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天京匕見(六)
韋澤是快到凌晨的時候被人從床上叫起來的,他原本就和衣而臥,警衛(wèi)員輕聲一喊,韋澤騰的就從床上坐起身來問道:“怎么了?”</br>
警衛(wèi)員說道:“總參謀長,在天京城外的部隊里面送回來些人,有最新情報。”</br>
“讓他進(jìn)來!”韋澤一面起身去洗臉,一面答道。</br>
很快,情報參謀急匆匆奔進(jìn)了韋澤的大帳。就見那名參謀滿臉驚恐,看來受了不小的驚嚇。敬禮之后說道:“報告總參謀長,從昨天傍晚開始就有不少人逃出天京城。到了夜里,天京城守軍出城追擊這些逃脫的人。我軍按照布置與出城追擊的那支部隊交火。部隊沒什么損失,城內(nèi)那支部隊倒是損失了些人。我們已經(jīng)把那些逃出城的人收攏起來帶回營地。”</br>
“那些人都是什么人?”韋澤問道。</br>
參謀軍官的聲音都有些發(fā)抖,“大概分為三類,一類是東王府的文官,他們說天王昨天一大早就把東王府的重臣叫進(jìn)了天王府,中午時分又把中級軍官給叫走了,到了下午都沒有任何消息。這些人覺得事情不對,就拖家?guī)Э诘奶映鎏炀┏峭侗荚蹅儭5诙愂且恍┸娙耍麄兟牭綎|王府中級軍官所在的地方有槍炮聲,他們覺得事情不對,也逃到咱們這里。第三類是六名北王和燕王的手下,他們參與了受命跟著燕王去殺東王軍隊的中級軍官,據(jù)他們所說,總共殺了兩千多人。他們實在是殺不下去,干脆就跑來我們這里。不過這只是他們幾個人所說,還做不得準(zhǔn)。”</br>
“殺了兩三千人?”韋澤整個人都懵了。這幫人可真的敢下手啊!把一支三萬多人軍隊的中層殺光,大概也就是兩三千人。可這等殺法,已經(jīng)不是打斷了這支部隊的脊梁,而是硬生生抽出了這支部隊的脊椎。</br>
這消息十分驚悚,韋澤卻不得不信。北王府三千人的部隊面對十倍的敵人,如果不這么做的話,是不可能真正控制天京城內(nèi)的士兵。</br>
“記錄!”韋澤對值班參謀說道,“立刻對那些逃出來的人分別詢問,盡快收集情報,建立時間線。”</br>
很快,一份命令就草擬完畢,韋澤看了一遍之后簽名蓋章,讓機(jī)要室將命令發(fā)了出去。</br>
忙完這些之后韋澤再也不想睡,他干脆坐回到辦公桌靠在折疊椅子上開始考慮下一步的行動。天京之變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第四天凌晨。天王那邊只用了三天就殺光了天京城內(nèi)的東王勢力,這個速度之快實在是令韋澤訝異。當(dāng)然,這個過程中的血腥程度,也讓韋澤心驚。</br>
韋澤的心態(tài)這幾天也如過山車一樣呈現(xiàn)出大起大落的過程,他最初只是知道天京之變或許會爆發(fā)。爆發(fā)之后他又覺得自己或許有能力參與其中。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一度嘲笑過的“農(nóng)民”搞起zhen治斗爭來,其果敢程度,或者說血腥程度大大超乎他的想象之外。如果是韋澤的話,無論如何都搞不到這樣的程度。</br>
現(xiàn)在韋澤能夠選擇的唯一出路就是完全脫離太平天國,天京之變的血腥程度對于韋澤的部隊統(tǒng)一思想倒是件極為有利的事情。知道了天京城內(nèi)的大屠殺,韋澤部隊里面人人自危是必然的事情,那時候就能夠讓這支部隊心甘情愿的脫離太平天國了。</br>
當(dāng)思維不得不接受事實之后,韋澤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原本就沒有什么選擇。以前認(rèn)為或許能夠插手天京之變,完全是韋澤在自己腦子里面想象出來的。韋澤想象的基礎(chǔ)是以不參與屠殺為底線,這本身就決定了韋澤根本沒有機(jī)會。</br>
天亮的很快,韋澤等大家都吃了早飯,才召開了參謀部會議。胡成和做事很謹(jǐn)慎,他雖然自己沒有前來天京城,卻把半個參謀部給派到了韋澤身邊。昨天韋澤已經(jīng)讓前十六軍一半的隊伍帶著部隊家眷前往鎮(zhèn)江,消除了部隊內(nèi)不穩(wěn)定因素之后,韋澤也覺得安心了很多。</br>
