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 50 章(二更)
阮妤站在門外, 聽到里頭傳來的腳步聲便收回手,端著醒酒湯靜候在外處,本以為開門的是如想, 沒想到門被打開,出現(xiàn)在她眼前的居然是霍青行。
還是一個明顯醉了的霍青行。
少年平日冷清的鳳眸此時摻盈盈水意, 兩頰處微微泛紅,晚風吹過,他身上的梅子香就一點都藏不住地往她鼻間鉆。
從來就沒見過這樣的霍青行。
阮妤當即就皺了眉, 看他, 沉聲問,“這是喝了多少?”
霍青行第一次裝醉,也是第一次騙人,根本不敢直視阮妤的眼睛, 生怕她看穿他拙劣的謊言并且揭穿他,只能微微垂眼睫, 手扶著門,低著頭,輕聲說,“不多。”
他今日只用一根沒有紋路的青色綢帶綁一束頭發(fā), 其余盡數(shù)披在身后, 此時晚風橫斜,少年墨發(fā)在半空飛舞, 越發(fā)襯得那張臉皎潔如玉。
倒是要比平時多一些羸弱感。
阮妤也不禁被他這一份少見的美感所惑, 回過神又皺了眉,醉了的人才會說自己喝得不多,而且真喝得不多,他身上的酒味怎么會這么濃?這明顯比那日哥哥身上的酒味還濃一些。
阮妤看他, 沉默一瞬開了口,“站過去一些。”
霍青行連一句反駁的話也沒有,收回扶著門的手放在身子兩側(cè),而后乖乖往旁邊挪了挪。
阮妤等他讓到旁邊便抬腳進了院子,順手把身后的門掩上,怕回頭誰路過瞧見這副畫面?zhèn)鞒鋈ィ矍斑@個小古板又要被外頭那些婦人議論了,一應做完后,又看了一眼站在身邊的霍青行,少年衣衫單薄,雖說喝醉了倒也乖,就那么乖乖站,既不鬧人,也不說話,可阮妤還是緊皺著眉,沉了聲,“這么大的人也不知道照顧自己,就穿這么一身衣裳,不怕回頭得了風寒?”說完又問他,“自己能走嗎?先送回房間。”
霍青行本就沒醉,自然能走。
可想到應天暉的那番話,他輕輕抿了下唇,袖下那雙無人瞧見的手也因心中緊張緊緊握著,而后他一點點,一點點掀起那雙濃密的眼睫看向阮妤,喑啞嗓音說,“……能。”
說完也沒看她,向前邁了一步。
可說話如常的少年走起路來,身子前傾,腳步趔趄,下一刻就向地上撲去。
“小心!”阮妤眼疾手快忙扶住他,手里的托盤卻沒握穩(wěn),盛醒酒湯的酒壺立時灑出一半,沾濕了她半截袖子。
霍青行本來還因為她的攙扶而心跳加速,此時看到這副畫面,臉色卻微微一白,心中生出無盡懊悔,袖下的手松開又握緊,他緊抿著薄唇,側(cè)頭看身邊少女,垂眼睫,聲音帶了很明顯的歉意,“抱歉,……不是故意的。”
又說,“自己能走。”
他想掙脫她的攙扶,讓她先好好收拾下。
可阮妤卻只當他這是醉話,沒好氣地沖他說道:“能走什么走?誰讓你喝這么多酒的?不會喝酒就別喝!”她平日對誰都是溫聲柔語,哪有這樣尖銳生氣的時候?
少年臉頰泛紅,薄唇緊抿,似乎知道自己做錯了事,這會正無措地低頭,雙手都不自覺握在一起,見慣了清冷疏離的霍青行,也見慣了事事周全、沉穩(wěn)老道的霍大人,此時見他這般模樣,倒真有些少年樣子了。
原本心里的火氣頓時就有些撒不出去了。
她松開扶著他胳膊的手,輕輕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語氣無奈,“不是怪你。”又說了句,“等下。”
而后她也沒理霍青行,自顧自端手里的托盤往前走,待把東西放到石桌又把濕了半截的袖子用力絞了一下才重新轉(zhuǎn)身朝霍青行走過去,等走到乖乖站在原地等她的少年面前,阮妤沒有猶豫地朝他伸手,“走吧,先扶你回房。”
霍青行目光定定地看那只朝他伸出來的手。
皎潔月色下,那手好似也鋪了一層朦朧的月光,先前才平復下去的心跳又如戰(zhàn)鼓一般重新響起,砰,砰,砰……霍青行突然喉間啞澀,放在身側(cè)的手竟怎么都抬不起來,似乎是怕玷污了她。
他不知道別人喜歡上一個人是什么樣子。
可他喜歡阮妤,是既想親近她,又怕玷污了她。
因為這一份心思,他的手遲遲都沒有抬起,最后還是阮妤等得不耐煩,皺眉道:“想什么呢?”
說完直接上前扶住他的胳膊,扶著他朝房間走去,倒還記著阮卓白他們,問他,“哥和應大哥呢?”
