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易容
那天的大悲谷剛入夜,風沒歇過,塵霧彌漫。</br> 烏行雪看見一道高高的人影沉默地站在霧里,隔著長長的吊橋望著那片悲涼的巨谷。</br> 他對那道身影輪廓太過熟悉,即便看不清臉,也知道那是蕭復暄。</br> 像前的數次一樣,烏行雪腳尖一轉,想在對方察覺前離開。但他剛走兩步,就隱約聞見了血味。</br> 那股血味讓蕭復暄的身影透出一股寂寥來,而那種狀態(tài)在他身上很少見。</br> 烏行雪剎住步子。</br> 良久后,他極輕地嘆了一口氣,轉回身。</br> 他給自套上了最不容易被看破的易容,又在眼珠上蒙了一層很淡的白翳,甚至在眼尾加了一道疤。</br> ……</br> 他收斂了邪魔氣勁,長靴踏在大悲谷的砂石地上,出“沙沙”輕響。那響動在夜里格外清晰,于是望向荒谷的人轉過來,看向了他。</br> 烏行雪腳步頓了一下。</br> 他站在對方的眸光里,頂著一張陌生的臉,用著陌生的嗓音,佯裝一個將過谷的路人,開口道:“我……聞到這邊血味,以過來看看。”</br> 蕭復暄的眸光在他臉上停留良久,才垂眸瞥了一眼自的手。</br> 烏行雪跟著朝那里看去,就見他握劍的那只手淅淅瀝瀝地滴著血。也不知是哪里受了傷。</br> 記憶里,蕭復暄很少會這樣流血不停的情況,除非靈神受損重。烏行雪盯著那些刺目血跡,心里似乎被扎了一下。</br> 他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語氣卻壓像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就連好意也只是蜻蜓點水:“你這手一直在流血,受傷了吧。我隨身帶了一些『藥』,若是用上——”</br> 話未說完,蕭復暄的手腕便動了一下,似乎是套了一層障眼術,那滿手流淌的血瞬間消失影蹤。</br> 他淡淡的嗓音響起來:“不必。”</br> 然。</br> 烏行雪在心里想。</br> 曾經仙都的人總愛說天宿上仙不近人情,最常見的回答就是“免了”和“不必”,讓人找不到親近和示好的空隙。</br> 當初的烏行雪覺這話太過夸大了,他認知下的蕭復暄只是看著冷而已,其實你做什么、說什么,他都來回。</br> 直到如今烏行雪才意識到,那些形容好像也并沒錯。</br> 一句“不必”,他便話可接了。</br> 烏行雪輕眨了一下眼,忽然點后悔走過來了。他在心里自嘲一聲,再抬時卻神『色』如常。他甚至還笑了一下,落落體道:“當真不用?”</br> “嗯。”</br> “那我就不多擾了。”</br> 蕭復暄的眸光依然落在他臉上,看到他笑的時候,不知為何輕輕蹙了一下眉。</br> 就在烏行雪轉身走開時,一貫寡言少語的天宿忽然開口,沉聲問道:“你不過谷么?”</br> 烏行雪一怔,回道:“什么?”</br> “你過來只為問一句用不用『藥』,不谷里走么。”蕭復暄深黑的眼眸看著他,說話時面前一片淡淡的白霧。</br> 烏行雪反應過來——荒野一帶到了夜里,常歹物偽裝人的模樣,任誰多問一句都很常。</br> 他神『色』自然地答道:“過的,不過天明。”</br> 他說著,朝不遠處抬了抬下巴:“你看,谷里過的人都在那里著呢。”</br> 那里支著一片茶棚,棚里懸掛著星星點點的燈籠。時候往來車馬不想在深夜過谷,就會停歇在那里。老老少少聚在驅靈的燈火邊,一旁是甩著尾巴休息的馬匹。