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溯光鏡見過往...)
花向晚一覺醒來, 靈北便抱著一大堆文牒走了進(jìn)來,忙道:“少主,這是今天的菜譜, 您再核對一遍……”
“這是今日坐席位置, 您再看看……”
“這是今日各處人手安排……”
花向晚聽著, 點(diǎn)頭將文牒拉過來, 一一核對。
等做完這些,她起身, 去盯了細(xì)節(jié)。
到了黃昏開席, 合歡宮幾萬弟子齊聚廣場,高階弟子在大殿,低階弟子露天開宴。花向晚站在高處, 看著燈火絢爛的合歡宮盛景,神色平靜。
后來合歡宮再沒有過這種盛況, 宗門凋零,雖為三宮,但弟子不過幾千, 甚至還比不上陰陽宗、巫蠱宗這樣的大宗門。
她靜靜看了一會兒,琴吟雨由蕭聞風(fēng)攙扶著走進(jìn)來,見花向晚站在大殿長廊, 有些奇怪:“阿晚不進(jìn)去嗎?”
“師兄,師姐,”花向晚笑著回頭, “我不是在等大家嗎?你們先入座。”
“你也別太忙,”琴吟雨走上前來, 給花向晚整理了一下衣服,神色溫柔, “身體為重,今晚少喝些酒。”
“知道。”
花向晚說著,轉(zhuǎn)頭看旁邊蕭聞風(fēng):“大師兄,帶師姐進(jìn)去吧。”
蕭聞風(fēng)點(diǎn)點(diǎn)頭,扶著琴吟雨,進(jìn)門之前,又看了一眼花向晚,只道:“若明日還沒有謝長寂的消息,我出去找。”
花向晚一愣,隨后便笑了起來,蕭聞風(fēng)慣來是這樣的,雖然話說得不多,卻會把每個人都放在心里。
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只道:“謝師兄。”
合歡宮內(nèi)門弟子一共一百零三人,基本都在元嬰期以上,這也是合歡宮的未來和支柱。
這些人陸陸續(xù)續(xù)進(jìn)了大殿,還有二十人留在外宮,領(lǐng)著人巡查守衛(wèi),要等夜里換班才能過來。
人都來得差不多,程望秀才姍姍而來,花向晚看了他一眼,挑眉道:“二師兄,你也來得太晚了。”
“嗨,”程望秀擺手,“還不是秦云裳話多。她不是被輪到邊境去守關(guān)了嗎,現(xiàn)下和我說感覺不太對,問她什么不對又說不上來,就拖著我說話。”
說著,程望秀似乎想到什么,輕咳了一聲:“那個……宮主……什么時候出關(guān)你知道嗎?”
“做什么?”
花向晚看他一眼,知道他是有話要說。
程望秀面上有些不好意思,轉(zhuǎn)頭和花向晚并肩站著,支支吾吾:“就……鳴鸞宮這些年和咱們關(guān)系不好,那云裳每次都來得偷偷摸摸的,我和她也……也好幾年了是吧,那現(xiàn)在狐眠都有著落了……我就想宮主出面,”程望秀轉(zhuǎn)頭,朝著花向晚擠眉弄眼,“幫我說說。”
“當(dāng)初云裳還在合歡宮求學(xué)我就讓你直接向我娘說,讓她留下來,現(xiàn)在知道后悔了?”
花向晚瞥他一眼,程望秀有些不好意思,摸摸鼻子:“她那時候年紀(jì)還小,我……我不也是想讓她多看看。我活了幾百歲,什么樣的人物都見過了,她見過幾個人?”
程望秀說著,語氣里帶了些不安:“要是和我早早在一起結(jié)成道侶,后面又見到了其他人,”他低聲嘀咕,“還不如沒在一起過呢。”
“現(xiàn)在她年紀(jì)也不大,”花向晚聽不明白,“你又覺得可以了?”
“那幾年前我是這么想,現(xiàn)在……現(xiàn)在我改主意了,”程望秀語氣篤定,他轉(zhuǎn)頭看她,“管她未來如何,我總得試試不是?”
花向晚聽著,片刻后,她輕笑一聲:“行,等我娘出來,我同她說。”
“行嘞。”
程望秀放下心來,擺手:“那我走了。”
程望秀進(jìn)了大殿,花向晚看了看時間,也差不多到了時候,便轉(zhuǎn)頭走了進(jìn)去。
一進(jìn)殿里,大家已經(jīng)自己先熱鬧著開始聊起來。
高處坐著白竹悅,花向晚到她旁邊酒,宣布了狐眠和秦憫生的婚訊,兩人一起站起來朝眾人行禮。
之后大家便輪流給兩人祝酒,酒過三巡,狐眠站起來,高興道:“諸位,半年前我親手釀了一批酒,就想著今日和大家伙一起喝了它!來!”
狐眠取了酒壇,同秦憫生一起上前,給所有人倒酒:“來試試我的手藝。”
眾人不疑有他,花向晚坐在高處,看著狐眠高高興興給大家一碗一碗倒酒。
等到她面前時,琴吟雨開口:“阿晚就不必了,她身上還有傷。”
“喲,”狐眠笑起來,“可惜了,你嘗不到我手藝。”
“還是給一碗吧,”花向晚端起酒碗,笑著開口,“喝幾口,無妨。”
“豪氣!”
