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八事件’后，朱雀再也沒踏進未央閣一步，也不去市井閑逛，不是躺在梨花樹上看書，就是在窗前繡花。

阿瑞第一日見她這般模樣驚到下巴脫臼，第二天見了老淚縱橫，第三日見了欣慰點頭，第四日第五日她便急得跟老夫人說小姐怕是被什么不干凈的東西附身，中邪了。

老夫人聽后笑笑，吩咐阿瑞傳話給朱雀叫衛(wèi)鞅回府用晚膳。

阿瑞傳完話，仰著脖子看向如雪梨花枝椏上看書的人兒，等了半天也沒個聲響。

“小姐，老夫人讓您帶鞅少爺回來用晚膳。”阿瑞清清嗓子又說了一遍。

只見樹上天仙般的人兒懶懶地抬了一下眼皮，對著樹下紡花線的小竹道：“你去一趟未央閣，記住，就站在大門口石獅子那里，咱也不稀罕腳上沾上他未央閣的土。你跟門口那倆門神傳話，就說老夫人讓阿瑞讓朱雀讓小竹讓阿言護衛(wèi)傳話閣主，讓他回家吃飯飯。”

話落阿瑞老腰一閃，眼皮直跳。

小竹表情艱難：“小姐，真要這么傳？吃……飯飯？”

“少一個字扣你一個月工錢。”

朱雀還沒說完，便見小竹一溜煙跑出去，嘴里默默背誦著吃飯飯的話。

“瑞姑姑，今日晚膳有什么？”她拾去泛黃書頁上落下的梨花瓣平靜道。

阿瑞一邊掰著手指一邊報菜名：“芙蓉燕菜，蜜蠟肘子，麻酥油卷兒，燴腰丁……”

“勞煩姑姑跟小廚房說一下，添一道涼拌黃瓜。”她翻起一頁書，細細看著。

阿瑞應(yīng)下轉(zhuǎn)身要走，卻被朱雀叫住：“上個月高大叔送來的山葵可還有。”

阿瑞不禁一聳鼻頭：“高先生說那玩意兒叫芥末，前幾天入菜嗆得老夫人流眼淚，便放著沒人動了。”

朱雀滿意點點頭：“那道涼拌黃瓜我做。”

當(dāng)整個未央閣知道閣主今日要回家吃飯飯后，衛(wèi)鞅黑著臉暮色里走進小梨花巷。

還沒等他一只腳踏進大門檻，便見朱雀一襲白玉散花浣紗裙笑盈盈走來：“表哥回來了。”

那晚她哭著離去后，他還在想日后要怎么和她相處，如今見她腦子失憶什么都沒發(fā)生過的樣子衛(wèi)鞅暗自松了口氣。

可，那聲表哥怎么聽怎么刺耳。

雖說她名義是寄養(yǎng)在府里的表小姐，但她自小便跟在自己屁股后面一口一個‘鞅哥哥’的叫著從來沒當(dāng)面稱他表哥。

她還在和自己生悶氣。

衛(wèi)鞅拾起她肩頭上的梨花瓣笑了笑：“表妹。”

只見對面的人兒‘哼’一聲扭頭，頭也不回走向宴廳。

“你別生氣，我不知小八是你扮的。”衛(wèi)鞅終于捅破那層窗戶紙。

朱雀回了他一個白眼：“小八沒了，表哥這幾日得心碎成渣了吧！畢竟你那么喜歡人家。”

面對這句人格極分裂的話，衛(wèi)鞅不作答，只是邁進宴廳沖坐上的老夫人行禮：“鞅兒給祖母請安。”

老夫人擺擺手讓衛(wèi)鞅坐到身旁的座位：“鞅兒啊！你這倆月都回府好好陪祖母用膳了，整日在未央閣忙活些什么呢？”

衛(wèi)鞅端起茶盞，緩緩飲了一口：“只不過是閣中雜事過多，孫兒一時忙不過來罷了。”他和老夫人說話時的語氣雖不像對別人一樣冷冰冰的但也瞧不出了喜怒哀樂。

“榆木疙瘩。”朱雀嘟囔道。

老夫人不禁一笑沖朱雀招招手：“你也坐我旁邊來。”

朱雀乖乖端坐在老夫人身旁，老夫人便左手拉起她手右手拉起衛(wèi)鞅的手，硬是將兩只手握在一起：“你們倆自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又有婚約在身，你們?nèi)钽灞砀缦略戮鸵捎H了，咱也得商量商量什么時候?qū)⒛銈z的大事辦了。”

聞言，朱雀偷偷看了衛(wèi)鞅一眼，見他臉色凝重不發(fā)一語，驀地將自己的手抽回：“外祖母還不知道呢吧！表哥有心上人了。”

只見老夫人審犯人似地看著衛(wèi)鞅：“誰家的丫頭？姓甚名誰？”

衛(wèi)鞅只一臉無奈，并未作答。

“那女的叫小八，也是淮南的，人牙集市上阿言買回閣給表哥做丫鬟的。”朱雀故意看向衛(wèi)鞅一字一句說道。

還沒等她揭發(fā)完衛(wèi)鞅罪狀，便被老夫人一把拉到桌旁蘭花架角落里一頓數(shù)落：“你啊你，那女人的底子都摸清了，你也不下手？平時撒潑蠻橫的勁兒哪去了？要是擱我，你外祖身邊要有這樣的貨色，管他多稀罕，我都一一給滅了。”老夫人恨鐵不成鋼般捏了捏她的臉：“浪費了一身好皮囊”

