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秦叔寶星夜回鄉(xiāng) 唐節(jié)度賀壽越公
詩曰:
只為當差別老親,潞州遭難配充軍。
若非骨肉相逢會,那得還鄉(xiāng)顯姓名。
叔寶道:“賢人,既是你丈夫亡過,也是寡婦孤兒,我恨不能學(xué)韓信有千金相報于漂母。今日權(quán)以百金為酬,報答賢人。”即便取銀相送。柳氏感謝不盡。叔寶報了柳氏之恩,正待出門上馬,卻好金甲、童環(huán)看見,忙來敘禮,細訴闊別之情。因要見單雄信,金甲、童環(huán)、秦瓊同往,三人徑出西門,望二賢莊而來。
卻說單雄信因愛惜叔寶,不使他同樊虎回鄉(xiāng),后便惹出皂角林事來,發(fā)配燕山,使他母子隔絕,心中不安,真乃有力沒處使。今聞有人報叔寶重回潞州,心中大喜,諒他必來望我,吩咐備酒,倚門等候。再說叔寶,因馬力不濟,步行遲緩,直到月上東山,花枝弄影,才到莊上。雄信等候已久,遠遠聽得林中馬嘶聲,即便高聲問道:“可是叔寶兄來了么?”叔寶應(yīng)道:“不敢,小弟秦瓊,特來叩謝。”雄信拍掌大笑道:“真乃月明千里故人來!”到莊相見,攜手登堂,喜動顏色,命家童搬行李入書房,取拜氈與叔寶頂禮相拜。酒已完備,擺將過來,四人入席坐下。叔寶取出張公瑾回書,雄信看罷,便舉杯道:“上年兄到燕山,行色匆匆,不能十分為情,況此事皆由小弟而起,心中著實不安,使兄母子各方,罪莫大也。兄在燕山二載,雖有書來,不能道其詳細,所做何事,那幾位朋友之中誰好誰丑,備細情由,今日愿聞。”叔寶停杯道:“小弟有千言萬語要與兄語,及至相見,一句都無,待等與兄抵足細訴衷腸。”雄信把杯放下了道:“不是小弟今日不能延納,有逐客之意,杯酌之后就放兄行。”叔寶道:“卻是為何?”雄信道:“自兄去燕山二載,令堂老夫人有十三封書在此,前邊十二封書,俱是令堂寫的,小弟也薄具甘旨,回書安慰。只有今月內(nèi)第十三封書,卻不是令堂寫的。”叔寶道:“又是何人寫的?”雄信道:“尊正也能書。書中言令堂老伯母有恙,不能執(zhí)筆修書。小弟如今速速要兄回去,與令堂相見一面,以全母子之情,豈可因友道而絕孝道。”叔寶聞言,五內(nèi)皆裂,淚如雨下,道:“單二哥,若這等,小弟時刻難容,只是燕山來,馬被騎壞了,路程遙遠,心急馬遲,怎生是好。”雄信道:“兄長不說,我倒忘了。自兄刺配去后,潞州府將兄的黃驃馬發(fā)出官價賣了。小弟思此良馬不可落于庸夫之手,將三十兩銀子納在庫內(nèi),買回寒舍,養(yǎng)得仍舊如初。”叫手下把秦瓊的黃驃馬牽出來,手下忙應(yīng)諾,不一時牽將出來。那匹良馬見了故主,便嘶喊亂跳,搖尾翻肚,有如人言之狀。人馬相逢,喜不自勝,旁觀卻也感動。叔寶拜辭,雄信就將向日的鞍轡,原是單雄信按這馬的身兒做下的相送,擦抹干凈,然后將重行李捎上,不入席吃酒,連夜起身。辭別三友,牽馬出莊,縱轡加鞭,如逐電追風(fēng),十分迅速。那馬四蹄跑亂,耳內(nèi)如聞風(fēng)聲。逢州過縣,一夜到天明,走一千三百里路。日色中午,已到濟州地方。