狐眠給她倒了酒,花向晚看著晶瑩的酒水,面色平淡,等狐眠走后,她低頭抿了一口。
二十一歲的時候,她不擅長用毒,可后來在藥宗,跟著薛子丹學(xué)了許久,薛子丹的手藝,她一口就嘗了出來。
極樂,不是毒,而是一種無色無味的酒。
只是對于修士而言太過烈性,會造成修士靈力運(yùn)轉(zhuǎn)不暢。
沈逸塵是頂尖的醫(yī)者,薛子丹則是煉毒的天才。
用的不是毒,琴吟雨察覺不出來,倒也正常。
花向晚放下酒碗,看著大家熱熱鬧鬧,鬧騰半夜,大家都醉得厲害,花向晚招呼弟子進(jìn)來,把所有人扶著離開。
在場沒喝酒的就她和琴吟雨,蕭聞風(fēng)醉得厲害,琴吟雨過去照看,花向晚便一個人提著燈,又去了冰河。
一切和記憶中沒有兩樣,到了子時,只聽“轟”的一聲巨響,一道天雷從天而降,直直劈在合歡宮最高的云浮塔上!
花向晚母親就在云浮塔閉關(guān),這一下地動山搖,所有人仰頭看去,隨后就見天雷一道道劈下來!
花向晚靜靜仰頭看著天雷,身邊是冰河下的沈逸塵相伴,沒一會兒,琴吟雨便帶著人跑了過來。
“阿晚,”琴吟雨輕喘著粗氣,“宮主突破,怕是要渡劫了。”
“嗯,”花向晚點(diǎn)頭,只道,“讓諸位師兄師姐去布陣,師父呢?”
“白長老已經(jīng)趕過去護(hù)法,但渡劫期的天雷……”琴吟雨抿唇,“我們怕也幫不了什么。”
花染顏雖然不是魔主,卻也是西境多年來的第一高手,碧血神君當(dāng)年上位,也是在花染顏許可之下,兩人從未正式交手。
她的天雷,合歡宮無人能幫,西境怕也沒誰能做什么。
花向晚仰頭看著云浮塔,白竹悅應(yīng)該帶著其他弟子趕到,開了結(jié)界之后,天雷的動靜便不再影響旁邊人。
琴吟雨見她平靜,也受她感染,慢慢冷靜下來。等意識到自己居然是在師妹的引導(dǎo)下平復(fù),她忍不住笑起來:“去云萊這三年,你倒磨煉了不少。”
花向晚聽這話,轉(zhuǎn)頭看過去,琴吟雨眼中帶了幾分心疼:“以前你師兄常說,你脾氣太傲,沒有受過什么打磨,日后繼承合歡宮,怕你壓不住。如今在云萊,也不知你是遇到了什么,倒是有些少宮主的樣子,宮主也就放心了。”
“人總會長大嘛。”
花向晚輕笑:“以前總是你們替我撐著,是我不懂事。”
“你不懂事,你大師兄其實也高興。”琴吟雨搖搖頭,面上溫和,“聞風(fēng)以前同我說,盼著你懂事,但又希望你別懂事。人一輩子,要長大總得付出代價。”
花向晚聽著琴吟雨的話,喉頭微哽,她想說些什么,就感覺地面微微震動。
這種震動仿佛是大軍來襲,琴吟雨直覺不對,隨后就聽城樓上傳來鼓聲。
這是召集弟子集結(jié)之聲,花向晚立刻抬手劃開傳音玉牌,就聽靈東急道:“少主,十里之外,有大批魔獸朝著合歡宮過來了!”
“有多少?”
花向晚冷靜詢問。
“數(shù)不清,”靈東語氣急迫,“至少十萬。”
聽到這話,琴吟雨睜大了眼。
魔獸是在西境邊境異族,他們沒有人這樣的神智,純粹是獸類,但十分兇猛。邊境早就以大量法陣修筑高墻設(shè)防,而且層層關(guān)卡,如此多數(shù)量的魔獸,怎么可能悄無聲息直接來到合歡宮宮門十里之外?!
“讓狐眠過去,將現(xiàn)在還清醒的弟子都召集起來,法修都到城樓上集結(jié),體修全部到城外。”
花向晚直接下令:“我這就過來。”
“阿晚!”
聽到花向晚的話,琴吟雨一把抓住她,急道:“現(xiàn)下還清醒的弟子最多不過金丹期,你讓他們直接去城門外他們不一定……”
琴吟雨不忍心將后面的話說出來,花向晚平靜抬眼,只道:“法修很難一下誅殺所有魔獸,不能讓他們靠近城門,他們一旦靠近城墻,對法修是極大的威脅。師姐,你現(xiàn)在想辦法去叫醒醉了的師兄師姐,同時通知合歡宮后面主城的普通人立刻離開。”
說完,花向晚便拉開琴吟雨的手,轉(zhuǎn)身朝著城墻御劍過去。
一到城門,她便看見弟子已經(jīng)結(jié)陣在城門前,法修在高處一派戰(zhàn)列,遠(yuǎn)處獸群狂奔而來,越來越近,巨大的如鳥的獸類緩慢振翅,跟隨著獸群而來。
狐眠安排好人,見花向晚過來,立刻道:“沿路駐點(diǎn)弟子呢?就算邊境的人不通知我們,我們自己的人呢?怎么一點(diǎn)通知都沒有?!”
“現(xiàn)下說這些沒有意義。”
花向晚從乾坤袋中將尋情抽了出來,狐眠一愣,就看花向晚冷靜道:“我?guī)У茏邮刈〕情T,你保證城樓上弟子靈氣不要用到枯竭,影響金丹運(yùn)轉(zhuǎn)。”
說著,花向晚便往前去,狐眠一把抓住她,大喝:“你回去!”
