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無間請辭
使者團離開蘭朝的前一天正是元宵,君洛北下令京城四品以上官員攜家眷進宮赴宴,一來為慶賀元宵佳節(jié),二來歡送使者團離京。
在這種場合,自是少不了我這個皇后。當我伴著君洛北一起走進宴會廳的時候,卻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比起墓園里所見更加消瘦的臉龐,堅硬得好像炭筆描出的素描線——從額頭到下頜,拉出完美的弧度,卻始終帶著淺淺的憂傷。
讓我越看越絕望的憂傷。
恍如劃開重重珠光的利刃,在我心口劈下難以愈合的裂痕。
無間,我該如何是好?
眼前的藍色身影當然不會聽見我內心的慌亂,他只是靜靜地坐著,仿佛周遭的一切喧鬧都與他無關。明明不到五十步的短短距離,卻在我眼前彌漫成一片刺目的藍色大海,那么深……那么遠……
皇家宴會千篇一律,吹拉彈唱、笙歌艷舞。我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抹藍影牽動著,任何一個舉手投足,我都貪婪地收藏著。
席到中途,眾人的情緒也漸漸高亢起來,觥籌交錯,歡聲笑語不斷。黑衣人走到無間的面前敬酒,不知道對無間說了什么,引得無間冷意橫生、滿臉嚴峻。
“皇帝陛下、皇后娘娘。”托婭的到來讓我不得不把視線拉了回來,心里閃過一絲懊惱,有些不善地盯著眼前這個蒙古丫頭。
粉面桃腮,云鬢堆鴉,看得出經(jīng)過一番細心打扮。聞聽她的來意之后,君洛北的眼底閃過一絲躊躇,道:“托婭姑娘,朕是從不跳舞的,很遺憾要讓你失望了。”
我在心里失笑,這小丫頭,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場合,君洛北怎么會答應她的邀舞。雖然蒙古族有在宴會上請主人或客人跳舞以示友好的傳統(tǒng)習慣,可君洛北卻萬萬不會在臣子面前做出載歌載舞、有失威儀的舉動的。
可是也不能讓蒙古使者沒面子,我便打圓場地說道:“在坐諸位青年才俊中肯定有擅長舞蹈的,姑娘不妨去他們中間走一圈。”
“那請皇后娘娘告訴托婭,貴國除了皇帝陛下以外,最優(yōu)秀的男子是誰。托婭可不是隨便與人共舞的。”
我心里一窒,腦海里很自然地便浮起了無間的身影,可是卻一萬個不愿告訴托婭。我沉默不語不代表別人就不會告訴托婭,無間的名字還是從君洛北的嘴里蹦了出來。
“不過朕勸告姑娘別去找玉無間,他剛剛……喪妻,心情不是太好。”君洛北補充說,眼底神色晦暗難辨。
可托婭還是朝著無間走去了。那抹明亮得像太陽,卻又蒙著月亮的清冷和憂郁的身影,像燃燒的燭光,引得無數(shù)情竇初開的少女變成飛蛾奮不顧身。那些知曉喪事的大臣子女,都有所顧忌地不敢像以往那樣主動圍繞在無間身邊,看見托婭的動作后都露出了期待的眼神。
“走開。”無間眼皮也沒抬一下,神色不耐。
托婭沒想到無間如此不給面子,臉色刷地僵硬了。我在心里嘆息,小丫頭估計在蒙古也是個身份顯赫的人吧,不然不會這么不懂看人臉色,端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難道貴國享譽天下的第一才子就是這么對待我們蒙古使者的?”在這尷尬的時刻,蒙古那位須發(fā)皆白的老人很是憤怒。
君洛北一臉平靜,端著酒杯不動聲色,底下的大臣家眷們卻紛紛開始交頭接耳。得罪來使,事情可大可小。
無間穩(wěn)穩(wěn)地喝完杯子里的最后一口酒,站起身對著君洛北的方向道:“皇上,無間今夜之所以進宮,是為了向皇上請辭,無間已經(jīng)和家人商量好,打算明日一早就離開京城。”
舉座嘩然,我的心里掀起了驚濤駭浪。無間要離開京城!那我以后豈不是再也見不到他了!還有我那未曾謀面的孩子!