叔寶在外,首尾三年,又到本地,看見城墻,恨不得肋生兩翅,飛到家中,反焦燥起來。翻身下馬,牽著步行,把纏鬃大帽往下按一按,但在朋友人家經(jīng)過,遮著面孔,低頭急走。轉(zhuǎn)進城來,繞著城腳下,到自己家后門。可憐這叔寶三年不在家,房屋凋零,門墻頹敗。叔寶一手牽馬,一手敲門,他娘子張氏在內(nèi)應(yīng)道:“呀,風(fēng)雨不灑寡婦之門。我丈夫經(jīng)年在外,甚么人叩我家的后門?秦安快去看來。”叔寶聞得此言,撲簌簌淚落下來,一陣心酸咽哽,便道:“娘子,我母親有病在房么?我回來了。”張氏聽丈夫回家,慌忙親自出來開門,應(yīng)道:“婆婆還不曾好。”叔寶心中略寬些。張氏急開門,叔寶牽馬進來,張氏閉了門,叔寶拴上馬,與娘子相見。張氏道:“婆婆方才吃了藥睡著,虛弱得緊,你緩著進去。”叔寶躡足,輕輕走進老母的臥房來。兩個丫頭,三年不見都長大了。叔寶上踏板,伏在床邊,見老母面向里,鼻息只有一線流氣,摸了膀臂身軀,猶如枯柴一般。叔寶自知手重,只得住手,將身跪在床前,就床邊叩首,低聲道:“母親醒了罷。”那老母游魂緩返,身體沉重,翻不過身來,面朝床里,還如夢中,叫聲:“媳婦。”張氏站在床前應(yīng)道:“媳婦在此。”秦母道:“兒啊,你的丈夫想已不在世了,我方才瞑目略睡一睡,只聽得他在床面前絮絮叨叨叫我,想是已為泉下之人,千里游魂來家見母了。”張氏道:“婆婆,那不孝的孩兒回來了,跪在這里。”叔寶叩首道:“太平郎回來了。”
秦母原沒有重病,因思想兒子想得這般樣的,聽見兒子回來,病就好了一半。平日起來解手,媳婦同兩個大丫頭要扶半日扶起來,如今聽見兒子回來了,就自己爬起來,坐在床沿上,忙扯叔寶的手。老夫人哭不出眼淚,張著大口只是喊,在叔寶膀臂上捏。叔寶叩拜老母,老夫人吩咐道:“兒,你不要拜我,你拜著你的妻子。你三年在外,若不是你妻子能盡婦道,我死久矣,也不得與你再相見了。”叔寶遵母命,回身拜張氏四拜。張氏跪下道:“侍奉姑嫜乃婦道之禮,何敢當丈夫拜謝。”夫妻對拜四拜起來。秦母問道:“你在外三年,作何勾當,至今方回?”秦瓊將潞州顛沛,遠配燕山,得遇姑夫姑母提拔,在他府中羈留三載,今日始得回來,前后細說一遍。老母道:“姑夫做何官職,姑母可曾生子?”叔寶道:“姑夫為北道幽州大元帥、靖邊侯之職,統(tǒng)領(lǐng)大兵十萬,鎮(zhèn)守燕山。姑母已生表弟羅成,今年十二歲了。”秦母道:“且喜你姑娘有后了。”說罷,便掙著起來,命丫頭取水洗手,叫媳婦拈香,要望西北下拜,謝潞州單二員外救兒活命之恩。兒子、媳婦一齊攙住道:“母親婆婆病體未愈,怎生勞動得。”老母道:“今日得夫妻完聚,母子團圓,皆賴此人恩德,怎不容我拜謝。”叔寶道:“待孩兒媳婦代拜了罷,待母親病體好了,改日再拜不遲。”秦母聽說,只得住了,看兒媳拜罷,方才安息。次日,有樊虎等眾友拜訪,叔寶拜接,相敘闊別之情。就取羅公那封薦書,自己開了腳冊手本,因薦他為將,戎裝打扮,帶兩根金裝锏,往唐璧帥府投書。
這唐璧,他是江都人物,原是世蔭出身,因平陳有功,官拜黃縣公、開府儀同三司、山東大行臺兼濟州節(jié)度使。是日,正放炮開門,升堂坐下,叔寶遂投文書進去。唐璧看了羅公的薦書,又看了秦瓊的手本,叫秦瓊上來。叔寶答應(yīng)一聲:“有!”這一聲似牙縫中放出春雷,舌尖上發(fā)起霹靂。唐公抬頭一看,秦瓊跪在月臺上,身長八尺,兩根金裝锏懸于肋上,身材凜凜,相貌堂堂,淡金臉明飄三綹胡須,金睛眼光射寒星,兩道眉如初月,胸脯橫闊,有萬夫難敵之威風(fēng),器宇軒昂,吐千丈凌云之聲價。唐璧喜得其人,叫:“秦瓊,我衙門中大小將官,都是論功行賞,王法不能私親,權(quán)補你一個實授旗牌官,日后有功,再行升賞。”秦瓊叩頭道:“多謝大老爺!”唐公吩咐中軍付給秦瓊本衙門旗牌官的服色,點鼓閉門。叔寶回家,取禮物饋送中軍,又遍拜同袍。叔寶名下管二十名軍漢,這二十人開連名手本到秦爺宅上叩見。