雖然情報不夠完成,負(fù)責(zé)詢問工作的情報參謀也拿出了一份整理出來的天京之變的時間線。先殺東王、擠走韋澤、消滅東王府、屠殺東王部隊的中層軍官,看完這一系列的步驟,所有人都傻了眼。</br>
韋昌榮過了好一陣,才用震驚的語氣說道:“總參謀長,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打進(jìn)天京城么?”</br>
雷虎還算是比較鎮(zhèn)定,即便如此,他說話的聲音也怪里怪氣的,仿佛聲帶都僵直了一樣,“如果按照情報,我們現(xiàn)在還是有機(jī)會打進(jìn)天京城的。”</br>
“打進(jìn)天京城之后怎么辦?和天王他們火并么?”韋澤平靜的問道。</br>
“火并就火并!天王如此倒行逆施,我們火并他又怎么了?”阮希浩的聲音一聽就是那種靠點表面的狠勁給自己壯膽的狀態(tài)。</br>
“天王殺這么多兄弟,并不是咱們火并他的理由!如果這是理由的話,我們火并天王的時候就不用殺太平軍的兄弟了?那時候憑什么不讓別人有火并我們的理由?”韋澤問道。</br>
這下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大家其實也就是說說而已,面對著完全超出想象的現(xiàn)實,其實每個人都不知道該怎么做。</br>
“我們撤吧?總參謀長,我等只要揮軍進(jìn)攻江浙。江浙的清軍根本不堪一擊,我們占領(lǐng)了江浙之后聯(lián)絡(luò)小刀會的兄弟。合兵一處后至少有十萬人。有你領(lǐng)著,咱們自己干也能打倒?jié)M清!”韋昌榮說道。雖然這本該說的激昂慷慨,可知道了天京城內(nèi)被屠殺了數(shù)千人,平素里大膽無畏的韋昌榮也顯得很蔫。</br>
韋澤心情也興奮不起來,他依舊用平靜的語氣說道:“撤是一定要撤的。不過現(xiàn)在還不能撤!不管如何,城內(nèi)還有那么多東王部下的親屬,我們現(xiàn)在盡可能為他們多做點事情吧。我宣布,從現(xiàn)在起,實施戰(zhàn)事警戒。做好邊打邊撤的準(zhǔn)備,部隊在這里最多再留四天。四天后,無論什么情況,我軍都要撤退回常州去!”</br>
軍事會議很快就散了,韋澤把他岳父祁玉昌找來,先是簡單的介紹了一下情況,韋澤對震驚的祁玉昌說道:“岳父,你那里可有現(xiàn)在還敢去天京城見天王的人才?”</br>
祁玉昌可是被韋澤告知的消息嚇住了,他一時沒聽明白韋澤的話。等韋澤重復(fù)了第二遍之后,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問道:“為何要現(xiàn)在去見天王?”</br>
韋澤答道:“我若是派我手下的軍官去,那就顯得太咄咄逼人了?而且我手下的兄弟們年輕氣盛,很難保證他們情急之下不說錯話。你這次出來的時候帶出了那么多在東王府當(dāng)過咨議的人,他們都是讀過書的人,想來其中應(yīng)該能有待人接物頗為不一般的人才吧?”</br>
“齊王?你現(xiàn)在派他們?nèi)フf什么?要和天王打仗么?”祁玉昌此時勉強(qiáng)緩過來勁,他依舊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答道。</br>
“我這次派人去只是要告訴天王,我從此要脫離太平天國。而且我想向天王討要些人。”韋澤給出了答案。</br>
祁玉昌告訴韋澤他會盡力而為,不過當(dāng)下的局面,他也不能保證自己能找到合適的人。</br>
韋澤也能想到那些文人在如此局面下只怕是不可靠,不得已,他只能找了幾個比較看得過去,但是職務(wù)不高的參謀部人員。最后后勤部的李維斯自告奮勇前去見天王。</br>
“你可要知道,這次去或許會有生命危險!”韋澤告知了李維斯這個殘酷的事實。</br>
