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囚禁
回到紫泉宮的時候,天色已近傍晚,紫金色晚霞像畫布上舊舊的顏料,把宮庭樓閣染上了一層寂寞肅涼的氣氛。
覆著淺淺金輝的青檐下,君洛北低眉垂目,長長的黑發(fā)束成整齊的一束,腳下的青磚地上有著細(xì)細(xì)的裂紋,幾株小草從里面頑強(qiáng)地探出頭來。
我心神有些凝滯,強(qiáng)打起精神迎上他:“皇上,那畫我沒有拍到。”
他抬眉望向我,眼里閃過一抹凄迷,仿佛黑夜盡頭的瞳孔里看不到一絲星光。
我只好把寫紙條以及彥琪贈畫的事情描述了一遍,裝著很無可奈何地聳聳肩膀:“你也知道的,我剛來你們蘭朝不久,根本就不知道兩年前的秦瀾是什么樣子。所以……”
“你知道我剛才去見了誰嗎?”他的聲音重如鐵石,有一種強(qiáng)烈的壓抑,仿佛風(fēng)雨欲來之前的烏云壓頂。
我低著頭不敢看他,心跳劇烈地加快起來。我跟無間剛分手,他沒有理由這么快就找上君洛北的。
“我見了鳳非離。”他的聲音突然轉(zhuǎn)輕。
我的臉色卻唰地一下變白了,一個之前被我忽略的環(huán)節(jié)突然印上了心頭。我終究還是太大意了。
“我恭喜他拍到了畫,也順便詢問了秦瀾百期的第二日,他為什么會進(jìn)宮求見你。”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聲聲如擂鼓,背脊之上更是突起陣陣涼意。非離,他是決計(jì)不會說出我找他的真正目的,他只會選擇最保險(xiǎn)的回答說,我這個蘭朝皇后因?yàn)椴恍⌒呐獊G了他的瓊花,特地找他表達(dá)歉意。
“你連兩年前的秦瀾都不認(rèn)識,又何來知道瓊花一事。不要告訴我說,是你身邊的宮人主動告訴你的。”
身前的人微微彎下腰,黑瞳瞳的眼珠子直直地看著我,那一片沒有盡頭的黑暗里,浮動著刺目的寒意。
我沉默地站著,一直以來我都忽略了,眼前這個男人的心思不比無間差。他只是,比無間更能忍。
“知道天上人居這處聞名全京城的地方嗎?里面賣出的東西匪夷所思,經(jīng)營買賣的想法更是空前絕后。而這個店的主人還把自己的□□雕像擺在店里供來往的客人欣賞。如此希奇大膽的經(jīng)商想法,我卻在另一個人的身上也同樣看到了。”
他直起了腰,銀衫下的肩線繃得筆直。
“我那本來冷漠得像個木頭人的皇后,卻在一次自殺未遂之后,變得親切自然且無比聰敏靈動起來。應(yīng)付月城的刁難、開七科取士、建立商會,這些史無前例的舉動和想法,與某一個人何其地相似。”
他的聲音越來越冷,天邊的云霞隱去了最后一絲光亮,黑暗降臨了。
“本來我只是非常懷疑,可一直缺少了最重要的證據(jù)來證實(shí)我的猜測。今日上午,我發(fā)現(xiàn)那名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男人竟然就是玉無間的時候,一切的猜測都得到了確定的答案。”
說到這里,他的聲音突然有些粘滯,頓了頓才繼續(xù)道:“只有秦瀾才會一眼就認(rèn)出中秋夜宴上改裝的玉無間。……所以中秋那晚,你頻頻走神了。”
我木然地看著他,我對他已經(jīng)說了太多的謊言,終于可以不用再戴上面具了。
……
“是,我就是秦瀾。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難產(chǎn)之后會變成你的皇后。”
我承認(rèn)。聲音連我自己都想不到的低啞。
夜晚的秋霧起得極快,像張牙舞爪的怪獸,頃刻便吞噬了滿園的金菊、腳底的青石,以及廊間的宮燈。那道銀白的身影,像棵生根的老樹,死死扎在霧蒙蒙的宮燈紅光里。籠著紗,隔著霧,讓我看得分外模糊。
秋風(fēng)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fù)驚。
相親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dāng)初莫相識。
喑啞的聲音,一字一頓,沉郁的戾氣如出鞘利刃,劈霧落花,直刺我心。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dāng)初莫相識。”我閉了閉眼睛,輕哼出聲,“說得不錯,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