而其中一些會點仙術的人,會在四周圍巡看幾圈,確認安全。</br> 這是大悲谷一帶日日可見的常態(tài)。</br> 此時茶棚里就遠遠歇著一些車馬,烏行雪的裝扮就像那四處巡看人,拿來做掩飾好,挑不出什么破綻。</br> 他答完這句,心想著蕭復暄應當信了,不會再生疑。不過至此,他們也確實話可說了。</br> 就在這念閃過的時候,蕭復暄居然又開了口。那道低沉的嗓音順著夜風掃過來,說:“你眼睛怎么了?”</br> 烏行雪一愣,下意識抬手『摸』了一下。他『摸』到眼尾并不平整的疤痕,這才想起自給眼睛動了一點手腳。</br> 他想了想,答道:“先前受過一點傷,留了一點疤,瞳仁里也偶爾會生出白翳來。”</br> 蕭復暄:“你不是隨身帶了『藥』?”</br> 烏行雪頓了一下,想起來白翳其實很多丹方能治,往往立竿見影。他自先前既然說了隨身帶『藥』,沒道理到白翳蒙眼。</br> 他“唔”了一聲,掩飾那一瞬的停頓,搖道:“普通法子不見效。”</br> 一旦開了這個,后面的話便順口就來。</br> 烏行雪指了指大悲谷狹長的谷口說:“這次過谷,也是想去找大一些的仙門求醫(yī)求『藥』。”</br> 蕭復暄順著他的手指瞥了一眼,又收回眸光。</br> 烏行雪本以為,以他的『性』格,“哦”一聲便會了結話題。誰知他居然又開了口,淡聲道:“夢都封家?”</br> 自了照夜城,又一個大魔,人間仙門便多了一茬,不過名聲最響的依然還是那幾家。去往那個方向,又是“大一些的仙門”,多數人第一反應確實都是封家。</br> 不過烏行雪卻皺了一下眉。</br> 因為曾經那道『亂』線的緣故,他對封家印象算不上佳。便否認道:“不是。”</br> 那個方向下,除了封家,樣常人求醫(yī)問『藥』的便只花家了。于是烏行雪答道:“我去春幡城。”</br> 蕭復暄“哦”了一聲。</br> 烏行雪挑了一下眉,心說這才是“傳聞里”寡言少語的天宿樣子。但他轉而又想起先前蕭復暄望著深谷的側影……</br> 明明只是握著劍站在崖邊,卻莫名讓看見的人心生難過。</br> 他忍不住問道:“你呢?”</br> 蕭復暄轉眸看向他。</br> 烏行雪問:“你又為何來這大悲谷?”</br> 蕭復暄其實很少會回答別人這樣的問話,他這一生行事大多關于天詔,不能多言。久而久便了習慣,什么問話都是簡潔帶過,么“事在身”,么“可奉告”。</br> 但他聽了烏行雪的問話,卻沉默下去,微微些出神。</br> 過了片刻,他才道:“碰巧經過。”</br> 這句回答很不像蕭復暄,他脾『性』一貫利落,不會在一個碰巧經過的地方忽然駐足,凝望那樣久。</br> 烏行雪其實很想再問幾句,可為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沒絲毫立場追問。</br> 以在后來的很長時間里,他始終不知道蕭復暄那天為何會佇立在大悲谷前。</br> 只蕭復暄自知曉……</br> 他那天以會在大悲谷面前停步,是因為他曾在意間聽聞,當初云駭在大悲谷一帶喪生于邪魔口,明花信負劍下人間斬殺邪魔,后便在這大悲谷里立了一座云駭曾經的雕像以懷念。</br> 再后來,被落人間的仙,據說都在這里了一尊雕像。</br> 整座大悲谷就像一片不為人知的靜謐墳墓,永眠著那些不再為凡人知的仙。</br> 蕭復暄不是滿心愁緒人,也意進谷擾。但他偶然這片荒涼深谷路過時,只想起“被落人間的仙”或是“不再為人知”類的只言片語,便總會怔然停步,望向那片看不到盡的深谷。