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劉循聲看著展言:“你啊?”
展言沒敢說話,這時候無論答什么都會讓劉循聲找到新的切入點罵,還不如硬著頭皮扛了。
劉循聲“啪”地合上簽到簿,踱著步到展言身邊,伸手去拉他的手。展言僵了一下,又沒敢反抗。劉循聲就這么托著他的手,仔仔細細地端詳了一會兒,笑道:“喲,多金貴的一雙手啊?!?br /> 展言直覺這不是什么好話,微微縮了一下。但劉循聲一把攥緊,臉色一下子變了,喝道:“多寫兩筆你手能斷?。∈裁磻B(tài)度啊你!”
整個練功房里頓時鴉雀無聲,本以為已經(jīng)逃過一劫的學生們立刻又重新屏氣。這是劉循聲慣用的,讓他找著誰的錯處呢,就盯著一個人罵,找不到呢就所有人一塊兒罵。
他們寧可讓展言一個人挨罵。
劉循聲把他的手一甩,又問他:“多大了你?”
這個問題不能硬著頭皮扛了,展言低著頭,聲如蚊蚋:“23歲?!?br /> 劉循聲沒聽清楚似的,湊過去:“多大了?”
展言吸了一口氣,盡力克制著臉上發(fā)燙,提高了聲音:“23!”
劉循聲嗓門比他更響:“23了還他媽做明星夢呢!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張大臉!以為自己長得挺好看,想著當明星,能把自己賣個好價錢是吧!”
展言還是不說話,只當自己是個沒有感情的樹樁子。
劉循聲轉(zhuǎn)過身,罵得意猶未盡:“我最看不起你們這些投機取巧——”
江少珩皺著眉頭,眼神中滿是驚訝。他還沒從剛才滿室的輕松打鬧氛圍里回過神來,就讓劉循聲劈頭蓋臉打蒙了。展言聽見劉循聲突然停了,壯著膽子偷眼瞥了瞥,看見劉循聲就跟吃了個蒼蠅似的,臉因為詫異而漲得通紅,一雙眼睛直直地瞪著江少珩。
江少珩也瞪著他,在展言看來,簡直是膽大包天了。
東苔偷偷給展言使眼色,一臉看好戲的表情。
“咳??瓤??!卑肷?,劉循聲自己咳了兩聲,“獨白都準備好沒有?”
這就算蓋過去了,展言無聲地松了口氣。
每個人一段獨白,還是之前布置的作業(yè)。劉循聲說給他們十分鐘再準備一下自己的片段,一會兒一個一個點人。他自己則繞到了學生后面,東苔小心翼翼地回頭看了一眼,用胳膊肘捅展言,讓他回頭看。
劉循聲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挨到了江少珩身邊,展言從來沒有在他臉上看到過那么和善的笑容,這讓他看起來幾乎就像個正常人了。江少珩的神色很冷淡,嘴唇已經(jīng)抿成了一條直線,滿臉都寫著毫不掩飾的厭惡。然而劉循聲就像瞎了一樣,仍舊腆著一張笑臉跟江少珩說話。
只言片語混在同學的獨白聲里傳過來,展言依稀捕捉到了“你父親”的字眼。
他從牙縫里擠出一句很小聲的話問東苔:“他爸是誰?”
東苔也用同樣的音量回答他:“江晟?!?br /> 不認識。
東苔一臉“你真的是沒救了”的表情,又補充了一句:“他媽是金小敏?!?br />
展言倒吸了一口冷氣,終于聽到一個他熟悉的名字。金小敏嘛!誰能不認識金小敏!二十多年前大紅大紫的玉女掌門人!展言大驚失色地回頭又看了一眼江少珩,甚至覺得內(nèi)心有點兒無法接受。
金小敏結(jié)婚了?兒子都這么大了?
展言印象里的金小敏還是以前電視上那個白衣飄飄的俠女。
東苔一臉欣慰地點了點頭:“施主,你終于悟了。”
劉循聲提高嗓門,從他們倆后面大喝一聲:“你倆說什么呢!不上課給我滾出去!”