“何必當(dāng)初……何必當(dāng)初……”他突然低笑起來,聲音染上了秋風(fēng)的肅剎。“當(dāng)初我要是強(qiáng)要了你,你還能再嫁嗎。”
“這次你還不是強(qiáng)要了。”我垂下眼眸,嘴角勾起了深深的嘲諷。我的性格豈會因那層薄薄的□□而受到影響。
無間。比我更不在乎。
“所以這次,我不會再放開你了。”
夜已深,月色從窗格子透進(jìn)來,映得陌生的屋子里滿室寂涼。老舊的房子自有一股陳腐的味道,讓我在這硬榻上竟不能眠。
那些或?qū)蝈e的過往,在這樣的一個晚上,遙遠(yuǎn)得讓我不愿再想起。
我閉上眼睛。浮現(xiàn)的只有那張臉,時而溫柔,時而迷惑,最終卻只剩冷漠與決絕的臉。
君洛北的臉。
他把我關(guān)起來了。鎖門離去的背影筆挺且孤傲,連一根蠟燭也沒給我留下。
不知過了多久,微弱的天光透過蒙著白紙的窗格,淺淺地照進(jìn)這間簡陋的舊房,這才讓我看清楚君洛北到底把我關(guān)在了一個什么樣的地方。屋子里陳設(shè)很簡單,除了一書架的書、我躺著的這張床榻,就再也沒有別的長物。
對于這種境地,我的心里早已有了準(zhǔn)備。只是,無間要著急了。這么簡陋的地方,該是皇宮多么偏僻的角落。
接連十天,除了門縫里準(zhǔn)時塞進(jìn)來的食物,我與外界沒有任何接觸,更談不上聯(lián)系。還好屋子里有很多書可以打發(fā)時間,不然我絕對不能像現(xiàn)在這么平靜地面對君洛北。
他逆著光站在門口,面目倒有些模糊了。
“你似乎還挺適應(yīng)的。”他拂了拂衣角,低頭邁了進(jìn)來。
我擱下手中的書,站起身來。在這逼仄的小屋里,他的身量越發(fā)顯得頎長,純黑色的眸子深沉得如打翻的濃墨,一滴,一滴,沿著那兩道審視的目光浸染開來。
“我不適應(yīng)你也不會放了我。”我望著他。
“如果你求我,也許我愿意給你換個舒適的地方。”他說。
“謝了。”我面無表情地扯開嘴角,“這里很好。”
他聽了冷哼一聲,道:“你這里很好,可外面某個地方就不好了。”看著我迷惑的表情,他突然露出一抹譏諷的嘲笑:“有的人,就是那么不自量力。”
我的心陡然沉了下去,該不會是無間出了什么事了。蘭朝,是君洛北的地盤。
“看來你也猜到了。”君洛北的眼底閃過殘忍的光芒。
一串火苗從我心里竄了出去,烤得我連皮帶骨都痛了起來。
“你究竟懂不懂什么叫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的眉與我的心一樣,緊蹙著。
“歲月可當(dāng)歌,流光亦為舞。這么漫長的三年,我終于等到了你再回到我身邊。這不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是命運(yùn)注定的。不然,你為什么不變成別人,偏偏變成了莫思攸?”他的身子突然晃了晃,隱隱傳來一股酒氣,“而我,偏偏卻在三年前娶了莫思攸。”
“我不可能連續(xù)兩次都把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拱手讓出,你既然第一次逃開了,就不該天真地以為我還會放過你第二次。”他移了移腳步湊近我,不小心碰落了書架上的幾本書。“啪啪”的落地聲不絕于耳。
我沒有想過你這次會輕易地放過我,所以我才苦心積慮換來了一個四年之約。不料計(jì)劃永遠(yuǎn)沒有變化快。
“想不想去看看他現(xiàn)在的樣子有多慘?”他問。
我低著頭不動,腳上的布鞋死死地踩住一本看不清封面的藍(lán)皮本子。
“求我,我就讓你去。”
我緩緩抬頭看著他,我在他的眼中看不到一絲情緒,我只是看到了我自己——那么深切的煩躁。是的,我很煩躁。盡管我仍然站得筆直,站得安靜,但我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在不安分地流竄著。它們在尋找一個缺口,一旦找到,非是流出血來,否則不能宣泄。
他的嘴角輕輕勾起,“看來你真是不管他的死活了。”
我咬著牙,卻說不出那個求字來。就算我說了,會有用嗎?
他深深地瞥了我一眼,不再言語,背過身就往門口走去。門外天氣明媚,門內(nèi)的屋子卻陰冷濕暗。當(dāng)眼前的身影即將消失在漸漸合上的門扉外時,屋內(nèi)的寒冷更是從四面八方鉆進(jìn)了我的身體。
我不能讓他走。
我、不、能。
我猛地?fù)渖锨埃亲×俗詈蟮哪堑篱T縫。
“……求你了。”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