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鳳寧笑了，搖搖頭道：“王田制1，多少年來先賢無不向往，卻無一人真正實現(xiàn)。耕者有其田，也不是不能。但人的貪念是無止盡的，便是開元之法，不也照例分崩離析了？”
    庭芳心道，待分崩離析那日，要么工業(yè)革命成功混成了世界大佬，要么被八國聯(lián)軍打出翔，早晚皇家都灰飛煙滅，誰管那么久之后的事。狀似隨意道：“能在咱們手里締造如開元的盛世已是天幸，萬世功勛是不敢想的。”
    陳鳳寧點頭道：“郡主所言甚是，百廢待興，能解眼前之困已是不易。”
    庭芳道：“再則，現(xiàn)如今咱們要的是錢、是糧，還有兵。幾十年后的事，且叫圣上操心去吧。”
    陳鳳寧眼中精光一閃，沒搭理最后一句，直問道：“兵？”
    庭芳道：“朝堂上掐個半死沒有意義。槍桿子里出政權(quán)。有了兵，便是朝廷有變，咱們還有翻牌的機(jī)會。不然手無縛雞之力，早晚被人一鍋端。”福王的兵是有的，但九邊一動天下皆知，哪有她們的隱蔽？兵不厭詐，打的就是措手不及。
    陳鳳寧沉吟片刻，才道：“這才是你們來江西的緣故？”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說服他站隊不過是表象，割據(jù)江西才是目的！
    庭芳爽快答道：“是！”
    陳鳳寧再次沉默。站隊一個皇子，在官場上太常見，雖然有失敗的風(fēng)險，但失敗罪止自身，沒準(zhǔn)還能逃出一條性命，更不連累家族。反之，練兵的話，罪過就不好說了，輕則砍頭，重則牽連九族。尤其是哪怕成功，被清算的可能性也很大，自古帝王對功臣多是卸磨殺驢的。陳鳳寧遠(yuǎn)不到走投無路的地步，福王上.位他固然能更進(jìn)一步，可太子上.位他依舊是正二品致使。陳家與葉家不同，不提葉家已經(jīng)一無所有，便是當(dāng)年貴為首輔家時，兩個家族的也是迥異。驟然顯貴的葉家，可以比世代書香的陳家任性。因為葉家沒什么好失去的，而陳家要維持的東西，就太多了。
    陳鳳寧在思考，庭芳并不催促。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說的便是穿鞋的有所顧忌了。陳鳳寧心中所想，她能猜個七七八八，否則也不會千里迢迢親自跑來江西。錢良功的分量可策反不了一代封疆大吏。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是基本的，陳鳳寧提要求，也得即刻回應(yīng)。更重要的是，盡管沒有血緣，他們依舊算親戚。親戚的身份，能保證即便談崩了，只要能舍下臉面，總是有回轉(zhuǎn)的余地。否則寧可要錢良功出面了。
    桌上的燈花爆了一下。庭芳隨手拿起剪刀，把暗沉的燈光調(diào)亮了些許。陳鳳寧使了個緩兵之計：“且等農(nóng)忙過后再談其它。如今便是談了，亦不能立等就辦。”
    庭芳慢悠悠的道：“船上的東西卸完，船隊便要離開，順道帶信回京向殿下匯報。”立刻表忠心，與猶豫后再表忠心將來所受的待遇必然是二般模樣。而她只要來到江西，陳鳳寧就被迫打上福王系的標(biāo)簽，死活洗不掉。說實話，庭芳對陳鳳寧稍微有些失望，果然小資產(chǎn)階級是具有投降性的。也難怪大族出身，混的卻不如葉閣老了。
    陳鳳寧木了一下，萬萬沒想到庭芳居然跟他耍無賴！心中有些不高興，淡淡的道：“是該給殿下報個平安。”禮下于人必有所求，庭芳對他這個江西的地頭蛇太不客氣了。
    庭芳挑眉，不為所動么？她手里確實沒有太多太好的籌碼，想了一回，又道：“殿下一直很照拂大姐姐。”
    陳鳳寧微笑，利誘不成便打感情牌？也順著往下說道：“殿下仁厚。”
    不想庭芳又道：“打小兒姥爺就疼我，我便直說了。”不等陳鳳寧接話，庭芳繼續(xù)道，“到了江西，自是想求姥爺多加照拂，亦想替娘略盡孝道。”
    陳鳳寧沒有說話。
    庭芳深吸一口氣，談話有些難吶！完全陌生的人，可大談特談利益分配；特別熟悉的人，更可分析時弊；就是這等說起來很親近，實際又很生疏的人，難以把握分寸。光談利益顯的生分，光談情懷是看輕人的智商，對半開顯的幼稚，非得不顯山不露水的叫對方咬勾方是本事。
    庭芳又想了一回，索性先丟開站隊，換了個話題道：“江西雨水豐沛，利用的好，當(dāng)真千里沃野，不比江南差的。”
