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連是老太爺?shù)拈L隨，三步并作兩步的走到老太爺跟前，彎下腰悄悄道：“方才福王殿下把平郡王殿下家眷的馬車掀了。”
    老太爺忙問：“哪位家眷？”
    川連回道：“是個(gè)姬妾，近來很得寵，出門上香不知怎么跟福王碰上了。福王二話不說把馬車掀翻，那位從馬車?yán)餄L了出來，簪環(huán)掉了一路，唬的差點(diǎn)撅過去，眼淚鼻涕糊成團(tuán)，看熱鬧的人把道兒都堵死了。”
    老太爺揮揮手：“知道了。”
    川連躬身退下。
    川連的聲音壓的極低，只老太太聽了個(gè)大概，旁人皆不知什么事。老太爺沉思了小會(huì)兒，道：“大丫頭四丫頭留下，其余人散了吧。”
    越氏垂了垂眼，信不過外來的媳婦兒么？果然她再明白，也幫不了兒子。
    大老爺十分不滿老太爺全力培養(yǎng)孫女的行為，兼之方才老太爺越過了庭樹問庭珮，更讓他心驚，若葉家讓庭珮當(dāng)了家說來庭珮比庭樹更有資格。庶出，總是有那么些別扭。不說旁的，能做冢婦的姑娘，總是一家有女百家求。上頭頂個(gè)妾婆婆，是不那么好說話。大老爺?shù)览矶级勺约覂鹤幼约盒奶郏裰樒さ溃骸耙粯涓鐑毫粝聛韼桶咽职伞！?br/>     老太爺默默道，你兒子比你還蠢！留他作甚？老太太想打圓場，偏又是老太爺留的人，都不好用留著姑娘算家用帳的理由。
    父子兩個(gè)短暫的對峙，老太爺忽然笑道：“大老爺是想教我做人么？”
    大老爺哪里聽得這話，噗通一聲跪下了：“爹爹息怒。”
    老太爺平靜的說：“我沒怒。”
    大老爺：“”
    在儒家的體系里，講究君權(quán)父權(quán)夫權(quán)。做皇帝，追求皇權(quán)至高，天下由著他作；到了家族，父親便是一言九鼎，無人敢違逆；夫妻之間，便要求妻子的絕對服從，從一而終。這是儒家權(quán)力的體系。就如凡是有能耐的皇帝不會(huì)被臣下擺布一樣，掌權(quán)的父親豈能由兒子挑釁？老太爺忍蠢兒子很久了，今日索性說開：“你看重兒子，你自己教去。我又不是庭樹的老子，聽過子不孝父之過的，沒聽過子不孝祖父之過的。我是你們老子，原該你們都教妥當(dāng)了，送到我跟前承歡膝下，你倒好，使我替你干活來了。”
    “兒子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老太爺慪上氣了，“一代管一代，我做到閣老，給你們哥仨掙的體面，我的事都辦完了。你們的兒子想要體面，你們自己掙去！我老了，我就愛孫女兒，你待怎樣？”
    楊安琴幸災(zāi)樂禍，心道：該！庭瑤庭芳不都是你女兒？老太爺有事，留下的兩個(gè)孩子都是大房的人，夠給你體面的了，沒見你二弟妹眼睛都綠了么？蠢貨！
    大老爺被親爹當(dāng)著孩子擠兌了一番，羞的滿臉通紅。二老爺?shù)降缀竦溃蝗檀蟾绫晦陕洌鰜泶驁A場道：“大哥也真是的，爹爹忙了一日，晚間吃飯想要兩個(gè)孩子作陪，喜歡叫誰就叫誰，你操什么空心？”
    老太太也心軟了，忙道：“就是，樹哥兒可沒有我們四姐兒促狹。大太太，我還不曾吃飯，借你閨女與我們老兩口兒說說笑話，晚間再送回去可使得？”
    陳氏忙道：“是她們的福氣。”
    秦氏聽說是要女孩兒陪吃飯，又活泛開了。剛要張嘴，庭琇猛的出手拽住她袖子，悄聲道：“娘，我餓了。”
    秦氏立刻就改了主意，跟著大部隊(duì)不聲不響的撤了。庭琇驚出一身冷汗，她沒聽懂前頭的話，但看明白了老太爺特別偏疼庭芳，行動(dòng)就要護(hù)著。想著她娘還想逼死了庭芳成全她的好事就后怕。葉家七個(gè)孫女，她葉.庭琇算什么？真弄死了庭芳，她八成要償命。現(xiàn)下趕緊撇清都來不及，還湊什么湊！
    由頭是留著孫女兒陪吃飯，老太爺兩口子卻沒了胃口，不過是怕餓著孩子，勉強(qiáng)叫上了菜。祖孫四個(gè)胡亂填了肚子，收拾了杯盤碗筷，每人端著杯香茶，方又開始說話。
    庭芳主動(dòng)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沒有福王的鬧場，平郡王未必想的到如此刻毒之計(jì)。”
    老太爺?shù)溃骸罢l也不是神仙，料的到今日。事已至此，想想怎么化解才是正道。方才福王把平郡王的姬妾的馬車掀了，他算是替太子做了馬前卒，沖上去扇了平郡王的巴掌。平郡王丟了大臉，偏還不能說什么。只要不是冒犯了王妃，他做哥哥的與弟弟就不能計(jì)較，何況平郡王理虧在前，人家要替親娘與自個(gè)兒出氣，圣上都不好說什么。”對著兩個(gè)孫女，老太爺說的很細(xì)，生怕她們理解不了。
