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論佛
一頓年夜飯吃得很是安靜,君洛北基本無話可說。行素烏發(fā)高挽,斜斜地插著一支攢金珠花,紅襖銀褂之下是一襲銀紅色撒花高腰長裙,依然用銀色束帶在腰側(cè)系了一個大大的蝴蝶結(jié),醒目地突顯出她那不堪盈握的纖纖細(xì)腰。見她的打扮與進(jìn)宮前如出一轍,我看得有些親切,忍不住開口道:
“妹妹入宮以來可還習(xí)慣?”
行素的神情先是一怔,隨后漾開了笑臉,漫不經(jīng)心地道:“多謝姐姐關(guān)心了,說起來當(dāng)妹妹的還要在這里向姐姐賠罪,前些日子不巧自個身子也病下了,所以也沒來得及去探望姐姐,這杯酒算妹妹給姐姐賠禮了。”
行素說完后端起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眼眸輕揚,半倚半躺的慵懶身姿絲毫未變。
看她嘴里說著賠罪,行為姿態(tài)卻看不出丁點的尊重,我的心里有些想笑,這丫頭,倔強(qiáng)高傲的性子還是沒有收斂,幸好現(xiàn)在的皇后是我,要是換成別人,估計以后有她的小鞋穿了。
我心里當(dāng)然不會跟她計較,也學(xué)著她一般,仰頭干完了手中的酒。卻見她驚訝地瞪了瞪眼睛,轉(zhuǎn)瞬又逸出一抹輕笑:“姐姐還真是給小妹面子。”
“怎么了?”我不在意地問道。
“姐姐忘記了么,妹妹進(jìn)宮初見姐姐的那晚,姐姐不過是小半杯酒就醉了。”后面的話行素沒有說了,不過從她促狹的眼神里,我能猜測到莫思攸醉酒后一定鬧了笑話,或者至少可以推斷莫思攸的酒品不怎樣。
想到這里我撲哧一聲笑了,想我縱橫酒場數(shù)年少有敗績,連非離和無間都不逞多讓,就連在君洛北的面前我也曾一氣喝掉整壺酒。
輸人不輸酒,我可不想因身份變了就得隱藏自己的嗜好。沒錯,我承認(rèn)自己嗜酒。于是舉杯回敬行素:“今夜難得好日子,就是再醉一次又何妨。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行素總算端正了身姿,盯著我的眼神也不再輕慢,“沒想到姐姐的胸襟如此灑脫,小妹受教了。”
我揮揮手并不在意,“何為胸襟?何為灑脫?萬事分憶定,浮生空自忙。酒肉雖是穿腸過,但飲又何妨?”
“萬事分憶定,浮生空自忙?”身邊的君洛北突然開口了,“想不到皇后竟然有如此想法。”
我的臉上有些發(fā)燙,還好這莫思攸號稱京城第一才女,不然我這些脫口而出的名句就顯得突兀了。
“如果每人都如你這般想法,普天之下誰還去勞作?功名利祿不過是過眼云煙,那為什么還有那么多士子舉人爭破頭地想?yún)⒓用繉么蟊龋烤瓦B朕手下那幫大臣不也是明里暗里斗個不停?”
“道理誰都懂,可真正能悟透的又有幾人?佛者,覺也!一切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相,但因妄想、執(zhí)著,而不能證得本有之如來智慧德相。”
“皇后什么時候開始信佛了?”君洛北入席以來總算開始正眼瞧我了。
“我不信佛,我只信我自己。”我沒去追究他眼神中的深意,只顧往杯子里斟酒,感覺變成莫思攸之后這是我最暢快的一刻。沒有顧慮,沒有心傷,只有金杯美酒。
“佛語有云,眾生平等。如人人都能自尊自信,開顯其本具的佛性,也就立定成佛大圓滿了。”
我訝異地望向君洛北,沒想到他還有如此深刻的見解,作為一個封建集權(quán)高高在上的統(tǒng)治者,能有這份普度眾生的心思已經(jīng)很難得了。
“縱然是佛,都不能違背因果的自然法則;所以佛不能即滅定業(yè),不能化導(dǎo)無緣,不能盡眾生界。從凡夫到圣人都要對因果負(fù)責(zé),皇上貴為一國之主,這是您的前世之因種下的果,因果循環(huán)卻也為您的后世之果開始了因,如今蘭朝百姓的興衰榮辱都維持在皇上您一人的身上,如果在您的治下百姓能安居樂業(yè),何嘗不是您圓滿的因果循環(huán)呢?”
難道莫思攸的身體真是不勝酒力嗎,我怎么才幾杯下肚就開始托大地在暗示君洛北怎么去做一個好皇帝了?
