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十里長亭
秋雨連綿,飄了三日又三夜,在我離開蘭朝那天終于停歇了。水洗后的天空淺藍淺藍的,不見一絲白云,也不見一寸金輝。天色透亮卻算不上明媚,路旁荒草萋萋,稀稀疏疏的葉隙間透出微薄的晨光和殘留的雨滴。
秋風襲來,一陣又一陣,拂上我的鬢發(fā),鉆進我的衣襟,撩起我的裙袂,成全了班駁的青石縫里那素白的蒲公英。漫天飛舞的白絮,飄飄揚揚地撲向空中那一排人字形的翔影,用整個生命去追逐一剎那的永恒,迷花了長亭里眾人的雙眼,也迷亂了我離別依依的內(nèi)心。
長亭外,古道旁,無間清亮的眸子溫潤如水,眼底泛起的漣漪一層又層,圈圈蕩漾在我的心湖里。
他執(zhí)著我的手,輕聲問道:“此一別,浮云落日,若思念如昨夜長風,砭骨入髓,則如何才能自已? ”
我直直地凝望他,長身玉立的身影為我擋住了瑟縮的秋風,春水般的眉眼斂著秋的惆悵,緊抿的嘴角關著黯然的嘆息。
“等我……”此情此景,再多的話都抹不去那份離愁。我能做的,就是堅強地離開,我不能凄哀,我不能給無間留下更多的不舍和擔心。
“你總是這樣,何時我才能見到你的柔弱?”低淺的聲音飄蕩在空氣里,很快便被秋風揉碎了。
“我以為我昨夜已經(jīng)夠柔弱了。”我摳了摳他的掌心,沖他眨了眨眼。
他仰天長笑,引得長亭里一眾人紛紛側(cè)目。昨夜的他,仿佛要把我病中的那十多日空虛全數(shù)補起來,烈火一般,燒得我不停服軟求饒,燒得窗外的夜雨都沸騰成了水氣,燒得我連皮帶骨都成了灰燼,紛揚的粉末摻進白茫的水氣,凝結(jié)成霧,滴滴點點,點點滴滴,落入粉帳,濺起滿床的綺旖。
“好,我等你……”笑聲方歇,兩片溫熱便貼上了我的雙唇,沒有激烈,只有繾綣和纏綿。許許多多未完的話語都湮沒在那一道溫柔里。
這番癡纏下來,突覺四周安靜異常,只聞空中傳來啾啾的雁鳴聲。
我剛睜開眼,便望進了一雙幽深的眼睛里,如夜空的盡頭,寂寥,蒼茫,黑沉沉地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君洛北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無間背后,墨發(fā)白裳,蒼白透明的臉孔如玉雕瓷刻,立在秋風里宛如冬日下的白雪,只一點點陽光就可以消融殆盡。
我有些呆楞,此刻的君洛北,飄渺而精致,象天山上的雪蓮,堅強的根莖上孕育著清高的花瓣,清高的花瓣里卻籠護著柔弱的蓮心。
我搖了搖頭,把這種突來的想法甩出了腦海,君洛北是什么人,他是當今太子,將來的皇帝,怎么可能會有柔弱的時候,能爬上金鑾殿那個最高位置的人,血都是冷的,心都是鐵打的。
沉浸在滿腹心思里的我,沒有看見無間眼里的那一抹幽光。花開注定花落,流云注定匆匆,緣起注定緣滅,許多事從一開始便注定了它的結(jié)局,只有親身在十丈軟紅里體驗一遭,才能深切體會命運的無奈和時間的無情。
“參見太子殿下。”無間率先行禮。
“免禮。”君洛北一手虛抬,“今日我是奉皇上之命,前來為廷尉夫人送行,并派遣四名侍衛(wèi)隨護,希望廷尉夫人能早日達成愿望回歸蘭朝。”
“多謝太子殿下。”我低頭行禮,望見一雙浸著昨日秋雨的褲腳。
“保重。”他丟下了最后兩個字,轉(zhuǎn)身遠去,長發(fā)和白帶一起劃過我的眼簾,留下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
“瀾兒,你們也上路吧,海叔熟知南下的路線,這一路上你要多聽他的。”無間撩起一縷被風吹散的鬢發(fā)塞到我的耳后,輕淺的聲音,如昨夜屋檐下滴落的秋聲。