花向晚回頭,就看狐眠似是反應(yīng)過來:“你是少宮主,你沖在最前面算什么事?去聯(lián)系各宗各門,立刻求援。”
花向晚不說話,狐眠甩出鞭子,冷靜道:“我下去。”
說著,她二話不說,從城樓上縱身躍下。
花向晚提著尋情,想起當(dāng)年也是這樣。
只是那時候她還不知道結(jié)果,所以她覺得狐眠說得沒錯,她當(dāng)務(wù)之急是求援,是叫醒所有精銳弟子,是等待她母親成功飛升,在前往上界之前,救合歡宮于水火。
那時候她充滿希望,覺得有無數(shù)人能救她。
她抿緊唇,看著魔獸越來越近,眼看著到達(dá)法修能夠攻擊的范圍,她立刻抬手:“動手!”
話音剛落,無數(shù)法陣瞬間展開,那些魔獸一頭頭狠狠撞在法陣之上,法陣中千萬火球轟然而下,落到獸群后方炸開。
與此同時,飛在高空中的鳥獸朝著城樓俯沖而來,火焰從他們嘴中噴射橫掃向整個合歡宮,花向晚身邊高階弟子足尖一點(diǎn),便躍到高處,同那些飛獸打斗起來。
花向晚一面觀察著局勢,一面聯(lián)系各宗。
面對這些沒有神智的東西,法修守到清晨,終于還是有漏網(wǎng)之魚沖破法陣,守在城門前的弟子立刻涌上,斬殺這些單獨(dú)突破進(jìn)來的獸類。
天一點(diǎn)點(diǎn)亮起來,一條白骨龍狠狠撞在結(jié)界之上,一瞬之間,結(jié)界裂開一條大縫,花向晚正要拔劍,就看一道法光從合歡宮后方猛地轟來,在白骨龍第二次襲擊之前,將白骨龍猛地轟飛開去!
法光落在結(jié)界之上,結(jié)界立刻被修補(bǔ)好,花向晚抬頭看去,就見蕭聞風(fēng)立在高處,平靜道:“狐眠。”
戰(zhàn)場上廝殺著的狐眠回頭,就看蕭聞風(fēng)看著她,聲音微冷:“你和阿晚回去找你二師姐,她有事要和你們商量,這里我來。”
說著,蕭聞風(fēng)抬手一揮,滔天一般的火焰朝著獸群猛地襲去。
這是最精純的三昧真火,只有修煉到頂尖的純火系修士才能擁有,獸群瞬間哀嚎出聲,蕭聞風(fēng)催促:“走。”
狐眠也不再停留,足尖一點(diǎn)躍上城門,同花向晚一起趕回后院。
靈北等在后面,見他們過來,便立刻領(lǐng)著她們?nèi)チ舜蟮睢?br/>
“二師姐什么事?”
狐眠喘息著,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血。
靈北抿唇搖頭,什么都不說。
花向晚到什么都沒問,因為她什么都知道。
三人走到大殿,狐眠急急打開殿門,只是剛一打開,刀風(fēng)迎面而來,狐眠尚未來得及閃躲,就被利刃猛地架在脖子上!
狐眠驚得往后一退,抵在門上,就看程望秀舉著雙刀,神色中全是恨意。
“二師兄?”
狐眠愣愣開口,花向晚走進(jìn)門來,看著程望秀的動作,抬手按住他的刀,淡道:“二師兄,先說事。”
“是不是你?!”
程望秀不理會花向晚,死死盯著狐眠,狐眠滿臉茫然:“什么?”
“還裝?!”
程望秀激動出聲:“是不是你在酒里……”
“望秀!”
琴吟雨終于出聲,叫住程望秀。
程望秀捏緊了刀,花向晚拉開他,可他就是盯著狐眠,狐眠滿臉茫然,看了一眼大殿,就見所有內(nèi)門弟子都在此處,有的還暈著,有的坐著打坐,花向晚轉(zhuǎn)頭看向琴吟雨,平靜道:“二師姐,怎么回事?”
“昨晚吃的東西有毒。”
琴吟雨聲音微冷:“現(xiàn)下所有內(nèi)門弟子靈力無法運(yùn)轉(zhuǎn),修為低的甚至還在昏迷。阿晚,昨夜的飲食都是你負(fù)責(zé)。”
“是。”
花向晚平靜道:“也都交給二師姐驗過。”
“可狐眠的酒水我沒驗,你交給了藥堂的弟子,什么理由?”
“狐眠師姐酒水給得太晚,你懷著孕,我怕你辛苦。”
花向晚垂下眼眸,說著這些話,她莫名覺得有些難受。
雖然她清楚知道,薛子丹的極樂,就算給琴吟雨驗她也驗不出來,可她卻始終還是忍不住想,萬一呢?
萬一,琴吟雨驗得出來呢?
她怎么會覺得,狐眠給的,就一定沒問題呢?
“你們是說酒有問題?”
狐眠終于聽明白,她滿臉震驚:“不可能,這酒是我親手所釀,是憫生交給我,我給你們到的,沒有第三……”
話沒說完,她突然意識到什么,旁邊程望秀冷著聲:“秦憫生呢?”
狐眠呆呆回頭,她看著面帶嘲諷的程望秀,對方又問了一遍:“秦憫生呢?”
狐眠意識到什么,猛地轉(zhuǎn)身,琴吟雨叫住她:“不用找了,他不見了。”
狐眠愣在原地,她下意識喃喃:“不可能的……”
“有什么不可能?”聽著狐眠的話,程望秀激動起來,“外門弟子都沒事,只有喝了你的酒的內(nèi)門弟子出事,你還說不可能?!狐眠你瞎了眼!你是不是和他串通好了?你是不是為了個男人連師門都不要……”
“我沒有!”
