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歸來(一)
乾德殿里沒有用冰,一進(jìn)門就有悶熱的空氣撲面而來。
先皇后下葬得早,如今還在國喪中,乾德殿的宮女們俱穿著孝服,素淡得不著半點脂粉色。一個個的都繃緊了精神,屏氣寧聲的往來著,腳步輕得跟貓似的。明明里里外外都是人,卻壓抑得覺不出人氣來。
饒是好好的人,在這樣的氣氛里也是要憋悶病了的。
盧佳音的眉心就輕輕的皺了起來。然而想到自己此刻的身份,還是知趣的垂下目光,沉默順從的跟在侍中的身后。
從側(cè)門進(jìn)去,踩著線毯穿過一道窗格支棱的長廊,拐兩個彎,便進(jìn)了蘇秉正的寢殿。
寢殿長闊,三進(jìn)的帷帳都挽了起來,視野一通到底,便不覺得暗。最外一重帷帳前有宮娥在換茶――蘇秉正身邊得用的宮娥多是盧德音所挑選,盧佳音無須抬頭,只看身形便認(rèn)了出來,是殿中掌侍女官――
“白姑姑,”侍中已低聲與她招呼,“盧婕妤到了。”
采白對盧佳音福身。目光掃到她,便不由攀援向上,待打量到她的眸子,便有片刻膠著。卻也沒流露出什么異色來,只說道:“……陛下才睡著,貴人請稍待。”便端了茶進(jìn)去。
引盧佳音進(jìn)來的侍中也很快告退出去。
盧佳音就在外帷等著。
――為了今日,她已經(jīng)等了快一個月,并不差在這一時。
無人看著時,精神便稍有松懈。盧佳音掃了眼四周。日光透窗而入,樹影斑駁,光陰寂靜,她稍稍有些恍神。
寢殿里依舊是以往的擺設(shè)。玲瓏寶閣、檀木書案、梅樹燈臺,還有花幾上一枚白玉瓷花盆。花盆里養(yǎng)著一節(jié)枯枝,枝上只殘留一片待落未落的干葉子,盆土卻才澆灌過。
盧佳音望著那節(jié)枯枝出了一回神,等發(fā)覺時,她目光已經(jīng)凝在了蘇秉正身上。
蘇秉正還在睡著。
站起來看多么挺拔的青年,在空曠的床上一臥,也才只占這么點地方。他睡得寧靜,夏衣松垮的系著,膚色白得像一垅新雪。只眉眼清黑、薄唇輕抹、烏發(fā)蜿蜒,宛若水墨勾描渲染。那容顏了無生機的精致并疏離著,看了竟有些不類真人。
他已有些年數(shù)不曾展露這樣的病容了。盧佳音幾乎都要忘了,他自小便體弱多病。
美貌的男人病弱起來便格外的惹人憐惜。跪在床頭為他打扇的宮女是個新面孔,大約少有離他這么近的時候,不覺已經(jīng)看得入迷。采白進(jìn)了內(nèi)帷,似是發(fā)覺了她的失神,眉心一皺,便抬手扶住了她手上將倒的扇子。宮娥忙回過神來,驚慌的望著采白。
采白卻沒有為難她,只輕輕喚了蘇秉正兩聲“陛下”。
蘇秉正朦朦朧朧的應(yīng)了一聲,并沒有醒。
采白便望過來,略帶了些歉意。盧佳音明白,待蘇秉正睡得深了只會更難喚醒,今日只怕不能召見她了。心中失望,卻也沒流露出來,只抿了唇,知趣的點頭。
片刻后便有宮娥奉茶上來,采白也從內(nèi)帷出來,懇切的向盧佳音解釋,“自皇后……小三個月了,就沒有好好一覺。睡過去,就難免有些沉。”
盧佳音便道,“陛下龍體貴重,我再等等也不妨。”
采白便請她坐下,若無其事的悄悄打量她。盧佳音知道其中緣故,便也由她看著。直到采白呼吸里帶了些鼻音,盧佳音才疑惑的回望了一眼。采白忙背過身去掩飾。
盧佳音便也不問,只端了茶水潤口。
卻聽采白道:“婢子冒犯了。聽聞貴人姓盧,不知祖上是哪家?”
