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大夢</br>　　韓燁坐在床榻邊，大手緊緊攥著床上躺著的人的柔夷，眸色沉沉，一言不發(fā)。</br>　　他穿了一襲白袍，一頭青絲披散下來，玉面上蒼白如紙，一看便是憂思過度的模樣。</br>　　“再晚一點(diǎn)，孩子就保不住了。”</br>　　大夫收了診脈的紅絲線，一邊在紙上匆匆寫著藥方，一邊道，“好在夫人最近每日都喝著安胎藥，那安胎藥配方高明，牢牢固住了夫人的本元，鄙人再為夫人開幾副湯藥，夫人喝下去后，再好生將養(yǎng)幾天，便無事了。”</br>　　韓燁聞言，神色大動(dòng)，滿心都是難以置信。</br>　　蕭讓一直以為顧熙言腹中的孩子是他的，那般情況下，自己心愛的女人懷了別人的孩子，蕭讓不對顧熙言腹中的孩子起加害之心已屬難得，竟然還每日給顧熙言服著安胎藥？</br>　　！</br>　　韓燁覺得可悲又可笑，他笑著笑著，眼圈卻漸漸紅了。</br>　　那日在映雪堂中，他聽到顧熙言懷孕的消息的時(shí)候，心中妒意滔天，恨不得把蕭讓的孩子除之而后快，可是終究是不忍，不忍親手傷他她一分。</br>　　這件事，在蕭讓面前，他自愧不如。</br>　　“孕婦切忌情緒有劇烈波動(dòng)，頭三個(gè)月需禁止房事……夫人身子的底子弱得很，若是再有什么差池，只怕以后再孕育子嗣都有困難。”</br>　　韓燁望著床上昏睡的美人兒，聽著大夫的話，眸中風(fēng)起云涌，心中思緒萬千。</br>　　緩緩回過神兒來，只那廂，有心腹兵吏著甲胄而入，拱手道，“秉世子，三軍已駐扎完畢。”</br>　　此地乃京西北道地界，名為章臺(tái)，方才大軍正連夜趕往塞北，不料顧熙言突然暈倒，韓燁下令，三軍暫時(shí)駐扎此地。</br>　　韓燁點(diǎn)了點(diǎn)頭，“傳令下去，在章臺(tái)修整三日。”</br>　　“得令。”</br>　　齊恕想了想，又道，“只是烏孫首領(lǐng)帶著人馬在塞北翹首以待，不知在此地耽擱幾日，烏孫首領(lǐng)可會(huì)……”</br>　　韓燁陡然拔高了聲音，“那便叫他帶著人馬來京西北道迎本世子！不過區(qū)區(qū)喪家之犬，追名逐利之徒，眼下有幾分用處罷了！此事派副將姜紈全權(quán)理事，不必再來詢問！”</br>　　韓燁素來性子溫潤，如此陡然盛怒實(shí)屬少見，片刻之間，齊恕已經(jīng)出了一層冷汗，忙躬身道，“是！”</br>　　等一室之人退去，韓燁才跌坐在床榻旁邊的圈椅上，一陣咳嗽溢出喉嚨，怎么止都不住，他掩著口鼻咳了許久，才慢慢緩了過來。</br>　　他微微抬起衣袖，只見雪白錦緞上有一灘暗色的血跡，分外惹眼。</br>　　韓燁盯著那片血跡看了半晌，方伸手從衣襟里掏出一只白色玉瓶來。</br>　　不料，那玉瓶倒了半晌，竟是空無一物，韓燁頓了頓，竟是一揚(yáng)手，把那藥瓶遠(yuǎn)遠(yuǎn)地砸了出去。</br>　　——</br>　　楠木雕花椅上，一身錦袍的男人以手扶額，周身氣場凌厲逼人，一張俊臉上看不清是什么表情。</br>　　“秉侯爺，主母走之前，叫我將這封信親手交給侯爺。”</br>　　石氏上前道。</br>　　蕭讓輕輕抬了手接過那封信來，啞聲道，“都退下吧。”</br>　　信封里頭，足足有三頁信紙之多。</br>　　信紙之上，字跡嫻雅娟秀，蕭讓再熟悉不過了——乃是顧熙言最擅長的簪花小楷。</br>　　“蕭讓，見信如唔。”</br>　　“說來你可能不相信，我一共嫁給你了兩次。”</br>　　“上一世，也是皇上賜婚，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嫁為你的妻子，和你成了一對怨侶，糾纏半生，有諸多過節(jié)。”</br>　　“你不喜歡我的驕縱無度，我不喜歡你的冰冷無情。</br>　　后來，你娶了一房妾室，把她抬成了平妻。</br>　　曹婉寧生性善于偽裝，在你面前故作姿態(tài)，背地里卻對我多加陷害。</br>　　你數(shù)次聽信她的讒言，對我冷眼相向。</br>　　后來，四皇子和太子開戰(zhàn)，你出征之后，曹氏更加肆無忌憚，將我關(guān)入柴房之中，虐殺我心腹，當(dāng)時(shí)，顧家滿門已滅，我已無骨肉至親，只有你這個(gè)丈夫可以依靠——我被她欺凌侮辱的時(shí)候，也曾想過向你求救，望你念及一絲情分，救我于水火之中，可是一封封信寄出去了，如同石沉大海。