</br> 不知為何,每當他站在這里,望著大悲谷『迷』蒙的塵霧。他總會覺自應該也在想念著什么人……</br> 那是一種古怪而矛盾的感覺。</br> 他只站在這大悲谷,便會端生出一抹想念來。但他又知曉,那并非是谷底雕像中的任何人。</br> 他不知道自在想念誰,可只那種想念倏然冒了,就好像……他此生都不會再高興起來。</br> 而他上一次忽然冒出這種念,是在南邊,遠遠看見那個世人皆知的魔烏行雪。</br> 在那后,他近六十年受蒼瑯北域事纏身,沒再能到過人間。</br> 而這次途經大悲谷,已近清河兩百年。</br> ***</br> 烏行雪原本只算佯裝一時,“碰巧經過”的蕭復暄離開,他便會褪了易容,轉身行穿山谷,往另一端去。</br> 然而世事總在他意料外。</br> 那天大悲谷一帶異動,也不知是陰物祟還是什么,總頗些驚險。以至于天宿上仙居然改了主意,在大悲谷邊逗留了一夜。</br> 他不離開,烏行雪便也只好將哄人的謊話圓下去,頂著那副假模樣,在茶棚里歇了一夜。</br> 謝天謝地,那里不少馬車,其中一輛剛巧幫他擋住了人群圍聚的那些驅靈燈光。</br> 堂堂照夜城主,連個臥榻都沒,在漫天塵霧的荒郊野外,坐在一張方桌邊,支著,一搭沒一搭地聽了那幫趕路人一整晚的聊笑閑言,居然比雀不落自在。</br> 他半瞇著長眸,懶懶看著那些人,心里知曉,就在這方草棚頂上,一個人聲靜坐,鎮(zhèn)著這一方地界。</br> 那是曾經許諾過……一百年、三百年,乃至久也陪著他的人。</br> 他們曾經在漫天辰星下接著吻,如人間那些永遠赤忱的愛侶。</br> 而一眨眼,已經過去了整整兩百年。</br> ***</br> 翌日清早,那些圍著茶棚歇腳的車馬紛紛動身,馱著商貨、帶著過谷的老少百姓,長長一列,沿著狹窄的谷道前行。</br> 烏行雪在心里嘆了一聲,心說我這一日一夜過著實些荒唐。但他還是不緊不慢地跟在那條車馬隊里,停停走走地穿過了大悲谷。</br> 偶爾飛鳥劃過時,他會掩著光抬起。雖然看不見蹤影,但他還是知道,蕭復暄就在山崖頂上。</br> 車馬隊里老人也孩童,他們腳程慢,花了將近一整個白天,才穿過那條長谷</br> 多數人往夢都主城區(qū)而去,還一小部分轉而上了支道,去往春幡城。</br> 烏行雪依然不緊不慢,穿過春幡城城關時,行的那些人很快沒入到縱橫的街巷里,再蹤影。</br> 唯烏行雪步子頓了一下……</br> 因為他余光瞥見一個高高的身影抱著劍,倚靠在窄巷的青石磚墻上。他本想裝不知,但因為已經停了一小步,再裝反而會顯『露』出破綻。</br> 于是他停了步,轉朝一側的窄巷看去。</br> 他佯不知,略帶疑『惑』地問蕭復暄:“你也是跟著馬車隊過來的么,怎么一路都不曾看見你。”</br> 蕭復暄未答,而是開口道:“你去花家落腳?”</br> 烏行雪想了想,道:“那倒不是,今日走了太久,灰土臉,太不體。我歇整一番,明日再去攪。”</br> 蕭復暄瞥眼朝巷外看去,不遠就客店。</br> 烏行雪看著他,忽然問道:“你為何也來這春幡城?”</br> 蕭復暄輕蹙了一下眉又松開,道:“算是……謝你算給我的丹『藥』。”</br> 烏行雪怔了一下。</br> 其實某個瞬間他都快錯覺了,尤其是在他說什么蕭復暄都問答的時候,他差點忘記他如今是照夜城那個赫赫名的魔。</br> 蕭復暄一路送他過來,還能是因為什么呢?</br> 比起對他身份懷猜疑,“答謝丹『藥』”已經是很好的答案了。