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重逢
像那樣的“朝圣”,在后來的百年時間里,烏行雪碰到過很多回。</br> 多到他再看見時,面上已經(jīng)不會再露出絲毫意外和驚詫了,多到他在那些低劣邪魔撲涌過來的同時,就能祭出足以覆蓋整個莽原的霜。</br> 多到他能面不改色地攥住那些頭顱,鉗住那些咽喉,眼睛都不眨一下。</br> 那些邪魔在死去的時候常常是睜著眼睛的,它們的眼里會逐層流露出一些悲喜。那是它曾經(jīng)吞食過的無辜活人,在它身體里殘留下的痕跡。</br> 每到那種時候,烏行雪總是不眨眼睛。</br> 他總是靜靜地看著那些活人殘留的痕跡,慢慢出現(xiàn),再消散不見。</br> 倘若有人在那一刻從低矮處抬頭看他,會發(fā)現(xiàn)這個如今赫赫有名的魔頭眼眸里居然有悲憫之色。</br> 可惜,那時候落在低處的都是已死的邪魔,沒有誰會那樣看向他的眼睛。</br> 而等他丟開死物抬起眼時,已經(jīng)恢復(fù)成了慣常的平靜模樣。</br> 他早已習慣如此。</br> *</br> 他在南邊的荒野殘城里挑了一個地方,將神木另一半靈魄落根于此。那半靈魄很快抽枝散芽,在荒野間長成了一株參天巨樹,它同當年的神木有幾分相像。只是它冠蓋亭亭,卻從不開花。</br> 它明明生得一樹繁榮之相,那股沉沉死氣卻能散出數(shù)里,以至于嘰喳鳥雀從不敢在此停留。</br> 他又圍著這棵參天大樹落了一座院子,連廊樓閣,同當年處處皆玉石的仙都宮府很不一樣。</br> 他好像不再用那種干凈潤澤的白玉了,院里更多的是石頭,蒼青色、灰白色、黑色或是血一樣的褐紅。</br> 他也很少再捏那些紙人戲子,來換一個熱鬧的安眠了。</br> 于是這偌大的府宅總是很安靜,即便有人也不敢高聲言語,他們怕他……</br> 很多人怕他,聽過他名字的百姓是,蜂擁而至的邪魔也是。好像任何活物,只要踏進雀不落的大門,就會下意識放低音調(diào)。</br> 以至于有時候這府宅近乎于死寂,而烏行雪就在這片死寂里住著。</br> 后來有人壯著膽子問過他,是不是特別討厭喧囂和吵鬧。</br> 他當時正出神,微微下撇的眼尾總顯得他神色懨懨。問話的人沒等到回音,以為自己說錯了話,正要慌忙認錯,卻聽他忽然開口答道:“也不是。”</br> 問話的人聽了答案,頗為詫異,正要接話,就聽烏行雪又道:“但還是安靜點好。”</br> 對于如今的他而言,還是安靜一點好。</br> 曾經(jīng)他竭盡辦法讓自己忘記劍下那些亡人的尖叫與哭嚎,如今他卻又需要自己記住那些……</br> 他需要清清楚楚地記住那些,不能忘卻。否則,他會真的習慣于邪魔生殺無忌的一切。</br> 他已經(jīng)習慣了太多事了。</br> 他需要記住,自己并非為此而來的。</br> *</br> 自從人間多了一個烏行雪,那些四起的邪魔之亂居然慢慢有了一些改變。</br> 曾經(jīng),邪魔可以出現(xiàn)在任何地方,毫無預(yù)料、毫無征兆。即便天宿剛剛蕩平谷過這里,不出幾年,依然會滋生出新的邪魔來。</br> 人們試過太多辦法,依然弄不明白為何會有那么多打不盡的邪魔,就仿佛他們是天生地養(yǎng)的,跟永遠除不盡的青苔野草一樣,好像一條石縫、一片裂土、一坳墳冢,隨便一個常人注意不到的地方,都能成為邪魔的生地。