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快更新宋時明月 ！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天上星辰掉落凡間
    晁補(bǔ)之最能欣賞這種華麗至極的舞樂，他拍著大腿，沖秦觀贊嘆：“少游，你看看你，你光看見‘田野上遍地野花香’，怎就沒看見鼻子底下這家花獨(dú)艷呢？
    瞧，這群歌舞伎哪個不比‘碧桃’更佳！碧桃算什么，爛桃一個！虧你日日住在離人家，還拿爛桃當(dāng)寶貨。你說你關(guān)起門來欣賞這些人的歌舞，誰能說你什么？離人，我看你今后可要把少游盯緊點(diǎn)，派個家人接送，令他上朝做事，散朝回家——外頭什么宴請都打回去，這日子多好。”
    說到這兒，趙興翻身問：“履常（陳師道）、方叔（李廌）剛來京城，還沒安排住處吧，我這房子大，少游兄就住在這里，兩位不如也搬來我處？”
    兩人略微推遲下，齊聲答：“那我等就不客氣了。”
    趙興呼喊仆人為兩位收拾房子，蘇迨與蘇過看天色不早，起身告辭：“眼看天要黑了，小弟家中還沒有安排，我等二人告辭了。”
    “如此，王夫人且留在我這里，跟朝云一起住幾天”，趙興帶著詢問的語氣說：“老師不在家，干脆你兄弟倆白天也來這里吃飯，晚上自去，如何？”
    “聽從哥哥安排”，蘇迨、蘇過拜謝。
    蘇軾在貢院判卷，王夫人來趙興這里與朝云一起住，也算替兩兄弟減輕負(fù)擔(dān)。至于兩兄弟自己，他們各自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學(xué)業(yè)，所以要趕回家去，主持家務(wù)。
    兄弟倆推辭了趙興派遣的家仆，慢慢散步回去，臨到家門口，年紀(jì)稍小的蘇過突然嘆了口氣，說：“有時候，我有點(diǎn)羨慕干兒（蘇軾給蘇遁起的乳名）。”
    蘇迨先是沉默，最后也嘆了口氣，答：“有時候我也羨慕……這里有那么多兄弟玩耍，還有一位溺愛他的大兄，哎……”
    趙興房里的歌舞仍在繼續(xù)，秦觀不停的要求趙興把胡姬也叫上來，向眾人展示一下聞名已久的胡姬舞姿，但趙興卻用“語言未通，調(diào)教未完”來推辭。這時，一壺壺淡味的瑯霂酒將眾人熏的陶陶然，眾人都趁醉吆喝吵鬧，吵得趙興惱不過，他也趁醉吼，轉(zhuǎn)移了話題：“我還有一首新歌，來，女娘們，我唱，你們跟著哼，把樂器都彈起來。”
    那是一首現(xiàn)代版的“一江春水向東流”，依舊是鄧麗君唱的版本。趙興哼過一遍后，幾名詞曲嫻熟的倭女立刻接上調(diào)子……
    唱完了這首“一江春水向東流”，歌女們立刻轉(zhuǎn)到鄧麗君版的蘇軾名詞“明月幾時有”。
    這首歌大家感興趣，一是詞曲意境極佳，另一個是——這是他們恩師所作。于是大家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醉眼朦朧……
    將那群醉漢一個個送出府門，趙興雖然表面裝作不在意，但心中依然掛念著程濁的行動，煩悶無聊中，他便叫過那群倭女，教她們另唱一首新曲《送別》，慢慢地打發(fā)時光。
    陳伊伊去陪他哥哥去了，趙興身邊唯有程阿珠陪伴。夜深，趙興看見臥在自己膝頭的程阿珠，小心的提醒：“阿珠，休息去吧。”
    程阿珠聽了這句話，起身而拜，再拜，開口說：“奴這幾日也想，我歌藝舞藝不如這群倭女，識字算賬不如伊伊，打理家務(wù)不如阿夏……奴什么也不如人，唯有與官人結(jié)發(fā)之情，人不如我。官人，此時此刻，不要趕我吧，讓奴陪在官人身邊——奴只會這個。”
