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身是客
第一百零三章身是客</br> 一片漆黑。</br> 漆黑的盡頭突然燃起熊熊烈火,金色和火紅交織,一片灼灼的明亮里,那個人渾身是血,背對她而立。</br> 顧熙言站在一片漆黑中,揉了揉眼睛,“喂!你是誰?”</br> 那人緩緩回首,露出一張滿是血污的臉,沖她綻開一個清風(fēng)霽月的笑來。</br> 顧熙言夢到過這個場景很多次,夢中的這個人每次都渾身是血,看不清楚面容。</br> 她一直擔(dān)心這個人是蕭讓,可是這次竟然看到了這人的長相——不是蕭讓。</br> 顧熙言剛松了一口氣,疑惑又漫上心頭——那他是誰?</br> 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她的夢中?</br> 顧熙言看著他迷糊的面容,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熟悉,可仔細(xì)去想,卻又想不出到底在哪見過這個人。</br> 腦中一陣劇痛襲來,顧熙言驚呼一聲,陡然從夢中醒來。</br> 她抱著錦被,額上冷汗密布,頭痛欲裂,輕喘不止。</br> 紅翡、靛玉聞聲,忙挑簾子進(jìn)來道,“小姐醒了。”</br> 兩個大丫鬟服侍著顧熙言洗漱更衣過后,扶著她坐于銅鏡之前,為她仔仔細(xì)細(xì)的梳發(fā)上妝。</br> 今日她穿了件紫色煙羅紗的對襟長衫,下頭是條月白色流光鍛的長裙,行走之間衣袂飄飄,頗有窈窕之感。</br> 顧熙言左右看了看銅鏡中的飛仙髻,問道,“侯爺呢?”</br> 靛玉一邊兒梳發(fā)一邊兒回話,“侯爺一早便去了演武堂議事,方才帶著人出府進(jìn)宮了。”</br> 顧熙言微微皺了眉,“可是皇上的病又重了?”</br> 原是顧熙言失了憶,就連成安帝數(shù)日前已經(jīng)駕崩的事兒都忘得一干二凈。</br> 靛玉和紅翡聞言,飛快地相視一眼,忙道,“婢子們不知。”</br> 顧熙言眉眼間浮上幾分憂色,“眼前還不知朝局要往何處發(fā)展……我是萬萬不愿意叫侯爺上沙場的。”</br> 兩個大丫鬟聞言,皆是一瞬的默然。</br> 好在紅翡年紀(jì)大些,心思也圓滑老成些,忙笑著安慰她,“小姐放寬心,侯爺吉人天相,定不會有事的。</br> 何況皇上的身子還好著呢,一時半會兒也不會起戰(zhàn)事。”</br> 顧熙言聽了這話,才勉強(qiáng)寬了心,點(diǎn)了桌上那支三層鍍金點(diǎn)翠蓮花鑲碧璽的金釵道,“今日便簪這支寶釵罷。”</br> 靛玉忙道,“是。”</br> ——</br> 盛京京郊,一處破落的民宅里。</br> “真乃上天助之!”</br> 一錦袍金冠的男子負(fù)手而立,大笑道,“父皇遺詔丟失,大抵是身邊人為之——李琮一向善于收服人心,如今怎么連身邊的人都離心離德了?”</br> 成安帝臨終前,留有一封親筆遺詔昭告天下,里頭不禁寫明了繼承大統(tǒng)的人選,更寫明了京中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處昭獄的分布。</br> 不料成安帝咽下了氣,這遺詔竟是如生了翅膀一般不知所蹤了。</br> 京中盛傳,成安帝將皇位傳給了東宮太子李琮,可是如今四皇子、五皇子還在世,若是沒有遺詔為證,光憑傳言,太子也無法名正言順地登基。