</br> 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人們都活在一種怪異的恐慌里——好像身邊的任何人,親眷、近鄰,甚至大街上擦肩而過的陌生者,都有可能在某一天被邪魔掏空軀殼,被同化成其中一個,然后再在某一天,將手伸向他們。</br> 這種四處皆是、全無頭緒的感覺實在糟糕。</br> 可是從某一天起,南邊的荒野廢郊多了一座府宅叫“雀不落”。那之后,每到人間驚雷乍起,百蟲乍動的時刻。那些散亂的邪魔妖物總會不知不覺朝那座“雀不落”靠近。</br> 那是邪魔的本能——像更強的人趨近,要么臣服,要么殺了對方。</br> 邪魔不講感情,沒有誰喜歡被壓制,即便是本能作祟。所以他們之中的大多數(shù),在最初都曾試過要殺了烏行雪。</br> 時間久了,找死的人終于少了一些。一部分轉(zhuǎn)而老實下來,另一部分則開始好奇:為何世間突然出現(xiàn)了這么一個魔頭?他得殺過多少人、手下有多少亡魂,才能有如此濃重的邪魔氣。</br> 他們百思不得其解,便覺得對方或許有特別的修行之法,諸如……他那府宅所落的地方。</br> 于是慢慢的,半是本能驅(qū)使,半是心有所動。越來越多的邪魔將修行之地選在南邊,離“雀不落”不算遠的地方。</br> 再后來,那里變成了邪魔攢聚之處。</br> 一旦聚集,邪魔之氣自然遠超某一個人的極限。于是,更多更遠的邪魔嗅到了那種氣息,在驚雷之夜朝那里涌聚而去。數(shù)年又數(shù)年,世間所有邪魔幾乎都圈在了那個地方,而那個修造的“雀不落”的魔頭給那里劃了一道結(jié)界,取名為“照夜城”。</br> 照夜城的入口是落花臺,落花臺外還有葭暝之野。十二里群山和那片曠寂長野就像一道屏障。</br> 屏障里面是魔窟,屏障外面是人間。</br> *</br> 有很長一段時間,人們總是恐懼于突然出現(xiàn)的“照夜城”。他們覺得那里邪魔聚集,應(yīng)當是比煉獄還可怕的地方。</br> 他們提起那里便說魔窟,提起照夜城主便說魔頭。</br> 厭惡和恐懼高過一切。</br> 所以從未有人聊起,更從未有人意識到,其實在人間出現(xiàn)照夜城后的近一百年里,他們過得沒那么驚惶不安了。</br> 人間依然會有邪魔作亂,但不會再像從前那樣毫無頭緒地出現(xiàn)在各處。至少所有人都知曉,那些邪魔有個老巢。</br> 而那些仙門也不再顧頭不顧腳、茫然無措了。畢竟邪魔出城入人間,總要途徑一些地方。</br> 于是那些年里,太多仙門與邪魔之間的沖突都爆發(fā)于葭暝之野……</br> 那片長野實在奇妙。</br> 當年神木還在時,那些小國之間的戰(zhàn)亂常發(fā)生于此,荒野上總是煙塵彌漫,尸骸遍地。這是一片死地,卻保了許多未死之人家國平安。</br> 后來神木徹底不在,落花臺陷入大火。這片荒野上又遍流血跡。它依然是死地,卻預(yù)兆著將來百年都不會再有神木引發(fā)的貪心禍亂。</br> 如今這片荒野常有仙魔兵戈相見,還是一片死地,又未嘗不是福緣。</br> 傳說照夜城主烏行雪常會站在焦土一片的落花臺上遠望葭暝之野,有人猜測他同那里很有一些淵源,可他每每出城總是繞行,又從不會經(jīng)過那片長野。</br> 許多人好奇緣由,常作猜測,卻沒什么人敢真正張口去問他。</br> 其實即便有人敢問,他也不會作答的。