老夫人說這話時眉飛色舞，像是在回憶年輕時手撕妖艷貨色的趣事，朱雀心生敬佩抱拳道：“還是外祖母厲害。”

佩服歸佩服，但小八是她自己易容扮的，總不能自己把自己滅了。

老夫人見朱雀身上醋壇子味道淡了些，又悄悄附在她耳邊道：“上次梨花樹下教你的東西都用了？”

聞言，朱雀臉上朵朵紅暈搖搖頭：“沒全用，只一點皮毛。”

老夫人惋惜：“下次都用了！看他小子往哪跑！”

衛(wèi)鞅坐在宴桌上，看著朱雀臉上由臉頰紅暈朵朵逐漸變成紅到脖子根，不由感嘆祖母是個厲害角色，能讓厚臉皮的朱雀臉紅成煮熟的螃蟹。

“行了！你們自小情誼深厚豈能是一個丫鬟就能破得了的？來來來，都嘗嘗小廚房的菜。”老夫人見朱雀一臉女兒家嬌羞模樣，便知她這幾日心結(jié)多少解開，招呼阿瑞傳菜。

朱雀自知老夫人是疼她的，不管衛(wèi)鞅怎么待她，即使做不了他的枕邊人，她也是府上的表小姐，這個位置任誰也是搶不去的。

故，當(dāng)她看見阿瑞端來的那盤涼拌黃瓜時，燦然的笑又掛上嘴角。

“我吩咐小廚房做的菜里沒有涼拌黃瓜才是。”老夫人疑惑地看向阿瑞，卻被朱雀一臉甜笑攻陷：“外祖母，這是朱雀特意做給表哥的。”

“喲！雀丫頭做的菜我可得嘗嘗。”

老夫人剛拿起筷子，那盤黃瓜便被朱雀搶走，放到衛(wèi)鞅跟前，一雙倩麗眸子滿是賢惠：“表哥這幾個月雜事繁多想是有得心煩的，吃幾塊黃瓜清清火。”

衛(wèi)鞅見朱雀一反常態(tài)少有的溫柔體貼，自覺有詐。他盯著那盤翠綠的涼拌黃瓜看了良久，筷子卻不抬一下。

老夫人見衛(wèi)鞅不肯夾朱雀端上的涼拌黃瓜，佯怒將手中的筷子放下：“雀丫頭專門做的菜好歹吃一兩口，你難不成是要留著肚子回未央閣去吃那小八小九做的菜不成？”

見著老夫人臉上的不悅，衛(wèi)鞅終是放下戒備將筷子伸向盤中，夾起一塊切得并不齊整地黃瓜條，放進嘴里。

阿瑞在一旁眼皮跳的厲害，她剛剛傳菜的時候，特意看了角落里的山葵罐，不出意外那玩意少了一大半。

果然衛(wèi)鞅嚼著嚼著，冰碴子臉色大變。只覺一股強烈的辛辣直直躥上鼻腔，眼淚不聽話一滴滴掉下。

老夫人見衛(wèi)鞅不住抽著鼻子掉眼淚緊張問道：“鞅兒怎么了，誰惹你傷心了？”

朱雀見了不由哈哈大笑，這幾日積在心中的怨氣疏散開來，她拍拍衛(wèi)鞅以示安慰并遞給他一方帕子：“哎喲，小八走了，表哥也不至于傷心成這樣，改天我去宜春院給你物色幾個更出挑的。”

還沒等她暢快笑上幾聲，就被衛(wèi)鞅拽著衣領(lǐng)拖出宴桌朝院中走去。

阿瑞剛要上前去追卻被老夫人笑著攔下：“且由著他們鬧去，鬧得多了便分不開了。”

院外衛(wèi)鞅拖著朱雀行至梨花樹下，滿口嚷嚷抗議的朱雀被飄進嘴里的梨花瓣堵住嘴巴。

衛(wèi)鞅覺得好笑便將她立在梨花樹下藤椅旁，看她嚼著落英花瓣，比上他出進府門時心情大好便開口道：“逼我吃芥末出洋相心情可大好了？”

“嗯！”朱雀絲毫不避諱涼拌黃瓜的小伎倆，痛快地點著頭“前幾日的事一筆勾銷。”

衛(wèi)鞅并未作答，只是出神看著院墻外隨春風(fēng)飄過的梨花瓣：“阿雀啊……”他說了半句卻猶如一聲長嘆般拉長語尾。

朱雀聞言立馬端正姿態(tài)看向他，她知道每當(dāng)他叫她‘阿雀’的時候，接下來說的必定是極嚴肅極認真的事。

“這幾日你就別去未央閣了。”他說道。

朱雀認真聽著卻不想還是不讓她去未央閣的事，賭氣般“哼”的一聲，便癱在藤椅上不起來：“表哥若是為了此事大可不必。以后我若是踏入未央閣半步我便是南街上的哈巴狗。還有，表哥。”她看著頭頂一片雪白梨花，吸了口花香：“你以后見誰家姑娘好便娶回府來，我則安心做我表小姐，哪天見哪個順眼了，我便求外祖母把我嫁出去。所以，我們的婚約，你不必放在心上，也不必日日挑著這個重擔(dān)子了。”

她說的時候，雖笑得燦然，但還是在語間輕微嘆息了一聲。

衛(wèi)鞅只點點頭沒多說什么，眸子中的寒意又多了幾分：“除了不去未央閣，還有做一件事需要你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