分可心,安安靜靜的趴他懷里,漆黑的眼睛盯著書頁,仿佛真能看懂了一般。蘇秉正教他的時候,他居然也真的像模像樣的學(xué),雖則還有很多音發(fā)不出來,學(xué)得蹩嘴,蘇秉正也已經(jīng)十分滿足了。
屋子里太暖和,三郎穿得又厚實,小臉蛋兒紅彤彤的。不多時就困倦欲睡,軟軟的打著哈欠,用肉乎乎的小手揉眼睛,然后就抬頭看著蘇秉正。
蘇秉正就笑著將書卷到手上托著,一挑眉毛,“想睡?”
三郎遂又打了個哈欠,他懷里騰了個舒服的窩,睡了。
蘇秉正就捏著他的臉蛋,“起來,朕還沒準(zhǔn)呢。”
三郎于是回了他一溜亮晶晶的口水。蘇秉正反手就抹了他一臉,道:“別睡。”
三郎被這流氓爹折騰得十分無奈,想哭又嫌丟,只能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望著他。
蘇秉正就從盤子里取了濕毛巾給他擦臉,道:“三郎還不會叫娘吧?叫一聲娘——阿爹就準(zhǔn)睡。來,跟著阿爹叫,娘——”
三郎臉被他笨手當(dāng)團子揉來揉去,此刻才終于揮開了。他于學(xué)話上還是相當(dāng)用心的,聽蘇秉正叫了三五遍,終于琢磨出叫法來,于是就試探著,叫了一聲……羊。
蘇秉正還欲糾正他,卻忽而悵然若失。三郎叫得再準(zhǔn)又怎么樣呢?他阿娘已不再了。
他便給三郎掖了掖衣服,“睡吧。”
三郎竟瞧出他難過來,就叫了一聲“爹”,眨了眨眼睛,又叫“娘”。
蘇秉正心里越發(fā)難受,竟還能微笑起來,“叫她也聽不見。阿娘最沒良心……朕叫了她十年,她都不回頭,叫這么一聲,有什么用?”半晌,又說道,“原本以為有了,她就肯回頭了。”
可這孩子竟成了她的催命符。
他其實并不比蘇秉良幸運多少,當(dāng)年他殺了蘇秉良,其實也就殺了阿客的心。也許每每與他同床共枕時,阿客總不能忘,他手上沾著她喜歡的的血。可那個時候他不曾給阿客忘了這個的時間。他就只是想著與阿客共赴**,急于床笫間逼她承認喜歡。孰不知他越是百般手段令她沉迷忘情,她心里便越要自虐自厭。終于到了厭食厭生的地步。
那個時候他才知道自己做錯。可已太晚了,到了那般地步,連他的碰觸也已成了阿客的心魔。
他們之間做了足足十年的夫妻。但這十年其實是名存實亡的。阿客總是想他能與旁琴瑟御,兒孫滿堂。她才好遠遁于世,去尋找盧家的遺裔,過幾年自己想過的日子。而他呢,明明喜歡的就身旁,甚至與他有夫妻的名分。可他就只能遠遠看著,不敢逾越半步。甚至與旁生兒育女。
他即位立后時,已皆知他與阿客就只是姊弟的情分。因他少時多難,有高批命說阿客是他的貴,才娶來沖喜的。至此阿客該功成身退了——可他就只心里恨那些的愚蠢。他愛阿客,誰敢將阿客與他分開,他必神來殺神,佛來殺佛。
但就算他強將阿客留下來了又怎么樣?足足十年間,他連抱抱她都不能。
三郎自然不懂蘇秉正的心事。蘇秉正不煩他,不一刻它就跟床睡成整個兒。
蘇秉正就起身去博古架上,取下信匣。那匣子里其實只躺了一張花箋,是那年七夕節(jié),阿客寫來邀他小酌的請柬。
那日收到花箋的時候,他就將所有事都給忘了。他不敢想阿客是什么意思,給出那么多解釋好讓自己別抱有太多綺念。可又怕萬一真有苗頭,再因自己的不解風(fēng)情給錯失了。便連到了之后該怎么跟阿客打招呼,都設(shè)想過許多情形。
自然是都沒有用上。
那夜月亮早早的沉下去,他們就坐庭院里看天河。還像年少的時候,她面前他總有炫耀不完的本事,她就含笑靜靜的聽。她還叫他“黎哥兒”,偶爾也插嘴說些瑣事。她讀的雜書多,什么東西都是信手拈來。聽她娓娓道來,蘇秉正心境總格外容易平復(fù)。
不知不覺就聊到很晚……他便踟躇起來,不知她是忘了該趕他,還是默許他留下過夜。
終于一直耗到不能再拖延的時辰,她已經(jīng)露出了倦意,仿佛垂頭就能睡過去。
他偷偷的想要摸一摸她的手,卻被她拉住了。她只垂著頭,輕輕的說,“別走。”
那一晚他抱她的時候,手上其實一直都發(fā)抖。他手心的汗?jié)n沾了她的頭發(fā),生怕扯疼了她,便不敢動。那大概是他一輩子最笨拙的一場**。天明的時候她他臂彎里睡過去,他只是將她貼懷里,生怕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是一場夢。
他以為十年錯過,終于有了轉(zhuǎn)折。那是這輩子他唯一想要的,她終于愿意和他一起。哪怕她還沒有愛上他,只要給他機會,他們總還是有未來的。
但這一輩子,其實也就只有這么長而已。
他居高臨下的嘲諷蘇秉良,其實也不過是自欺欺罷了。
接連數(shù)日,蘇秉正心情都不好。
這不是能道與外的事,他就只能悶心里。
只有蓬萊殿里,瞧見盧佳音的時候,才能將這些心事暫且遺忘了。
忘記自己喜歡的固然難,但死別的時日久了,明知無望,漸漸也就習(xí)以為常。甚至連痛楚都覺不大出來。自那日當(dāng)著盧佳音的面提起阿客,蘇秉正便再不能將她做阿客的替身。可他有時也會恍惚,覺得自己現(xiàn)對她和之前其實并無太多的區(qū)別——畢竟都生著那樣一張臉,叫著那樣一個名字,連日常的談吐習(xí)性都難以區(qū)分。
然而再像也不是同一個。她不曾經(jīng)歷過阿客所經(jīng)歷的生,不曾和他一起長大,也不曾那些年歲里被他愛過。她們就只是截然不同的兩個。
不過這世間也并沒有不許移情別戀的道理。憑什么他就只能一輩子只喜歡阿客?阿客都不肯愛他。
如今這樣過日子,很好。
這一日他照舊宿了蓬萊殿中。因眼看著就是上元燈節(jié),王夕月又忙碌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抱歉,進展太慢了
到了很關(guān)鍵的時候了,腦子里構(gòu)思了很多遍,一下筆又跑了
本來想多寫些再貼的……熬不住了。明天補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