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三更合一)(破心轉(zhuǎn)道長寂出關(guān)...)
靈體狀態(tài)不穩(wěn), 他無法走出天劍宗。
最重要的是,當他走出院落,他也不知道為什么, 一瞬間仿佛失去了所有勇氣, 最后還是用了謝無霜的身體, 淋著夜雨下山到了安置花向晚的四合院。
四合院中燈火通明, 人聲鼎沸,他走到花向晚房間門口, 就看見花向晚正在試嫁衣。
許多女孩子圍著她, 夸著她漂亮,她自己對著鏡子轉(zhuǎn)了幾圈,似乎也很是滿意。
一行人笑笑鬧鬧, 好久才發(fā)現(xiàn)他。
靈南驚詫出聲:“謝道君?”
聽到靈南的聲音,所有人一起看過來。
看見這位站在雨中的道君, 大家不約而同感受到一種莫名的壓抑,紛紛沉默下來。
花向晚看見“謝無霜”也是一愣,隨后她詫異出聲:“你……你怎么在這?”
謝無霜的性子, 來這里必然有什么事。
莫非是她消除他記憶之事被察覺了?
可她修為本就高謝無霜一個臺階,又是法修,她給謝無霜下咒消除記憶, 按理來說應(yīng)該不會出什么岔子。
那謝無霜過來做什么?
花向晚心思幾轉(zhuǎn),不敢貿(mào)然開口。
而謝長寂不說話,他只是靜靜看著穿著嫁衣的花向晚。
他記得她當年嫁給他時, 穿嫁衣的模樣。
那時候她還不是現(xiàn)在的長相,她沒這么艷麗, 也沒這么漂亮,但她有一雙清澈又溫柔的眼睛, 眼里裝滿了二十三歲的謝長寂。
他們是自己在外面成的婚,她的嫁衣是她一針一線自己縫制,遠沒有今天這樣復(fù)雜精美,可是當他掀開蓋頭那一瞬,卻仍舊感受到了一種令人窒息的美麗。
謝長寂的沉默讓花向晚有幾分尷尬,她看了一眼周遭,小聲吩咐:“你們先回房吧。”
大家都知道情況不對,沒有出聲,小聲散去。
等周邊都不再有人,花向晚才看向“謝無霜”,一面打量著他,確認著他的情況,一面遲疑詢問:“你……怎么了?要不要先進來?外面下雨。”
“她沒死。”
謝長寂突然開口,花向晚聽不明白,疑惑反問:“誰沒死?”
“我等那個人。”
謝長寂看著她,聲音沙啞:“我等了她好多年,我以為她死了,可她活著。”
花向晚聽著,反應(yīng)過來,他說的應(yīng)該是夢境里聊過那位讓他入魔的女子。
雖然有些莫名其妙為何這種事來找她,但想著謝無霜這狗脾氣大概也沒什么朋友,現(xiàn)下這個樣子頗為可憐,便大發(fā)慈悲指了指屋中:“怪不得你難過,要不你先進來,我陪你聊聊?”
“她沒來找我。”他根本不管花向晚的話,只盯著她,仿佛在宣泄什么,“這些年,她過得很不好,我一直等著她,可她都沒來找我。”
花向晚聽明白了,這不和她差不多嗎?
“那個,”她開口勸著對方,“一段感情,有開始就有結(jié)束,你也別太強求。而且你也未必多喜歡她,可能就是死了你才不甘心,現(xiàn)在知道她活著,你先冷靜冷靜,說不定過兩天就發(fā)現(xiàn),這事兒你放下了呢?”
“為什么不來?”
謝長寂盯著花向晚。
花向晚反應(yīng)半天,才明白他是在問她那個女孩子得的心態(tài),她替他想了想,揣摩著:“這我也說不好……可能想著你不喜歡她,找了也沒用;也可能是她移情別戀,有了新的人生?反正我想啊,她沒來找你,就是她放下了,那么你也該放下,這樣對大家都好。”
“可她說過會喜歡我一輩子。”
謝長寂執(zhí)著開口。
花向晚失笑:“誰年少沒說過這種傻話?這種話你別太放在心上,許多人也就是說說,之后就忘了。”
這話說出來,花向晚突然覺得有些過于殘忍,她看著對方悄無聲息捏起發(fā)顫的拳頭,遲疑了一會兒,小心翼翼:“那個,要不你去找你師父請教一下?”
“請教他……”謝長寂聲音很輕,聽上去有些飄忽,“做什么?”