</br> 四皇子猛地一甩袖,“可將皇上臨終當(dāng)日,在紫宸殿中服侍的婢女內(nèi)監(jiān)都捉來了?”</br> 一心腹道,“回殿下的話,咱們的暗樁在禁廷中潛伏頗深,不費(fèi)吹灰之力便將當(dāng)日在紫宸殿中服侍的宮人們捉了來。”</br> “甚好。”</br> 四皇子道,“嚴(yán)刑拷打當(dāng)日紫宸殿中服侍之人,父皇臨終前見過哪些人、說過哪些話,我都要知道的一清二楚。”</br> 眼下韓燁已墜崖而死,起義軍也被悉數(shù)剿滅,四皇子失去了左膀右臂,麾下只剩五千精兵。</br> 常言道,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此番,四皇子把全部身家都壓在這一紙遺詔上了——不成功,便成仁。</br> “屬下領(lǐng)命!”</br> 那心腹抱拳道,“殿下,只是……尹貴妃再三求見,不知殿下可要見娘娘一面?”</br> “眼下父皇已死,她還有什么用處!”</br> 四皇子不耐道,“隨口打發(fā)了,改日找機(jī)會打殺了便是!只有一點(diǎn)——萬萬不可將尹貴妃落入太子手中!”</br> 眼下時局未定,不到最后一刻,誰也說不準(zhǔn)將來坐上金鑾殿的人會是誰,拿到遺詔的人,才是大燕正當(dāng)?shù)拿髦鳎∪羰莵砣账畋谡娴哪茏夏墙⒌凝堃危衷鮽鞒觥爸官F妃弒父”的名聲!</br> “是!”</br> “報——”</br> 那廂,一將士匆匆而來,“稟告殿下,那日在紫宸殿中服侍的宮人已經(jīng)招認(rèn)了,說是皇上臨終之前,曾召一位緇衣僧袍之人入殿,兩人相談了足足一個時辰的功夫,期間,殿內(nèi)還隱隱傳來爭執(zhí)之聲,等那緇衣僧袍之人出了殿門后不久,皇上就薨逝了!”</br> 四皇子大驚,“可有人親眼看見過那緇衣僧袍之人的面容!”</br> “面容倒是不曾有人見過,只是……”那將領(lǐng)遲疑片刻,“一小黃門說,看那人身形,倒像是故去的元寧長公主。</br> 可元寧長公主仙去已經(jīng)有數(shù)年了,又怎會出現(xiàn)在紫宸殿中……”</br> 四皇子聞言,一種不可能的猜想漫上心頭,一時間面色陰晴不定。</br> ——</br> 禁廷之中,紅黃二色的宮殿連綿不絕,晨曦的金光細(xì)碎灑下,將琉璃瓦映照的熠熠生輝,大燕朝最巔峰的權(quán)力之地,被籠罩在一派朦朧華麗的金碧輝煌里。</br> 成安帝已薨,然而遺詔未尋,新帝未定,故而成安帝的龍體被封入水晶棺,暫請入禁廷地下冰窖之中,等待來日新帝登基,再請入皇陵,行國喪之禮。</br> 微風(fēng)穿過回廊而來,翻卷起兩旁垂下的白色簾幔。</br> 蕭讓一路提劍入紫宸殿,面色不善,周身氣場駭人。</br> 平陽侯得太子親準(zhǔn),在御前行走,可策馬、佩劍,乃是無上的榮寵。</br> 御前大太監(jiān)德海甩了甩手中拂塵,還未來得及行禮,便被蕭讓一把拉過了衣襟。</br> 只見男人一身甲胄,手提寶劍,深邃的眼眸里全是隱忍怒火,“皇上仙去當(dāng)日,誰來過紫宸殿?”</br> 大太監(jiān)德海被他掐著脖子,倉皇伏地,“秉平陽侯爺,奴才、奴才不能說。”</br> 不是不知道,而是不能說。</br> 今晨一早,蕭讓便接到密報,暗探將成安帝臨終前紫宸殿內(nèi)的情形打探的一清二楚。</br> 蕭讓看到那行“身形極似元寧長公主”時,當(dāng)即神色大變,霍然起身,策馬直奔禁廷而來。