秦瓊實是個有作為的人,自幽州回來,不下千金囊橐。當年父親在江南陳邦為官,老夫人曾授封誥,因此修改門樓。雖在唐行臺府中作旗牌官,唐公待為上賓,另眼相看,言聽計從。
時值隆冬天氣,叔寶伺候本官,已完堂事,俱各出府,唐公叫秦瓊不要出去,后堂伺候。叔寶隨至后堂跪下,唐公道:“你在標下為官四月,不曾重用。來年正月十五日,長安越國公楊爺六旬壽旦,我已差官往江南造一品服式,昨日方回。今欲差官送禮前去,因天下荒亂,盜賊生發(fā),恐途中有失,勞而無功。知你有兼人之勇,能當此任,你可去得么?”叔寶道:“老爺,養(yǎng)軍千日,用在一朝,小人焉有不去之理。”唐公大悅。吩咐擊云板,開取私宅門,傳禮出來。卷箱封鎖,另取大紅氈包。公座上有發(fā)單,開卷箱照單檢點,秦瓊?cè)氚S嬘校?/p>
圈金一品服五色,計十套,玲瓏白玉帶一圈,光白玉帶一圍,夜明珠二十顆,白玉玩器十件,馬蹄金二千兩,壽圖一軸,壽表一道。
話說楊越公,乃突厥可汗一種,又非皇親,如何用壽表賀他?因有個緣故,他在隋時大有戰(zhàn)功,御賜姓楊,出將入相,官居仆射,寵冠百僚。因他廢了太子,立了晉王,在朝文武,在外藩鎮(zhèn),半出他門下,以此天下官員皆以王侯事之,差官赍禮俱用壽表。唐璧賞秦瓊馬牌令箭,又賞些安家之費,傳令中軍官營中發(fā)三匹馬,兩匹騎坐背包,一匹差官騎坐。叔寶與中軍官上下相和,另選兩名壯丁健步服侍。那營中選的坐騎,因叔寶軀重坐載不起,因此折了一匹草料銀兩,坐了自己的黃驃馬。回家獻了神福,把福禮與兩名健步,自回房中拜辭老母。老夫人見秦瓊又要出門,眼中掉下淚來道:“我兒,我為娘殘年暮景,喜的是相逢,怕的是別離。你在外三載,歸家不久又要出門,使我老身又要像當初般倚門而望。”叔寶道:“兒今出門,非昔日之長遠,明年二月準拜膝下。”說罷,別了妻子,令健步背包上馬長行。正是:
英雄來往紅塵內(nèi),駿馬奔馳紫陌中。
那叔寶拜別了老母并妻子,與健步上馬長行,離了山東、河南一帶地方,走潼關(guān)渭南三縣,來到華州華陰縣少華山地面。只見少華山八面嵯峨,四圍陡峻。叔寶正行之間,見山勢兇惡,吩咐兩個健步:“你們后行,待我當先前去。”那兩個騎坐背包的馬,乃營中平常的馬,焉能趕得千里龍駒,故此皆在后走。秦瓊此處卻要上前,叫二人慢慢而來,二人道:“秦爺,在此趕路,怎么倒叫我們后行?”叔寶道:“你二人不知,此處山勢險惡,恐有歹人出沒,故叫你們后行,待我自己當先上去。”二人曉得路上難走,賴秦爺是個豪杰,壯下膽,讓叔寶當先。來到前山,只聽得樹林內(nèi)當當?shù)臄?shù)十聲鑼響,閃出三四百嘍羅,擁著一個英雄,貌若靈官,橫刀躍馬,攔住去路。怎生打扮,有贊為證:
須髯倒卷,二目銅鈴,一聲高喝震天庭,魔王更甚。雄赳赳,渾身板肋;青靛靛,滿臂虬筋。頭戴紫扎巾,花分五彩;腰束銀河帶,耀日光明。拍馬迎風(fēng),似神龍戲水;揮刀閃電,如猛虎奔騰。萬人莫敵有威名,齊國遠是他名姓。