展言跟東苔立刻臊眉耷眼地去背自己的詞兒了。
表演課是上得最長的,結(jié)束的時候天都黑了。展言餓得昏頭轉(zhuǎn)向,練功服都懶得換,背上包準備跟東苔一塊兒回去。東苔期期艾艾的,顯然是還想再找個機會跟江少珩攀談兩句,但是在展言的死亡凝視下只能快速換好衣服,悻悻地出了工作室。
但還沒走到外面走廊,江少珩自己出來把他們叫住了。
“對不起啊?!彼蟻砭透寡哉f話,禮貌得讓展言手足無措。尤其是知道了他爸媽是誰以后,展言覺得自己面對他的時候有點兒很不爭氣地小腿肚發(fā)軟。
于是他脫口而出:“謝謝!”
江少珩眼睛一睜,意外地看著他:“什么?”
“不是不是?!闭寡阅樣旨t了,“我是說……”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么。
江少珩微笑了一下,主動跟他解釋:“ZY是我?guī)湍銓懙?。簽到的時候東苔跟我在說話,是我拿著筆,我就順便給我們倆都寫了,他說還要幫你也簽到,我不知道你名字是哪兩個字,就……”
展言的笑容僵在臉上。他今天這頓罵挨得冤枉,本來是怪在東苔頭上,但東苔挨的比他更狠,他也就不說什么了。結(jié)果現(xiàn)在來了個“幕后真兇”,好嘛,展言一腔暗火有了去處,不由在心里想,那你不知道不會問啊?
他看了一眼東苔。那個沒出息的卻一臉花癡地看著江少珩,完全沒在意到展言的目光。
江少珩抿了抿嘴,一臉很認真的表情,又道了一次歉:“對不起。我不知道劉老師會……”
他這么認真,展言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只好道:“沒關(guān)系,反正他就那樣?!?br /> 江少珩點點頭,但沒接話,他的眼睛就這么期待著看著展言,但展言不知道他在期待自己說什么。
“那……”展言拉了一下東苔,準備走了。
江少珩又叫他:“等一下!那你的名字……?”
東苔立刻搶答:“展昭的展,語言的言。我叫東苔,東方的東,苔絲的苔!”
江少珩略顯尷尬地看他一眼:“呃……我已經(jīng)知道你的名字了?!?br />
展言簡直要笑出來。東苔保持著臉上花一樣的笑容,手從后面伸到展言腰上,狠狠地掐了他一把。
“不然我們先加個微信吧!”東苔熱情地掏出自己的手機,“以后一起上課也方便交流嘛!”
展言覺得他有病,他們這個速成班也就上兩個月,江少珩這種一看就跟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有什么好交流的?
但江少珩臉上再次綻放出那種孩童般的笑容,居然真的掏出了手機:“好?。 ?br />
展言:“……”
行吧。
他們在舞蹈室門口加完了微信便告了別,還沒走出十步東苔已經(jīng)火速給他們仨拉了個群,群名一個漢字沒有并排列了三個星星的表情符號,然后他熱情洋溢地在群里發(fā)了個小貓咪的表情包,宣稱他們從此以后就是好朋友啦!
展言無語地搖搖頭,把他拋在身后,自己先下了樓。
走回去的路總共十五分鐘,加上在街邊攤子上買了一碗炒面當晚飯的功夫二十分鐘,展言到家的時候看了一眼,那個群里已經(jīng)積攢了200多條消息,大部分是東苔在信息轟炸,而江少珩好久才象征性地回了個表情包。
“你會不會太諂媚了?。俊?br /> 展言搬了個小馬扎,把自己的行李箱拖過來當桌子——他們合租了一個地下室,整個房間也就擺得下一張一米二的床,三合板攔出來的所謂“墻”邊挨著他們倆的行李箱,展言的吉他和音箱,就再也放不下一張桌了。他要吃飯就只能放行李箱上吃,而東苔趴在床上,仍然在“啪啪啪”打字,頭都沒有抬一下。
“你是不是根本不知道他爸是誰???”
展言搖搖頭,他確實不知道。
“《和平之歌》知道吧?”
