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 14 章
阮陳氏今日穿了一身青色錦衣,簪金佩銀,青色顯嫩,可阮陳氏皮膚粗糙還有些發(fā)黃,穿著這么一身青色,不僅不顯年輕,反而還讓本就發(fā)黃的臉色越發(fā)襯出幾分黑來,她自己是渾然不覺的,一路走得喜上眉梢,渾像馬上就要當(dāng)富家太太去。
剛出家門的時候就碰上在外頭說閑話嗑瓜子的左鄰右舍。
看見他們母子出來,互相使了個眼色,有人笑問道:“阮太太今天打扮得這么好看要做什么去呀?”
阮陳氏一貫喜歡別人這么稱呼她。
她出身不好,祖上幾代都是貧農(nóng),要不是當(dāng)初她爹救了她公公,她也嫁不到阮家來。剛嫁進阮家的時候,她別提有多高興了,即使阮家如今落魄了,但好歹祖上也是出過御廚的,甚至早些年金香樓還開遍整個大魏,就算如今阮家就剩下這么一家金香樓,那也是她做姑娘時路過只能站在外頭不敢進去的地方。
可她哪里想到,她嫁得阮宏遠是個沒出息的。
不管她怎么說怎么勸,他就是一點都沒有上進的意思,美名其曰這是祖上定下的規(guī)矩,實際就是他自己沒本事,整天提著個鳥籠出門晃悠,她看著就來氣!
好在她兒子有本事。
正好阮卓白在朝左鄰右舍問好,她看著他兒子這個風(fēng)度翩翩的樣子就感覺自己的脊背都挺直了,她丈夫沒本事,可她兒子行啊!等卓白接管金香樓之后,以卓白的本事肯定能越開越大,到時候,她可就是出行都有轎夫、仆婦伺候的富太太了,她心里想著這些,面上喜氣更濃,也懶得搭理自己這些左鄰右舍,抬著下巴,懶洋洋地隨口說了句“有事”就拉著卓白走了。
母子倆剛離開,先前還掛著笑的幾個婦人呸一聲,“還以為我們不知道呢,也真是活得久了,什么事都能瞧見,賣兒子都能這么高興還真是頭一次瞧見!”
阮家二房要過繼兒子給大房的事在他們這可不是什么秘密。
“不過你還別說,要真等她兒子繼承了那座酒樓,這阮陳氏日后的福氣還多著呢。”畢竟這么大的孩子,就算過繼到大房,自己的親生爹娘也不可能忘掉。
“這阮家大房能同意嗎?”
“不同意能有什么辦法?他們兒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阮先生又不肯離開書齋,總得有人去管啊,我可聽說了,這阮陳氏都打算好了,要是今天再不給定下,就要喊族里的人過去了。”
眾人一聽這話紛紛搖頭,半晌又嘆道:“都是姓阮的,怎么這兩房差別這么大。”一個事事為別人考慮,這么多年教書育人,從不收多余的錢,甚至還自己賠進去不少錢,一個整日走鳥斗雞,娶得媳婦愛算計不說,還眼高于頂,天天想著做富太太。“不過這阮陳氏的兒子倒是個不錯的,由他接管,倒也說得過去。”
也有人感慨了這么一句。
眾人對阮卓白是沒意見的,加上這到底是阮家的私事,各自說了幾句也就沒再說這事了。
……
阮家二房和大房的距離并不算遠,但也得走一程子路。
母子倆約莫走了快一刻鐘才到,阮家門前也站著不少人,鎮(zhèn)子小,一有點風(fēng)吹草動各家各戶都知道,今天一大早阮家大房派人去二房傳話,加上這幾天阮陳氏總是帶著兒子上門,是個人都知道為了什么事了,這會看到阮陳氏和阮卓白過來紛紛看向他們。
阮陳氏這會可不敢像剛剛那樣表現(xiàn)了,臉上的表情都收斂了不少,也沒跟外頭的人搭話,帶著阮卓白往里頭走。
而此時,隔壁霍家。
霍如想有些奇怪地看著站在院子里的霍青行。
以前這個時候,哥哥早就去書院了,今天卻一直都沒動身,以為他是有事,她開口詢問,“哥哥是有什么還沒做完嗎?”