</br>　　我掰著指頭數(shù)著日子，一天又一天，你終究沒有一封回信。</br>　　再后來，我撐不住了，我病的形容枯槁，心神俱滅，身邊心腹亦死傷散盡。</br>　　終于，起義軍攻城那日，我被亂軍一刀捅在心口，成為了刀下一縷孤魂。”</br>　　“蕭讓，你讀到此處，是否覺得難以置信？</br>　　說來可笑，這些事情似是太過久遠(yuǎn)，我提筆寫下的時(shí)候，竟然也有恍然如夢之感，一時(shí)間不知道自己是真的經(jīng)歷過這些事情，亦或是南柯一夢而已。”</br>　　“可那些苦和痛都是真的。”</br>　　“我閉上眼睛，再睜開，竟是又回到了這具身體里。</br>　　這一世，我暗自籌謀，謹(jǐn)言慎行，終于，那些仇家一個(gè)個(gè)不在了。</br>　　你對我的包容和愛，也讓我一點(diǎn)點(diǎn)放下心中所有戒備，甚至生出了和你平安喜樂，共度百年的想法。</br>　　我以為憑借一己之力，就可以免于苦難，免于戰(zhàn)亂，再也不要像上一世那樣，和你冤冤相對。</br>　　可事實(shí)證明，是我太天真了。”</br>　　“我沒想到，令我們不復(fù)當(dāng)初的，竟然是彼此之間的不信任。</br>　　當(dāng)我身在韓燁營中，滿心都牽掛著你，日日夜夜想著如何奔向你的時(shí)候，你卻在質(zhì)疑我的不忠，你卻在質(zhì)疑我腹中孩子的姓氏。</br>　　你看呀，重活一世，你依然不信我。”</br>　　“子不語怪力亂神，之前我顧慮良多，沒有告訴你這些事情，是怕你不理解、不相信。</br>　　可是現(xiàn)在，我決定把這些事情都親口告訴你——既然不能相知相守，不如一拍兩散，各自安好。”</br>　　“蕭讓，我們和離吧。</br>　　愿你相離之后，再娶窈窕之姿，選聘高官之女。</br>　　解怨釋結(jié)，更莫相憎。</br>　　以后山長水闊，再不相見。”</br>　　薄如蟬翼的信紙上，暈開一朵朵墨痕，似是在信紙上綻放出了一朵朵黑色的花朵，最后一段話已經(jīng)被水漬暈染的幾乎看不出本來的面貌，足以見寫信之人的滿懷悲痛之情。</br>　　蕭讓望著手中信紙呆了許久，俊眼修眉間凝結(jié)的冰霜逐漸化為一片愁云慘淡。</br>　　一室寂靜，所有的嘈雜的聲音仿佛突然消失了，只留下他沉寂而無力的呼吸聲。</br>　　這個(gè)故事，和那天在暴室之中韓燁說的如出一轍。</br>　　可是聽她親筆寫出來，到底是不一樣的。</br>　　原來，兩人剛剛成婚的時(shí)候，顧熙言對他的疏離和防備都另有隱情，那是上一世他傷他她至深所留下的后遺癥。</br>　　原來，那日翠微亭中，顧熙言喝的酩酊大醉，脫口而出“曹氏，你鳩占鵲巢，霸占我夫君，該妄圖毒殺我”的話并非夢囈之語，而是確有其事。</br>　　原來，那日演武堂中，顧熙言親手寫下的韋從實(shí)、裴狄、李余、李慎思四人的名字，也并非兇獸托夢那么簡單，而是她故意為之，好叫他早早的防備韓燁。</br>　　原來，顧熙言早早地識(shí)破了史敬原的真面目，出嫁前便和他一道兩斷了，他們此生并無任何瓜葛。</br>　　心中的迷霧疑團(tuán)瞬間解開，往日點(diǎn)點(diǎn)滴滴，此時(shí)皆浮上心頭，如昨日一般歷歷在目。</br>　　她愛他的時(shí)候，他未曾察覺。</br>　　她想他的時(shí)候，他亦不知道。</br>　　他以為的她勾結(jié)韓燁，實(shí)際上卻是她用心良苦，為他籌謀。</br>　　上一世他對她那樣冷漠，這一世她該是鼓起了多大勇氣，才和他重歸于好，坦誠以對？</br>　　她下了決心，想和他安穩(wěn)美滿的度過下半生。</br>　　而他呢？</br>　　他把她的真心棄之如敝履，把她的真心親自傷了一次又一次。</br>　　蕭讓竟有如夢初醒之感，只是，這夢醒的有點(diǎn)晚了。</br>　　外頭突兀響起一陣敲門聲，侍衛(wèi)流云高聲道，“秉侯爺，軍中急報(bào)，于京西北道發(fā)現(xiàn)了四皇子軍駐扎的蹤跡。”</br>　　男人闔目養(yǎng)神許久，方才睜開一雙深邃的眼眸，他抓著椅子的扶手緩緩起身，俊臉上已經(jīng)掩下哀痛和悔恨，變成了一派晦暗的平靜，他緩緩道，“即刻發(fā)兵，前往京西北道。”</br>　　……</br>　　六月十三，月氏國突兀舉兵，犯大燕邊境，燒殺搶掠百姓。