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爺面色平靜，目不斜視的品著茶水，假裝沒看見方錚投過來的極其幽怨的眼神，心中卻是頗不平靜，人越老越丟不起臉，更何況方老爺還是金陵城里有頭有臉的大富豪。所以方老爺撒了謊，無它，面子而已，完全是下意識的反應(yīng)。</br></br>身家數(shù)以千萬計的商號大東家，怎能容得別人說他兒子乃不學(xué)無術(shù)，敗絮其內(nèi)的紈绔子弟？縱是別人當(dāng)他面不說，可方老爺也受不了那種譏諷嘲笑的臉色。</br></br>面子這個東西虛無縹緲，有可時候是真的看得見摸得著，身處方老爺如今這個位置，感受更是比一般人深刻許多。</br></br>所以陳夫子開口一問，方老爺想都沒想便脫口而出，搶著幫方錚回答了。話都落了音，方老爺才后悔，作為商人，方老爺這輩子必然說過無數(shù)謊話，但今日說的這個謊，毫無疑問是最容易被拆穿的，這令方老爺心中忐忑不已。</br></br>此刻他的想法跟他那寶貝兒子想的一樣：萬一這陳夫子興致上來，當(dāng)場考量方錚的學(xué)問怎么辦？</br></br>倆父子比誰都清楚，生員只是戴在頭上的一頂帽子而已，這頂帽子就像一個氣泡，輕輕一戳就破滅，學(xué)問這東西取不得巧，也沒有捷徑，朝夕苦讀之功，少一丁點兒別人就能看出深淺來，更別說這位方大少爺連字都識不全，一張嘴便得露出馬腳。</br></br>于是，兩人面對面坐著，心中都惴惴不安，只盼陳夫子趕緊端茶送客，回去的路上再好好互相埋怨。</br></br>想法是美好的，現(xiàn)實是殘酷的。</br></br>果然，陳夫子不負(fù)眾望，眼含期待的道：“既是如此，我來考考你，經(jīng)義之類的太深廣，今日就先不說，我出個對子，你來對，如何？”</br></br>如何？我能說不嗎？方錚哭喪著臉，老爹是不是存心想看我出糗??？你兒子出糗對你有什么好處？還生意人呢，盡干這種損人不利己的破事兒！</br></br>想一想，干脆心一橫，大不了我就說前陣子摔壞了腦袋，以前學(xué)的東西都不記得了。反正老爹在場，丟臉也是他丟臉，誰叫他陰我來著，我也讓他丟一次臉，這才叫“有其父必有其子”。</br></br>方老爺卻是神色頗為尷尬。怕什么來什么。眼下這可如何是好？自己兒子肚里幾兩貨色。他最清楚。喝花酒玩姑娘他是個中翹楚。從小到大連書都沒怎么摸過地人。怎么可能會對對子？</br></br>不是拜師么？怎么拜出這么個景象來了？按習(xí)俗來說。陳夫子只需收下方家地禮品。然后不咸不淡地溫言勉勵方錚幾句。最后端茶送客。這事兒算是齊活了。人算不如天算。早知道干脆就讓這孽子承認(rèn)自己大字不識多好。也省得父子二人背個“誑語”地名聲。</br></br>方老爺年紀(jì)老了。對自己這張老臉愈發(fā)看得金貴。聞言要對對子。頓時嘴一張。打算將這事給岔過去。</br></br>誰知方錚已經(jīng)打定主意。死豬不怕開水燙了。大不了學(xué)對穿腸那樣吐血而死。</br></br>他沒給方老爺打岔地機(jī)會。搶著道：“如此。便請夫子出題吧?！?lt;/br></br>方老爺肩膀一垮。懊惱地閉上眼。倚在太師椅地靠背上。實在不忍心看兒子接下來張目結(jié)舌地窘態(tài)。你們愛咋咋地吧。老夫眼不見心不煩。</br></br>陳夫子望著墻上掛著的孔圣畫像，沉吟了一會兒，道：“聽好了，我出‘昨夜敲棋尋子路’?！?lt;/br></br>方錚聞言眼睛一亮，咦，這對聯(lián)哥們好象聽過呀。怎么在這個時代，還沒人出過這個對聯(lián)嗎？哇卡卡，作弊器，金手指，穿越的生活是多么的美好呀，以后本少爺又多了一個稱號：才子，方大才子，風(fēng)流倜儻英俊瀟灑的方大才子。誰叫得大聲，賞！</br></br>讀大學(xué)中文系的，對中國的古詩詞和對聯(lián)方面肯定不陌生，方錚上大學(xué)時讀書不算太認(rèn)真，可多少也受了些熏陶，看過幾本正經(jīng)書，什么“云對雨，雪對風(fēng)，晚照對晴空”之類的還是知道一點。當(dāng)然，方大少爺更了解的是《金瓶梅》之類的純學(xué)術(shù)性言情小說，經(jīng)常研究到廢寢忘食的地步，至于研究過后有沒有拜托五姑娘幫忙消消火，這便不足為外人道了。</br></br>陳夫子出的這個對聯(lián)，正好在方錚所知不多的知識范圍內(nèi)。