霍青行站在一棵柿子樹下,聞言轉(zhuǎn)身和霍如想說,“書院太吵,我在家里默會書再走。”
學(xué)習(xí)上的事,霍如想不懂,她也沒起疑,點了點頭,拿起膝蓋上的繡簍說了句,“那哥哥先默,我不打擾哥哥了。”
霍青行看她又在做衣裳,皺了皺眉,知勸不動,只能說,“別一直做,仔細傷了眼睛。”
“哎。”霍如想笑著應(yīng)了一聲,便抱著繡簍離開了。
霍青行目送她離開,又轉(zhuǎn)身看向隔壁院子,他一個人安靜地閉目站在樹下,待聽到隔壁傳來一道溫和謙遜的男聲,這才睜開眼。
阮卓白恭恭敬敬向阮父阮母問了安,又看向端坐在另一側(cè)的阮妤,溫和道:“三妹妹。”
阮妤也回了禮,喊了聲,“二嬸,堂哥。”
見到這樣的場合,阮妤居然也坐在這,阮陳氏心里是不大喜歡的,姑娘家待在屋子里做做刺繡就好,這樣的場合哪里用得著她?在就在吧,一點眼力見都沒有,她都站了半天了也不知道給她倒杯茶,但也知曉她大哥大嫂現(xiàn)在正可勁疼著她這侄女,她自然不會在這個時候上去觸霉頭,笑著應(yīng)了一聲就看向阮父阮母,一副不知道為什么來的模樣,“大哥,大嫂,你們這么早叫我們過來是有什么事?”
“先坐吧。”阮父開了口。
等兩人坐下便開門見山道:“譚耀離開也有些日子了,金香樓現(xiàn)在雖然有屠叔他們管著,但也不能一直這樣……我今天叫你們過來,就是為了金香樓的事。”
阮陳氏和阮卓白來時就猜到了,但真的聽阮父這么說,兩人的表情還是立刻就起了變化。
阮陳氏一副馬上要做富家太太的模樣,眼睛都放亮了。
阮卓白雖然要穩(wěn)一些,但他到底也才十七,想到自己馬上期待已久的事就要成真了,端坐的脊背都挺直了,抿著唇,強行壓抑著內(nèi)心的喜氣,雙手握拳放在膝蓋上,就等著阮父說完就起身改口。
他從小就聰慧。
讀書學(xué)習(xí)都要比別人快,也因此要比別人更早熟一些。
可是越早熟,他就越發(fā)不忿,憑什么阮庭之什么都不做就能享有他想要的一切!眾人的注視和目光,還有未來金香樓繼承人的身份……所有他努力爭取想要的,阮庭之只憑借著一個長房嫡子的身份就能輕輕松松得到。
他沒辦法像他那個愚蠢的父親一樣認命。
可祖宗規(guī)矩大過天,就算他再不情愿,也沒辦法和祖上定的規(guī)矩對抗。
好在——
阮庭之并不喜歡這一切。
他的好堂兄肆意不羈,一心想上戰(zhàn)場保家衛(wèi)國,已經(jīng)不止一次和大伯發(fā)生爭執(zhí)了,從前有譚耀當(dāng)擋箭牌,大伯也就沒拘束他,可譚耀死后,父子倆又重新爭執(zhí)起來,他知道阮庭之的脾性,知他最是不受拘束,所以他就和他說了許多話,他說“徐家軍現(xiàn)在就在江陵府招募,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說“堂兄要想清楚,你這次不走,以后就再也走不掉了,難道堂兄想一輩子困在這座小鎮(zhèn)?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他的堂兄果然猶豫了,等他承諾他會替他照顧好大伯大伯母的時候,他就義無反顧離開了。
他并不覺得自己有什么錯。
阮庭之不想要受拘束,那就由他來!等他接管金香樓必定能讓它發(fā)揚光大,自然……他也會如他所承諾的那樣,照顧好大伯大伯母,哦,不,以后就是他的爹娘了。
相比生養(yǎng)自己的那對蠢貨,他自然更喜歡從小儒雅溫和的大伯以及說話溫聲細語的大伯母。
阮父阮母并不知道他們的內(nèi)心活動,倒是阮妤閑來無事又仗著他們的注意力不在自己這,索性十分沒坐相地托著下巴觀察著兩人的表情,她從前開食肆的時候,沒事做就喜歡觀察人,這會看著母子倆這幅強行壓抑卻又按捺不住的表情,心里是有些不大舒服的。
過繼可是大事。
若阮卓白真過繼了,就算以后他再想偏疼阮陳氏他們,名義上還是只能叫他們二叔、二嬸,可在這樣的情況下,這對母子居然還能如此激動興奮,實在是讓人有些不知道該怎么形容。
她原本對他們并沒有什么意見,如今卻生出一些不齒。
又見阮卓白那副隨時都準備起身的模樣,搖了搖頭,撫著自己的衣擺端坐好。
可惜了——
今天,他們注定要失望而歸了。
……
“我跟阿芝商量好了,決定把金香樓交給……”阿妤兩字還未落下,阮卓白就已經(jīng)站了起來,他低頭躬身,強行壓抑著內(nèi)心的激動,勉強穩(wěn)著聲音說,“卓白給爹娘請安。”
他這話和阮父口中的“阿妤”兩字同時落下。
明明輕得如塵埃,但落入阮陳氏母子的耳中卻像是驚雷,室內(nèi)驟然變得安靜下來,阮卓白似不敢置信,身形僵硬地站在原地,好一會,他才像是反應(yīng)過來,一點點抬起身子,然后是頭,最后是眼睛……落在阮父身上。
從前面目溫和的阮父此時卻擰著眉望著他,阮母也一樣,兩人都沒想到阮卓白會是這么個反應(yīng),心里不禁有些說不出的別扭。
阮陳氏也從先前的怔忡中回過神了,她沒阮卓白那么能忍,當(dāng)場就坐不住了,“大哥,大嫂,你們說什么?!”