“知道?!?br /> “《永不再來的日子》知道吧?”
“聽過?!?br /> “《正道滄?!纺??”
“嗯?!?br />
這些都是他們小時候的劇了。那會兒娛樂活動不多,電視劇也少,一個劇火起來,就是一遍遍在電視臺播,所有人都看,所有人都知道。
東苔放下手機,一臉嚴肅地看著他:“都是他爸寫的劇?!?br /> 他把手機遞過來,展言低下頭,看見頁面上赫然一張照片,旁邊一行字,“江晟,國家一級編劇,小說作家,學者。中國電視劇編劇委員會成員,知名制片人?!毕旅媸情L長一列的獎項。
展言一根面條叼在嘴里,第一個反應(yīng)是金小敏怎么會嫁給這么又老又丑的人?
東苔冷笑了一聲,把手機收回來,繼續(xù)“啪啪啪”打字。
“你沒看見項影劉循聲對他什么態(tài)度?到這圈子里還他媽裝什么清高,該舔的時候不舔,回頭你想舔都沒機會!”
展言“哧溜”一聲把面條吸進嘴里,突然問:“那他來上這種速成班干什么?”
“不知道?!睎|苔猜了猜,“體驗生活?”
他說完翻了個身,虔誠把手機舉高,顯然是在等江大少爺回復(fù)。
“再說了,他不好看嗎?”東苔突然換了個語氣,“他的側(cè)臉,跟他媽年輕的時候真是一模一樣……”
展言笑了一聲:“聽著像罵人呢?!?br /> “我覺得我真的愛上他了?!睎|苔不理他,繼續(xù)用那種夢幻的語調(diào)說話,然后又猛然警覺,“他不會覺得我跟你同居就不干凈了吧!”
展言頭疼地合上空飯盒,把垃圾袋扎好。
“合租?!彼昧Φ貜娬{(diào)了一遍,“我們是合租!不是同居!”
東苔擔憂地看著他:“可是只有一張床,他不會誤會吧!”
展言哭笑不得,他懷疑東苔會邀請江少珩到這個地下室來。這里小房間每個月500,大房間每個月750,大房間有雙人床所以他們倆分攤可以再省一點。饒是如此,東苔還花了兩萬塊錢去拍了一套寫真,就為了他的照片遞到某個導(dǎo)演面前的時候能被人多看一眼。
東苔還在擔心那個問題:“要不我跟他說,咱們倆撞號了,沒可能的!”
展言感到一陣心累,不想說話。
東苔嘴一撇:“本來也是事實嘛——哦不行,那萬一他看上你怎么辦!”
“我先去洗澡了?!闭寡灾苯诱玖似饋恚瑳]再搭理輾轉(zhuǎn)反側(cè)的舍友。
地下室還有鄰居,衛(wèi)生間和廚房都是公用的。展言從床底下拉出一個塑料盆,里面就一瓶超市里買的沐浴露和洗發(fā)露、護發(fā)素三合一的洗護用品,還有一個已經(jīng)有點保持不住形狀的浴球。走去衛(wèi)生間的時候他聽見隔壁鄰居又在吵架,那是一對河北來的年輕夫妻。三合板的墻擋不住聲音,平常連他們倆過夫妻生活都聽得見。有一回晚上實在太鬧騰了,聽得東苔湊過來蹭展言,說大家都是好朋友,不然互相幫助一下吧。
展言以為自己會很尷尬。但他只是平靜地拒絕了東苔,轉(zhuǎn)身繼續(xù)睡了,第二天兩人一切如常,沒有回避,也沒見怪。東苔有的時候還拿這事兒出來開玩笑,說懷疑他到底是不是彎的,沒見過這么能忍的。展言心想如果可以的話他也不想跟另一個gay這樣每天“同床共枕”,但他沒有選擇。
他還要在這個城市里活下去。
而且其實,東苔挺好的。是個講義氣的好朋友。
他洗完澡回來的時候那對夫妻還沒吵完,東苔仍舊坐在床上,手機已經(jīng)放到了一邊。
“他們在吵要不要回老家。”東苔抬起眼跟他匯報。展言點了點頭,他在衛(wèi)生間里也聽得見,雖然他已經(jīng)盡力把水開到最大了。
“去洗澡吧。”他推了推東苔。東苔哀怨地又看了手機一眼,顯然江少珩沒有回他。于是他一步三嘆,也抱著自己的塑料盆去洗澡了。
展言躺到床上,他們?nèi)切枪獾娜簰煸谧钌厦?,他想了想,還是點了進去。
看得出來,東苔找話題找得很努力。年齡籍貫都報得清清楚楚,還順帶幫展言自我介紹了一下,給江少珩發(fā)了兩段他在廣場上唱歌的視頻,江大少爺很賞臉地回了兩個字:“歌手?”