    庭瑤點(diǎn)頭：“福王的度把握的極好，太子出的主意？”
    老太爺贊許的看了看庭瑤，卻搖了搖頭：“福王不是蠢人，這樣混的主意，只怕他自己想的。平郡王撿了個(gè)不大不小的事來惡心他，他也撿個(gè)不大不小的事回敬。太子都無需露面兒。”
    庭瑤又問：“老太爺，我怎么辦？”
    老太爺嚴(yán)肅的道：“你給我繃住了！圣上年高，我和太子都不敢動(dòng)彈，福王既是太子的人，他一準(zhǔn)又打滾不肯結(jié)婚。只要他耗著，太孫選妃的事就得跟著耗。你別慌，切記穩(wěn)重！你們姐妹本來就友愛，我是放心的，在外人面前不需要裝，裝過了就不像了。你們姐倆該怎么處就怎么處。”
    又扭頭問庭芳：“四丫頭，你的書呢？”
    庭芳鄭重的道：“差不多了，起名叫《立體幾何》，乃《幾何原本》上化出來的。重在講溝渠水利，功在當(dāng)代利在千秋的事兒。后頭還有《解析幾何》與《微積分》，我慢慢寫。寫太快了人家還不信。”
    老太爺是聽不懂的，只道：“貪多嚼不爛，你先出淺顯的，先打出名聲去。人怕出名豬怕壯，既然出了名，就要出的天下皆知，做那開山祖師，一代大家。朱熹在當(dāng)時(shí)，也有不少人罵的，你瞧現(xiàn)在還有人公開罵么？半死不活的你可就真帶累姐妹們了，自家還落不著好。”
    庭芳點(diǎn)頭：“旁的不論，算學(xué)上我是不怕的。當(dāng)著您透個(gè)底兒，當(dāng)今戶部的老吏捆起來都不如我，這上頭，您放心。”
    老太爺嗤笑：“那起子老吏，見天兒被福王擠兌，想來都不是什么好貨。也是委屈了你，不是為了葉家，你快快活活的嫁福王沒什么不好，又體面又自在。”
    庭瑤跟著嘆了口氣，她是很想很想當(dāng)太孫妃。只要做了太孫妃，她爹就不敢慢待她娘。君臣之別如天壤，親爹也得匍匐于她腳下如螻蟻。什么周姨娘庭樹的，都不配鬧到她跟前。確實(shí)委屈了庭芳，她那性子本來就難找到合意的。
    庭芳笑道：“只要我姐姐當(dāng)了皇后，我在娘家更體面更自在。姐姐肯護(hù)著，誰又敢動(dòng)我？我跟二哥三哥都挺好的，更不用操心。反倒是姐姐不得臉，我才要遭殃。我畢竟是大房的，便是二哥三哥再真心，越不過大哥去。再說了，水利多大的事兒？我才弄出來沒人信，待過幾年，他們嘗到甜頭了，爹爹敢出幺蛾子，圣上就能摁死了他。”
    老太太皺眉問：“你說的可是真的？你打哪學(xué)的？”
    庭芳道：“天生就會(huì)，您就當(dāng)我神仙托生的吧。”
    天下奇才多了，老太爺不以為意：“先不論那個(gè)，熬不過眼下，便是你天縱奇材也無用。”
    庭瑤問道：“平郡王是什么意思？”
    老太爺?shù)溃骸懊粶?zhǔn)。像是專給咱們添堵，又像是給太子上眼藥。太子沒那么好動(dòng)，只如今我們再不好同太子親近了。倒是四丫頭，要你趕緊出書，就是要招的福王來。日后有要緊事，還得你們?nèi)ヂ?lián)絡(luò)。”圣上年事已高，看著健朗，換季的時(shí)候傷風(fēng)感冒比年輕時(shí)要拖的更久了。老健春寒秋后熱，再跟房永春似的看都不看太子一眼才是要倒霉。瞅著是直臣，以為做了直臣就是康莊大道了？心向著自己的才是直臣，向著別人的，哪怕那個(gè)人是親爹，都是奸臣。此時(shí)不做準(zhǔn)備，待太子登機(jī)，他有他的班底，葉家還混什么？
    老太太道：“四丫頭，你就真?zhèn)€愿意不嫁了？再跟福王鬧做一處”說著，看了老太爺一眼。要人犧牲了自個(gè)兒，總得人家真愿意。不愿意趁早說明白，別中途抽板子。現(xiàn)家里還有一群扯后腿的呢，幾個(gè)掌舵的再不齊心，那就啥也別說了。
    “為著家里我愿意。”庭芳實(shí)話實(shí)說，“再說了，瞅瞅我爹的模樣兒，我要嫁了她那樣的，不是被氣死了，就是被他打死了。爹爹那樣的男人總占多數(shù)。三妻四妾朝秦暮楚。我要嫁了誰，頭一條不許納妾，不獨(dú)不許納妾，連秦樓楚館都不許去。全天下的男人也沒有能做到的，老太爺您還有倆妾呢！”
    老太爺膝蓋中了一箭，四丫頭你是專克我的吧？
    九歲的小女孩兒一本正經(jīng)的說話，老太太竟也習(xí)慣了。甘羅十二歲拜相，少年老成的人，她家孫女還不算獨(dú)一份。時(shí)間長了不刻意提起，都快忘了她是孩子了。朝代更迭真是多事之秋。想想去年，對庭芳還沒什么印象，今年就捧心尖子上頭了。
    庭瑤越發(fā)愧疚，福王之于庭芳是最好的選擇了。只是愧疚歸愧疚，她不會(huì)退縮。娘四個(gè)在一條船上，這船，不能沉。心中暗自發(fā)誓：待盤活了整盤棋，必不負(fù)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