“恩,我走了,你照顧好爹娘和妹妹,別擔心我,有機會我會捎信給你的。”我努力地笑著,沖他揚了揚手,轉(zhuǎn)身登上馬車。
車簾放下了,無間挺拔飛揚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視線里,眼角不自覺地沾上了潮濕。離別終歸是傷神的,但愿以后再不要有這種神傷了。
車轅前進間,悠悠傳來縷縷琴音,清淺如薄云淡霧,婉轉(zhuǎn)如山泉流淌,悠揚如清風徐來,高亢如萬壑松聲,聽得出彈琴之人的技法十分高超。琴聲上半段慷慨激昂里奔騰著歡快,下半段如訴如泣繚繞著凄涼,卻又不乏纏綿的悱惻,聽得我如癡如醉,心有戚戚焉。
“很久沒聽少爺撫琴了,少爺彈的曲子還是那么動人!”趕車的海叔突然長聲感嘆。
我聽了心里一酸,那琴聲里的凄切和纏綿那么悠長婉轉(zhuǎn),非是有心人絕彈不出那樣的情懷和繾綣。
無間,我一定會盡快趕回來的。我默默地在心里發(fā)誓。
此次南下我身著男裝,扮作一名攜仆人侍衛(wèi)走親訪友的翩翩公子,看上去派頭十足。其實我也想低調(diào)的,奈何無間給我準備的馬車豪華舒適,紫蘇錦簾,描金雕花,加上四匹無一絲雜色的白馬和足足八人的隨侍,讓我想不氣派都難。
在路上走了近十日,終于來到了宛城。聽海叔講,宛城是距離鳳國邊境最大的一座城池,也是蘭朝邊境上最重要的戰(zhàn)略位置之一,過了宛城再走三日便可以到達鳳國了。
我心里十分高興,吩咐眾人找間客棧好好休息兩日再起程。接連趕了十天的路,我也有些累了,再舒適的馬車都免不了顛簸,讓我情不自禁地懷念起了我前世的那輛福特。
我和來喜、海叔、玉白、玉凈以及四名侍衛(wèi),一行九人,浩浩蕩蕩地走進一間名為“喜來”看上去還不錯的客棧。
來喜在一旁鼓著腮梆子,悶悶不樂,我看了不覺啞然失笑。剛才經(jīng)過這間客棧時,沖著“喜來”那兩個字,眾人不約而同地停下了馬車,紛紛笑言這間客棧最合適。我當時看了也倍覺親切,忙不迭地點頭同意了,可來喜那丫頭卻覺得自己一個姑娘家的名字竟然和一間客棧名頗為相象,頓時覺得無比委屈。
“好了小喜妹,那兩字與你的名字順序并不一樣,也沒什么好計較的啦,大不了大哥一會陪你去逛集市。”我軟聲軟語地安慰著來喜,這丫頭烏溜溜的眼珠子蘊著一抹潮濕的樣子還真讓我憐愛不已。
“好耶,謝謝大哥,出來這么久終于可以不用每天趕路了。”來喜扯著我的衣袖歡呼著,巴掌大的小臉染上興奮的紅潤。
我看著她高興的模樣但笑不語,十八年來,這是她第一次離開京城,平日里再怎么嫻靜文秀也禁不住雀躍得象只小鳥了,可能此刻她心里的那對翅膀已經(jīng)在撲騰撲騰地翻飛不已了。
“公子,小姐,各位客倌,歡迎光臨敝客棧。”掌柜點頭哈腰地從柜臺后面站出來迎接我們。
“五間上房。”海叔拿出幾錠銀子放在掌柜手上。
“呀,真是不巧啊,明日因為是重陽,城里要舉辦一年一度的菊花會,住店的客人特別多,只剩下三間下房了,幾位客倌能不能委屈一下將就著擠一擠。”掌柜一臉為難地說道。
“不行,我們家公子怎么能委屈住下房。”一名叫黑玄的侍衛(wèi)語氣堅決地說道。
“是啊,掌柜的,你看能不能幫我們找一間上房?”海叔也說話了。
“這,這實在找不到了啊,宛城每年的菊花會是附近幾個城池最盛大最隆重的花會,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會有許多外地人趕來賞花,要是你們明日來,可能連一間下房也住不上了。”掌柜說得頗為誠懇。
“算了,我們換個地方再找吧。”我開口說道。
“不用再找了,別的客棧肯定都沒有上房了,我定了兩間上房,就讓給公子一間吧。”一把清脆的嗓音在我背后響起。