以蕭復暄的『性』格,也確實會如此行事。</br> 烏行雪“哦”了一聲,笑了一下。</br> 他聽見蕭復暄看了他一會兒,沉聲道:“還事在身,你——”</br> 蕭復暄不知為何頓了片刻,道:“算了,先走了。”</br> 話音落下,他便消散在長巷里。</br> 烏行雪在原地站了很久,感覺到對方真的走了,緊繃的肩背這才緩緩松下來。那道氣息向北而去,他到那氣息徹底消失,才抬眸朝北望了一眼。</br> 時近傍晚,緋『色』滿天,映春幡城的官道都泛著淡淡的紅。</br> 烏行雪就站在官道上,一層一層褪掉易容。</br> 他其實很舊沒與人說過那么多話了,也很舊沒在某一瞬間挑起眉來或是帶上笑意。他曾經一瞬間心情很不錯,但在褪下易容的這一刻,他又變神『色』懨懨起來。</br> 他曾經親昵間的人閑聊談天,卻頂著陌生人的臉。</br> ***</br> 他走出春幡城時,收到了一封照夜城的傳。</br> 他謂的幾個“下屬”去了雀不落,卻現府宅空空如也,傳來問:“城主您去哪兒了?”</br> 他懶回,指尖輕搓了幾下,傳就了一片灰燼。</br> 他在心里說:誰知道呢。</br> 烏行雪原本出來確實事辦,他找人——</br> 當年他在那兩個小童子身上留了一點傷大雅的印跡。倒也沒別的用,只是倘若朝一日他們轉世人,他能感應一二。</br> 好歹也跟了他那么久……</br> 這次出門,就是因為那印跡了一點動靜。照理說,應當是那兩個小不點轉生了。</br> 那印跡分各兩邊,一個在靠近端海的某座村落,一個在冕洲南郊。總……哪個都離春幡城數千里。</br> 他倒也沒別的算,只是去看一眼,知道音信就行。</br> 誰知當烏行雪去了那兩處地方,那兩道印跡卻已經消失了。</br> 民間常說,隆冬天里生的孩子易夭折,難養(yǎng)活。那兩個小不點偏偏都轉生在北方寒地,又非富庶人家,剛落地便沒了。</br> 烏行雪尋過去時,只看到冰雪天里小小的墳包。</br> 就連那兩家人自也不知道,在他們抹著眼淚的那天夜里,那個聲名狼藉的魔曾經去到過他們屋后,在他們新堆的墳包旁,聲息地擱了一小把曾經仙童愛吃的松子糖。</br> ***</br> 那后,烏行雪便常會放一些尋人用的符。折一些紙人或是紙鳥的形狀,兩只用來嗅那兩個小童子的轉生印跡,還一只……嗅的是天宿上仙。</br> 他本意是想早早探到蹤跡,方便回避。</br> 可偏偏他的尋人符總在蕭復暄身上失靈,于是他還是會在人間撞見對方。</br> 時候是避閃不及,時候是其他種種說不明白的原因。或許是注定避不開吧,不知哪一次開始,烏行雪再看見蕭復暄,總會給自套上最不易分辨的易容。</br> 就像大悲谷的那次相遇一樣,他頂著不的模樣和皮囊,在那些年里,為了蕭復暄身邊面容不一的過客。</br> 時是因為他看見對方孤拔的身影,心里些難過。時是他現對方帶著傷,禁不住些擔心。m.</br> 他總會在那些時候套上一個陌生人的殼,走過去蕭復暄說話。</br> 天宿上仙在百姓面前似乎比在仙都眾仙那里溫和一些。于是很奇怪,明明蕭復暄出了名的難以接近,但他們每一次遇見最后都會說上話,而每一次相處又都算上愉悅。</br> 可那過程多高興,過后的烏行雪就多沉斂。</br> 天宿在那些年里事務裹身,能踏足人間的次數不算多,時常一眨眼五年,一眨眼十年。</br> 于是,那樣的狀態(tài)持續(xù)了很久……</br> 久到烏行雪又一次探到了那兩個小童子轉生的印跡,久到他分別在不的地方,將那兩個過很苦的人撿回雀不落來。