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仙墓
“蕭復暄。”烏行雪轉頭看他。</br> “嗯。”蕭復暄沉沉應了一聲,松開了手。</br> 溫暖倏然撤離,烏行雪摩挲了一下手指,忽然問道:“你在試探我么?”</br> 蕭復暄斂了眸光,片刻之后答道:“沒有。”</br> “真沒有?”</br> “……”</br> 烏行雪正想再問,忽然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掌中的暖爐又重新熱起來了,微燙的熱意透過皮膚傳進指尖,讓他骨骼都放松開來。</br> 這事誰做的,不言而喻。</br> 蕭復暄瞥了他一眼,不再說話。</br> 就好像剛剛那句“手冷得像冰”并非是在點明他動過極寒內勁,只是一句單純的、再自然不過的陳述。</br> 烏行雪正抱著暖爐發(fā)怔,忽然被人撞了一下。</br> 他側身讓開,發(fā)現撞他的是來尋人的百姓。</br> 那幾個百姓不會仙術,平白跌進這墓穴里,又有一地陰物尸體,嚇得無處下腳。他們面無血色,胡亂避讓著,沒注意身后,這才撞到了烏行雪。</br> “對不住對不住。”他們連聲道歉,“這里……這里太嚇人了。”</br> 他們冬襖扎得又緊又厚,動作不利索,顯得有些笨拙,點頭點得像鞠躬。填著厚棉絮的襖子一壓,風里便帶了股味道。</br> 烏行雪嗅著有些熟悉。</br> 還沒開口,那幾個仙門子弟先說道:“好重的貢香味。”</br> “你們帶貢香來了?”他們問那幾個百姓。</br> 百姓支支吾吾的。</br> 仙門弟子著急道:“來之前不是說了么,這些都不能帶,你們怎么不聽啊!”</br> “貢香怎么了?”烏行雪扶了一下那個踉蹌不穩(wěn)的女人。</br> 仙門弟子:“那些被點召的人不是都托了夢么,讓家里人到大悲谷來送供奉。普通供奉么,無非是吃的或是香火,但壞就壞在這里。”</br> 仙門弟子朝那個眼睛通紅的女人看了一眼,遲疑道:“被點召的人……十有八·九兇多吉少,若是真像夢里那樣肢體零落,又在大悲谷這種邪乎地方,那是很兇的。”</br> 女人眼睛更紅了,身體直打晃。</br> 心里清楚兇多吉少是一回事,這樣直白聽見又是一回事。她看起來快要站不住了,被其他同伴扶住,笨拙地拍著她安撫。</br> 仙門弟子一臉愧疚,但還是硬著頭皮往下說:“吃的或是香火,是用來供真神仙的。倘若成了兇物,貢這些根本不抵用,它們要的是活人。你拿貢香和點心來糊弄它們,不是惹它們惱怒么?這就好比咱們餓了,有人端了點吃食過來,偏偏不是咱們能吃的,那是不是更餓了?”</br> 他們生怕那些百姓固執(zhí),聽不明白,幾乎掰碎了給他們解釋。</br> 幾個百姓聚團在石壁邊,老實聽著,甚至認同地舔了舔嘴。</br> 仙門弟子:“……”</br> 他們極其頭疼:“你們沒聽說么?先前有幾家人著急上頭,沒求助仙門,自己帶著香火吃食就來大悲谷了,結果呢?一個都沒回去,據說后來進谷的只看到一些血衣殘片,還有殘渣和斷肢。你們!哎!”</br> 幾個百姓噤聲不語,臉色極其難看,似乎被嚇傻了。</br> 烏行雪又嗅了嗅四周的味道,掃了他們一眼,忽然伸出手道:“你們都帶了哪些?掏出來我看看。”</br> 百姓們一愣,手摸著胸口。</br> 仙門弟子大驚:“可別!千萬別!公子你不要亂教!”</br> 他們轉頭瞪過來。</br> 烏行雪一臉無辜,心下卻很稀奇。</br> 他心說我不是應該人人避之如蛇蝎么,這幾個小孩倒是膽子很大嘛,還瞪我?</br> 但他很快反應過來,這幾個小弟子年紀還小。二十五年前他被釘進蒼瑯北域的時候,他們恐怕還未出生,認不出來實屬正常。</br> “雖然公子伴行之人都是高手。”那幾個小弟子朝蕭復暄、寧懷衫和方儲看了一眼,“但有些事怕是不那么清楚——”</br> 烏行雪一聽這話,心里平衡不少。</br> 看,天宿上仙他們也沒認出來。估計是沒看到那個“免”字印,把蕭復暄當成哪個散修高手了。</br> “這供奉之物帶了,藏著比拿出來好。”其中一個小弟子性格直,沖幾位百姓兩手合十作了作揖:“求你們了,千萬捂嚴實了,別亂跑。那些兇物既然嘗過活人供奉的滋味,就回不去了。沒人送上門,說不定會自己出來捉。”</br> 那幾個百姓咽了口唾沫,裹進了身上的厚巾,點了點頭。</br> 那幾個仙門弟子交代完,掏出懷里尋兇的金針法器,四下試探起來。</br> 其中一個弟子舉著金針往神像身上探了探,忽然“咦”了一聲,問道:“你們看過這座神像么?我怎么不認識呢?這供的是誰啊?”