    趙興愛戀的摸摸程阿珠的臉，輕聲說：“這幾日忙來忙去，都沒顧上與你好好相聚，也罷，從明日起，我就關(guān)起門來與你廝守……且等明日，我把滿天的星星給你摘下來。”
    程阿珠聽了，一點(diǎn)沒有懷疑趙興能否做到，她幸福的趴在趙興膝頭，繼續(xù)欣賞歌舞。
    程濁是在半夜回來的，看到趙興屋里還亮著燈，他連忙趕來“請安置”，并向趙興匯報：“我等追蹤了卜慶兩座窩點(diǎn)，斬殺了十七人，據(jù)說我們曾射傷了卜慶……兄弟們不曾受傷，但我看到夜色已深，所以帶著兄弟們回來了——順便拿了幾件卜慶丟棄的衣物。”
    “好，你終于長大了”，趙興欣慰的拍拍程濁肩膀，看看他身上穿的鎧甲，那是一套備中鎧，血染紅了半邊。
    趙興慷慨說：“這套鎧甲送給你了，你再去庫房撿幾件兵器，安置吧。”
    第二天，一大早趙興讓人從庫房里抬來兩個箱子，開始招呼閑著沒事的學(xué)生制作手工。那是一堆散架，趙興親自動手將幾個青銅片用鉛錫鉚釘鉚在一起，從另一個箱子取出玻璃片鑲嵌上，眨眼間，一件古樸的歐式馬燈出現(xiàn)在他手中。
    趙興在國內(nèi)待得時間短，在三年航海期間，他利用海上旅行的閑暇，將自己的一些記憶記錄下來，并畫了相應(yīng)的圖樣。這盞歐式馬燈是他回國后，命令工匠倉促打制，由于時間緊，只打造出來些散件，便被運(yùn)來汴梁城，等待趙興現(xiàn)場組裝。
    三年時間，趙興已經(jīng)順藤摸瓜，摸清楚了中國玻璃的南海制作窩點(diǎn)。他這時才發(fā)現(xiàn)，其實中國早就有玻璃制作技術(shù)，并可分為南派與北派。
    北派玻璃制作以洛陽附近為主要產(chǎn)地，這一派制作的是渾濁玻璃。北派玻璃是不屑于制作家用物品的，因為他們有更加暴利的行業(yè)——制作假玉。直到現(xiàn)代，地攤上賣的那些廉價玉器，依舊是由河南當(dāng)?shù)刂谱鞯模赃@種假玉也被稱作“河南玻璃”。
    南派玻璃制作技術(shù)時斷時續(xù)，在歷史中忽隱忽現(xiàn)，自宋以后則徹底消失。這一派是仿造水晶的，偶爾也制作一些透明器皿。他們銷售很隱秘，但這種隱秘，對趙興來說根本不算保密。他只要順著貨源物流方向逆向一查，便查找到了南海玻璃的根源。
    趙興用一粒日本珍珠——五萬貫的價格買通了玻璃作坊一個管事，獲得了玻璃配方，而后這個管事在他的護(hù)送下逃向倭國長門，最新的消息是：那廝在長門隱名埋姓，開設(shè)了自己的玻璃作坊。而趙興則在國內(nèi)，悄悄的研制透明玻璃。
    遺憾的是，這份玻璃配方似乎有點(diǎn)問題，制作出來的玻璃發(fā)脆，面積一大就容易碎裂。所以趙興就把它割成巴掌大小的碎片，采用拜占庭索菲亞大教堂式的拼花方法，把玻璃拼疊起來……這件馬燈就是他的新作品。
    幾個學(xué)生看完趙興的手工后，一溜排開，叮叮當(dāng)當(dāng)，神態(tài)悠閑的裝配著馬燈。現(xiàn)場顯得很溫馨。陳慥陳師道、秦觀等人起床后，看到這幅場面，忍不住驚問：“離人，你怎么有興趣玩起工匠的技藝了？”
    他們是在指責(zé)趙興玩物喪志，鼓搗奇巧淫技。
    趙興手舞著釘錘，一指在場的學(xué)生，笑得很自在：“想當(dāng)初——大約是五六年前吧，程家坳一窮二白，村落周圍猛虎徘徊，我就是和學(xué)生們一起制作手工，熬過了那段貧困日子。