此人橫刀立馬,大叫一聲:“要性命,留下買路錢來!”這一喊不打緊,嚇得兩名健步尿屁直流,叫聲:“秦爺,果然有歹人來了,如何是好?”此番可見叔寶的勇處,會者不慌,見了許多嘍羅,付之一笑道:“離家三尺遠,別是一天風(fēng)。那山東、河南綠林中響馬,聞了俺秦瓊的名字,皆望風(fēng)而逃。今日進了此關(guān)中地方,盜賊反來討買路錢。如今不要通名姓,恐嚇走了他,叫做走了猢猻沒得弄了。”叔寶言罷,把雙锏一揮,叫健步站遠些,縱馬揮锏,照他頂梁門當?shù)囊伙担莻€懼者不來,來者不懼,叫聲:“我的兒,好锏!”把金背刀往上招架。那雙锏打在刀背上,只打得火星亂爆。他二人約斗了七八個回合,馬打十四五個照面,叔寶把雙锏使得開來,嚦嚦的如風(fēng)車一般。那人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兵之力,這口刀漸漸抵敵不住。那些小嘍羅見不是路,連忙報上山來。山上還有兩個豪杰,一個是叔寶的通家王伯當,因別了謝應(yīng)登,打從此山經(jīng)過,也要他的買路錢,二人殺將起來。戰(zhàn)他不過,知他是個豪杰,留他入寨,拜做兄弟。那攔叔寶的叫做齊國遠,山上陪王伯當吃酒的,叫做李如圭。二人正飲之間,嘍羅報上山來:“啟二位老爺,了不得!齊爺下山觀風(fēng),遇見一個衙門將官,向他討常例錢,不料那人不服,就殺將起來。七八個回合,齊爺?shù)斗ㄉy,敵不過他,請二位爺早早出救。”二人一聞此言,立即吩咐備馬,各拿兵器,離了聚義廳,出了宛子城,一齊縱馬當先。王伯當在馬上一看,那下面交鋒的好似秦叔寶模樣,恐怕傷了齊國遠,就在半山中高聲大叫道:“秦大哥,齊兄弟,不要動手!”此山有二十余里高,就下來了一半,還有十余里,卻怎么叫得應(yīng)?空谷傳聲,卻是不同,況且豪杰的聲,猶如巨雷相似,山鳴水應(yīng)。此時齊國遠交戰(zhàn),一心招架,哪里聽得叫喚?不一時,塵頭起處,兩匹馬早到面前。王伯當叫道:“果然是叔寶兄。齊兄弟,快住了手,大家都是相好朋友。”叔寶見是伯當,也住了手,放落兵器。
伯當請叔寶到山寨,叔寶來看軍健,他兩人已驚壞了,忙將好言安慰他。那兩名軍健,自叔寶交戰(zhàn)之時,就將禮物抬在松樹根下安了,將馬牽轉(zhuǎn),拴拴肚帶。倘秦爺不濟,棄了禮物,逃命還鄉(xiāng)。叔寶叫道:“你兩人不要著忙,不是外人,乃是相知朋友,不妨礙的。”二人方才放心。王伯當?shù)溃骸笆切值膹恼呙矗俊笔鍖毜溃骸笆莾蓚€健步。”李如圭吩咐手下抬秦爺?shù)男欣睿蠹乙积R同上少華山。進宛子城,到聚義廳,擺酒與叔寶接風(fēng)。王伯當?shù)溃骸白詮娜蕢墼晔鲁跻蝗眨诼褐菸鏖T外市中分手,次日單二哥到王小二家來奉拜,兄已長行。單二哥又有胞兄情變,不得追兄,我們自分散。后來聞得兄長潞州遭了一場官司,因路程遙遠,首尾不能相顧。今日幸得相逢,愿聞兄行藏。”叔寶就講那雄信贈金,皂角林誤傷人命,一進潞州,多虧單二哥仗義,不惜千金之費,改罪從寬,遠戍燕山。幸遇舍親羅公鎮(zhèn)守幽州,提拔在帥府效用,并習(xí)了些武藝,因念老母在堂無人侍奉,故此辭別回鄉(xiāng)。有羅公書薦,在唐節(jié)度標下做個旗牌官。今奉本官差遣赍禮物,趕正月十五日長安楊越公府中賀壽,適才齊兄見教,得會諸兄,實出三生之幸。因問謝應(yīng)登蹤跡,伯當?shù)溃骸八蛴惺禄剜l(xiāng)去了。”叔寶又問伯當:“你緣何在此?”伯當?shù)溃骸靶〉芤蜻^此山,蒙齊、李二弟相招,故得在此。今日遇見兄長進長安公干,小弟卻被鼓起這個興來。”正是:
長安大鬧花燈夜,多少英雄聚會來。
不知王伯當說出什么話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