</br> 那幾個仙門弟子紛紛回頭掃看,也跟著納悶起來:“是哦,這是哪位神仙?我從不曾見過,你們認得么?”</br> “不認得。”</br> “你不是會背仙譜?”</br> “那我也不認得。”</br> 仙門小弟子都不認識的神像?那確實有些稀奇。</br> 烏行雪抬起頭。</br> 那神像被震得有了細密的裂痕,但依然能看出來他模樣俊美、氣質秀氣溫潤。他一手搭白幡,一手托青枝,長長的枝椏向上延伸,頂頭綻出一朵花,剛好遮著那神像一只眼。</br> 這樣的神像,若是真的見過,應該不容易忘。但幾個仙門小弟子絞盡腦汁,也沒想出答案。</br> 別說小弟子了,就連醫(yī)梧生都不認識。只見他捏著紙,皺著眉,一副搜腸刮肚的模樣,半天也沒能憋出一個名字。</br> 烏行雪越發(fā)好奇了。</br> 他抬手戳了蕭復暄一下,指指神像道:“你呢?你認得么?”</br> 如果連蕭復暄都不認識,那就是真的離奇了。</br> 好在蕭復暄認識,他目光掃過神像,點了一下頭。</br> “……”</br> 烏行雪等了片刻,沒等到點頭后續(xù),又戳他一下。</br> 蕭復暄低聲道:“他叫云駭,曾經是明無花信的弟子,后來飛升成了仙。”</br> 烏行雪更覺奇怪:“明無花信的弟子?那應該跟花家有點淵源,畢竟花信是花家的先祖,怎么連醫(yī)梧生都一副從沒聽說過的樣子。”</br> 蕭復暄:“因為他后來不是仙了。”</br> 烏行雪愣了一下。</br> 蕭復暄不知想起什么,說完這句便沉默下去。過了許久,他才看向烏行雪道:“因為不是仙了,所以人間百姓、仙門,甚至跟他淵源頗深的人,都不再記得他了。”</br> 烏行雪輕聲道:“這樣啊……”</br> 他靜了一會兒,又問:“這是你們仙都定的規(guī)矩?”</br> 蕭復暄搖了一下頭:“天道的規(guī)矩。”</br> 烏行雪又問:“那他為何會落得如此?”</br> 蕭復暄:“早年違過天詔、受過罰。”</br> ……</br> 云駭當年是花信親帶的弟子,師徒情深義厚。他一朝飛升成仙,司掌喜喪之事,是香火最為豐厚的差事之一。后來因為犯了錯,靈臺承接天詔,一道調令給他挪換了地方。</br> 那個新地方不是別處,正是大悲谷。</br> 那時候的人間風調雨順,正值太平,仙門鼎盛,邪魔陰物不算少見,但也不成威脅。那時候的大悲谷沒有后來那些邪門事,它在幾座大城之間,常有車馬來去,但都是匆匆而過不會停留。</br> 它沒有傳聞,也不曾出過險事。所以不會有人在趕路途中下車馬,去找谷里的廟宇供一份香火,因為無事可求。</br> 世人都知道,神仙靠的是香火供奉。若是久久無人問津,那這仙便沒有存在的必要了。</br> 是以,云駭成仙不足百年就墮回人間,成了一介凡夫。</br> 偏偏那之后又十年,人間太平日子到了頭,戰(zhàn)亂四起,禍患連天,而后邪魔肆虐。大悲谷一帶尤其鬧得厲害,以至于附近流民成群,所有從那里路過的車馬,都膽戰(zhàn)心驚。</br> 于是終于有人想起來,這大悲谷似乎是有個山廟的。自那之后,車馬行人進谷之前,都會在那廟里拜一拜。</br> 那廟很小,只有香案,沒有神像。但從未有人好奇過,因為無人記得曾經的大悲谷,也有過掌執(zhí)的神仙。</br> 烏行雪聽了個大概,問道:“那云駭后來怎樣了?”</br> 蕭復暄:“……死了。”</br> “怎么死的?”</br> 蕭復暄的表情有一瞬間帶著諷刺:“死在大悲谷,被邪魔吃空了。”</br> 烏行雪輕輕“啊”了一聲。</br> 那確實太過諷刺了,曾經執(zhí)掌大悲谷的神仙,最終死在大悲谷的邪魔手上。而他死后,廟里的香火豐盛起來了,也與他無關了。</br> 烏行雪又抬頭看向神像,忽然想起什么般,問道:“既然人間已經沒人記得他了,這里怎么還有他的神像?”</br> 蕭復暄道:“當初花信知曉了他的死訊,不顧靈臺天規(guī),下了一趟大悲谷,屠了谷里的邪魔。在大悲谷地底拓了這個墓穴。”</br> 啊,怪不得。</br> 烏行雪想起寧懷衫的話,說著塵封的墓穴上是封了仙術的,也怪不得蕭復暄能弄開。</br> “所以你之前就知道這個墓穴?”烏行雪問:“那你來過么?”</br> 蕭復暄:“來過。”</br> 烏行雪:“……來看這位云駭?”</br> 蕭復暄有一瞬間的出神,不知回想起了什么,良久之后他說:“仙都里,像這樣被打下人間、未能善終的,不止他一個。這座墓穴里的神仙像,也不止他一尊。”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