    現(xiàn)在的程家坳，家大業(yè)大，雄踞黃州，一聲喝令，十萬大山的獵戶齊聲響應(yīng)。
    恍惚之間，幾年過去了，能夠在這樣的情況下，重溫當(dāng)初的創(chuàng)業(yè)日子，我心甚為寧靜。”
    在場的學(xué)生聽了，臉上不由自主的浮出會心的微笑，他們手中的釘錘敲得更專心了。
    秦觀不覺得有啥好，然而陳慥卻一推孩子陳不群，喝道：“去！”
    陳師道長身而起，撈起一把釘錘說：“我也學(xué)一下。吾愛此燈精美！”
    李廌從小困倒，聽到趙興講述從貧困中崛起的經(jīng)歷，不禁肅然起敬。這那里是奇淫巧技，分明是自強(qiáng)不息么，他跳了起來，撿起釘錘，在學(xué)生們的指導(dǎo)下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那么蛑瑢⒆约簩ι畹拿篮闷谕珒A瀉在手下。
    秦觀愣了一下，說：“我不跟你們瘋，今兒我要去吏部拿官誥，你們忙，離人，接你的馬一用。”
    晚飯時，后花園的地上已經(jīng)擺滿了做好的玻璃馬燈，程夏熟門熟路的拿著一個本子一支筆，挨個登記學(xué)生們的產(chǎn)量，并檢查馬燈的質(zhì)量。這當(dāng)中，似乎未受訓(xùn)練的陳不群、陳師道與李廌做的活兒最粗糙。程夏都不收這三人活兒，直接讓他們把自己的手工拎回家去……
    等程夏檢查完畢，趙興吩咐在馬燈里點(diǎn)起蠟燭，把燈放入草叢中。
    當(dāng)夜，雪化干凈了，地面上微微有點(diǎn)濕，但天空非常晴朗，月如鉤，一抹銀牙掛在天空，繁星點(diǎn)點(diǎn)，草叢中則燭光一片，趙興摟著程阿珠坐在屋內(nèi)窗前，指點(diǎn)著草叢中那片繁星說：“阿珠，你瞧，我把天上的星星給你放到院中了。”
    秦觀白天去了一趟吏部接受任命，沒有參與制作馬燈。這時，他也被院落里的璀璨驚呆了，背著手與陳師道、李廌留戀燈叢，禁不住詩興大發(fā)。
    陳師道也詩興大發(fā)，不過這人做事有個習(xí)慣，喜歡每一句都有典故。做詩的時候，要把自己關(guān)到房子里，獨(dú)自一人苦思，屬于那種苦吟派詩人。
    這樣的苦吟詩人做詩的時候，他老婆要趕緊抱著孩子回娘家，家仆們也要把院里的雞都抱走，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看他的屋門，整個院子要保持絕對安靜。什么時候他的屋門開了，大家的苦刑便終止了。身在趙興這個院子里，他顯然沒有那種苦吟條件，所以他雖然詩興大發(fā)，但只能急得沖李廌翻白眼。
    李廌從小孤獨(dú)慣了，待在趙興這座院子，他仿佛又回到了宗族的懷抱，兄弟姐妹一大群，彼此用數(shù)字相稱，透著親切，與此同時，院子里人來人往的像個自由市場，一會是飯店的廚師來討教心得，一會是附近商鋪的老板來與馬夢得商量貨價與數(shù)量。這種喧鬧令陳師道痛苦不堪，卻讓李廌感到格外溫馨。
    人舒服了，就沒有詩性，所以李廌漫步在繁星中，只顧品嘗這難得的寧靜，沒注意陳師道的焦急。
    燈叢中，那些倭女又唱起了昨天學(xué)會的“一江春水”，眼前的繁華勝景，配合那感傷的詞句，悠揚(yáng)的音樂，令人如醉如癡。
    程阿珠也如醉如癡，趙興伏在她耳邊，低聲說：“動手準(zhǔn)備吧。”
    程阿珠知道趙興說什么，她的耳根通紅了。趴在趙興身后的陳伊伊正在使勁用瘦小的肩膀扛趙興，希望他能在窗前給自己留出一條縫來。無奈，趙興的身體對于她來說實在太龐大，她折騰累了，趙興卻好像沒感覺，氣的陳伊伊用力擰趙興。