</br> 他們?yōu)榱巳覆宦淞硗鈨蓚€長住者,就像當年在坐春風一樣。</br> 他們一個叫寧懷衫,一個叫方儲。</br> 方儲是曾經的哥哥,稍稍沉穩(wěn)一些,總能把雀不落弄井井條。而寧懷衫好動多,常跟著烏行雪出門……</br> 偶爾會跟著他撞見蕭復暄。</br> 后來的寧懷衫總是不明白,為何城主每次見到那天宿上仙,回來后總是神『色』懨懨。時甚至接連幾天都會陷在沉默里……</br> 倘若見面那樣糟糕,干脆避而不見不就好了?</br> 可惜這話他一直沒膽子去問烏行雪,不過就算問了也不會答案。</br> 因為他家城主沒法他說明白,其實他和蕭復暄間的見面一點都不糟糕,是不糟糕,他才越是如此——</br> 因為他跟蕭復暄聊笑時,可以頂著世間任何一張臉,除了他自。</br> 他當過不模樣的陌生人,說著胡『亂』編纂的假名,今朝聊笑過幾句,明日便淹沒在人『潮』里,再交集。</br> 他可以是那街市上的任何人,唯獨不能是照夜城主烏行雪。</br> 他很清醒,但避免不了難過。</br> 他曾經一度以為,這會像他當年奉天詔斬『亂』線一樣望不到。</br> 直到又是一回相遇……</br> ***</br> 那次是因為烏行雪感覺到神木一半靈魄略一些異動,雖然并不明顯,但他依然不大放心,想去看一眼,于是他便去到了端海邊。</br> 那天的端海邊不算太平。不知為何,聚集了一眾仙門弟子,各個還都負了些傷,些相互扶著,些就地盤坐,還一些拎著錦囊穿行其中,給不弟子派著丹『藥』。</br> 整個渡口和水寨都被他們占據了,七零八落顯些『亂』。</br> 烏行雪聽了一耳朵,他們『亂』七八糟的議論里聽到了“邪魔祟”類的字眼。他倒是不意外,能讓近百個仙門弟子都掛上彩,總不會是他們內部了一場群架。</br> 他疑『惑』的是在這祟的會是誰?</br> 眾周知,照夜城門外懸浮著守城的青冥燈,每一盞都出自烏行雪手。他們都知道青冥燈的用,是防止外人『亂』闖照夜城,殊不知那些燈也在幫烏行雪盯著城內的邪魔。</br> 每日哪些邪魔出了城,哪些進了城,他都知曉很清楚。</br> 他記這兩日出城的邪魔屈指可數,沒往端海方向來的。況且那些出城的邪魔里也沒什么麻煩人物,不至于將這近百弟子弄這副模樣。</br> 不過很快他就心去想是哪位邪魔了,因為整個渡口陷入了『亂』的境地里——</br> 那些吃了止傷丹『藥』的弟子一個接一個痛呼出聲,甚者,痛齜牙咧嘴滿地滾。</br> 嚇剩余弟子都不敢吃了,派丹『藥』的弟子也不敢動了,拿著滿兜丹『藥』驚疑不定。</br> 那弟子敞著『藥』口,丹『藥』的味道很快隨風飄過來。烏行雪這些年里見了實在太多,一嗅就明白問題在哪。</br> 他本可以放不管,但這『亂』七八糟的場景鬧他疼,況且他還這渡口過。</br> 于是他搖了一下,匿了身形,抬腳上了水寨高高的檐頂。</br> 烏行雪站在檐頂上,解了自腰間的錦袋,長指在里面撥弄了幾下。</br> 屋檐就是那時候多了一聲輕響的。</br> 烏行雪聽到那劍鞘輕響時,手指僵了一下。不用回他也知道,自又碰到了誰。</br> 再熟悉不過的天宿氣息被風掃過來,一并掃來的,還一股淡淡的血味。</br> 又是血味。</br> 怎么總是帶著傷呢……</br> 烏行雪閉了一下眼。劍鞘輕響在他身邊停下,蕭復暄的嗓音淡淡響起來:“下面那么多人,你為何站在屋頂?”</br> 烏行雪睜開眼,心里什么東西細細密密地扎著,但臉上卻神『色』如常。