狐眠猛地出聲,她捏著拳頭,一只眼微紅,她盯著程望秀,只道:“不可能是他,我這就去找他。”
說著,她拿出傳音玉牌,一次次傳音。
而對方了無音訊。
只有斷腸村墳頭,一縷柔光,消無聲息從突然中漂浮而出。
琴吟雨閉上眼睛,嘆了口氣,只道:“我叫你們過來,就是想和你們商議,現(xiàn)下我們有三條路。其一,我?guī)椭娢粠熜值苊没謴?fù),但我不確定能恢復(fù)到什么程度,他們能上就上,熬到救援,但,死傷不知。其二,徹查此事,找到解藥,再讓內(nèi)門弟子上去,等到救援。這樣一來,外門弟子……怕是死傷慘重。最后一條路,”琴吟雨看著眾人,抿了抿唇,“棄宮離開。”
如果此時棄宮逃走,這里的內(nèi)門弟子或許都能保全性命,但外門弟子絕對來不及逃脫,而花向晚母親的天劫也必定被打擾,難以飛升,最重要的是,合歡宮之后,一座又一座凡人城池,必然遭難。
以這些獸類遷徙的速度,沒有任何城池能夠及時逃難。
在場眾人沒有說話,琴吟雨低下頭:“現(xiàn)下,宮主渡劫,白長老也在云浮塔上,另外三位長老在外,我和你們大師兄的意思是,你們愿意留下的留下,不愿意留下的,帶著想走的弟子離開。”
說著,琴吟雨抬頭:“你們意下如何?”
沒有人應(yīng)答,片刻后,程望秀直接道:“師姐,我先去城樓了,你幫其他弟子吧。”
說著,他轉(zhuǎn)身離開。
琴吟雨看向旁邊狐眠,狐眠稍稍冷靜,她提著手中鞭子,咬牙道:“秦憫生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去守城,只要我還活著,一定會把他抓回來,給大家一個交代。”
說完,她跪在地上,給眾人叩了三個響頭,起身走了出去。
琴吟雨看向花向晚,花向晚平靜道:“合歡宮不能棄宮,秦憫生找到幾率太小,若師姐這里不需要我?guī)兔Γ揖腿コ菢橇恕!?br/>
說著,她跟著走出去。
回到城樓后,她拔出劍來,從城樓一躍而下,揮劍直接砍向獸群。
和記憶里一樣,接下來就是無盡的廝殺與揮砍,這些魔獸根本不像以前在邊境見過那樣,他們仿佛是受了什么刺激,異常兇猛,每一只都幾乎是金丹期以上,要好幾個外門弟子才能圍剿一只。
花向晚不斷揮劍砍殺在獸群中,慢慢都快忘記了,這是個幻境。
她好像回到當(dāng)年,和師兄姐弟們奮戰(zhàn)在側(cè),周邊全是獸類嚎叫,漫天血液飛濺。
她不知道過了多久,云浮塔上,渡劫期法光猛地轟了出來!
那道法光帶著威壓,一瞬之間橫掃獸群,一只只魔獸在法光中灰飛煙滅,有人激動出聲:“是宮主!”
說著,所有人回頭看向云浮塔,就看見塔頂天雷漸消。
高處蕭聞風(fēng)臉上也帶了一份喜色,所有弟子都?xì)g喜起來:“宮主!宮主渡劫成功出關(guān)了!”
花向晚遙遙看著遠(yuǎn)處,她有些恍惚。
她回頭看了一眼遠(yuǎn)處退縮著的人群,清楚知道,不是,不是渡劫成功。
這才是開始。
她微微閉眼。
“花向晚。”
云浮塔上,她母親冰冷的聲音傳來:“你過來。”
“少主,”靈北站在她旁邊,喘息著回頭,“宮主讓你過去。”
花向晚點(diǎn)點(diǎn)頭,她看著所有人滿臉喜色,提著劍轉(zhuǎn)身。
等路過趕上城樓的琴吟雨時,看著對方滿臉欣喜之色,她步子微頓。
她遲疑片刻,終于道:“師姐。”
琴吟雨回頭,花向晚帶了幾分不忍:“你休息吧,別上城樓了。”
“不礙事,”琴吟雨擺手,“我雖然是醫(yī)修,也沒這么脆弱。”
說著,琴吟雨轉(zhuǎn)身急切往城樓趕去。
花向晚捏著拳,她深吸了一口氣,像當(dāng)年一樣走向云浮塔。
那時候她很急切,她御劍過去,奔跑著上了塔頂。
可這一次,她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她像是走在刀刃上,每一道臺階,每一次抬頭,都有痛楚劇烈傳來。
等她走到云浮塔時,她整個人有些控制不住情緒,她推開塔門,就看花染顏?zhàn)诜囍虚g。
她滿頭白發(fā),神色平靜,白竹悅跪爬在地上,低低喘息,明顯是受了很重的傷。
花向晚和花染顏平靜對視,過了片刻,花向晚沙啞出聲:“母親。”
“回來了。”
花染顏笑起來,花向晚眼中盈起眼淚,又叫了一聲:“母親。”
說著,她走上前,來到花染顏面前,半蹲下身,遙望著這個兩百年前的人。
花染顏笑了笑,溫和道:“如你所見,我渡劫不成,無法飛升了。”
“沒事。”花向晚安慰著面前人,“我給您找靈丹妙藥續(xù)命,我們還有時間,再來一次。”
“沒有時間了。”花染顏搖頭,“我已在天雷中看見未來。”
花向晚動作一頓,花染顏平靜開口:“這是天道給我的一線生機(jī),合歡宮注定要覆滅,成他人魚肉,我的修為也會被一個人吸食,而那個人對你有所圖,他不會殺你,未來修真界生靈涂炭,合歡宮,萬劫不復(fù)。而你——”
花染顏抬頭,看著她,微微皺眉:“阿晚,我看不見你。”
她看到了整個合歡宮,獨(dú)獨(dú)看不見花向晚。
要么花向晚已死,要么……花向晚脫離天道。
花向晚聽著花染顏的話,她勉強(qiáng)維持著笑容:“所以,母親打算做什么?”