    秦觀在草叢中閑逛著，逛久了有點(diǎn)冷，他一貓腰，順手從草叢里撈起一盞馬燈，邁著方步走了兩步，一回頭，看到陳師道與李廌呆呆的看著他，他一咧嘴，說：“你倆也撈幾盞……沒關(guān)系，我等與離人，兄弟也！離人對兄弟們向不見外，我們也就別跟這廝見外了（liao）。”
    果然，坐在窗戶后的趙興見到秦觀這種行為，在屋內(nèi)高喊：“多拿幾個，這玩意自己用、送人都很體面的。”
    趙興身邊，程阿珠扭了扭身子，趙興身子一側(cè)，讓她做得更舒服。陳伊伊乘這個空隙擠到窗前，她望著滿院的“繁星”，正想發(fā)一兩句感慨，程阿珠已語帶不滿的說：“官人，不要！這燈雖然是官人的物事，但既然官人制給奴看，奴希望把這些燈都收起來。以后官人外處去做官，奴一人在家寂寞了，就把這些燈擺出來，再想想官人的情意，奴死了也值。”
    趙興一聽，趕緊又沖窗外急吼吼：“罷了，少游，這些燈都是用過的，送人不妥，自用也不合適，你先放下，等過了今日，我從庫房挑好的配件給你裝，送你些新物事。”
    秦觀提著燈，瀟灑的轉(zhuǎn)了個圈，看著燈光在夜空中發(fā)出一道閃亮的光帶，他有點(diǎn)不舍，揚(yáng)聲問：“比這個還好？”
    “少游，怎那么不曉事，快放下”，王夫人帶著朝云從雪地里漫步走來，她取下秦少游手里的燈，放回原地，嗔怪的說：“焚琴烹鶴，大煞風(fēng)景！今日本來是一片美景，你取一盞，我取一盞，這兒還能賞玩嗎？”
    秦少游尷尬的向王夫人行了個禮，一溜煙跑了。陳師道、李廌二位則乖乖的向王夫人行禮，跟在王夫人身后。趙興見王夫人出現(xiàn)，趕緊從屋里跑出來向王夫人行禮。
    “哎，可惜上元燈會時離人不在京城，否則，這京城又該是怎樣一番景象”，王夫人感慨道。趙興沒有接這個話，他向跟在后面的朝云悄悄問：“遁兒怎么樣了？”
    朝云低聲回答：“今兒他跟幾位哥哥玩了一天，晚上滾到他們屋里去了。恰好我這幾日也勞累了，便由他去玩，自己休息一下。”
    王夫人聽到身后的交談，一邊欣賞著燈火，一邊說：“你們老師明天判完卷，傍晚到家。遁兒這幾日身體既然好了，便隨我一起回家吧。”
    朝云連忙答應(yīng)著，趙興看到一個守門的門子站在遠(yuǎn)處，躲躲閃閃的，又竭力想讓趙興發(fā)現(xiàn)的樣子，他招手喚過來，問：“有事嗎？”
    門子垂首回答：“左鄰秀才麻述麻深遠(yuǎn)，右鄰助教（宋代官學(xué)低等官，也是三教九流人士的尊稱）鄒蘊(yùn)鄒子安、與附近老郎（年長者尊稱）前來拜訪，大官人，見，還是不見？”
    趙興不滿的皺皺眉頭：“不是告訴過你們嗎？我這幾日閉門休息，等待發(fā)榜——誰都不見。”
    王夫人皺了皺眉，還沒說話，秦觀不知又從哪里跳了出來，他手里提著一盞紫銅燈，一邊晃著燈，一邊插話：“還是見見吧，他們這是‘敦親睦鄰’，這是一種汴梁習(xí)俗，怎好不見？”
    王夫人點(diǎn)頭附和：“汴梁習(xí)俗，若有新住戶遷入，左鄰右舍會在他安居之后，帶酒茶等物拜訪，告訴他本地商鋪情形，以免新人不便或上當(dāng)……也有人終日無所事事，只帶著茶壺去每家串門子閑談。你已經(jīng)安居三日，這時間，恰好是鄰居拜訪的日子。”
    趙興聽了一愣。
    怎么，東京人也有這禮節(jié)？