</br> 他不會同任何人說起,葭暝之野的北端有一個半隱的龕臺,龕臺上是一座世間百姓很少供奉的神像,神像上刻著一個人的名字,叫蕭復(fù)暄。</br> 而那座神像背后有一道印,是曾經(jīng)逗鬧之時蕭復(fù)暄自己刻上去的,說是為了方便“捉”住某個在人間亂逛的人。</br> 那印記與普通供印有些區(qū)別,同本尊之間的聯(lián)系更深一些。它是蕭復(fù)暄的眼。神像所見,即蕭復(fù)暄所見。</br> 他不想從那雙眼下走過,他不希望抬起頭時看到那尊神像半垂的眼睛。</br> 那樣的眸光曾經(jīng)總出現(xiàn)在親昵之時,而不是在人間荒野,看著他魔氣纏身、滿手殺孽。</br> 但他同時又清楚地知道……遲早有一天,對方會看見。</br> 天宿上仙專斬邪魔,遲早有一天,蕭復(fù)暄會接了天詔下到人間,于是他們將兵戈相見。</br> 他有時驟然出神,會不可避免地想象那樣一天。</br> 那會是何年何月?在人間何處?會是照夜城下,還是那個繞也繞不開的葭暝之野……</br> 他想過許多地方,那些場景又總是模糊不清,有著揮散不去的冷霧和寂靜長夜。</br> 他甚至連長劍破風而來的聲音都能想到了,臨到頭來卻發(fā)現(xiàn),那并非是他設(shè)想過的任何一個。</br> *</br> 那是人間春三月,夢都南邊的一場杏花燈節(jié)。</br> 烏行雪一如往昔繞開葭暝之野,要從那座城間穿行而過。他本意并未打算多作停留,卻剛好撞上了仙門子弟護持的燈流。</br> 他無意攪亂佳節(jié),索性退了一步,身形一掠上了高樓。</br> 這種難得的佳節(jié),城間仙門都會解了宵禁,集市徹夜不歇。于是長街兩邊盡是店面,掛著長長的杏色的燈。</br> 不過也不是每家店面都一派熱鬧,烏行雪暫避的這間便是其中少有的例外,早早熄了二樓燈火,只留了一樓的半間鋪面。</br> 他避在二樓延伸出來的廊臺上,站在昏暗無光的夜色里,半倚著朱漆廊柱,垂眸看著樓下的街。</br> 這條街并不算長,燈流從那邊拐過來,一路延伸到頭也不過一里,不會蜿蜒到天邊。但他看著那些燈火,聽著街上百姓的鬧聲,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還是晃了神。</br> 他忽然分不清今夕何夕了。</br> 就像在似曾相識的燈火里乍然入夢……</br> 可偏偏有不識時務(wù)者,非要挑在這種時候來給人添煩。</br> 烏行雪聽到紙符輕動的聲音時,垂了眸光沉了臉。這種動靜他太熟悉了,雖然如今到他面前找死的邪魔已經(jīng)很少了,寥寥可數(shù)。但架不住總有那么幾個覺得自己能鉆上一些空子——</br> 比如看準了烏行雪不在雀不落,比如他身邊空無一人,比如聽聞他前一陣頻頻被人間仙門追尋攔堵,總該掛一些傷。最重要的是,那幾個邪魔在潛隨入城后,在幾個仙門弟子口中聽到了一個久違的名字……</br> 聽說仙都里的那位下來了。</br> 天宿上仙不會無故下人間,倘若他真的來了,總要有魔頭遭殃的。</br> 如今,還有比照夜城主更大的魔頭么?</br> 所以他們想不遠不近地綴著,看看能不能撿些漏子</br> 若是尋常,他們只要不先動手,烏行雪總是懶得費力捉人,任由他們綴著。偏偏這天他有些反常。</br> 或許是不想見這似曾相識的燈會被人無端打攪,又或許是別的什么冥冥之中……</br> 他莫名有些心神不寧,忽生煩躁,便將那幾個礙眼之人翻找出來。</br> 后來的烏行雪總是記不清,那天混進燈會的有多少個邪魔。