“他活了兩百多年,一輩子總該有幾個喜歡的人,可依舊能修至問心劍大圓滿,”花向晚笑起來,“他應(yīng)該是知道怎么控制自己,不去喜歡一個人的。”
聽到這話,謝長寂忍不住笑了。
這笑容讓花向晚有些莫名心虛,她輕咳了一聲:“總之,有時候,大家兩兩放手,各啟前程,也是好事。”
“放手……”他輕喃,緩緩抬頭,直直盯著花向晚。
“你騙我。”
這樣的謝長寂讓花向晚有些害怕,她心虛否認:“我怎么騙……”
“你來過云萊。”
花向晚猛地抬頭,謝長寂盯著她的眼睛:“靈虛幻境里是你的記憶,那是云萊鳳霞鎮(zhèn)。”
“你……”
花向晚有些說不出話,沒想到“謝無霜”竟然沒忘。
他沒忘,他來問這些做什么?!
“鎖魂燈是合歡宗至寶,獨屬于你,而當年,晚晚就是用它封印魊靈。”
聽到“晚晚”這個稱呼,花向晚心上一跳。
而對方不管不顧,語速極快,繼續(xù)開口:“幻夢蝶是合歡宮秘術(shù),只有你會,謝長寂從你這里學會,用它沉溺幻境兩百年。”
“你曾經(jīng)用劍,晚晚當年也是。”
“你說你喜歡過一個人,喜歡到可以為他丟了性命,你喜歡那個人,是不是就是……”
謝長寂語調(diào)一頓,好久,才開口:“謝長寂?”
花向晚沒說話,震驚看著對方,等徹底消化對方說什么后,她才冷靜下來,神色慢慢平靜。
雨聲淅淅瀝瀝,花向晚想了想,無奈出聲:“你就這么叫你師父和長輩的名字?”
謝長寂盯著她:“是不是?”
花向晚知道謝無霜肯定是拿了鐵證才來找她,已經(jīng)無可抵賴,便坦然承認:“是。”
她抬頭,看著空中落下來的夜雨:“我當年喜歡那個人,的確是你師父謝長寂。兩百年前我來過云萊,化名晚晚,糾纏于他,你師父不喜歡我,我心灰意冷,自行離開。現(xiàn)下已經(jīng)過去兩百年,我與他恩怨兩清,你也不必再多生是非。”
既然來的是他,不是謝長寂,那他應(yīng)該沒有把此事告知謝長寂。
花向晚想著,拼命思索著如何挽救。
謝長寂聽著這話,他克制著自己,不敢出聲。
他將目光緩慢挪移到花向晚手上,聲音微顫:“你以前用劍,你劍術(shù)很好。”
“我棄了。”
“你曾天賦絕倫,十八歲位列化神。”
“都是過去的事。”花向晚輕笑,“說多了,就是笑話了。”
“花向晚,”謝長寂抬眼看她,“他已經(jīng)是當世第一人,你是他的結(jié)發(fā)妻子,他欠你一條命。”
你本可以和他索要一切。
花向晚聽到這話,忍不住輕笑。
“他欠我?不,他不欠我什么。”
花向晚看向這個年輕人,解釋著當年是非:“封印魊靈本就是我?guī)熼T要求,與他無關(guān),我與他相交,他救我,我還他,不曾相欠。”
“晚晚是為他而死。”
“她不是,哪怕是,也讓她死在過去。”
花向晚靜靜注視著“謝無霜”,冷靜得讓人心寒。
看著年輕人固執(zhí)的眼神,她強調(diào):“不要打擾你師父,也不要打擾我。明日我會定下夫婿,后日我會同修文成親,再過兩日我就會遠離云萊,他與我再無干系。你告訴他,是要做什么呢?”
“他是問心劍主,是云萊第一人,他不可能隨我回西境,可若告訴他,他當年結(jié)發(fā)妻子要與他人再紅燭同枕,又何等難堪?不如就當晚晚死了,過些年,他飛升得道,我再得良緣,豈不兩全其美?”
謝長寂沒有說話,他只是看著她。
“無霜,”花向晚嘆了口氣,“從當年我假死開始,我與他的緣分就斷了。姻緣不可強求,我已經(jīng)重新開始,他再出現(xiàn),只是困擾。”
“困擾?”
謝長寂喃喃,他難以理解,茫然看著眼前人:“可明明……是你先說喜歡他的。”
“抱歉。”
花向晚低頭,這話出口,她莫名有一種錯位的錯覺,好似當年的自己和謝長寂掉了個位置。
那時候總是他在說抱歉,可其實只有說抱歉那個人,才是真的傷人。
好在眼前這人不是謝長寂,她說話也能放松些。
她無奈看著“謝無霜”,輕聲勸說:“我的確說過喜歡,可如今,的確已經(jīng)不喜歡了。”
謝長寂愣愣抬頭,不可置信看著花向晚,花向晚面對他的目光有些難堪,想了想,轉(zhuǎn)身往里。
她轉(zhuǎn)身離開剎那,謝長寂突然上前一步抓住她。
他的手很冷,帶著夜雨的濕潤。
他顫抖著,死死盯著她發(fā)問:“他做錯了什么?”