她的聲音明明就在耳旁,可霍青行卻好似聽不到一般,他只聽到震耳欲聾的心跳鬧得耳朵轟鳴不已,仿佛冬日頑劣的幼童在身邊放了一串響亮的爆竹。
噼里啪啦,讓人短暫失聰。
霍青行微微蹙眉,不由自主地把手按在心口處,仿佛不按住,這顆心就要從中跳出來了。
“怎么了?”阮妤沒聽到他的聲音,側(cè)過頭,看見他把手按在心口處又皺了眉,擔憂道:“心臟不舒服?”
這次霍青行倒是聽見了,他掩下自己的失措,收起手,啞聲回她,“……沒。”
阮妤看了他一眼,的確瞧不出什么異樣便又目視前方扶著他向前走,又問了一遍阮庭之二人的情況。
“他們?nèi)タ头克恕!被羟嘈械吐暬氐馈?br/>
那看來今晚哥哥又不能回去睡了,阮妤有些無奈,這回來兩天就醉了兩天,也虧得爹娘不知道,想了想又同他說道:“等明天哥醒了,同他說下,別讓他總喝酒。”
霍青行剛應“好”,就又聽身邊少女嘀咕道:“怎么忘了,現(xiàn)在也是個醉鬼,現(xiàn)在說的話,能記住才怪了。”
本來要脫口而出的話立時卡在喉嚨里,霍青行呼吸屏住,心臟狂跳,慶幸自己還好沒開口。
可阮妤沒聽到他的聲音卻又皺了眉,她停下腳步,抬頭看向身邊少年,“霍青行。”她喊他的名字,帶著懷疑和探究,問他,“真的醉了嗎?”
醉了的人這么乖嗎?一點都不鬧騰。
剛剛才松了口氣的少年在聽到這句話之后頓時又心跳加速起來,即使瞧不見,他也能察覺到那審視探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霍青行從來就沒做過這樣的事,臉頰也在頃刻間變得滾燙起來,好在他一向鎮(zhèn)定,縱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面上也不曾露出什么端倪,他原本低頭,讓人看不清他的面貌,此時微微抬起眼睛,露出一雙水意朦朧的鳳眸。
虛無的目光也落在阮妤的身上,霍青行啞聲問她,“什么?”
阮妤從前也見過不少醉鬼,開食肆的,難免會碰到各式各樣喝醉酒的客人,那些客人喝醉酒就跟變了個人似的,有些嘰里咕嚕又哭又笑,有些喜歡唱歌,甚至有些喝醉酒把衣服一脫就往外頭跑,但也有些人喝醉酒和清醒時無異,不鬧人也不哭笑,頂多就是想睡覺,或是怔怔發(fā)呆,或是變得很多話,因此看這副模樣的霍青行,她沉默看了一會倒是也沒再起疑,說了句“沒什么”便繼續(xù)扶著他往前走,走了幾步嘴里不禁又嘟囔道:“不會喝酒還喝這么多,以前怎么不知道這么貪杯。”
霍青行見她未再起疑,無聲地松了口氣,他做了壞事正心跳不止,自然未注意到阮妤說的那句“以前”,不過便是真注意到了,恐怕他也不會多想。
兩人繼續(xù)朝霍青行的屋子走去。
沒有注意到不遠處一間沒有點燈的客房,正有人在偷看他們。
應天暉剛才把阮庭之安頓好,本來也想隨便洗漱下睡了,沒想到剛躺下就聽到一陣腳步聲,他耳朵尖,一聽就聽出是兩個人,這大晚上的,除了阮妹子和霍木頭還有誰?
他立刻沒了困意,合衣起來。
然后就瞧見了他眼中那塊朽得不能再朽的木頭裝模作樣騙人的情形。
他這邊正咂舌感嘆,躺在床上的阮庭之閉著眼睛嘟囔道:“渴,喝水。”說完也沒見人給他倒水,索性睜開眼,迷迷糊糊站了起來。他雖然醉了,但還是有一絲清明的,看到有人站在門邊偷偷開一角看外頭,辨別了下認出是應天暉便踉踉蹌蹌過去,跟問道:“看什么呢?也看!”
應天暉聽到這個聲音被嚇了一跳,怕阮妤聽到立刻關(guān)上門,轉(zhuǎn)身問阮庭之,“怎么醒了?”
“干嘛啊?”阮庭之雖然酒意還濃,神智也不算清醒,可看熱鬧的心思卻不改,“外面有什么好東西,看!”說著還往前又走了幾步。
應天暉怎么可能讓他看到?
真讓阮庭之看到外面那副場景,估計能直接氣得酒都醒了,他連哄帶騙拉人往里頭走,壓嗓音說,“沒什么。”心里又忍不住腹誹,沒想到那塊木頭平日看古板,真做起事,還挺有模有樣的。
他本來還真擔心那傻小子什么都不做呢,會做總比不做好。
應天暉放下心,聽阮庭之嘟囔問他“真沒什么”,他也只是笑道,“沒沒沒,起來干什么?”