盧佳音道:“祖籍在范陽,與文令公沾些親故……當(dāng)年國史案受牽連,祖上便逃往江南,崇明二年才北歸。一門祖父兄都默默無聞,想姑姑不曾聽說過。”
采白卻兀自點了點頭,道:“錯不了的。”眼圈還紅著,回過頭時臉上已帶了笑,望向盧佳音的目光也慈祥溫暖起來,道是:“‘望出范陽,北州冠族’,貴人既出自范陽盧家,便是名門閨秀。不必自謙。”又問,“貴人芳名佳音二字,可有什么說法?”
盧佳音遲疑片刻,才道:“……是皇后所賜,所出何典便不知道了。”
采白眼中淚水驀然滾落下來,待要說些什么,卻發(fā)不出聲音。只掩了嘴,淚水珠串般下落。
盧佳音起身去安撫她,采白只搖著頭,她待要壓抑啜泣,話便說得幾番波折,幾番心酸,“聽婢子一勸……若陛下問起,還求貴人……略過這一節(jié)去……”
盧佳音抿了抿唇――她手中籌碼不多,要打動蘇秉正,這一節(jié)必得讓他知道的。可采白哀切相求,卻也不能不讓她有所觸動。只是她些微不解,采白自小服侍盧德音,該明白題中真意。為何卻不讓她說?
她不肯輕下許諾,卻避開不采白的目光。正不知該如何掩過,便聽到內(nèi)帷宮娥輕叫了一聲,“陛下!”
兩個人忙望過去,便見蘇秉正揪住領(lǐng)口蜷縮了起來。他天生便是清涼少汗的體質(zhì),此刻額上卻沁滿了汗水,連睫毛都已打濕。抓得用力了,手上筋節(jié)畢現(xiàn),皮膚更是白得不著血色。他在噩夢里想要說些什么,卻只是說不出來。面上都是掙扎的神色。
宮娥們都驚慌無措,只采白鎮(zhèn)定著,卻難免也流露出痛惜難過來,道:“貴人隨婢子來。”
盧佳音不曾見蘇秉正這般模樣,應(yīng)下來之前就已經(jīng)跟著采白進(jìn)內(nèi)帷了。
先前打扇的宮娥想將蘇秉正喚醒,輕輕握了握他僵硬的指節(jié),鶯聲細(xì)語的叫著“陛下”。
盧佳音就站在她的身后看著,面色里只帶著淺淡的探究。采白也只等了片刻,見蘇秉正在噩夢里越發(fā)困頓起來,終于還是開口,“你出去。”
宮娥無措的抬頭望采白,采白卻已懶得應(yīng)付她。早有旁人將她連哄帶推的勸出去。
采白這才對盧佳音道:“陛下要醒了。貴人可在一旁陪伴,許陛下醒來想飲一口熱茶。”
話留完了,便回身招呼眾人出了內(nèi)帷,放下輕煙似的帳幔。
采白這是在襄助她。
盧佳音卻不由就搖了搖頭――她并不是為蘇秉正而來。與他過于親近并無裨益,反而徒增煩惱。
然而一時內(nèi)帷只剩他們兩個人,盛夏明耀悶熱的午后,時光被剝離了一般寂靜。她望著蘇秉正,恍然覺得他又變回了黎哥兒。那個時候她就只有這么一個親人,日子卻過得多么富足和平穩(wěn)。
蘇秉正還在噩夢中困頓著。
盧佳音終于在床邊坐下來,握住了他的雙手。
她揉搓著他冰冷僵硬的手指,在他耳邊輕輕喚道:“黎哥兒……”
蘇秉正的身體驟然便松懈下來,白雪似的面容上氣血一點點回復(fù)過來。盧佳音揉了揉他的耳朵,她記得幼時他最愛聽那粗礫而平穩(wěn)的聲音充滿耳廓而后靜靜消逝,這總能哄著他安穩(wěn)的入睡。
蘇秉正的鼻息終于再度平穩(wěn)下來。他將自己鋪展在床上,睡容散漫得像一個終于鬧騰累了的孩子。
盧佳音望著他的睡容,默默的想了一會兒。她對他還存著追懷和不忍,但要說悸動――果然就算換了位分乃至再世為人,也還是沒有的。
可命運戲弄。就算死過一回了,她也還是不能和他兩清。