東苔馬上噼里啪啦地把展言的情況都交代了。
“本來是歌手啦但是你也知道哦現(xiàn)在做音樂多難,陳姐就讓他轉(zhuǎn)型做演員了嘛。我們就是想去試這個戲才來上這個課?!?br />
展言眉頭一皺,往上拉了兩下,果然看見東苔發(fā)了一條組訊,評級S+的古裝劇,連劇名都寫的“待定”,出品方寫了“霓裳文化”,要18-30歲區(qū)間體貌端正的男女演員若干,歡迎各大經(jīng)紀人推薦藝人。
是一個項目還根本在起步階段,最最模糊的那種組訊。前陣子他們的經(jīng)紀人陳芳芝發(fā)給他們的。展言留了個心,去搜了一下“霓裳文化”,關(guān)聯(lián)第一位是一個中年女人,名字叫江晏。
又姓江。
展言知道東苔在干什么了,他覺得江少珩多半也知道了,因為他接下來就沒有再回復(fù)過。東苔尷尬而徒勞地繼續(xù)找話題,把他們的經(jīng)紀人也抬出來吹噓了。
“陳芳芝你知道嗎?就是之前帶出了遲也的那個金牌經(jīng)紀人!”
據(jù)展言所知陳芳芝只是“跟過”遲也,從年齡和從業(yè)時長來看都不可能是“帶出”了遲也的人。
“我們跟遲也是一個公司的哦!”
只不過簽進來以后從來沒見過這位神仙,神仙本人早就移居英國,人氣根本比不了以前了。只有立欣內(nèi)部還在用這套祖上曾經(jīng)闊過的話術(shù)給他們這些小藝人打氣。
“實不相瞞他就是我的偶像!我以后會成為像他那樣的演員的!”
展言在心里長長地哀嘆。東苔跟他一樣大,遲也23歲的時候已經(jīng)亞洲影帝大滿貫了,而他們還在這個地下室里。
聊天記錄最后停止在了東苔一張層層濾鏡疊加的自拍那里,他寡廉鮮恥地問江少珩,自己是不是長得跟遲也年輕的時候挺像。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半個多小時,江少珩始終沒有回復(fù)。
展言看不下去了,替自己的朋友感到臉皮發(fā)燙。
道理他都懂,他也不是看不起東苔。只是他做不到。展言不怕吃苦,他可以繼續(xù)在這個地下室住下去,也可以每天早上去打工下午去上課。但他就是做不到……
手機突然振了一下,展言一愣,看到群里出現(xiàn)了一張照片。
他第一個認出來的是金小敏,和電視上一模一樣,她懷里坐著一個小女孩,八、九歲的樣子,另一個幾乎一模一樣的小男孩湊在她膝邊。年輕一點的江晟立在他們身后,跟一個看起來有點眼熟的男人并肩而立,笑得非常開朗。那個男人搭著另一個年輕人的肩膀,年輕人對著鏡頭在笑,容貌絲毫不輸金小敏。
是二十歲左右的遲也。
江少珩的附言及時送到:“不太像?!?br />
展言愣了一會兒,突然爆發(fā)出一陣抑制不住的大笑。
這個江大少爺也太不給面子了吧!
就在展言認定東苔試圖攀附江少珩根本就是在癡人說夢的時候,群里又出現(xiàn)了一條信息。
“出來玩嗎?”
不等回復(fù),緊接著又是一條。地址顯示,工體某家夜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