“說得好,因緣果報,成住壞空。感謝皇后替朕解開了心中的一件憾事,這杯酒朕真心地敬你。”
說著,君洛北起身親自端了一杯酒在我手上,神情黯然凝重。我連忙也站了起來,對于他的親近有些受寵若驚。
銀袖輕揚,金樽倒扣,杯酒入喉之時,我分明看見了一雙濕潤的眼角,仿佛吞下的不止酒,還有那縷縈繞在眉際的惆悵和苦澀。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他的憾事,卻也為他解開了心結(jié)而高興,于是高舉酒杯仍然站立著大喊:“來吧,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祝愿新的一年我們大家都能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
行素亮聲笑了起來,竟也是站起了身與我主動碰杯,“妹妹雖然對于姐姐剛才說的很多都不懂,但卻也知道那些話都是很好的,不然皇上也不會笑得這么開心了。”
是的,君洛北從我大喊那句話之后就調(diào)整了情緒,威儀尊貴的俊臉上浮現(xiàn)出輕松的笑意。我突然想起了一個漏洞,連忙補充道:“我這個皇后當(dāng)然是不能再節(jié)節(jié)高了,只希望皇上在來年能多給臣妾些賞賜,讓臣妾的紫泉宮多一些顏色。”
話一出口才覺更不妥,哪有當(dāng)皇后這么愛財?shù)摹K懔耍F(xiàn)在既然是我在當(dāng)皇后了,也用不著去想別人是怎么當(dāng)?shù)牧恕?br/>
“皇后,你怎么就知道自己不能再高了?”君洛北維持著臉上的笑意不變,眼色卻深沉了幾分,“這天下還大著呢,蘭朝也不過是其中的三分之一。”
我心里一驚,君洛北言下之意是打算擴(kuò)張領(lǐng)土了,臉上卻假裝沒聽明白他話里的深意。
離席的時候君洛北突然開口說送我一程,嚇得我酒意都消了幾分,他該不會酒后亂□□?
白雪覆蓋的皇宮少了平日里多見的花紅柳綠,卻別有一番靜謐純潔的安詳。九曲回廊,宮檐轉(zhuǎn)角,甚至假山樹干上都掛滿了各色彩燈,給隆冬的夜晚增添了跳躍的音符和節(jié)日的氣氛。
君洛北與我一前一后地走在回去紫泉宮的路上,下人被他一一遣走,安靜的青石小路上只有我和他倆人慢慢地走著。兩邊的景物白茫茫一片,偶有宮燈的彩光掠過,卻又很快融入了天地間的這片蒼茫,于是,眼前君洛北的背影便越發(fā)地清晰起來。
除了正式場合他極少束發(fā),總愛用一根銀色的帶子把長發(fā)松松地綁在后頸處,風(fēng)稍微大點就能把那束黑絲吹得四散飄揚。
記憶里我看到他背影的時間比正面還多,就好像此刻,他似乎總愛把心思背在無人能見的陰影里。
快到紫泉宮門口的時候他突然轉(zhuǎn)身把手里提著的宮燈交到了我的手上,“我想我欠你一個道歉,那晚委屈你了。”
什么意思?我一時沒回過神來,呆呆地拎著宮燈。
他的臉上有一絲狼狽閃過,“我也是因為母后,她……她年紀(jì)大了,想要個孫子了。”
我終于明白了他的意思,腦海里滿是疑問和驚訝,以他的身份根本沒必要給我道歉吧?
“皇后,我以前似乎對你有些誤會,今夜與你論佛之后才算真正了解了你的一些想法。”君洛北語氣真誠,望著我的雙眼里點漆如墨,像遠(yuǎn)方天際那片廣袤的夜空,與周遭的銀白形成鮮明的對比。
面對他如此直接的坦白,我反而不好責(zé)怪他了,只好硬著頭皮道:“沒關(guān)系,事情都過去了。”
害怕他打蛇隨棍上,我連忙又補充了一句:“那個,那個……御醫(yī)說我大病初愈,身子還不能……”
“我知道,以后這個事我會盡量尊重你的。”他揚手止住了我的話,盯著我的眼神清澈自然,不像是在說假話。
我“呼”地出了一口長氣,早知道說一些大道理給他聽就能解決我的困境,我就不用費神去請求非離了。
“皇后,你自半年前那件事之后似乎轉(zhuǎn)變了不少。”
君洛北的話不緊不慢,卻聽得我心里一突,連忙擺出一副自嘲的低落模樣:“鬼門關(guān)前走了一遭,很多事情我都看開了。”
說完之后我不停地在心里狂笑,希望沒被君洛北看出來。
“夜深了,進(jìn)去吧。”君洛北拂了拂我肩頭的積雪,轉(zhuǎn)身走開了。
臨去的一拂,雖然談不上多親密,卻是以前的君洛北不會對莫思攸做的。我的頭皮有些發(fā)麻,當(dāng)然不會以為他喜歡上了莫思攸,只是一直以來都很難習(xí)慣他對于我的哪怕丁點的親近。
我習(xí)慣的,似乎只是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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