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舊情(一)
然而要說馬上就離開,也沒那么容易。
這個下午小皇子醒來找不見盧佳音,不多時就開始哭,連奶都不肯吃。一直哭到?jīng)]力氣了,才抽抽噎噎的準乳母來喂,喂下去不多時,打了個奶咯就全吐出來了。
嬰兒吐奶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蘇秉正哪里知道這些?心疼得不行,令太醫(yī)即刻前來會診。
等太醫(yī)的功夫,小皇子哭,蘇秉正笨拙的抱著他哄。乳母們更不敢解釋。采白倒是可以寬慰幾句,然而聽到小皇子哭,就又想到他死去的阿娘,越發(fā)覺得酸楚。竟替蘇秉正默然垂淚起來。
阿客早料到,孩子醒來找不到她,肯定要哭鬧。因此從蕭雁娘殿里出來,就直接往乾德殿去探聽狀況。
去了就看到太醫(yī)們行色匆匆,躬身魚貫而入,先就被嚇了一跳,忙拉住個小宦官詢問。問出是小皇子哭鬧、吐奶,才松了口氣,一時倒不知該覺得好笑還是難過了――原來黎哥兒這樣的男人,當起奶爸來也會變得笨拙可憐起來。
她抽身要走,已經(jīng)步下高臺,便聽見身后有人喚:“貴人且慢!”
回過頭,便看到先前她拉住問話的小宦官提著袍子跑下來追她,“陛下令貴人入殿說話。”
太醫(yī)醫(yī)病是本職,哄孩子就是外行了。又不能當著皇帝的面做鬼臉搖撥浪鼓,一群男人束手無策。
阿客進去的時候,小皇子已經(jīng)連抽噎的力氣都沒有了。跟小貓似的趴在蘇秉正胸前,不時委屈的抽一下。大眼睛哭得通紅,眼淚還滿滿的,精神著不肯睡過去。然而蘇秉正知道這安靜也是暫時的,稍有些力氣他立刻就會再哭起來。只抱著他焦急的踱來踱去。
小皇子正醞釀著,猛然就看到了阿客,立刻又把嘴巴咧得四四方方的,哭得眼睛都擠了起來,憋得臉通紅。
阿客忙上前去跟蘇秉正行禮,蘇秉正心煩的道一聲,“行了!”就把孩子塞進她懷里。
阿客忙接住了,輕輕順順他的背,道:“乖,乖……”
就這樣也想哄住他?小皇子表示不買賬,加倍的哭。不過委屈這種情緒,說過去也就過去了,阿客笑著頂頂他的額頭,“再淘氣,就咬你的鼻子啦!啊嗚~~”小皇子便立刻破涕為笑了,然后啃到她臉上去,給她蹭了一臉鼻涕。
立刻滿殿人同時長舒了一口氣。
阿客利落的給小皇子洗干凈臉,逗著他笑夠了,進屋喂奶,哄他睡覺。
太醫(yī)和乳母們還在下面偷偷擦汗呢,這邊就已經(jīng)風平浪靜了。
蘇秉正掛著臉,草草問了太醫(yī)們幾句,遣他們回去。阿客這才有功夫和他說說話。
蘇秉正隱隱的有些惱怒。
他覺得不只是自己,連兒子一并都被盧佳音拿捏住了。
盧佳音這么及時的回來是什么意思?還不是仗著小皇子離不開她,來向他示威了?
但其實他不得不承認,將孩子塞進盧佳音懷里的時候,他自己竟也覺得委屈了――那個時候他下意識的就以為是阿客站在他面前,所以他羞惱的將孩子塞過去,差點就質(zhì)問,“你去哪里了,把我們父子丟在這里!”
隨即才想起來,阿客是死去了。而他竟又將盧佳音當作了阿客。
盧佳音的存在感越是一日清晰似一日,阿客的過去便越是一日遙遠起一日。他和小皇子是阿客僅有的親人了,而孩子連她的音容笑貌都不曾真正看到過。若是連他對阿客的回憶都被沖淡了,還有誰記得阿客曾經(jīng)在過?
因此開口的時候,語氣又不覺沖動起來,“你很關(guān)心朕的兒子啊,去了又特地跑回來!”
阿客自然是聽出來了。可這又有什么好隱瞞的,“……只是想他了。”她說。
蘇秉正滿腔恨惱就這么輕易的被堵在喉嚨里,他張了張嘴,話說出口就成了,“那就……先別走了,搬回來吧!”