</br> 他這會兒頂著神鬼難辨的易容,一如往常,是一個全然陌生的模樣。他用陌生人的口吻說道:“上來幫點小忙。那你呢,你是什么人,為何也上了這屋頂?”</br> 說完,他才轉看向身邊的人。</br> 一陣子沒見,蕭復暄似乎瘦了一些。眉骨鼻梁的線條利了,眼窩也深了。不知是不是受血味影響,他看起來帶著一絲罕見的疲意。不過那疲意微不可查,幾乎被他周身的鋒利感蓋住了。</br> 他垂著薄薄的眼皮,朝渡口俯掃了一眼,而后看向了烏行雪。</br> 他的眸光在烏行雪臉上停了好一會兒,沒回答那句“你是什么人,為何也上了屋頂”,而是瞥了一眼烏行雪指間的丹丸,沉聲道:“幫什么忙,喂『藥』?”</br> 烏行雪他身上掃過,沒見到明顯傷口,那血味也在風里淡了許多。他這才答道:“算是吧,準確來說是想悄悄換一下『藥』。他們受了點邪魔傷,吃的那丹『藥』可能受了海『潮』,些問題,叫了一會兒了。”</br> 蕭復暄淡聲問:“你算如何悄悄?”</br> “……”烏行雪噎了一下。</br> 原本他是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穿行于那些人群中,比倏然而過的風還輕。換個『藥』而已,還能難道他這舉世聞名的魔么。</br> 但蕭復暄一來,他便沒法這么辦了,畢竟尋常仙門弟子或是尋常邪魔可做不到這個程度。</br> 于是烏行雪佯裝想了想,問蕭復暄:“大意了,我確實辦不到。那你呢?你是哪門哪派,辦法定住下面的人么?”</br> 蕭復暄問:“哪些?”</br> 烏行雪:“。”</br> 蕭復暄淡淡“哦”了一聲,話音落地的時,整個渡口人都凝滯在了那一瞬,一動不動。</br> 烏行雪挑起眉來,又繼續(xù)翻著錦袋。</br> 結翻了一圈,他默默抬起。</br> 蕭復暄的眸光一直落在他臉上,見他一副“不太妙”的模樣,動了動唇道:“怎么?”</br> 烏行雪說:“丹『藥』不大夠。”</br> 蕭復暄:“多少?”</br> 烏行雪:“……十枚。”</br> 蕭復暄:“?”</br> 底下嗷嗷待『藥』的近百人,他卻只十枚『藥』,這缺的委實點大。不過意思的是蕭復暄的表情。</br> 在反應過來前,烏行雪已經捏著錦袋笑了起來。</br> 他笑完一抬眼,現蕭復暄在看他。</br> 烏行雪頓了一下。</br> 檐角一瞬間的安靜。</br> 烏行雪動了一下唇,道:“怎么了?”</br> 蕭復暄收了眸光,道:“事。丹『藥』不夠,你如何?”</br> 烏行雪垂眸又在錦袋里隨意翻撥了一下,道:“那只能用點損招了。”</br> 蕭復暄:“嗯?”</br> 烏行雪指了指那些被凝住不動的仙門弟子,問道:“辦法讓他們都張一下口么?”</br> 他當然知道蕭復暄辦法。</br> 不其然,話音落下,那近百名仙門弟子聲張開了嘴,又凝住不動了。那是一副震撼又好笑的場面。</br> 確實些損。</br> 烏行雪笑了一會兒,沖蕭復暄道:“那我先下去了。”</br> 說完,他高高的屋檐上一躍而下,像倏然而過的游云。蕭復暄在檐邊站了一會兒,垂眸看著那抹游云悄靜聲地落在地上。過了片刻,也翻身躍下檐角。</br> 烏行雪將那僅的十枚丹『藥』化進符紙,又捻著符紙燒細細的灰燼。然后穿梭于那近百名弟子間,往每一個口中都捻了一點點紙灰。</br> 他捻著捻著,忽然剎住步子,轉問蕭復暄:“他們看不見我吧?”</br> 蕭復暄:“怎么?”</br> 烏行雪道:“倒也沒什么,只是擔心他們記住模樣,覺被弄了,回找上門來。”