做錯了什么?
她說放下就放下,說不愛就不愛。
說好喜歡他一輩子,臨死前還在而慶幸,還好他不喜歡她,就不必為了她的死而痛苦。
她至死都在為他著想,怎么兩百年……
才兩百年……
再次相見,連相認都不肯呢?
花向晚聽到這話,一時也有些恍惚。
她想了好久,苦澀笑開:“他什么都沒錯,如果一定說,我和他之間錯了什么,大概只有,”花向晚頓了頓,隨后緩聲開口,“當年我喜歡他的時候,他沒喜歡上我。”
謝長寂愣住。
“但其實這也不是錯,”花向晚很快調(diào)整了語氣,頗為輕松,“問心劍求以人之身窺天道,心中無執(zhí)。他當年乃問心劍傳人,死生之界岌岌可危,他不可能為我棄道重修,也就不可能深愛于我。是我自己沒搞清楚,我以為他只是普通的天劍宗弟子,苦苦糾纏。”
“不過還好,他沒喜歡上我,”花向晚笑起來,“如今他問心劍圓滿,對我想必也只是愧疚,你作為弟子,應(yīng)當看明白才是。”
“不喜歡……你又怎知,他不是喜歡?”
謝長寂喃喃。
花向晚抬眼,篤定看他:“若你不信,可回去問他。”
“從過去,到現(xiàn)在——他敢對我說一句喜歡嗎?”
謝長寂說不出話。
他呆呆看著面前女子,腦海中浮現(xiàn)出過往無數(shù)次,乃至最后一次,她都在問他——
“謝長寂,你喜歡我嗎?”
花向晚見他平靜下來,她拉開他的手,勸他:“回去吧,這不是你小輩該想的是,當什么都不知道就是了。”
說著,她轉(zhuǎn)身往里。
謝長寂呆呆看著穿著嫁衣的女子消失在自己身前。
過了好久,魂魄不穩(wěn)所帶來的疼痛才讓他微微清醒,他用僅剩的理智控制著自己轉(zhuǎn)身,安頓好謝無霜的身體后,慢慢回到死生之界。
昆虛子在死生之界早就等得快瘋了。
看見謝長寂平安回來,他趕緊迎上去,頗為激動。
“你這小子嚇死人了,還好回來了。”說著,昆虛子抬起手,握住他的脈搏,“靈氣穩(wěn)定,還好還好。”
說著,昆虛子才想起來,抬頭看他,遲疑著:“你要的結(jié)果,要到了嗎?”
謝長寂沒說話,他從昆虛子手中收回手,緩緩朝著坐在崖邊的身體走去。
昆虛子茫然看他,他走到崖邊身體上坐下,靈肉融為一體,而后看著蒼山大雪,不發(fā)一言。
昆虛子抓了抓頭,不甚明白:“你們這些年輕人是做什么啊……”
“問心劍求以人之身窺天道,心中無執(zhí)。”
謝長寂背對著昆虛子,喃喃開口:“她說,謝長寂問心劍至渡劫大圓滿,已近天道,無愛無恨。”
“誰?”
昆虛子下意識反問,隨后反應(yīng)過來,應(yīng)當是花向晚。
他一時不敢多說,就看謝長寂坐在不遠處。
他看著懸崖前方已經(jīng)徹底干竭的深洞,神色平靜,自顧自說著自己的話。
“我一直追求這樣的境界。”
“長寂……”
昆虛子忐忑走到謝長寂身后,想說點什么,卻不知該說點什么。
“在異界,我斬殺妖魔,掏盡他們五臟六腑,一面想找到她的痕跡,一面不敢找到。”
“這……這都沒聽你說過。”
昆虛子尷尬笑起來:“都過去了……”
“每日絕情丹一粒,而后往前,不知前路,不知歸途。”
這話說出來,昆虛子一愣。
他沒想過,謝長寂居然一直在服用絕情丹。
常人一粒便足夠忘記一個人,可他卻是每日服用一顆……
他說不出話,只能靜靜聽著,陪著謝長寂一起看著大雪落山。
他說了好多,說起當年那個少女,他滔滔不絕。
鳳霞鎮(zhèn)相識,從此結(jié)伴云游。
被西境設(shè)伏,于山洞雙修結(jié)為夫妻。
直到最后,他聲音有些飄忽。
“我無數(shù)次做夢,夢見她問我喜不喜歡她,這個問題,她從最開始問到最后,我都只說抱歉。”
“她生前我不敢言,因為心知需承襲問心劍,以守死生之界,宗門培養(yǎng)我不易,我若棄劍,何人守劍?”