“……起居在陛下殿里,并非人臣本分。”阿客也輕聲推辭。
“那就命人將側(cè)殿整理出來,作為三皇子的起居室。”蘇秉正倒是很明白不方便在哪里,“你在側(cè)殿照料,不進朕的寢殿,便不必出入通稟。”
阿客便愣了一下。
若這么安排,其實就沒必要特地將小皇子再轉(zhuǎn)移到哪個后妃宮中撫養(yǎng)了。只需等三皇子長成,再單獨給他分府立院便可。
盧佳音顯然不能在乾德殿中常住。大約只等到小皇子無需再徹夜有人照料時,便得回她自己殿中。日后她與小皇子間的情分,自然會隨著他日漸長成而慢慢的淡下來。雖定然要比旁的妃嬪更親近,但已不能培養(yǎng)出真正的母子情分。
可這對小皇子卻是有好處的。一者他一直養(yǎng)在蘇秉正跟前,父子情分更深厚。二者,在蘇秉正眼皮底下,誰敢出手害他?三者他也將盡早接觸朝臣,確定下名分――三皇子的出身決定了,他要活得長久,就必然得成為太子。
阿客也不明白,這是蘇秉正一時心血來潮,還是斟酌已久。
若他是斟酌已久,阿客不得不承認,自己看不透蘇秉正的心機。她白白為盧佳音安排了這許多。此刻她倒寧肯自己不是蘇秉正的妃子,而只是小皇子身邊的保母了。至少這樣,她還能照料他到長大成人的那天。
――蘇秉正是斟酌已久,也是心血來潮。
他一直都有這份心思,要親自養(yǎng)育他和阿客的兒子。憑強權(quán)將兒子扶持起來。
只是有陣子他病骨支離、心力交瘁,雖強咬著牙支撐,也沒精力同時處置前廷和后宮。而宮里周明艷是個極不安分的,蕭雁娘則有強勢的父系支撐,兩人手里又都有皇子,一旦生出什么不該想望的,三皇子日后便不得安寧了。因此他只能妥協(xié),想到立個對三皇子親善的皇后,替他掌管后宮。
隨即便選中了盧佳音。
可現(xiàn)在他已撐過了那段最艱難的時候。而蕭雁娘在立后時被他打壓過一次,這回又被打壓了一次,短期內(nèi)是鬧不起來了。壓制周明艷,有王夕月就夠了。他自覺又有了余力,心中便開始憤恨盧佳音和阿客相爭。
終于還是將先前的打算又提了出來――當然,在他先前的打算里,盧佳音是不存在的。而現(xiàn)下三皇子還離不開盧佳音,他便準許盧佳音留在乾德殿撫育三皇子。
只是立她為皇后的事,暫時就不想了。
……他的皇后,果然還是只要阿客一個。
阿客也只斟酌了片刻,便道:“是。”
――這樣也好,她想。畢竟她在宮中立足不穩(wěn),未必能護得小皇子周全。如此也可少些憂慮。
至少眼下她是能跟兒子在一起的。等他再大些,懂事了,固然見面的機會少。可既然有兒時哺養(yǎng)的情分在,想來他也能常去看看她。只是讓小皇子記著她,她還是得勤勉上進。婕妤品級低,慶典宮宴的排序太靠后。只怕漸漸就泯然眾人,被遺忘了。
慢慢的經(jīng)營吧。她想,有了眼下的契機,晉位也并不是多難的事。
盧佳音離皇后之位遠了,蘇秉正心里的意氣就已經(jīng)平復了一半。連續(xù)幾日,心情都十分輕快。
聽說蕭雁娘那邊鬧騰起來,難得有閑心問了一句。
甘棠等人一直協(xié)助王夕月料理后宮,自然是清楚的。便答道:“蕭昭容去紫蘭殿楊嬪那里探視二皇子,二皇子非要跟著昭容回去。然而楊嬪有陛下的圣旨,不敢輕易答應,這就鬧起來了。”
這也并沒有影響了蘇秉正的好心情,他只笑著應了一聲,“哦……一直都覺得她行事顢頇,還在想這次她怎么老實了這么久。”
甘棠便道:“……母子天性,昭容也是思子心切。”
蘇秉正點了點頭,“禁足令早就解了,她也并沒違背朕的旨意。倒是楊嬪,朕什么時候下過旨不許阿顯回去?不過就是令她替蕭嬪照料阿顯幾天罷了。”
甘棠沉默了片刻――蘇秉正對他的女人們確實從不體貼。才打壓了蕭雁娘,回頭就又扇了楊一巴掌。不過這件事上,楊嬪做得也確實有失風度。
“婢子這就去傳旨。”
蘇秉正抿了一口茶,淡淡的道:“回來之后去盧婕妤那里告知一聲,想來她也牽掛著。”
甘棠便行禮告退。
盧佳音才指揮著宮人將側(cè)殿布置好,甘棠便來替蘇秉正傳話了。
將紫蘭殿發(fā)生的事與蘇秉正的處置原原本本的說給盧佳音聽,也沒忘了加一句,“陛下說,想來貴人也牽掛著。便令婢子來通稟一聲。”
阿客揉了揉額頭,她上午才從蕭雁娘殿里出來,下午就鬧了這么一出,要說她沒給蕭雁娘出主意,不止蘇秉正,只怕連楊嬪都是不信的。估計這就已經(jīng)結(jié)仇了。
――蕭雁娘還不如轉(zhuǎn)手就把她賣了,至少這虧她吃得還明白些。
然而也沒當著甘棠的面替自己辯解些什么,只笑道:“楊嬪也是無辜受過了。”
“也不全然無辜。”甘棠是苛以律己,嚴以待人的,“若不存趁火打劫的心思,也不至于丟這份臉面。”
盧佳音只笑了笑,沒有作聲。
甘棠說完了話,卻沒有急著走。側(cè)殿已經(jīng)打掃得窗明幾凈,當窗放著一個笸籮,里面有才做起來的針線。小塊的布頭拼接綴連,做成精致的一件小衣裳,接縫處幾乎無跡可尋。甘棠細細的看了好一會兒,竟沒數(shù)出有多少種布。便問道,“貴人在做百歲衣?”
盧佳音便往屋里望了一眼,目光一時便柔軟如斯,“眼看就是小皇子的百歲了……還不知陛下打算怎么慶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