</br> 母親殿下詐死,藏身隱翠峰三年之久,莫非,是一早便知曉內(nèi)情,為了今日之禍?zhǔn)伦鰷?zhǔn)備?</br> !</br> 蕭讓眼眶猩紅,手上不住地顫抖,他猛然松了大掌,沖身后流云道,“備馬整軍!去隱翠峰,清心庵。”</br> ——</br> 崇山掩映,蒼松挺拔,青草蔥翠,有習(xí)習(xí)山風(fēng)襲過,綠蔭隨風(fēng)搖動,自成波濤。</br> 隱翠峰上,清心庵前,兩軍人馬正無聲對峙。</br> “四殿下,夷山一去,別來無恙。”</br> 蕭讓端坐于駿馬之上,揚(yáng)起手中策馬金鞭,薄唇勾起一抹冷笑,他身后乃是蕭家三軍,訓(xùn)練有素,以一當(dāng)十,氣勢如虎。</br> 四皇子李壁面色青黑,“想不到平陽侯爺?shù)南⒕挂踩绱遂`通——沒想到,元寧長公主仙逝原是詐死,我等竟是都被蒙在鼓中。”</br> “蕭彥禮!今日我必拿到遺詔!擋我者死!”</br> 蕭讓冷冷抬眸,收了唇角譏諷笑意,“殿下還是尊稱一聲姑母罷。”m.</br> “想要遺詔,那也得看殿下有沒有這個本事!”</br> “給我殺!”</br> 四皇子怒喝一聲,身后五千精兵一擁而上,蕭家軍亦蜂擁而出,一時間廝殺吶喊不絕于耳,刀光劍影之中,尸橫遍野,血流百丈。</br> 四皇子本是窮途末路之兵,此番雖是死戰(zhàn),仍不敵蕭家軍上萬雄獅,只見硝煙彌漫之中,四皇子手下之兵節(jié)節(jié)敗退,竟是被殺去了大半,只留下一小隊(duì)人馬護(hù)于四皇子身前。</br> 蕭讓拍馬上前,提著承影寶劍挽出一朵劍花,自馬背上飛身而去,一劍刺向四皇子身前左右心腹護(hù)衛(wèi)。</br> 此番蕭讓乃是想留四皇子活口,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便將剩余剩余殘兵消滅的所剩無幾。</br> 此處正酣戰(zhàn)的如火如荼,那廂,隱翠峰山門大開,自清心庵的朱漆色半月門中步出一位身著石青色僧袍僧帽之人。</br> 深檀嬤嬤伏跪于山門之前,將手中一卷明黃的圣旨高高舉起,痛哭道,“佛天悲憫,愿眾生回頭是岸,早離苦海渡慈航。</br> 皇上遺詔在此!”</br> 此言一出,四下皆驚。</br> 四皇子雙目赤紅,當(dāng)即飛身而去,自深檀嬤嬤手中奪走那卷明黃遺詔,雙臂顫抖著將其展開。</br> 四皇子看完遺詔上的內(nèi)容,竟是呆愣了,只見他將遺詔朝蕭讓遠(yuǎn)遠(yuǎn)一拋,面上大笑不止,如瘋似癲。</br> “哈哈哈哈哈……好一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啊……”</br> “你蕭氏為大燕厲兵秣馬,世代忠烈,可料到也會有今日?”</br> “哈哈哈哈……好一個賢良太子李琮!父皇雖不信我,卻亦不信他!更不信這滿朝文武!”</br> 四皇子披散著發(fā)絲,形容癲狂,眾人見狀,皆以為四皇子是見了遺詔中新帝并非自己,因嫉生恨,神志不清,意識錯亂了。</br> 此時兩軍勝負(fù)已明,四皇子已經(jīng)是強(qiáng)弩之末,大勢已去。</br> 蕭讓面色冷峻如寒冰,倒也不怕四皇子看到遺詔里的內(nèi)容,只緩緩抬手道,“來人,將此逆賊、拿下,押入天牢!”</br> “屬下領(lǐng)命!”</br> 流云撿起那卷遺詔,雙手奉于蕭讓面前,蕭讓接過一看,俊臉上竟是前所未有的震驚。</br> 只見他閉了閉眼,面上神色難以言喻。