“她死后我亦不敢言,因我若言情,人已不復(fù),情何以堪?只能修天道,以絕凡情。”
“問心劍何以大圓滿?”謝長寂低下頭,微微佝僂身軀,似是哭一般笑出聲來,“只因若不修劍,又以何為道?”
她活著時,他不敢說那句喜歡。
因為她來時,死生之界結(jié)界將破,他是當時唯一能繼承問心劍的弟子。
若他只是喜歡那么一點點,不會因此影響對天道的追尋,為萬事萬物公正的審判,那或許他還敢承認這份喜歡。
可當他第一次意識到,他想帶她回死生之界;
他想等死生之界平定,下一位繼承人到來后下山;
他想像一個普通弟子一樣,帶著她來到天劍宗,拜見各位長輩,跟隨她回他家鄉(xiāng)。
那時他便隱約明白,這份喜歡,他不能認。
道心破碎,問心劍再無繼承,這個結(jié)果,他和天劍宗,都承受不起。
等后來,他終于有了能力,她卻已經(jīng)死了,于是日日夜夜,連“喜歡”這件事都不敢承認。
問心劍大圓滿,不是因為近乎天道無執(zhí),而是因為執(zhí)念太過,以至連承認都不敢。
因為那個理應(yīng)偏執(zhí)之人,早已不在。
“長……長寂,我這里還有絕情丹,你先服下吧。”
這是謝長寂頭一次說這么多話,昆虛子聽著,覺得內(nèi)心酸澀,卻也無法,只能狼狽掏出丹藥,朝著前方青年遞過去。
這丹藥謝長寂服用了兩百年,然而這一次,他卻沒接。
昆虛子見他不動,抬眼看他。
就看謝長寂微微仰頭,看著頭頂泛著金光的問心劍。
“可她還活著,她又問我了。”
謝長寂輕輕閉上眼睛。
“師叔,”謝長寂聲音很輕,仿佛是跋涉千里的旅人,倒下前最后一句呢喃,“問心劍一道,我已無路可走了。”
說話間,光粒從謝長寂身上散開。
昆虛子愣了愣,隨即意識到謝長寂在做什么,驚呼出聲:“長寂!不要!”
然而謝長寂卻平靜閉著眼睛,仍由道心破碎,修為化作漫天靈氣,一路四散而去。
青絲瞬間轉(zhuǎn)白發(fā),血肉頃刻作枯骨。兩百年延遲的歲月似乎突然報復(fù)式回歸到這人身上,好似天壽已盡,人至窮途。
昆虛子慌忙抬手布下結(jié)界隔絕了與周遭的動靜,抬手點在謝長寂身□□位之上,引導(dǎo)他保持正常筋脈運轉(zhuǎn)。
“長寂!別犯傻!你已經(jīng)走到這里了!就差一步便可飛升,你有什么看不開的?!”
昆虛子激動出聲。
然而謝長寂閉著眼,卻感受到了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輕松。
他感覺自己好似回到十八歲那年,走在鄉(xiāng)間小道上,白衣紅繩系發(fā)的少女蒙著眼睛,從后面走來,輕輕握上了他的手。
少女手上帶著常年習劍的劍繭,有些冰涼,但是柔軟異常。
他渾身一震,聽見對方撒嬌:“謝道君,我看不見路,你拉著我嘛。”
當年他守矩拉開她,然后將自己的劍遞在她手中。而這一次,他反過手,輕輕握住了她。
他們走在鄉(xiāng)野小道上,走了好久,好長。
然后又回到那一夜,他們一起被高手圍困,有人想殺她,他為她擋了一劍,身受重傷。
她背著他一路逃竄,最后到了一個山洞,她守著他,看著他血流不止,驚慌失措。
他被傷了金丹,靈力無法運轉(zhuǎn),而她一場大戰(zhàn)之后,本也是強弩之末。
也就是在那個雨夜,她靠在他胸口,聲音很輕:“謝長寂,我們成親吧。”
無數(shù)次回憶起來,他都會回避這場□□。
他都假裝自己當時不知。
但其實內(nèi)心深處,他清晰知道,當她吻上他雙唇時,他內(nèi)心悸動與渴望。
他主動擁緊過她的纖腰,與她糾纏。
那是他一生所擁有過,最放縱的美好。
因為過于沉淪,以至于不堪回首。在第二日醒來,慌忙離開。
那一夜,她一遍一遍問,謝長寂,你喜不喜歡我?