李維斯點點頭,“總參謀長,只要咱們的部隊還在,天王只怕也未必敢把我怎么樣。雷虎檢點說的有道理,此時天京城東王的指揮系統(tǒng)已經(jīng)崩潰,天王尚且無力建成新的指揮系統(tǒng)。他們正在最弱的時候,我又不是去罵他們的。他們只怕此時最想的就是趕緊把我們給送走。危險肯定有,不過我覺得遠(yuǎn)沒到被殺的地步。”</br>
“好吧!我就讓人給你培訓(xùn)一下太平天國見天王的禮儀,這時候咱們還是盡量以不刺激天王為上策!”韋澤答道。</br>
一個小時后,李維斯與四百騎兵打著齊王韋澤的大旗向著天京城而去。沒到中午時分,這支部隊就抵達(dá)了天京城北門外。看到這么一大隊騎兵到了城外,城頭上雖然也有人比較緊張的跑來跑去,但是那數(shù)量與以前根本沒辦法相比。</br>
派了兩名戰(zhàn)士靠近城門,向城上通報齊王韋澤派人覲見天王。城頭上的部隊看來也不想擅開戰(zhàn)端,他們只是告訴城下的韋澤部隊,讓他們等著。過了好久,城門沒有打開,城頭上垂下一個籮筐,只讓使者一人進(jìn)程。李維斯下了馬,整理了一下衣服,坐進(jìn)了籮筐中。</br>
城內(nèi)的守軍如臨大敵,即便只有李維斯一個人,仍然上來了七八個人,上上下下把李維斯徹底給搜查了一遍。搜查完之后,他們立刻把李維斯架上一匹馬,由十幾人的馬隊護(hù)送,把他以最快速度送到了天王府外。在府外又等了一陣,側(cè)門開了。李維斯被帶進(jìn)了天王府。</br>
洪秀全、韋昌輝、秦日綱、陳承瑢四個人在一間偏殿里面坐著,李維斯立刻上前施禮。然后就站起了身。對這個做法,這幾個人也沒有太追究。陳承瑢先開口了,“韋澤要你來做什么?”</br>
李維斯答道:“天王,我們總參謀長韋澤派我來告知天王,您命人殺了東王,又殺了東王手下幾千兄弟。我等絕對不能接受你這樣大肆屠殺的做法。所以我軍已經(jīng)正式?jīng)Q定脫離太平天國,以后咱們分道揚鑣,恩斷義絕。總參謀長不久之后會把所有旗幟,官服都?xì)w還天國。”</br>
韋昌輝聽完這話之后勃然大怒,他怒喝道:“韋澤這個楊秀清的黨羽,到現(xiàn)在竟然還不趕緊自己把自己綁了到天王面前請罪。天王或許會饒了韋澤的性命。你不提自己造反的事情,反倒說天王屠殺兄弟!好狗膽!”</br>
就跟沒聽到韋昌輝的怒罵一樣,李維斯接著心平氣和的說道:“除此之外,我們總參謀長還有一事想請求天王答應(yīng)。”</br>
“還有什么鳥事?現(xiàn)在我們就把你拖出去砍了!”韋昌輝繼續(xù)罵道。</br>
天王洪秀全擺了擺手,示意韋昌輝停下。見洪秀全親自發(fā)令,韋昌輝又罵了幾句才閉上嘴。</br>
“天王!殺東王,您可以說東王謀逆!殺了東王府的人,您可以說他們是東王的死黨。殺了上千的將校,您可以說他們是東王的黨羽。我們總參謀長請求您把被殺的那些人的家屬交給我們帶走。您殺了幾千人,如果此時停下手來,還能向整個太平天國的兄弟們說的過去。您有這個道理。既然我們總參謀長是東王手下第一大將,我們自己脫離了天國,能帶上那些被殺兄弟的家屬。太平天國的其他兄弟們得知了這個消息,也會覺得我們是理虧……”</br>
等李維斯說到這里,北王韋昌輝再次怒道:“韋澤那個狗賊,在依附楊秀清的時候可完全沒把天王放在眼中,楊秀清要當(dāng)萬歲,要謀逆。他就鼓動楊秀清篡位。這么一個人,還敢說自己有道理了么?”</br>
對韋昌輝這么充滿正義感的發(fā)言,李維斯作為年輕人當(dāng)然很不高興。但是他來這里不是為了和天王洪秀全吵架慪氣的。特別是無意義的爭吵只會讓李維斯無端喪命。而且就如韋澤所說,現(xiàn)在韋澤的部隊與天京城內(nèi)這幫人的關(guān)系并不是有什么君臣名分來決定的。決定雙方地位的乃是戰(zhàn)斗力。據(jù)為優(yōu)勢地位的韋澤部隊,只要不采取威脅方式的就事論事,對方反倒更容易接受他們的戰(zhàn)斗力處于劣勢的現(xiàn)實。</br>
果然,北王韋昌輝雖然也怒罵,但是僅僅是在精神上施加壓力,卻根本沒有動手的意思。而天王洪秀全又阻止了韋昌輝繼續(xù)罵下去。</br>