“方才我已經(jīng)在所有內(nèi)門弟子魂魄上打上魂印,普通弟子尚能入輪回,內(nèi)門弟子修為高強(qiáng),怕是死后亦不得安寧,若日后他們身死,你還可以尋著魂印,將他們魂魄找回來。”
說著,花向晚神色中帶了幾分憐憫:“而我的修為不能給那個人,所以,”花染顏抬眼,將花向晚的手拉到自己腹間,“我的修為,你取走吧。”
一個修士大多有百年千年壽命,這樣漫長壽命的維系,基本靠靈力修為。一旦修為盡散,便是壽命盡時。
花向晚看著面前人,明明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次。
明明已經(jīng)在當(dāng)年跪地乞求,嚎啕大哭過一次。
明明已經(jīng)質(zhì)問過一次,有沒有其他辦法,她不想,她不要。
她可以和合歡宮一起埋在土里,可她不想親手殺了最重要的人。
“你讓我殺了你。”
花向晚一開口,眼淚就落了下來。
花染顏不說話,她只是看著她。
“你是合歡宮的少宮主。”
她提醒她,一字一句:“你負(fù)擔(dān)著整個合歡宮的興盛榮辱,殺了我,又如何?”
花向晚不動,她的手微微打顫,面前人看著她:“修道之路本就有舍有得,修士千萬年壽命,得道飛升,若非異于常人之堅定,上天又為何要予你天厚不同?動手。”
花向晚說不出話,她眼淚撲簌,低啞出聲:“娘……”
聽到這個稱呼,花染顏眼眶微紅,她眼前好像是花向晚小時候的模樣。
她牽著自己的手,軟軟糯糯喊“娘”。
這是凡間的稱呼,她是少宮主,不該這么叫她,她不知道花向晚是哪里學(xué)的,便冷眼糾正:“叫母親。”
可小孩子還是固執(zhí),繼續(xù)叫:“娘。”
從小到大,她每次求她做什么,就叫她“娘”。
她總心軟,可這一次,她還是堅持:“動手啊!”
花向晚呼吸急促起來,她知道這是幻影,知道這是過去。
她已經(jīng)動過一次手了,那時候她哭著將手插入對方腹間,握住那顆金丹。
她一輩子記得那種觸感,也記得當(dāng)時的痛苦與惡心。
她太清楚了,以至于此刻她根本不敢將指尖往前一點(diǎn)點(diǎn)。
她與花染顏僵持時,謝長寂終于趕到合歡宮。
他御劍到高處,便看見魔獸浪潮一般涌向合歡宮,他一眼就看出此處不對,隱約有詭異的靈力流轉(zhuǎn),似乎在操控這些魔獸。
他急急俯沖下去,落到合歡宮前,狐眠正大聲詢問著程望秀:“這些東西怎么回事?怎么又來了?!他們不要命了嗎?!”
“晚晚呢?”
謝長寂沖進(jìn)人群,一把抓住狐眠。
狐眠看見謝長寂就是一愣,謝長寂大喝出聲:“花向晚呢?!”
“云浮塔,”狐眠反應(yīng)過來,抬手指了遠(yuǎn)處,“宮主叫她……”
話沒說完,她就看這個青年御劍疾馳而去。
云浮塔有結(jié)界禁止御劍。
他只能從一層一路往上攀爬,他聽到上方傳來爭吵,他慌忙急奔。
“娘……”
“動手啊!”
“母親……”
“阿晚,”白竹悅聲音響起來,“動手吧,你母親修為給你比給其他人要好。”
“有什么舍不得?花向晚,動手……”
話沒說完,門口“砰”的一聲響,所有人一起回頭,就看見站在門口,喘著粗氣的謝長寂。
他身上帶血,風(fēng)塵仆仆,逆光站在門口,看著房間三個人。
花向晚臉上全是眼淚,她的手被花染顏?zhàn)ブ躲犊粗x長寂。
聽著之前的話,看著面前的場景,他還有什么不明了?
他動了動喉結(jié),一直看著花向晚。
他知道這是過去,也就是說,當(dāng)年的花向晚,做了這件事。
“謝長寂?”
白竹悅最先反應(yīng)過來,她撐著自己起身:“你……”
謝長寂沒說話,他徑直走進(jìn)房中,一把拽開花向晚的手,將她猛地抱進(jìn)懷中。
花向晚愣愣看著他,聽他沙啞出聲:“過去了。”
“謝長寂,”白竹悅喘息著,“此事乃我合歡宮內(nèi)務(wù),你……”
“這是幻境,”謝長寂根本不理會白竹悅,只啞著聲告訴花向晚,“不想經(jīng)歷,就不要經(jīng)歷一次了。”
花向晚茫然抬頭,謝長寂快速說著:“是秦憫生下的毒,他就是巫生,他被抽走了‘愛’的一魄,只有三魂六魄,一切已經(jīng)清楚了,我們走吧。”
謝長寂轉(zhuǎn)頭看向旁邊似是看明白什么的花染顏,神色從容:“花宮主,你們其實都只是一個幻境里的人,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過一次,你不必再逼她了。晚晚我?guī)ё吡耍@一次,您好好活下來吧。”
說著,他將她打橫抱起,從塔中走出來。
花向晚被他擁著,兩人一起走出云浮塔,光落入眼中時,謝長寂低頭:“開溯光鏡嗎?”
花向晚不說話,她眼睛里落著青年的身影,突然問了一句無關(guān)的問題:“如果你當(dāng)年在,你也會帶我走嗎?”