他從未給過答案。
而這一次,他終于伸出手。
擁抱她,占有她,親吻她,然后告訴她那個始終不敢承認的答案——
我喜歡你。
比洪荒周宇永恒。
比亙古歲月長久。
花向晚。
這個名字出現(xiàn)剎那,所有記憶都變得模糊。
他眼前清晰浮現(xiàn)出一個身影。
對方終于不在是兩百年前的模樣,她穿著嫁衣,姿容艷麗非凡,而她身后是合歡宮滿地鮮血,斷旗殘劍。
那一刻,他突然涌起巨大的渴望,朝著她伸出手。
他該在。
兩百年前,如今,未來。
他都必須在她身邊。
他錯了。
他不該讓她獨自一人守在合歡宮前與眾親死別;
不該讓她一個人走過這兩百年,獨守孤燈;
不該讓她毀了劍道;
不該讓她受人欺辱。
巨大的渴望充盈他生命所有,始終壓抑的執(zhí)著翻涌而上。
執(zhí)念確定那一刻,他的身體徹底失去生息。
昆虛子感覺靈力運轉(zhuǎn)驟然停止,他僵住身子,愣愣看著眼前已經(jīng)成為一具干枯老人模樣的身體,眼中滿是不可置信。
然而驚慌不過片刻,便覺周遭靈氣匯聚,天上雷云集結(jié),而后只聽一聲雷響,靈氣如龍朝著那已經(jīng)沒有生息的人轟然而下!
昆虛子猛地睜大眼,磅礴靈力將他猛地震飛。
他滾落在地,一口鮮血嘔出來,身后突然有人扶住他,急道:“怎么了?”
昆虛子還來不及說話,旁邊第六峰峰主白英梅就驚呼出聲:“長寂這是……破心轉(zhuǎn)道了?!”
眾人震驚抬眼,愣愣看著不遠處華光中的青年。
破心轉(zhuǎn)道,這僅存于古籍猜測之事,從未有過真人記載。
修士修道,道心乃其根本,所謂道心,即修道之目的,元嬰之下,修為、靈根、神識決定了一個修士的上限,然而元嬰之上,道心堅定與否,才是他們最終能否飛升的關(guān)鍵。
對于謝長寂這樣已達渡劫期、差一步就可飛升的頂尖修士而言,道心便是最重要的存在。
道心有瑕,走火入魔,難得飛升。
道心破碎,則修為盡散,坐化成灰。
唯一只有一種情況,可以讓修士在道心破碎之后,還延續(xù)生命——乃至修為不落。
那就是,他的道,本就不止一條。
在其中一顆道心消散之時,另一份信念足夠堅定,堅定到足以支撐他如今全部修為。
可古往今來,一顆道心修道能成者便已極為稀少,更何況有兩份執(zhí)念?
眾人愣愣看著面前近乎于神跡的情況,滿是震驚。
看著華光中的人仿佛是被重新注入生命,枯白的頭發(fā)逆轉(zhuǎn)情絲,血肉也迅速充盈,重新回到二十出頭最英俊的面容。
看著雷霆云集在高處,他身上一道一道金光亮起,周邊威壓一層一層往上攀升。
練氣、筑基、金丹、元嬰、化神、渡劫!
到達最高境界剎那,雷霆伴隨著華光轟然而下。
蘇洛鳴臉色巨變,高吼出聲:“布結(jié)界!結(jié)陣!是雷劫!渡劫期的雷劫!”
第一聲雷響震天而下時,天劍宗附近十里都被撼動。
花向晚坐在銅鏡面前,整個人被嚇了一跳。
隨后就聽靈南急急忙忙沖進來,有些不安道:“少主,天劍宗那邊好像有些不對勁。”
“有什么不對?”
花向晚皺眉,靈南抬手指了天劍宗的方向,激動開口:“好大的雷!”
聽到這話,花向晚趕緊起身,走到窗戶邊,就看見死生之界方向,雷云集結(jié),轟得整個死生之界都被籠罩在雷電之中。
好在第一聲雷霆后,天劍宗就已經(jīng)布置好結(jié)界,此刻只能遙遙看見電閃雷鳴,倒不像剛才那樣嚇唬人。
“這是誰渡劫啊?”
合歡宮的人陸陸續(xù)續(xù)過來,站在長廊探頭探腦,靈南想了想,轉(zhuǎn)頭看向花向晚:“不會是清衡上君吧?!”