等韋昌輝安靜下來,李維斯繼續(xù)說道:“那些被殺兄弟的家人留在天國,也不過是些罪人家屬。天王您放了他們和我們一起走,天國兄弟們知道此事之后,定然覺得天王您寬宏大量饒他們一條性命,反倒更容易相信是東王理虧。上天有好生之德,還望天王能夠放過那些人,讓他們和我們一起走!”</br>
聽到這里,陳承瑢看了看天王洪秀全,這才開口問道:“雖然齊王派你來這么說,但是我怎么知道齊王這不是在誑我們?等接到這些人之后,齊王再無什么顧及,那時候派兵攻打天京城呢?”</br>
“我們開會的時候也有人提出過攻打天京城的建議。”李維斯用非常平和的語氣就事論事的說道,并沒有絲毫的威脅意味。雖然如此,但是洪秀全也好、陳承瑢與秦日綱也罷,臉上都露出了一絲畏懼的神色。只有韋昌輝,則是大怒的模樣。不過這次,他并沒有立刻破口大罵,而是等著聽李維斯接下來的話。</br>
“我們總參謀長言道,我軍只要再打進(jìn)天京城,那定然是要再火并一次兄弟。大家從廣西開始起來造反,造的是滿清的反,殺的是清妖,可不是來殺戮兄弟們的。假如我軍偶然在這次火并中獲勝,那就算完了么?外面還有翼王,還有安徽的諸位天候,他們會就此罷手么?他們定然會起兵來為被我們殺的天國兄弟報仇。那時候殺得個尸山血海,死的還都是咱們自家兄弟!我們進(jìn)天京城這是要滅清妖,還是要幫清妖?所以我軍商量的結(jié)果是,絕不進(jìn)天京城!”</br>
聽李維斯說到這里,洪秀全等人的臉色再次變得極為難看起來。韋澤并不是在危言聳聽,他說的是一個很容易就能想到的簡單事實。而這個事實的殘酷性已經(jīng)由天京城內(nèi)剛發(fā)生過的事情證明了一次。</br>
“所以,我們總參謀長派我來,就是請求天王看在大家一起這么久的情義上,放那城內(nèi)的那些人和我們一起走。這也是天王您的大恩大德!”李維斯最后總結(jié)道。</br>
沒有威脅,沒有叫嚷,李維斯把此行的目的說的清楚明白。洪秀全等人陷入了沉思。過了好一陣,陳承瑢問道:“若是我們不放人呢?”</br>
李維斯輕輕舒了口氣,“若是天王不肯放人,也請饒了這些人的性命。他們不過是東王府兄弟們的家屬而已,若是天王把他們都給處決了,到時候天國兄弟們?nèi)巳俗晕!L焱跄吘故翘靽鳎帕四切┤耍靽值軅儠浀锰焱跄娜实隆H羰菤⒘怂麄儯焱跄趺窗矒崽靽值軅兊娜诵哪兀俊?lt;/br>
“凡是叛逆的盡皆殺了,這才讓人不敢再入楊秀清這逆賊般行事!若是不嚴(yán)懲這些人,難道讓那些人跟著楊秀清有樣學(xué)樣么?你奉了韋澤之命前來說這些話,就是要蠱惑天王,罪在不赦!”韋昌輝看來被李維斯的話給氣到了,他站起身指著李維斯大罵道。</br>
“北王,你先坐下!”洪秀全語氣嚴(yán)肅的命道。</br>
等韋昌輝不情不愿的坐回位置上,洪秀全說道,“這件事我自會下定決心。卻不知道韋澤之后要去哪里?”</br>
“我軍會在天京城外最多等四天,若是能接到天京城內(nèi)的兄弟,我等立刻就走。若是接不到,到了第四天,我等也會走。總參謀長派我來要說的話已經(jīng)說道,我就告辭了!”李維斯說道。</br>
洪秀全揮手阻止了韋昌輝叫嚷的沖動,又對陳承瑢使了個眼色。陳承瑢起身帶著李維斯離開了天王府。在門口讓人帶走李維斯的時候,陳承瑢有點不自信的問道:“齊王果真要走么?”</br>
“我們參謀長說了,天國兄弟自相殘殺只會便宜了清妖。佐天候,既然進(jìn)攻天京城只會讓天國自相殘殺個干凈,我軍是絕對不會進(jìn)攻天京城的!留下來大家以后也沒辦法相處,事到如此,我們就這么散了吧。”李維斯再次強(qiáng)調(diào)了韋澤的態(tài)度。</br>
陳承瑢也不知道是理解了韋澤的態(tài)度,還是對當(dāng)下局面感到遺憾,或者只是單純的感傷。“哎!”的嘆口氣,陳成榮就讓人帶李維斯走了。</br>
李維斯直到表面上看著從容,實際上心中忐忑不安,直到他被送出城,重新回歸騎兵隊伍里面,斯才感覺到后背上的貼身衣服不知何時被汗水徹底打濕。</br>
“立刻回去!”在發(fā)布命令的時候,李維斯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了。</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