“會。”
謝長寂看著她:“如果我在,只要我活著,就不會讓你走到這一步。”
當(dāng)年的謝長寂拼死守住了天劍宗。
他也會拼死守護(hù)花向晚。
只要他活著。
花向晚看著他,她沒說話,過了好久,她伸出手,挽住他的脖子。
“我還有一件事要知道,等我知道了,我們就走。”
“好。”
“這一次,”花向晚閉上眼睛,“你陪著我。”
“我們改變了這么多事,還能看到真正的過去嗎?”
“該知道的已經(jīng)知道,剩下的,”花向晚輕聲開口,“一定會知道。”
只要合歡宮依舊是覆滅的結(jié)局,她就一定會知道。
兩人沒有開溯光鏡,直接趕往城樓。
剛到城樓,花向晚就看見蕭聞風(fēng)被一只巨獸一爪按在地上。
琴吟雨見狀,挺著肚子從城樓一躍而下,急喝出聲:“聞風(fēng)!”
花向晚一把抓住琴吟雨,謝長寂拔劍一躍而下,長劍從那只巨獸身上貫穿,徑直將巨獸劈成兩半,而后他回身扛起蕭聞風(fēng),足尖一點(diǎn)便急奔回城樓。
琴吟雨立刻剛上來,謝長寂和花向晚一對眼,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你照顧人,我過去。”
蕭聞風(fēng)雖然被搶回來,卻受了致命傷,琴吟雨快速用靈力想堵住蕭聞風(fēng)傷口,眼淚不斷落下,花向晚看著喘息著的蕭聞風(fēng),他看著花向晚,似是想說點(diǎn)什么。
花向晚明白她的意思,她握住蕭聞風(fēng)的手,冷靜開口:“師兄,我在。”
“照顧……照顧……”
“我知道。”花向晚點(diǎn)頭,“我會照顧你們的孩子。”
聽到這話,蕭聞風(fēng)目光微頓,花向晚給他注入靈力,只問:“師兄,你為何會被偷襲。”
上一世,她從云浮塔下來時,蕭聞風(fēng)已亡故,他在戰(zhàn)場直接被撕成兩半,琴吟雨親眼所見,怒急攻心,臨時早產(chǎn)。
她不明白,以蕭聞風(fēng)的修為,怎么會死得這么容易。
蕭聞風(fēng)得了靈力,他喘息著:“有……有修士……在幫忙……”
這里不僅是魔獸,還有修士埋伏在周邊。
“哪個宗門?”
“清樂宮……”
音修單獨(dú)干擾心智,也難怪其他人察覺不出來。
花向晚點(diǎn)點(diǎn)頭:“我知道了。”
“吟雨……”
蕭聞風(fēng)感覺生命力逐漸衰竭,他轉(zhuǎn)過頭,喘息著看著琴吟雨:“走吧。”
他滿眼哀求:“帶著孩子,走……”
琴吟雨不說話,她拼命搖頭,努力給蕭聞風(fēng)輸送靈力。
蕭聞風(fēng)目光慢慢黯淡,他眼皮不斷顫動,似是掙扎,琴吟雨感知到什么,死死抓住他的手,似乎是想抓住面前即將離開的人:“不要走,聞風(fēng),你不能留下我,不要走!”
然而不管她怎么哭求,面前人還是慢慢閉上了眼睛。
琴吟雨急促喘息起來,沒了一會兒,她突然感覺腹間劇痛。
她驚慌抬頭,花向晚握住她的手,冷靜道:“我知道,我立刻讓藥堂弟子過來。”
“不……”琴吟雨閉上眼睛,她喘息著,“我不需要,讓藥堂弟子照顧傷員。”
花向晚動作一頓,琴吟雨緩了緩,只道:“把我?guī)У匠菢侨ィ悴槐毓芪遥ゾ热耍纫粋€算一個!”
“好。”
花向晚抱著琴吟雨去了城樓房中,她一直很平靜,等把琴吟雨放到床上,花向晚玉牌亮起來。
她劃開玉牌,里面響起秦云裳刻意壓低的聲音:“花向晚,你帶著望秀快走。合歡宮別守了,魔獸不會完的。”
“為什么?”
花向晚反問,秦云裳咬牙:“你知道我現(xiàn)在在哪里嗎?我在邊境,他們把邊境的法陣全破壞了,現(xiàn)在沿路把魔獸往合歡宮的方向趕,沒人會增援也沒人會管你們,跑吧!”
花向晚不說話,秦云裳似乎是明白什么,她紅了眼,聲音帶啞:“花向晚你們別犯軸。你把望秀打昏了給我?guī)ё撸≈笪冶D銈儯芑钕聛砭突钪 ?br/>
“我會和他說。”
“花向晚……”
“云裳,”花向晚打斷她,“我們的宗門在這里。”
聽到這話,秦云裳許久不言,她似是抬手,狠狠砸了一下什么東西。
她緩了好久,聲音里帶著抖:“我很快可能會調(diào)回來,到時候不要怪我。”
“我知道。”
花向晚笑起來:“云裳,你說過,你會當(dāng)上鳴鸞宮主,所以你得好好活著。你放心,之后不管你做什么——你永遠(yuǎn)我朋友。之后不要再聯(lián)系,你和合歡宮,從此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
說著,花向晚切斷了傳音。
旁邊琴吟雨看著她,她喘息著,朝著花向晚伸出手:“阿晚……”
“師姐。”
花向晚抬起手,握住琴吟雨,琴吟雨眼中帶著眼淚:“你到底是誰?”
“我是阿晚。”
琴吟雨搖頭:“你不是阿晚,三年……你不會變這么多。”
花向晚聽著這話,紅著眼:“師姐,不是三年,是兩百年。”
琴吟雨愣愣看著她,花向晚笑起來:“師姐,這里是過去,一切已經(jīng)過去兩百年了。我回來看看你們。”
“兩百年……”琴吟雨茫然,“那……我死了嗎?”