</br>　　六月十八，宜祭祀。</br>　　三千太學(xué)生長跪于禁廷含光門前一日一夜，上書求成安帝下旨，令四皇子和太子停戰(zhàn)議和，齊力鎮(zhèn)壓月氏。</br>　　六月十九，滿朝文官長跪于紫宸殿前，翰林掌院胡文忠曰“安內(nèi)必先攘外”，死諫成安帝。</br>　　六月二十，成安帝于病榻上親擬圣旨，令出禁廷，曰“犯我大燕者，雖遠(yuǎn)必誅。</br>　　命平陽侯與四皇子余部止戰(zhàn)，議和于京西北道章臺(tái)郡，共商鎮(zhèn)壓月氏之大計(jì)。”</br>　　……</br>　　章臺(tái)，大營。</br>　　韓燁接了軍報(bào)，細(xì)細(xì)看了兩眼，嗤笑道，“這圣旨，只怕是非接不可了。”</br>　　齊恕拱手道，“世子料事如神，太子、平陽侯爺皆已接了圣旨。</br>　　就連……四殿下也接了圣旨。”</br>　　韓燁笑了笑，“太子李琮素有仁義之名，一向愛惜羽毛，自然不會(huì)有違圣意。</br>　　如今三千太學(xué)生和滿朝文官苦苦相逼，此圣旨若是不接，只怕將來四殿下位登大寶，也會(huì)被文人執(zhí)筆的青史所累。”</br>　　武將手中的刀劍，向來是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干脆利落的很。</br>　　可文人手中的紙筆，卻比刀刃還要鋒利上三分——妙手著文章，巨椽傳千古。</br>　　那可是殺人不見血的東西。</br>　　“罷，本世子便在此地等著蕭讓，與其會(huì)上一會(huì)。”</br>　　齊恕聞言，拱手道，“世子可是誠心議和？</br>　　那烏孫首領(lǐng)已經(jīng)密行到京西北道數(shù)百里之外，若被太子的人發(fā)現(xiàn)其行蹤，只怕會(huì)有通敵之嫌，是否叫姜紈暫時(shí)擱置接應(yīng)之事？”</br>　　韓燁道，“不必。</br>　　區(qū)區(qū)議和，不過是堵住悠悠眾口的暫緩之計(jì)，皇上是這么想的，太子是這么想的，蕭讓也是這么想的。</br>　　月氏要打，四皇子和太子更要打，這章臺(tái)一會(huì)，不過是做足了表面功夫，等著看誰先安耐不住出手罷了。”</br>　　齊恕聽了，豁然開朗道，“屬下領(lǐng)命！”</br>　　忽然，內(nèi)室里有人聲傳來，韓燁聞聲，立刻將軍報(bào)往齊恕懷中一扔，挑開簾子便進(jìn)了內(nèi)室。</br>　　只見丫鬟碧云正扶著顧熙言的身子緩緩坐起，她滿面蒼白，櫻唇上沒有一絲的血色，望見韓燁匆匆而入，帶著淚音兒道，“玄哥，孩子……”</br>　　韓燁抬手，示意她不要出聲，坐在床榻邊，緊緊拉著她的手道，“熙兒放心，孩子好好地，沒有一絲一毫的差池。</br>　　熙兒好好養(yǎng)身子，等身子好了，無論你想去哪兒、無論你想做什么，玄哥都答應(yīng)你。”</br>　　顧熙言聽了這話，心中的一顆石頭才落了地，她伸出手輕輕撫上小腹，眼中有淚水紛紛而落。</br>　　過了許久，才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多謝。”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gè)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gè)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gè)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dòng)不動(dòng)，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shí)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dòng)，它就會(huì)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huì)。</p>
    良久之后，機(jī)會(huì)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