    現(xiàn)代社會，他曾在電影上看到西方社會盛行這種敦鄰睦友的禮節(jié)，在他想來，京城人士不欺負(fù)他這個外地人，已經(jīng)算是燒香拜佛了，怎么，宋代人會如此純樸，純樸的令他懷疑這是群“西化人士”，是“香蕉”、“海歸”。
    原來，這傳統(tǒng)很中國！
    趙興在這里又以現(xiàn)代思維看待宋人了。現(xiàn)代，沐浴在胡人陽光下成長起來的京城人士喜歡欺生，因為有這種顧慮，所以他才關(guān)起門，不敢與鄰舍接觸，只想等混熟了汴梁城，再與鄰人交往。沒想到，他倒是小心眼，在禮節(jié)上落入后手。
    幾個鄰居立刻被請了進(jìn)來，這幾人果然有汴梁人士的風(fēng)格，他們每人手里都提著個茶壺，似乎漫漫長夜無心睡眠，打算在趙興這里長談，看著他們手中的茶壺，趙興又覺得有點(diǎn)好笑。
    除了手里的茶壺外，這些人還端著一碟宋代點(diǎn)心，他們殷勤地遞上點(diǎn)心，說著宋代敦鄰的套話，趙興心里暖洋洋地寒暄著，恍惚間，仿佛處身于一部外國電影中。因為，現(xiàn)代唯有外國電影中，鄰居才會端著點(diǎn)心來拜訪新住戶……
    不過，外國人不提著茶壺拜訪鄰居。
    麻秀才身份最高，他領(lǐng)銜開口：“自學(xué)兄在這里安置，院里日日飄出誘人的香氣，東京六大名樓的名廚出入此間，川流不息，弄得我們整日饑腸轆轆的……我就說吶，新來的該不會是個廚子吧，沒想到前幾日看見蘇門學(xué)士出入，一打聽才知道，學(xué)兄原也是蘇門子弟——大才啊，蘇學(xué)士看中的人，能簡單的了嘛……學(xué)兄在上，受小弟一拜。”
    趙興謙虛幾句。這時，庭院里歌聲已經(jīng)停止，女眷們都回避了。燈海里重新冒出了秦觀與陳師道、李廌。鄒子安鄒助教望著滿院燈火，解釋自己拜訪的動機(jī)：“原來如此……唐突了！我等原本該在明日白日拜訪，但看到大官人這里一片通亮，疑為失火，故叩門求見——冒昧冒昧，望大官人勿責(zé)怪。”
    鄒蘊(yùn)是位房東，他老爹為他掙下了一片院落，如今他靠出租院落為生，也就是現(xiàn)代所稱的“包租公”。麻述是位老秀才，屢試不第。此人祖上當(dāng)過小官，在內(nèi)城有一片宅子。他靠出租內(nèi)城宅院給官員生活，自己帶著家眷住在外城，期望能通過苦讀詩書，恢復(fù)祖上榮光。
    汴梁城像麻秀才這樣“一心求上進(jìn)”的還不多，因為這個地方謀生太容易了，安逸的生活，讓他們大多數(shù)失去了上進(jìn)心，只顧享受這一片繁華。
    麻秀才最熱心功名，所以他年紀(jì)雖大，卻將有貢士頭銜的趙興視為學(xué)兄。看著他微白的鬢發(fā)，趙興倒有點(diǎn)不好意思，他謙虛幾句，領(lǐng)著這些人來到燈海，與秦觀等人見面。
    聽了秦觀與陳師道這幾位才子大名，不會詩文的人也要跳出來縐幾句，以顯得自己不是俗人。麻秀才先是珍重問安，而后訕訕詢問秦觀的佳句，秦觀人來瘋，手里提著燈，瀟灑地在院中走來走去，正需要別人欣賞，馬上邀請麻秀才同賞燈海……
    幾名渾身冒酸水的人碰在一起，就想磁鐵陰陽兩極自動吸引一樣，立刻騷性大發(fā)，要冒幾句酸水。他們或者做苦思態(tài)，或者晃著腦袋，不停的吟誦……啊，趙興這里有酒有菜，寫作環(huán)境京城無二，讓這些騷人樂不思?xì)w。
    假使不騷，為了多停留會兒，多吃點(diǎn)美食，也要裝騷。
    陪他們轉(zhuǎn)了片刻，趙興又見那位汴梁城雇來的門子，站在遠(yuǎn)處沖他頻使眼色。他懊惱的問：“又怎么了？”