花向晚不說話,琴吟雨遲疑著,低頭看向自己腹間:“那這個孩子……”
“她活得很好。”
花向晚笑起來,她神色溫柔:“你把靈力都給了她,合歡宮那時太亂了,她又早產(chǎn),身體不好。我將她暫時滋養(yǎng)在水中,等我有能力保護(hù)她了,才讓她出世。她很厲害的,十幾歲就快元嬰了,脾氣又大,話又多,比我活得還快活。”
“這樣啊……”
聽到這話,琴吟雨放下心來,她喘息著:“那她……她的名字……”
“叫靈南。”
花向晚溫和開口:“蕭靈南。”
“蕭靈南……”
琴吟雨眼中浮現(xiàn)幾分溫和,她閉上眼睛,輕輕笑起來。
知道真相,她也不再催花向晚,她們在屋中,她細(xì)細(xì)問著花向晚之后的事。
外面廝殺聲震天,她生了兩天,終于在把修為都給這個孩子后,精疲力盡閉上眼睛。
她閉眼的消息傳出去,程望秀和謝長寂都趕了回來。花向晚已經(jīng)給她處理好尸體,程望秀進(jìn)來,他通紅著眼,看著花向晚手中抱著的孩子,還有些不可置信,他張了張口,想說什么,花向晚便打斷他:“云裳想讓你走。”
程望秀動作一頓,花向晚看著他:“你走了,她會想辦法保住你,你走吧。”
程望秀不說話,他看著花向晚懷中嬰兒,好久,他笑起來。
“我走個屁。告訴秦云裳,”他扭頭,“老子沒喜歡過她,程望秀就是個騙子,找下一個吧。”
說著,程望秀提著已經(jīng)砍出豁口的雙刀,又走了出去。
謝長寂走到她面前,低頭看著她懷中的孩子。
看了一會兒后,他輕聲詢問:“是靈南嗎?”
“嗯。”
花向晚神色溫和:“是這個孩子。”
說著,花向晚去找了一個琉璃瓶,將這個還在睡覺的孩子放了進(jìn)去,隨后封進(jìn)合歡宮地宮。
等回來時,他們就聽到白竹悅和花染顏死在云浮塔的消息。
兩人修為盡失,現(xiàn)場沒有留下一點(diǎn)痕跡。
兩人查看了云浮塔,謝長寂冷靜分析著:“對方并不想把合歡宮趕盡殺絕,他想留下誰,所以吸取了你母親和師父的修為,卻始終沒有露面。”
花向晚不說話。
謝長寂扭頭:“你還想知道的是什么?”
“其實,當(dāng)年我沒守到最后,”花向晚看著空蕩蕩的云浮塔,“當(dāng)時我昏了過去。等我醒來后,已經(jīng)被溫少清救了,后來我回去找合歡宮人的尸體,一具都不見了。”
謝長寂動作一頓,他眉頭微皺:“我聽那些人說,他們想要合歡宮弟子的修為。”
“吸取修為也會留下尸體,我只是想找他們,讓他們,入土為安。”
花向晚神色有些冷淡,謝長寂看著她,他敏銳察覺什么,卻沒有多言。
后面的時日,就是苦守。
沒有增援,沒有了長輩,只有一個個弟子抬回來。
程望秀在半月后也被送回來,內(nèi)門弟子除了花向晚和狐眠,幾乎不剩下其他人。
魔獸好像無窮無盡,他們一直死守到最后一刻,花向晚如期倒下,她倒下前,還看見謝長寂站在他前面。
他手中劍早已換了,他沒有問心劍,只有他自己。
看著他的背影,花向晚終于意識到,如果再來一次,如果還有機(jī)會,她不會讓謝長寂過來。
沒有問心劍,用不了最后一式的謝長寂,守不住天劍宗,也守不住合歡宮,他來這里,只是陪她一起沉淪在這無盡地獄里。
其實不是沒有埋怨過,她是人,在她聽說他一劍滅宗,聽說他守住了天劍宗,聽說他一人屠盡一界時,她也會僥幸想——
如果他在這里,如果他在就好了。
而此時此刻,這種僥幸飛灰湮滅,她看著前方人,莫名就想同他說一句。
回去吧。
回到死生之界,高坐神壇,庇護(hù)蒼生。
他曾經(jīng)來過,她的心就滿了。
她希望他過得好,希望他永遠(yuǎn)不要體會她的人生。
她看著狐眠也倒下,維持著僅有清醒的神智,悄無聲息將一道法印打到旁邊弟子的身體上。
她在每一個人身上都留下了法印,這樣她就可以清晰知道,這些尸體去了哪里。
一切如記憶中一樣,唯一的區(qū)別只在于,多了一個不肯讓步的謝長寂。
他始終守在她前方,始終沒有倒下,等到最后一只魔獸斬盡,他才猛地跪到在地。
周邊是漫漫黃沙,血早已浸染整片土地,他喘息著,過了一會兒,就感覺周邊有人出現(xiàn)。
一個個修士悄無聲息出現(xiàn)在平原之上,謝長寂緩慢抬頭,前方的人,有些他認(rèn)識,有些不認(rèn)識。
秦風(fēng)烈、秦云衣、溫容、溫少清、巫楚、巫媚、冥惑……
兩宮九宗,幾乎每一個門派都來了人,他一一記下這些人的面容,直到最后,人群中走出一個青年。
他抬起頭,看見神色平靜的秦憫生,他冷淡看著他,只道:“讓開。”
謝長寂不動,秦憫生猛地拔劍,周邊無數(shù)法光一起襲來,花向晚再也不能偽裝,一把抓住謝長寂,化作一道華光,猛地躥了出去!