交給一個黃毛丫頭?
她是聾了還是幻聽了?!
閑坐了半天的阮妤這才站起來,她仍是那副閑適從容的溫和模樣,看著阮陳氏的震驚和阮卓白的沉默,笑盈盈地接過話,“二嬸,我爹娘打算把金香樓交給我,您是有什么意見嗎?”
意見?!
她當(dāng)然有!
阮陳氏看著阮妤這張笑臉,額頭上青筋爆跳,發(fā)作道:“大哥,大嫂!我們一家一直敬慕著你們,可你們現(xiàn)在算什么意思?金香樓交給別人也不肯交給卓白!祖上雖然定了規(guī)矩,但金香樓也不是你們一家人的,你們要這樣,那咱們就讓族人都過來評評理!”
阮父阮母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的阮陳氏,又聽她字字句句皆是誅心的話,臉色不由變得難看起來。
阮母剛要說話,阮妤就已經(jīng)開了口,“二嬸覺得我爹娘是有哪里不公嗎?”
阮陳氏剛要回話,卻撞見一張清凌凌的小臉,阮妤平日笑著的時候就跟普通姑娘沒什么差別,并不會給人一種壓迫感,可當(dāng)她掩起笑容,抿起唇,變得嚴肅的時候就會讓人心生畏懼……阮陳氏是個不依不饒的性子,從小就跟人對罵慣了,賣菜的那些婆子都吵不過她,但此時看著阮妤這幅模樣,她竟有些發(fā)憷,嘴巴張開也吐不出一個字。
她只能聽到少女好聽又冷清的聲音在屋中蔓延開來,“祖上規(guī)矩,金香樓只能由阮家長房接手,我既是阮家長女,自然也有接手的資格。”
她平日懶懶散散好說話,但若真要不依不饒起來,照樣能逼得人無話可說。
眼見母子倆臉色難看,她繼續(xù)說,“倒是我覺得奇怪,我兄長和我都還在,為何二嬸如此急迫要把堂兄過繼給我爹娘?”
阮陳氏臉色大變,原本沾了怒火的話頓時變得結(jié)巴起來,“我,我……”頂著阮父阮母也變得嚴峻的目光,她咬牙道:“你一個小姑娘懂什么?我是為了我們?nèi)罴抑耄 ?br/>
“哦?”
阮妤笑道:“可二嬸口中的小姑娘曾管過二十多家鋪子,十幾個莊園,甚至還操持過江陵府不下幾十場的宴會,管束過百來個下人,就連江陵府每年一次善濟坊的布施也都由我?guī)ьI(lǐng)操持。”
“請問二嬸是覺得我不配,還是覺得身為女子者不配?”
阮陳氏被她逼得節(jié)節(jié)敗退,此時竟不等阮卓白阻攔就脫口而出,“我就沒見過女人管酒樓的,你一個姑娘家家安安心心待在家里繡花寫字,跑到外頭拋頭露面,你可想過會給咱們?nèi)罴颐尚撸 彼m然身為女人卻看不起女人,這話說得不假思索,待撞見阮妤含笑的目光才覺出幾分怪異,還不等她覺出味來,阮父和阮卓白便都出了聲。
“母親!”阮卓白阻攔不及,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阮父卻是第一次臉色陰沉,聲音含怒道:“夠了!”
他自幼讀書,后來教書,無論何時都是一派溫和內(nèi)斂的模樣,這還是他第一次發(fā)這樣大的脾氣,別說阮陳氏了,就連阮卓白也變了臉,他立刻跪了下去,“大伯,我娘不是有意的,您別和她計較!”
若放在從前,阮父必定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今日他看著臉色慘白一副受到驚嚇的阮陳氏,冷聲道:“我阮家先祖就有女子當(dāng)過家!”
“還有——”他看著搖搖欲墜的阮陳氏,聲音愈冷,“你口中的別人是我的女兒,她比誰都有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