不得不說，這廝的運氣不是一般的好。</br></br>陳夫子出的是個雙關(guān)聯(lián)，這個上聯(lián)中的“子路”包含兩個意思，一是棋子的路數(shù)，二是孔子的弟子，其中有一個正好也叫子路。</br></br>方錚回憶了一下，馬上就有了答案，裝模作樣沉吟了一會，朗聲道：“學(xué)生對‘今朝對鏡見顏回’?！毖粤T得意的伸手輕拂方巾，看似飄逸，實則風(fēng)騷。</br></br>這也是個雙關(guān)聯(lián)，其中“顏回”也有兩個意思，一是真實面貌，二是孔子的弟子中，也有一個叫顏回的。</br></br>陳夫子將下聯(lián)默默品位了一番，突然眼睛一亮，笑道：“不錯，妙極！”</br></br>當(dāng)然妙極，千百年后書上印的，能不妙么？</br></br>方老爺閉著的雙眼猛然睜開，驚道：“什么？”</br></br>轉(zhuǎn)過頭盯著方錚，道：“你怎么會……”話到一半，又住了口，眼中卻流露出疑惑之色。</br></br>方錚謙虛道：“爹，孩兒這是如有神助，當(dāng)不得真的?！?lt;/br></br>鬼話連篇！神仙會幫你對對子，吃飽了撐的？方老爺?shù)闪怂谎?，心中卻是暗喜。兒子沒給他丟臉就好，哪怕陳夫子再出對子，答不上來也不至于太難堪。</br></br>陳夫子微笑道：“今日興起，為師我便再出一聯(lián)，你聽好了，‘壯志難磨，尚欲乘長風(fēng)破萬里浪’?！?lt;/br></br>“學(xué)生對‘閑情自遣，不妨處南海弄明月珠’。”</br></br>“好，聽著，我再出‘竹本無心，遇節(jié)豈能空過？’”</br></br>“學(xué)生對‘雪非有意，他年又是自來?！?lt;/br></br>…………</br></br>方老爺坐在太師椅上，目瞪口呆的望著兩人對來對去，他實在想不通，以前自己這個連字都沒識全的兒子，什么時候?qū)W會了對對子？而且竟然能與文才譽滿金陵的陳夫子斗個不分勝負(fù)，看陳夫子的神色，似乎對這個新收的弟子越來越滿意了。</br></br>匪夷所思，太匪夷所思了！方老爺一時有些接受不了。他搖了搖頭，想將眼前這詭異的一幕當(dāng)作幻覺，甩出腦海。方錚的形象，在他這個父親的眼中竟是頭一遭有了些高深莫測的感覺。回頭一想，自從兒子從昏迷中醒來后，言行之間處處與往常不同，仿佛換了個人似的，完全不復(fù)以前那放浪形骸的敗家子模樣，莫非……他摔了腦子反而摔開竅了？</br></br>最后方老爺索性不聽了，自顧自的陷入了思考：“觀此情形，我兒定非池中之物，以前諸多劣跡，只是年少胡鬧而已，周處殺虎斬蛟之前，不也是個為禍鄉(xiāng)鄰的浪蕩子嗎？若能幡然悔改，仍是大有作為?！彼尖庵?，看方錚更是格外順眼了。</br></br>只是對了幾個對子，竟然能一舉扭轉(zhuǎn)方老爺對他多年來形成的惡劣印象，更得到陳夫子的頻頻嘉許，這般好處卻是方錚始料未及的。</br></br>“哈哈，痛快！多少時日未曾如此痛快了！方老爺，你有一個好兒子?。　标惙蜃哟笮χ鴮Ψ嚼蠣?shù)馈?lt;/br></br>方老爺將疑問壓在心底，聞言笑道：“孽子太過胡鬧，盡會耍些小聰明，以后還請陳夫子多多費心。”</br></br>貶低兒子的話，方老爺卻說得面露得意之色。有人夸自己的兒子，哪個做父母的不開心？方老爺此時如同喝了一大罐蜂蜜般，從臉上一直甜到心里，兒子終于給他這當(dāng)?shù)臓幜艘换啬?，這比他賺幾十上百萬兩銀子更令他開心。</br></br>約好五日后進(jìn)書院讀書，方家父子二人這才告辭而去。</br></br>回去的路上，方老爺壓抑不住內(nèi)心的疑問，開口問道：“錚兒，你何時學(xué)會對對子的？”</br></br>“爹，孩兒不是說了嘛，如有神助啊?！狈藉P笑瞇瞇的答道：“陳夫子一出題，孩兒便依稀看見滿天神佛在我頭頂旋繞，陳夫子每出一對，便有一位菩薩在耳邊告訴我下聯(lián)……”</br></br>“哼，滿天神佛全都跑來幫你對對子？他們有這么閑么？”看著方錚嬉皮笑臉，毫無正經(jīng)，方老爺知道他不想說的事，再怎么逼問也沒用，只好悻悻哼了一聲，不再問了。</br></br>只要兒子學(xué)好，讓他長臉，他可以像方夫人一樣，秉持著樂觀的心態(tài)，不問過程，只看結(jié)果。</br></br></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