這么大的雷劫,眾人認知中,好像也只有清衡上君了。
聽到這個名字,花向晚有些發(fā)愣,她緩了片刻,猛地反應(yīng)過來。
謝長寂渡劫了?!
渡劫好,渡劫完就要飛升,飛升就要離開這個小世界,大家就永永遠遠不必相見了。
那她還有什么好擔心?
之前她一夜不睡,就是在擔心謝無霜去找謝長寂把她給供了。
謝無霜這孩子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長大,她消除不了他的記憶也就罷了,還被他猜出了身份。
聽他的口氣,以及他知道她和謝長寂這么多事兒,這一對師徒估計還是有些感情的,謝無霜要是顧念師徒情誼決定在成婚前夕給謝長寂通風報信,那這門親事怕是要立刻告吹。
可現(xiàn)在謝長寂要渡劫了?
這簡直是天大的喜訊!
花向晚揚起笑容,頓時又活了過來,趕緊催促靈南:“快,問問靈北,看婚禮有沒有受影響,要不要如期舉行。”
靈南看著花向晚簡直是高興到想放鞭炮的樣子,一時有些發(fā)蒙,愣了片刻,才回過神,點頭道:“好。”
說著,靈南趕緊聯(lián)系靈北,靈北似乎是剛剛睡醒,被靈南一問,他趕緊起身,找天劍宗那邊人核對了一下情況后,才放心回應(yīng):“放心吧,是清衡道君飛升,掌門和各峰長老趕過去了。但沈道君說不影響我們,婚禮如期。”
這話讓靈南舒了口氣:“行,那你好好準備,我們就負責把少主打扮得漂漂亮亮等著沈道君。”
“知道了。”
靈北嘆了口氣:“留我一個人在山上,今天醒過來,忙得頭痛死了。”
“好了我不和你說,”靈南懶得在這時候和他聊天,“我去給少主稟報消息。”
說著,靈南便切斷了聯(lián)系,轉(zhuǎn)頭看向花向晚。
花向晚這時候拆了衣服準備沐浴,她在旁邊聽了全程,見靈南看過來,不必靈南多說,便點頭道:“知道了,一切照舊。”
人逢喜事精神爽,確認謝長寂要飛升,花向晚終于有了點成婚大喜的感覺。
她沐浴焚香后,便穿上嫁衣,畫好妝容,忙忙碌碌到了清晨,侍女還在給她周身衣衫用帶了香球的香爐熨燙妥帖,就聽外面?zhèn)鱽砹私佑H的喧鬧聲。
“少主!”靈南從外面跑進來,高興開口,“少主,沈道君來了!快,”靈南從旁邊抽了喜帕,拉開喜帕在花向晚面前,高興道,“快把蓋頭蓋上!”
花向晚沒說話,她最后看了一眼遠處天雷。
這天雷似乎更大了。
靈南順著花向晚的目光看過去,這才注意到那無聲的天雷,忍不住皺起眉頭:“這劫云的樣子……也不知道清衡上君能不能堅持。”
“您老人家可別操心了。”
靈北的聲音從外面?zhèn)鱽恚腥艘黄鸹仡^,就見一位淺粉色長衫青年搖著扇子走進來,他滿臉喜慶,笑著朝著花向晚行禮:“少主。”
“靈北?”
花向晚挑眉,似是詢問他為什么在這里。
靈北不用她出口,就知道她的問題,解釋道:“少主,沈道君已經(jīng)到門口了,我過來看一下情況。若少主準備好,我們就扶著少主出去。至于你——”
靈北轉(zhuǎn)頭,拍了一下靈南的頭:“人家可是清衡上君,肯定會飛升得道,別瞎說。”
“我這也不是擔心嗎……”
“嘴碎!”
靈北叱責了靈南,不讓她再說出什么不吉利的話。
花向晚聽到靈北的話,也放輕松幾分。
那可是謝長寂啊……
創(chuàng)造過無數(shù)次奇跡,每一次都讓出乎意料強大的謝長寂。
過去那么多次他都沒死,怎么可能會在一場天劫中出事?
她笑起來,朝著靈南低頭,吩咐她:“把蓋頭蓋上吧。”
“好嘞!”