阮庭之見沒好戲看,又晃了晃腦袋,奇怪道,“對啊,起來做什么來著?”想了半天才想起來,“哦,喝水!”
應天暉看他踉踉蹌蹌的,怕他摔倒,忙道:“行了行了,上床躺著,給倒。”總不能假醉酒的有人照顧,這真醉酒的倒沒人照顧了。
而且他怕阮庭之鬧起來,把阮妤喊過來。
……
“聽到什么聲音沒?”
阮妤隱隱約約聽到一陣細微的聲響,但很快又沒了。
霍青行這次學乖了,閉口不談,只是垂一雙朦朦朧朧的眼睛迷迷糊糊地看阮妤。
阮妤一看他這副模樣就知道這人什么都答不出,看了眼身后,霍如想的房間在后院,外頭的應該是客房,估計是哥哥和應天暉的響聲吧,只有哥哥也就罷了,可還有應天暉在,她自然不好隨意過去,站在原地聽了一會也沒再響起別的聲音便繼續(xù)扶著霍青行往他屋子走。
剛剛霍青行三人在屋頂喝酒,下來后也沒回房,屋子里自然還未點燭火。
好在今晚月色還不錯,阮妤推開門在原地站了一會,待能瞧清屋內(nèi)的布局便扶著霍青行先上了床,往四周摸索了下,也沒瞧見火折子的蹤影便問霍青行,“火折子呢?”
霍青行此時隱于黑夜之中,倒也不怕阮妤瞧見端倪,聞言似是遲疑了一會,才伸手指了一處地方。
阮妤順著他指的方向走過去,在圓桌上摸索了一會倒是真讓她找到了火折子的蹤影,她打開火折子靠近蠟燭,很快漆黑的屋子就變得明亮起來。
屋子里亮了,她也沒回頭,上次來過一趟,這里大致是個布局,她已經(jīng)清楚了。
先走到架子前,倒了清水,又拿起一旁的儲水壺,打開感受了下,水還熱著,阮妤便挽起袖子絞濕了帕子。
她做這些事的時候。
坐在床上的霍青行一瞬不瞬地看她。
先前跳動不已的心臟經(jīng)由這一路已經(jīng)變得平緩起來,可他心臟滾燙,像是在冰天雪地里藏了一束炙熱的火把,目光注視那人忙碌的身影,霍青行藏于暗處的鳳眸十柔和,一貫向下抿著的唇角也情不自禁地微微翹起一些……直到少女轉(zhuǎn)身,剛剛還雙目清明的少年郎心下一緊,立刻又佯裝成那副醉眼朦朧的模樣,呆呆地看阮妤朝他越走越近,儼然一副醉了的模樣。
阮妤果真沒懷疑,見他目光一路跟隨自己,也只是啐道:“看做什么?自己擦!”
霍青行裝醉也不過是想離她近一些,但她給自己擦臉這樣的事,即使是在醉的時候,他也做不出來,他只是維持自己還醉的情形像是反應慢一拍似的看她,而后慢吞吞伸出手,省得動作快了被她看穿,可阮妤見他這副慢吞吞的模樣卻有些不耐煩,嘟囔一句“算了”,不等霍青行反應過來,她突然向前半傾。
而后溫暖的帕子覆在自己臉上。
霍青行感受到臉上的熱度以及那人噴灑在耳邊的氣息,身形驟然變得僵硬起來,他濃密卷翹的睫毛一顫一顫,目光更是呆滯地看阮妤,月光下的少女卻沒看他,她板著一張清麗的俏臉,垂眼,一副心情非常不好的模樣,手上動作卻十輕柔……被喜歡之人這樣對待,霍青行甚至忘記了自己還在裝醉,就這樣仰頭一眨不眨地看阮妤。
好在阮妤也未多想。
只是被他這樣看,不知怎的,心里竟泛起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她手上動作一頓,好一會才避開他漆黑的瞳仁沒好氣地說道:“看做什么?不是你醉了,才不會給擦。”
話語之間全是不耐煩的語氣,手上動作卻像是怕弄疼他依舊保持該有的輕柔。
擦干凈霍青行的臉和手,阮妤又彎腰替他脫鞋,她既不嫌棄也不覺得別扭,從前在凌安城的時候,她也曾這樣照顧過生病的霍青行。
當然,她自己也沒少被霍青行照顧。
這樣蹲的角度正好讓她可以看見霍青行腰上掛的玉佩,墨色的玉佩壓在那片青色的衣衫上,玉佩表面天然雕飾的一段青竹正好和他衣衫上的竹葉紋相對,竟是說不出的般配。
本來還擔心這人為了避諱連玉佩都不肯戴,沒想到如今竟已被他佩在了腰上,阮妤神色稍霽,唇角也不自覺翹起一些。
她抬手幫他把玉佩底下墜的穗子撫平。
沒有注意到本就身形緊繃的少年因為她這個動作瞳孔微縮,十指緊攥,喉結(jié)滾動,本就瀲滟的鳳眸也徹底變成了桃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