腦海里突然抽空成一片空白,慌亂之下,我只有死死地盯著無間,盯著那雙無數(shù)次伴我入眠的琥珀色雙眼。
像是有所感應般,無間的眼神移向了我。我沒有選擇回避,依舊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甚至毫不掩飾眼神中的急切和焦慮。我已經(jīng)顧不得后果。
如何讓你遇見我
在我最美麗的時刻
為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他讓我們結一段塵緣
無間,你可明白我的眼神。難道我成了莫思攸之后已經(jīng)進入了另一個輪回,須得再向佛祖求五百年?
琥珀色的眸子急劇收縮,清晰可見的震驚和疑惑一一涌現(xiàn)在無間的眼底。
我有些欣慰地笑了,我的無間還是那么敏銳,心思如發(fā)。他曾說過,愛上我不因為我的外表,只是因為我的眼神。當我穿成周韻芯第一次在密室遇見他的時候,他就能透過周韻芯微笑的外表看到眼神里隱藏的那個屬于秦瀾的倔強憂郁的靈魂。
此刻,他也應該在莫思攸的身上感受到了秦瀾的眼神吧?只是實在想不明白,為什么會在一個不相干的女子眼中接收到了曾經(jīng)熟悉無比的訊息。
所以,他震驚卻也疑惑。
“無間,你真的決定了嗎?”君洛北的聲音很是遲疑。
“是的,決定了。”說這話的時候,無間的眼神仍然驚疑不定地掃了我一下。
“不知道居處定了沒?”我問得有些迫切。
無間的眼神回復了平靜,卻少了平常的明亮,深沉得宛如看不到底的古井。“回皇后,無間的爹娘年歲已高,希望回到他們的故鄉(xiāng)。”
意思就是回鄉(xiāng)隱居?可是到底是回爹的故鄉(xiāng)還是娘的故鄉(xiāng)?抑或他爹娘的故鄉(xiāng)在同一處?這個時空的交通和通訊都如此的不發(fā)達,即使知道了確切的地點,要見上一面也無比困難,更別說我與他之間因身份造成的阻隔。
“還有一點無間得稟報皇上,”說到這里的時候,無間神色黯然了許多,“瀾兒的靈柩我打算一起運回故鄉(xiāng)。如今瀾兒安息的墓園,我知道是皇上的一番恩賜。”
啊,無間的意思是要把秦瀾的尸體再從墓地里挖出來嗎?雖然現(xiàn)在正值隆冬,可這一路之上也難保尸體不壞吧?想到已經(jīng)入土了半年的“秦瀾”,我的背脊上升起一股涼意。
“既然是你夫人的靈柩,當然可由你處理了。”君洛北揮手說道,揚起的袖角疾風一般從我眼前晃過,差點掃到我的臉上。
托婭被拒的插曲,最終被無間請辭歸隱的事給掩蓋過了,但我知道托婭不會輕易忘記今天遭受的難堪的。她望著無間的烏黑大眼里,盈滿了濃濃的不甘和怨恨。
宴會終場,無間邁著寒冷如鐵的腳步,在我的視線里越走越遠。
平直寬廣的雙肩于藍衣之下勾勒著偉岸峻峭的輪廓,孤傲寂寞的背影,彌漫成刺目的憂傷,悉數(shù)落進我的眼底。
疼痛,像魚一樣游弋在身體的每個角落,這個時空跟我最親密的人竟然也要徹底遠離我的生活了。宮闈高墻,深深幾許,心中愁苦向誰訴?
君洛北在宴會結束之后就不見了蹤影,卻在第二天的早上病倒了,而且還病得很厲害,連早朝都取消了。
如此嚴重的病情,身為皇后的我只好在成為莫思攸之后,第一次前往他的寢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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