靈南的話,趕緊舉起喜帕,為花向晚蓋上蓋頭。
一剎間,紅色遮住眼前一切。
修真者神識可查探周遭,可這蓋頭是特制,哪怕是花向晚,也無法查看周邊,只能像一個普通的新娘子,由旁人扶著,聽著外面喜樂聲大氣,而后鞭炮響起,大門“嘎吱”打開,在祝福唱喝聲中,由靈南扶著她走在紅毯上往前。
走到門口,她手中被塞進一段紅綢,有人在前方引著她,兩側(cè)花瓣灑落而下,她走下臺階,由紅綢另一頭引著走到花轎,而后有人替她掀起簾子,靈南扶著她跨進花轎。
“琴瑟永諧,鸞鳳和鳴,起轎——”
旁邊傳來長者唱喝,隨后花向晚便覺轎子一震,開始顛簸往前。
這不是她第一次成親。
可這的確是她第一次坐在花轎上,聽著這么多祝福之詞,經(jīng)過這么多繁文縟節(jié),嫁給一個人。
以前她一向討厭這些,不知道為什么,今日被這么祝福著,聽著喜樂,她突然覺得,這樣復(fù)雜的成婚,似乎也很是不錯。
花向晚花轎一路往天劍宗前行時,死生之界,雷霆越發(fā)聲勢浩大。
天劍宗七峰峰主齊聚,緊張看著雷霆中被轟得血肉模糊的青年。
雷霆早已劈開了眾人祭出抵抗雷劫的法器,徑直一道一道轟在青年身上,青年身上早已無一處完好,卻始終不絕生息。
“只剩半步,他就可以窺得天道。”蘇洛鳴皺眉不解,“為何突然就……”
“不是突然……”昆虛子痛苦搖頭,“是我錯了。我早該察覺……這兩百年他根本沒有真正參悟過,他早就撐不住了。我該早知道的……”
“那他……”白梅英滿是不解,“他問心劍到底怎么修到渡劫的?”
“每日一粒絕情丹,”昆虛子沙啞開口,“兩百年自欺欺人,他修為無礙,劍道非凡,唯獨這顆道心……全靠丹藥強撐。他師父死了,晚晚姑娘也死了,這么多年他根本不敢面對,便強行修習問心劍,只是希望自己不要這么痛苦。所以早在二十年前,他便已經(jīng)道心不穩(wěn),走火入魔……”
“這么大的事你不早說?!”蕭問山聞言怒喝。
昆虛子抬手捂住自己額頭:“我就算說了,又怎么樣?他沒有辦法,你們除了把他關(guān)起來,又有其他辦法?”
這話讓所有人沉默,謝長寂已是天劍宗至強者,他若無法,其他人又能如何?
蘇洛鳴想了想,嘆了口氣,抬眼看向前方:“事已至此,最重要的就是當下。”
說著,他看向旁邊的白梅英:“這破心轉(zhuǎn)道,怎會有這么大的雷劫?”
聽到詢問,白梅英嘆了口氣,眼中帶了幾分憐憫:“破心轉(zhuǎn)道,本就不是易事。天道豈容你說棄就棄?二次渡劫,難度更比之前。是死是活,端看長寂本身。”
這話讓眾人心里異常沉重,只看天雷越劈越狠,雷霆中的青年也氣息也越發(fā)微弱。
眼看著這人魂魄不穩(wěn),白英梅不由得紅了眼眶,聲音微啞:“可能撐不住了。”
“不行,我要去幫他……”
昆虛子聞言,就要往前,蘇洛鳴一把抓住他,激動出聲:“你過去,雷劫就不止這個程度了!”
雷劫只能自己扛,若有人相替,天道便會降下雙倍雷劫作為懲罰。
昆虛子僵住身子,看著雷霆中的人,慢慢紅了眼眶。
眾人一時無言,謝長寂是昆虛子一手帶大,感情非凡,如今眼睜睜看著這孩子走到這一步,他們都已看不下去,更何況昆虛子?
蘇洛鳴拉著昆虛子,忍不住嘆了口氣,拍了拍昆虛子的肩:“師兄,節(jié)哀。”
昆虛子不說話,聽見雷聲沉沉嗡隆,他抬起頭,就看最后一道雷劫在云端凝聚,而地面上的謝長寂,幾乎已經(jīng)失去了意識。
他隱約也感知到自己命數(shù)已盡,趴在地面上,看著被雷電劈出來的、黑色的泥土。
死生之界很少有這樣的顏色,它總是白茫茫一片,冰冷得滲人。
然而黑色他也不喜歡,他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上了生機勃勃的顏色。
喜歡艷麗的紅,喜歡桃花的粉,那些都是她的顏色。
當年她說過,天劍宗青松太過古板,如果種的是滿山桃花,她就愿意多來看幾眼。
于是他挪了滿山青松,為她種下桃花。
現(xiàn)下桃花應(yīng)當開了。
他想著,聽見遠方有喜樂歡歡喜喜傳來,對方敲敲打打,好不熱鬧。
他趴在地面,感覺血液似乎流干流盡,一片桃花不知從何處被風卷來,輕輕落在地面。
也就是那一瞬間,最后一道天雷轟下!