五個?還是七個?</br> 他忘了。</br> 那天的很多細節(jié)瑣事他也都記不清了,只記得他于瞬息之間殺了那些邪魔,霜寒裹身的尸首干癟地躺倒在昏暗無光的樓閣地上。</br> 他看著那些人眼里最后一點活氣散盡,直起身來,手指上淅淅瀝瀝淌著血。</br> 他在黑暗里站著,不知多久后驚聞外面響起了鑼镲聲。</br> 依照民間習俗,鑼镲聲響便是吉時到了,那些捧著燈火的人會在那一刻松開手。于是街市間那條長長的燈流會在那一刻浮起來,星星點點升入云霄。</br> 他聽著鑼镲聲乍然回神,片刻后動了腳步,走到廊臺邊。</br> 那一刻,街市熙攘吵鬧的人群里,有一個身量極高的人身裹長風,拎著長劍自街角而來。</br> 他天生一副冷情臉,眉間無神色,就要從街市穿行而過。卻在聽到鑼镲聲響時恍然一怔,停了腳步。</br> 滿街的燈就是在那個瞬間升起來的。</br> 于是樓閣之上的烏行雪垂了眸,而街市邊的那個人抬了眼。</br> 于是人間整整一百年,就在那片迷晃的燈影里緩緩流過。</br> 滿街市人潮還在隨燈而走,雀躍不停,那聲音應(yīng)當喧鬧翻天,于烏行雪來說,卻像是蒙了厚厚的絨布,什么都聽不清。</br> 燈火爛漫成片,亮得晃眼,他在那一片光亮里,看見了蕭復(fù)暄。</br> 他曾經(jīng)覺得時節(jié)走起來很快,不過是由冬到春,再由春到冬。照夜城門前的青冥燈十年一轉(zhuǎn),到如今轉(zhuǎn)了十輪,也就是白駒過隙間。</br> 直到穿過夜里淡色的霧,撞上蕭復(fù)暄的眸光,他才忽然覺得,一百年真的很長。</br> 那一百年太長,就顯得他們眸光相撞的剎那太短了。</br> 集市的燈火恰巧從樓前擋了一下,讓人什么都看不清。等到那燈火輕晃著升入云間,那個街角已經(jīng)空空如也。</br> 就好像……對方的眸光真的只是恰好投注過來,恰好多停駐了一會兒,又因為放完了燈,百姓重新走動起來,于是他便收了目光,轉(zhuǎn)身沒入了人潮里。</br> 當真與陌生人別無二樣。</br> 盡管烏行雪想過很多回,做了整整一百年漫長的準備,甚至覺得這樣也好,并非壞事。可當這一幕真的發(fā)生時,心臟還是會難以抑制地鈍痛起來。就像用銹蝕的刀拉扯撕磨。</br> 樓閣之下,不知哪家弟子放了一聲輕悠的長哨,數(shù)百盞震懾邪魔的驅(qū)靈燈亮了起來,掛在集市兩邊,護這佳節(jié)一夜安平。</br> 百姓在燈中行走自由,唯獨烏行雪用手背擋住了眼睛。</br> 他嗅著手指上殘留的血味,退了一步,退回到昏暗的樓閣里。</br> 在這個位置,驅(qū)靈燈其實照不進來。他看不到那些令邪魔不舒服的光了,但他擋著眼睛的手并沒有放下來。</br> 他依然閉著眼,眼里灼燒一片。</br> 后來烏行雪常常弄不清自己在那片昏暗無人的地方站了多久……</br> 其實應(yīng)該并沒有很久。</br> 因為他眼里灼痛還未消,就聽見身后忽然有一道極輕的響動。那聲音讓他身形一僵,怔在原地。</br> 那是長劍劍鞘輕輕磕動的細響,就落在他身后不足半步的地方。</br> 霎時間,整個樓閣便陷入了靜謐。</br> 又過了片刻,身后人低低沉沉的嗓音才響起來,說:“你是……烏行雪?”</br> 烏行雪手背下的眼睛睜開來,眼里紅熱一片。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