我驚訝地轉(zhuǎn)過身,眼前站著一名二八年華的紅衣少女,那裙裾紅得鮮艷奪目,我仿佛看見了一團燃得炙烈的火焰。少女粉嫩的雙唇淺笑盈盈,嘴角浮起兩窩梨漩,兩汪水眸彎成了月牙兒,嬌小的身形卻是體態(tài)妙曼,不堪盈握的柳腰襯得胸前圓潤飽滿的雙峰呼之欲出,曲線優(yōu)美的玉臀挺翹迷人,天使的面孔魔鬼的身材大抵就是形容她這樣的妙人兒了。
“多謝小姐,在下感激不盡。”打量完后,我對她行禮道謝。
“公子要真想感謝我的話,明日就陪我去賞花吧?”紅衣少女沖我揚起了一個大大的笑容,嘴角的酒窩越發(fā)明顯了,月牙兒幾乎要拉成了一條細線,清羽般的睫毛在眼下畫上了一筆濃墨。
“榮幸之至。”我微笑著答應了,這么一個朝氣蓬勃、笑靨如花的可愛少女讓我很樂意結(jié)交,而且她剛剛還幫助了我。
我們一行人上樓時,竟然遇到了彥騏。
我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驚喜莫名。彥騏也是一臉驚喜地望著我。
“大哥。”
“瀾兒。”
我倆同時開口了,激動的喜悅不言而喻。
彥騏拉我在客棧里的一張桌子旁坐下,紅衣少女笑著和我辭別了,來喜隨在她后面去收拾整理房間了。
“爺爺說你出門辦事了,想不到我出來才十天就碰上你了。”我樂呵呵地說道。
“你怎么到宛城來了?”彥騏一邊給我倒茶一邊問我。
我只好把南下的前因后果講給他聽了,心里做好了挨訓的準備。
“難得有機會出來,你可要把握機會多看看多玩玩哦。”彥騏微笑著鼓勵我,并沒有象爺爺那般責備我任性。
我開心地笑了:“我是出來做事的,不是玩的,無間還在家里對我日盼夜望呢。”
“喲,才出來沒幾天就開始念著你相公了,看來你這次成親比上次好多了。”
“瞎說什么呢!”我橫了他一眼,“以后可別這樣口無遮攔了。”
“是,是。”他訕訕地笑了,“我這也是太高興了嘛,之前我和爺爺聽慕藍說她看見你的房間是獨居跡象時,可把我們氣得,后來看那玉公子對你百般的討好,我們都巴不得你嫁的人是他,想不到后來竟盼成真的了。”
我聽得頗為感慨,難怪他有兩次都在我和無間相處時對我拋出意味深長的促狹眼神。他和爺爺是真心真意希望我過得好。
“無間對我很好,我很慶幸我嫁給了他。”我微笑地說道,毫不掩飾對于新婚生活的滿意。
“對你好就好。”他笑著點頭。
“對了,”他象是想起了什么,復又說道,“我有幾次和別人談生意的時候有在胭脂樓里看見他哦,你以后可得把他盯緊點。”
我哈哈地笑開了:“這么說你也有去那煙花之地了?”
他臉上有一瞬間的尷尬,訥訥地辯解道:“我只是去談生意,你千萬別對慕藍講,被她知道了我就慘了。”
“無間也只是去和朋友談事情罷了。”我就著他的話為無間開脫。
“那,那,才成親一個月就把整顆心向著他了。以后若出了什么問題可別怪大哥沒提醒你,男人沒有幾個坐懷不亂的,你可得象你大嫂學習,每日我回府她都會在我衣袖頭頂東聞聞西找找的,我還真的一直不敢亂來。”彥騏搖頭晃腦,說得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樣。
我撲哧地笑了,實在不能想象慕藍象只警犬東嗅西聞的樣子,嘻嘻笑了好半天才停住,嚴肅正經(jīng)地說道:“我相信無間。”
夫妻相處本就該互相信任,他眼睛里的明亮和愛意是那么的大方,那么的清澈,讓我打心眼兒信賴他,依戀他。
即使他有什么隱瞞著我,我也覺得他不會傷害我。善意的謊言有的時候是必要的,就好象我沒有告訴他君洛北強吻了我的事。有的時候,真話比謊言更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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