盧佳音松開蘇秉正的手,才要掀帳子出去,便聽到內(nèi)間傳來嬰兒的啼哭。那哭聲委屈里帶了些蠻不講理,就那么清晰的撞進(jìn)她的心里去。
心臟鼓動起來,這寂靜無聲的世界忽然就被填滿了一般。
來之前也并不是沒存這樣的心思――孩子養(yǎng)在蘇秉正殿里,也許一個不留神,今日她就能見到了呢。可直到此刻聽到孩子的哭聲,這意外才驟然真切起來。閑來無事時設(shè)想過那么多次的場景,真到來時她竟還是慌亂無措了。
盧佳音腳下再三踱步,終于還是飛快的回過身,大步往內(nèi)室里去了。
三皇子還沒百日。他生在夏至未至?xí)r,出滿月正當(dāng)最炎熱的時節(jié),便少抱出屋去曬太陽。又不曾吃過母乳,看上去便顯得比同齡孩子瘦弱些。
然而嗓門卻并不弱,哭起來就跟滾雷似的中氣十足。
正當(dāng)午睡的時候,蘇秉正又歇在外間――這位皇帝在小皇子身上頗有些不講道理,大約是因為這孩子生來就沒娘的關(guān)系,皇帝生怕他在旁人手里受半點委屈,已是溺愛過度了。乳母們怕小皇子的哭聲吵醒了蘇秉正,又要連累她們受過,個個頭昏腦脹,手忙腳亂。
盧佳音進(jìn)屋,就見乳母口里念著小祖宗,一顛一顛的抱著他在屋里轉(zhuǎn)。孩子的哭聲便也一斷一斷。
盧佳音心口就是一酸。已經(jīng)上前一步,將人攔下了。
乳母雖不認(rèn)得盧佳音,卻也知道能出入皇帝寢殿的女人,都不是她們?nèi)堑闷鸬模阃W∧_步,疑惑的望著盧佳音。
盧佳音只望著她懷里的孩子。
她還不曾仔細(xì)的看過他,然而只一眼就覺得喜歡。才不到三個月大的孩子,膚色還未生發(fā)開,卻已經(jīng)顯出了蘇家子弟該有的白凈。眉清而黑,跟蘇秉正一樣長而卷翹的睫毛、剔透干凈的黑眼睛。眼里還蒙著水汽呢,望見盧佳音時立刻就不哭了。目光追著她,似是好奇了,瞬也不瞬,黑瞳子上便落了一片明光。
真秀氣可愛得讓人打從心底里柔軟起來。
盧佳音伸手戳了戳他的腮幫子,孩子就對她露出了笑臉。這笑得也實在,兩排粉嫩嫩的牙花子全露出來了。還發(fā)出了咿呀的笑聲,揮著手臂來撈她的手指。
盧佳音也不由跟著笑起來,就著將孩子接到懷里,問道:“喂奶了嗎?”
乳母還不知道盧佳音的來歷呢,就已經(jīng)不由自主的把孩子給她。乖乖答道:“適才想喂來著,小殿下不肯吃。”
盧佳音便點了點頭。摸著孩子身上有些潮濕粘膩,就道:“去打水過來,用手肘試一下,溫溫的才好。”
還在盛夏,屋里熱,孩子身上便沒包得一層又一層。盧佳音幫他清洗了容易弄臟的部位,擦得干干爽爽的,給他套上肚兜。孩子還不會爬,躺在床上,揮著手抓她的衣服,卻抓不住。盧佳音把手指套進(jìn)他卷卷的小手里,他便晃著她的手臂,又呵呵的笑起來。
乳母在一旁看著,終于想起這該是自己的職責(zé),不好也不可隨意讓給旁人的。便解了懷上前去抱孩子,道是:“該給小殿下喂奶了。”
盧佳音只能含笑讓開。
孩子卻不肯含乳_頭,乳母拍著他的背哄了幾哄,反而把孩子又鬧哭了。
盧佳音掃了幾個乳母一眼――竟都是生面孔,心里便略一沉。卻依舊笑著,輕聲道:“我試試。”
乳母急的滿頭汗,卻也只能把孩子給盧佳音。盧佳音不曾在人前露懷,便背過身去。孩子竟乖乖的含住了。他醒著的時候鬧騰,吃奶時也不肯安靜,手上雖乖巧了,一雙黑眼睛卻滴溜溜的亂轉(zhuǎn)。饒是盧佳音此刻存了心事,看他這模樣,也不由要再被他逗笑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