    “大郎，門口來了幾位訪客——小的認(rèn)出來了，其中兩位是相國寺的私場子（相撲手），他們抬了一個人，非要求見大人。說是大人不見，今晚他們就不走了。”
    趙興眼珠都沒有轉(zhuǎn)，立刻反問：“要求見面還要使出脅迫手段……今晚，幾位少爺中誰出去了？”
    宋代不稱“少爺”，這個稱呼是趙興帶來的。門子顯然知道趙興說的是什么，他馬上回答：“是旺舍人（程旺）。小舍人帶著一隊人出去，有大半個時辰了。”
    “喚夏舍人來，告訴他趕快把程旺召回來……去問問陳公子，看看他醒了沒有，能不能見客？”趙興順勢也把“少爺”一詞換成“舍人”。
    門子聞令退下，他晃了晃腦袋，邊走邊低聲嘟囔：“奇了，迪功大人怎還沒見門口是誰，就開始布置接客了。”
    陳公川的身體已經(jīng)恢復(fù)的差不多了，只是他戀奸情熱，與宜娘膩在一起不愿意出來見人而已。身為越南貴族的他，能獲得宋歌伎的親睞，令他熏熏然陶陶然忘乎所以。聽趙興的召喚，他一溜小跑的竄出，恰好望見遇趴窗口向里張望的妹妹，他匆匆打招呼：“妹子，怎不進(jìn)去？別擔(dān)心，哥哥好著呢，等等，興哥喚我，我回頭與你聊，屋里的宜娘還請你照顧一下。”
    陳公川竄了幾步，見到那一片燈海，立馬指揮不動腿，他走向秦觀準(zhǔn)備一起發(fā)騷。早知他脾氣迎上來的趙興一把撈住，指了指大門：“走，門口有你想見的人。”
    趙興并沒有接觸過相撲手——除了李應(yīng)。這時候幾個相撲手求見，一定是為卜慶而來——因為李應(yīng)的婆娘已經(jīng)得了撫恤，拿那筆錢跟一個漢子回鄉(xiāng)下去了。所以只能是卜慶。
    趙興沒有驚動燈海里尋章做句的人，他悄悄退出，暗地召集幾名學(xué)生，提著杖刀走出府門，陳公川則讓幾個學(xué)生攙著，一副虛弱無力的樣子，陪趙興出迎。
    門口處，一見趙興出迎，一名光著膀子的漢子立刻從擔(dān)架上跳起來，跪倒在地，兩手高擎著一根荊條，垂首不語。
    趙興也不說話，他舉著刀，沉默的掃視著站在門口的這群人。一點(diǎn)數(shù)，居然有十一位之多。
    趙興不說話，不等于別人不說話，迎面幾個人一見趙興出迎的場面，其中一人仰天打了個哈哈，上前一步說：“大官人真是個聰明人，一聽我們來訪就知道究竟。來來來，讓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樊樓卜慶，他一時不小心，冒犯了貴親，特來負(fù)荊請罪。”
    趙興依舊不說話，他冷冷的打量著跪在身前的卜慶，將他身后那群“豪杰”視為空氣。
    卜慶身材并不高，跪在地上的身體顯得并不健壯——可就是這樣一個個子不高，也并不健壯的人，竟把持了汴梁的地下社會，他的兇暴令人聞風(fēng)色變。可見權(quán)力的魅力可真大。只要擁有權(quán)力，這樣一個平平常常的人，竟然把汴梁數(shù)萬賣笑為生的歌伎視同草芥，并令整個汴梁城噤若寒蟬！
    剛才說話的那個人依舊在呱噪：“大官人，卜慶無心之失，請大官人……”
    程夏看到趙興恍若未聞，他明白趙興的意思，立刻打斷對方的話，怒斥：“住嘴，你是什么東西，竟敢跟我家大人這樣說話，還不跪下？”
    “大人”，這個詞一出，在場的那群人打了個哆嗦，剛才說話的那個人強(qiáng)辯：“便是一位大人，也不能不講江湖規(guī)矩，卜慶來賠禮——”
    “住嘴！”趙興開口了，他舉著刀，臉色冷冷的說：“你也配跟我談‘江湖規(guī)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