</br> 其實記住了也沒關系,本來就是一副假容貌,記住了也處可找。但他越過那些弟子看向蕭復暄時,忽然想起對方先前隱隱的疲意。</br> 他靜了一瞬,抬腳走到蕭復暄面前。他說:“總拉個陪的,不能我一個人被記住。伸手。”</br> 蕭復暄半垂眸光看著他,某一瞬間他似乎想說點什么。但他只是動了一下唇,默然片刻后,他沖烏行雪攤開了手掌。</br> 烏行雪看著那只親昵時曾經交握過的手,心里忽然復雜難言。</br> 很奇怪,兩百余年過去了,他依然忍不住想逗對方,想看一貫“不近人情”的天宿頻頻破例。但當蕭復暄真的破例時,他又高興不起來。</br> 因為此時此刻讓蕭復暄破例的他,頂著陌生的面孔、陌生的名字,是別人,不是烏行雪。</br> 烏行雪站了一會兒。彎著嘴角,眼眸卻始終垂著。他把手里剩余的符灰撥給蕭復暄,言語帶笑地說:“剩下就靠你了。”</br> 直到蕭復暄走到遠一些的地方,烏行雪才轉朝他望過去。</br> 他神『色』異,看不出絲毫端倪。</br> 只他不想,好像來都不會叫人看出端倪。</br> 蕭復暄給最后一個小弟子捻了一點符灰,抬眸朝他這里看了一眼。烏行雪瞬間了然,笑著避到了水寨墻后。</br> 蕭復暄一動,那些仙門小弟子便凝滯不動中恢復過來。他們下意識抿了唇,只覺口中莫名些微微的苦意。沒他們心生疑『惑』,前痛滾的那些人便驚呼一聲,欣然叫道:“好像……好了!”</br> 其他人也紛紛現,身上的邪魔傷不再血流如注,黑氣纏繞了,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彌合起來。</br> 烏行雪背倚著墻,聽著那群仙門弟子嘰喳議論,接著呼前喊后地準備離開渡口。</br> 沒過多久,整個渡口便喧鬧恢復寂然。</br> 烏行雪直起身,墻后出來,迎面撞見了朝他走來的蕭復暄。</br> 他頓住步子,看著對方。</br> 那么一瞬間,他眼里和唇角的笑幾乎維持不住。但他最終還是指了指渡口方向,道:“順路的小忙幫完了,我該走了。”</br> 他其實些舍不……</br> 每次都是如此,就像飲鴆止渴。</br> 蕭復暄背對著本就黯淡的天光,神情些模糊。烏行雪只看到他極輕地蹙了一下眉又松開,問道:“算去哪?”</br> 原本烏行雪是去蒼瑯北域一帶,但蕭復暄出現在這里,想必也是往蒼瑯北域去。那他就另改地方了。</br> 烏行雪想了想,沒說具體,只說了個方位:“往南。”</br> 他頂著虛造的模樣,以陌生人的身份出現,自然也可別。</br> 這是個一生只會出現一次的過路人。每一回出現在蕭復暄面前的他,都是如此。</br> 以他連“后會期”類的話都沒說過,只是彎起眼睛笑了笑,然后蕭復暄身邊擦過,走往渡口。</br> 如過去的每一次。</br> 渡口的高桿上挑著長長的燈籠,在風里輕輕搖擺著。</br> 烏篷船靠岸時,烏行雪臉上的笑已經褪淡下去,長眸半垂。</br> 就在他抬了一下燈串,低上船時,人身后而來,抓住了他的手。</br> 烏行雪怔愣良久,乍然回,聽見蕭復暄的嗓音沉沉響起。</br> 他說:“烏行雪,你不易容是什么樣子?”</br> ***</br> 這是兩百多年后的一天,清河初年著相似的夜,端海的渡口邊,還是天灰欲雪。</br> 當年那個被抹殺的靈王,依然不曾被記起。</br> 可這世上總那么一個人,未認錯過他的眼睛。</br> 。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