也就是這一刻,人群中突然沖出一個虛影,扛起狐眠,朝著另一個方向一路狂奔。
秦憫生意識到那是什么,驟然睜大眼睛,眾人想要去追,然而突然又想起什么,所有人停下來,互相對視一眼,都沒動靜。
花向晚和謝長寂逃入密林之中,意識到?jīng)]有人追來,兩人才緩了口氣。
“剛才是誰?”
謝長寂喘息著出聲,花向晚在每個人身上都留了法印,可以看到他們周邊,狐眠也不例外。
花向晚皺著眉頭用法印看了一圈,隨后有些錯愕,抬眼看向謝長寂:“是秦憫生。”
聽到這話,謝長寂也是一愣。
片刻后,花向晚立刻道:“去追。”
說著,她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朝著秦憫生帶著狐眠逃開的方向趕過去。
她一面趕,一面從法印中看見許多人圍在她師門眾人身體旁邊,他們像是貪婪進(jìn)食的惡獸,饑不擇食吸食著這些亡人殘存的修為。
沒有人愿意離開,所有沒有人追他們。
兩人很快追到秦憫生,秦憫生已經(jīng)力竭,他坐在狐眠身邊,低低喘著粗氣。
他身體接近透明,只是一道柔光。花向晚和謝長寂看著他,好久,謝長寂才出聲:“你只是一魄?”
秦憫生聞言,他緩緩抬頭,看著兩人:“是。”
三魂七魄向來共存,一魄獨(dú)立成人,聞所未聞。
花向晚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她皺起眉頭:“你怎么能成人形呢?”
“我不知道,”秦憫生搖頭,“可我知道眠眠會出事,所以我想來救她,如今我已沒有余力,好在你們趕來了。”
秦憫生抬頭,虛弱笑了笑:“有你們在,我也就放心了。”
“那你呢?”
花向晚看著面前人,有些不明白,秦憫生轉(zhuǎn)頭,他看著狐眠,神色溫柔。
過了一會兒,他終于開口:“我欠她一只眼睛,便還了她吧。”
他抬手撫向她眼睛,取出里面的琉璃珠,將它放在狐眠手中:“日后我是她的眼睛,我陪她看過千山萬水,永生永世,再不分離。”
說著,秦憫生眼中滿是圓滿,他想了想,抬起頭來:“還有,能否拜托二位一件事?”
“什么?”
“告訴狐眠,巫生不是秦憫生,”秦憫生低喃,“巫生心中無愛,他不懂人世之美,人情之善,可我懂。她沒有喜歡錯人,秦憫生,”他低下頭,吻在她眼睛上,“愛她到最后一刻。”
說著,他身形慢慢消失,化作一顆眼珠,凝在狐眠眼眶之中。
而這一刻,花向晚從法印中看到,另一邊的巫生在眾人吸食完合歡宮眾人修為之后,朝著巫楚恭敬道:“父親,這些尸體都是頂好練尸材料,父親不如求一求魔主,將尸體留給巫蠱宗?”
“此事我早已和魔主說過,等他們吸完修為,”巫楚淡淡看了一眼旁邊人,冷淡道,“你帶人把尸體抬回去。”
“是。”
巫生從一具尸體旁邊恭敬離開,巫楚臉色瞬間變冷:“什么東西!”
花向晚看著巫生帶著人將尸體一具一具運(yùn)走,送到巫蠱宗,等到半夜,她確認(rèn)好尸體最終地點(diǎn),終于出聲:“回去吧。”
謝長寂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取出溯光鏡,交給花向晚。
兩人握著鏡子,花向晚突然出聲:“其實你想起來了吧?”
“嗯。”
謝長寂應(yīng)聲。
花向晚看著他,好久后,她笑起來:“其實有時候,我會羨慕你。”
“羨慕什么?”
“我聽說,修問心劍,會讓人所有感情都變得遲鈍,痛也好,愛也好,都會變得無足輕重。如果我修問心劍,這兩百年,”花向晚抬頭,“或許就沒這么難過了。”
謝長寂沒有說話,他垂眸靜了好久,終于道:“出去吧。”
花向晚笑笑,將靈力注入溯光鏡,溯光鏡亮起來,兩人一起墜落而下。
黑暗的虛空星光點(diǎn)點(diǎn),花向晚手上一偏,溯光鏡照到謝長寂身上,一時之間,虛空中頓時出現(xiàn)了無數(shù)幻影。
白雪中被昆虛子撿回去的嬰孩;
五歲尚不能完整說話的孩童;
十八歲悄悄跟在她和沈逸塵身后、在她回頭時假作偶遇轉(zhuǎn)頭的少年;
成婚當(dāng)日,跟著昆虛子去死生之界時,詢問要如何正式舉辦婚禮的青年……
然后是她不在的兩百年,他種下滿山桃花;
他用幻夢蝶一次次沉溺幻境,一次次又清醒;
他去異界殺了無數(shù)邪魔,剖開他們的五臟六腑,然后拼湊出一塊衣角、一顆珍珠;
他每日一粒絕情丹,每日誦念清心咒,每日都渴求著,如果問心劍再進(jìn)一步,他就能遠(yuǎn)離這樣的絕望和痛苦;
她愣愣看著這幾近瘋魔的謝長寂,直到最后,他化作謝無霜的模樣,再次出現(xiàn)在她面前。
花向晚睜大眼,看向?qū)γ嫜壑袔Я藥追煮@慌的謝長寂。
“謝長寂……”
她不可思議出聲,謝長寂聞言,反而放松下來,他看著她,目光微動。
“一樣的。”
他啞聲開口。
就算修問心劍,從她離開,這人間便是煉獄。
并無不同。
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