天雷砸在地面,發(fā)出驚天巨響。
塵囂瞬起,所有人被巨浪逼得疾退幾十丈。
劇痛砸落在身上,謝長寂用盡所有力氣,卻只是顫顫伸出手,握住了那片不該出現(xiàn)的桃花。
花向晚。
他心中默念這個名字。
在最后一道天雷中緊緊握著那一瓣桃花。
雷霆淹沒了這個人,他周身血肉都被擊散,白骨也成焦黑。
鮮血淋漓的黑色骨指間,唯有那片桃花,始終完好。
“長寂!”
昆虛子看不清里面的情況,跪倒在地面,嚎哭出聲。
雷霆一道接一道,不知過了多久,天雷終于停止。
地面上被這場雷劫擊打出一個巨大深坑,塵囂彌漫,所有人愣愣看著雷劫中央已經(jīng)完全被塵土遮擋的位置。
過了片刻,一道霞光溫柔破開云霧,落到深坑之上,而后靈雨突降,灑滿整個死生之界。
昆虛子最先反應(yīng)過來,他從地面上踉蹌起身,急急朝著中間沖過去:“長寂!長寂!”
然而沖到一半,他便愣住。
塵埃慢慢落下,中間顯現(xiàn)出一個青年身影。
他從塵囂深處走出來,逐漸露出他的輪廓,他的樣貌。
身上淺藍色袍子已經(jīng)破破爛爛,頭發(fā)也只被一根褪色褪得有些發(fā)白的紅繩綁在身后,碎鬢落在兩側(cè),面上還帶著青色胡茬。
塵埃漸薄,他的身影越發(fā)清晰,最后停在昆虛子身前,與昆虛子隔著一丈距離,靜靜相望。
昆虛子愣愣看著他,眼前青年一雙眼睛黑白分明,一片澄澈。
好似兩百年前,又有幾分不一樣。
遠處喜樂吹吹打打,死生之界卻獨余落雨之聲。
過了一會兒,謝長寂率先開口:“師叔,問心劍留在這里,我走了。”
“你……你去哪兒?”
昆虛子茫然看著謝長寂,謝長寂目光轉(zhuǎn)向不遠處正辦著喜事的首峰,語氣平靜:“我去接她。”
昆虛子還是不明白。
只看謝長寂轉(zhuǎn)過身,踩在有小草破土而出的冰雪之上,一步一步朝外走去。
蘇洛鳴最先反應(yīng)過來,疾呼:“長寂!你別……”
也就是這片刻,劍意從天而降,眾人便感覺身體突然無法動彈,一股巨力死死壓住他們,將他們困在原地。
他們睜著眼,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穿過風雪,身影消失在眾人眼前。
這時已近日落。
夕陽西下,迎親的長隊抬著花轎,行在天劍宗的青石臺階上,已接近天劍宗大殿。
上過最后一階臺階,前方便是天劍宗正殿,成親儀式就準備在這里。
花向晚蓋著蓋頭,靠在花轎里,已經(jīng)徹底昏睡過去。
昨夜一夜未眠,一個下午坐在轎子里,聽著“吱呀吱呀”的轎攆顫動聲無所事事,著實太過無聊,哪怕是成親,她還是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好在新娘睡著,對眾人沒有任何影響,該吹的吹,該鬧的鬧。
沈修文同靈北一起領(lǐng)著迎親隊伍一起踏上青石臺階,等花轎落穩(wěn),他們才發(fā)現(xiàn)原本應(yīng)該舉辦儀式的正殿大門緊閉。
沈修文和靈北對視一眼,靈北趕緊上前敲門,開著玩笑:“江憶然,干什么呢你,快開門。”
靈北說完,大門緩緩打開。
夕陽落入大殿,眾人逐漸看清大殿場景。
一位青年站在正門前,他手中無劍,只穿著破破爛爛的長衫,站在門口靜靜看著他們的迎親隊伍。
身后正殿中原本準備成親儀式江憶然帶著弟子跪了一地,都低著頭不敢說話。
沈修文一愣,正要說些什么,就感覺威壓鋪天蓋地而下,周邊所有人“撲通”一下全都跪了下去,一點聲音都發(fā)不出來。
而后這位青年走在人群中,踏著紅毯,緩緩走向前方花轎。
他每一步都走得十分緩慢,極為鄭重。
等到最后,他停在轎前,微微彎腰,卷起半邊轎簾。
眼眸微垂,朝著轎中伸出手。
迷迷糊糊中,花向晚聽見一個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花向晚,把手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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