</br> 那明黃色的圣旨上乃是成安帝的親筆遺詔——“朕殯天之后,傳位于皇太子李琮,若太子有不測,則傳位于四皇子李壁。</br> 自開國以來,大燕武將勢力根深蒂固,長此以往,恐亂朝綱。</br> 朕去之后,想必北疆戰(zhàn)亂已平定,可保大燕百年安寧。</br> 新帝繼位之后,當(dāng)收回平陽侯、淮南王手中兵權(quán),若有不從,可褫奪其爵位,借機(jī)敲打武官,以免武將勢力坐大至無可轉(zhuǎn)圜之地。”</br> 原來當(dāng)年平陽老侯爺之死,不是為江山而死,不是為社稷而死,而是因?yàn)槌砂驳鄣囊磺徊乱珊图蓱劧馈?lt;/br> 原來,當(dāng)年元寧長公主詐死,藏身深山,便是想打消成安帝的忌憚,保全平陽侯府。</br> 奈何一朝成安帝病危,深知太子和四皇子的狼子野心,不敢將遺詔交給兩人中的任何一人,只好連夜召皇姊元寧長公主進(jìn)宮,將一紙遺詔托付到了元寧長公主的手中。</br> 然而,元寧長公主親眼看了遺詔的內(nèi)容,才知道何謂“帝王無情”。</br> 成安帝臨危之際,該是懷著何等心情,將這紙寫著平陽侯府的遺詔,親手托付到了元寧長公主的手上?</br> 她是他的皇姊,是打小最寵愛他的長姐,是那年奮不顧身將他從太液池中救出的阿姊。</br> 而他卻在病榻纏綿臨危之際,還滿心忌憚著自己的親外甥,甚至不惜褫奪一切,置其于死地。</br> 哀莫大于心死。</br> 元寧長公主于紫宸殿中含淚拜別成安帝,將遺詔帶出禁廷,藏在這隱翠峰之中。</br> 帝王之家的手足之情、血濃于水,終是抵不過股掌之中的萬里江山。</br> 原來,皇帝所有的恩寵恩賜不過是利字當(dāng)頭,笑里藏刀。</br> 等遺詔大白于天下哪一天,想必平陽侯府定是岌岌可危,元寧長公主想到此處,也只能將遺詔能藏一時是一時。</br> 蕭讓再睜眼,已是雙目赤紅,他飛身上前到深檀嬤嬤身旁,一貫鎮(zhèn)定威嚴(yán)的聲音里略有些慌亂,“嬤嬤,母親安在?”</br> 深檀嬤嬤形容枯槁,如沒有靈魂的提線木偶,沖他深深一俯身,“元寧長公主,已薨。”</br> “哐啷”一聲,蕭讓手中的承影寶劍滾落在地,他往后退了兩步,心神大亂,正欲開口追問,不料一抬眼,便看到一股黑血從深檀嬤嬤唇邊緩緩流下。</br> 蕭讓登時大驚,上前封住她身上數(shù)處經(jīng)脈,大吼道,“速來太醫(yī)!”</br> “侯爺不必……”深檀嬤嬤喘著氣,勉強(qiáng)吐出幾句完整的話來,“老奴服了劇毒鶴頂紅,毒藥已經(jīng)入了心肺,老奴已是必死之人了……當(dāng)日老侯爺為皇上所忌憚,長公主被迫詐死,為侯爺籌謀已久,終是避免不了今日之局面……可見是萬事不由人!世事累人……老奴出身禁廷,伴長公主嫁人生子,終其一生,此番……也要追隨著長公主而去了……侯爺……侯爺要好好的……”</br> “飛鳥盡,良弓藏……侯爺身在朝中,需多多提防……長公主還在清心庵中……侯爺……去將公主帶回侯府安葬罷……”深檀嬤嬤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到此處,已經(jīng)用盡了最后一口氣力,只見她話音兒剛落,脖子一歪,便沒了氣息。</br> 霎時,有山風(fēng)過境,驚起飛鳥離林,松濤萬頃。</br> 蕭讓滿面悲慟,默然許久,方抬手輕輕闔上了深檀嬤嬤的雙目。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