    陳鳳寧不欲太得罪庭芳，她那品級高的有些離譜，買賣不成仁義在，毀了仁義的話，便宜外孫女翻了臉就不好了。擺明了人家看上了江西，要么配合要么裝死，是決計不能為敵的。一個空架子的郡主，想辦點事不行，想搗點什么亂，簡直輕而易舉。他在江西呆的挺安生，暫時不想被扔回福王外祖控制的吏部遭罪，便和顏悅色的道：“郡主莫不是想興修水利？我往常就聽說您擅于工程，若能再來個都江堰，可千古流芳矣。”
    庭芳在黑暗中抽了抽嘴角，這老油條！惡趣味的把話題直接拐回來：“不論做什么都需要錢。錢不能憑空生出，到底還得地里長糧食。安頓流民、興修水利，不怕老百姓不叫姥爺一聲青天！亦是千載難逢的榮耀。”
    只要不沾軍事，陳鳳寧相當(dāng)愿意配合：“水利我很不擅長，但憑郡主吩咐，必當(dāng)竭盡全力，以安黎庶。”
    看樣子陳鳳寧是不打算武力配合造反了，庭芳有些頭痛。今晚一直在外圍打轉(zhuǎn)兒，都沒有觸及核心。陳鳳寧太謹(jǐn)慎！照現(xiàn)在的局勢，他只要徹底跟了福王，將來不說首輔，內(nèi)閣是必能入的。福王能用的人連腳趾頭都不用數(shù)。如果趙尚書活著，首輔大概爭不過，但次輔也很誘人吶！現(xiàn)在陳鳳寧縮脖子，次輔就很可能便宜了嚴(yán)鴻信。嚴(yán)鴻信為人還不錯，但人家姓嚴(yán)，不可能拉扯葉家子孫。哀怨的看了陳鳳寧一眼，能有點上進(jìn)心嗎？徐景昌連秀才都不是，打死入不了中樞好嗎？沒見江南豪族想方設(shè)法往內(nèi)閣鉆？家族沒人在中樞，很難混啊！
    不過強(qiáng)扭的瓜不甜，只要陳鳳寧還愿意站隊就好。不愿沾手軍事，大不了他們低調(diào)點。大水過后無人村多的很，“偷偷”搞幾個村的屯兵便是。再則談判很少有一說就通的，陳鳳寧又不是庭芳什么人！大家時間都緊，庭芳就沒再多閑話，把便宜姥爺禮送出門，心中沉思，再調(diào)整計劃。
    陳鳳寧的態(tài)度不能直接暴露在福王面前，不管怎樣，中樞得爭。哪怕不完全一條心，至少她與陳謙有幼年情誼，將來很多事都好辦。換個人，誰管你葉家子孫死活？二嬸的娘家也不錯，但家大業(yè)大，自家子侄都扶持不完，庭芳沒興趣替人做嫁衣。深深感嘆了一句，葉家第二代真是太廢了！她二叔多好的出身，進(jìn)士及第、混過被稱之為儲相的翰林，朝代更迭時年輕是可以容忍的，偏偏是個方腦袋，白白把機(jī)會拱手讓人，陳鳳寧居然還不肯接！徐景昌是個學(xué)渣，將來再得寵，文官調(diào)度都是說不上話的，肝疼！太肝疼了！一時想不出解決之道，只好蒙頭睡覺。
    徐景昌亥正二刻才進(jìn)門，睡了的庭芳被驚醒。徐景昌說了聲抱歉，放輕步伐去耳房洗漱。出來時，庭芳已點了盞小燈等著他了，不由問道：“有事同我說？”
    庭芳笑道：“沒什么事，替你點個燈，省的看不見磕了碰了。”
    徐景昌輕笑：“哪有那么不經(jīng)事兒，又不是孩子。”又問，“哥兒呢？”
    庭芳指了指床鋪最里頭：“在那兒，我剛喂了奶。”
    徐景昌坐在床沿上，道：“今晚你同姥爺說什么？還坐月子呢，別折騰太過。”
    庭芳道：“都是泛泛而談，姥爺說的有道理，不管咱們心里怎么想，今年都只能先安頓流民。還有件事明日得找房二哥哥說說，我不好出門，你叫他來一趟。”
    徐景昌問：“什么事？”
    庭芳道：“蓋房子啊！沒房子，今冬指不定凍死多少人。”
    徐景昌忙問：“可有想法了？”
    庭芳道：“我要想想。除去房子，水利必不可少。否則今年我們再努力，明年又來一次洪水，咱們猴年馬月才有打回京城的實力？”庭芳尤其看重軍權(quán)，沒有軍權(quán)，他們兩個無根浮萍太容易被犧牲。帝王的寵幸是靠不住的，何況福王本身就是個慫貨，別說什么趙尚書是他外祖，楊堅還是那宇文闡的外祖呢；也別說嚴(yán)鴻信是他岳父，曹操仨閨女都嫁了漢獻(xiàn)帝，該架空的照樣不手軟。福王跟徐景昌的情誼很深厚，但其它的權(quán)臣就恨不得把攔路虎打死了。實力，是能否屹立于朝堂的基礎(chǔ)。她們跟陳鳳寧可不同，陳鳳寧的履歷，是可以退做諸侯、進(jìn)入中樞。麻蛋！沒學(xué)歷是硬傷！古代不讓女人考科舉是吧？喵的！你們?nèi)o我等著！
    徐景昌揉揉庭芳的腦袋：“建設(shè)非一日之功，殿下已調(diào)大同士兵駐守皇城，便是沒有我們，未必就沒把握。咱們本就是兩條線，任何一條勝利即可。”
    “殿下贏，未必咱們贏。”庭芳毫不留情的道，“師兄，如果你把一切都寄托在帝王的良心上，就太天真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