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節(jié)期將盡，望潮起落意難平，寂夜聞曲音</br>　　永祿四年，七月十五日，亥時。</br>　　難波的海邊。</br>　　此時已是深夜，漆黑的天空中唯有一輪滿月，群星黯淡無光。在碼頭邊佇立，遠(yuǎn)方是同樣漆黑的大海，浪花拍打著水中的木樁，潮起潮落，依然如故。</br>　　黑色的汪洋波濤之中，隱隱約約，還可見數(shù)點(diǎn)明輝閃爍，那是城里人過節(jié)放的河燈，隨水一路漂至此，又一路漂向遙遠(yuǎn)的彼方，引領(lǐng)無數(shù)亡魂歸去。</br>　　歸去到何處？</br>　　河燈當(dāng)然終將會沉默，會傾覆，會熄滅，到了那時，故靈會去向何處？</br>　　極樂？虛無？輪回？往世？</br>　　這個問題會有人知道答案嗎？</br>　　碼頭邊，駐足站立的一人，身著黑衣，望著遙遠(yuǎn)的天邊方向，西方。夜晚的風(fēng)從背后吹來，拂動他的衣襟，還有額前幾綹散亂的細(xì)發(fā)。他雙手捧著一盞河燈，昏黃的燭火搖曳閃爍，不知能明亮到何時？</br>　　他彎下腰，將手中之燈放入水里。</br>　　退潮的波浪，將其攜走，向遠(yuǎn)方而去，向西邊漂流。明明暗暗的星點(diǎn)，在無垠的黑暗之中，漸漸變得模糊，變得微小。</br>　　會去向何處？</br>　　西邊？</br>　　會漂去平戶嗎，那個衣冠之冢的所在？抑或能到達(dá)更西邊的異國他鄉(xiāng)嗎，那個埋骨之墳的所在？</br>　　逝者的魂魄，如此遙遠(yuǎn)。彼岸也同樣如此遙遠(yuǎn)。小小的河燈，能否經(jīng)受漫長旅途的考驗?zāi)兀磕芊窠右`魂歸向往生極樂的土地呢？</br>　　放燈的人不知道。</br>　　放燈的人，雙手合十，暗自禱念。</br>　　然而到底該禱念什么？到底要向逝者訴說什么？祈求什么？內(nèi)心期盼著什么？</br>　　放燈的人也沒有答案。</br>　　無論如何，逝者已逝。留下生者繼續(xù)履行責(zé)任。</br>　　瀧川出云介俊秀結(jié)束簡短的禱念。</br>　　節(jié)日過完了，儀式結(jié)束了，他對逝者要說的話也都說盡了。</br>　　接下來，就要開始履行責(zé)任。</br>　　他望著眼前，碼頭邊停靠的四艘船，十日前自己還曾造訪此地。當(dāng)時是白天，當(dāng)時碼頭上還有許多人來往，客商，水手，官員。</br>　　現(xiàn)在則只有自己。</br>　　現(xiàn)在，那些當(dāng)時的記憶依舊清晰。當(dāng)時見過的人，說過的話，依舊牢牢記憶在心中。</br>　　記得很深。</br>　　他沿著碼頭邁步。經(jīng)過第一艘船，這一艘名為拉謝。出云介看見在那高聳的甲板上，背靠欄桿的白色身影。</br>　　他沉思了片刻。然后繼續(xù)邁步，繼續(xù)向前走。</br>　　第二艘，名為帕拉斯，當(dāng)時沒見到，當(dāng)時出海了，現(xiàn)在返回。</br>　　他沿著階梯踏上帕拉斯的甲板。</br>　　甲板上，可見從艙房窗口，依然亮著明火。</br>　　現(xiàn)在該繼續(xù)履行責(zé)任了。</br>　　出云介心想，該繼續(xù)完成自己來此的任務(wù)。至于其他私事，稍后再處理。</br>　　稍后也必定要處理。</br>　　任務(wù)是很艱巨的，很不輕松的。可是必須得做。</br>　　他想著，走到艙房門前，按照約定好的暗號，敲擊門扉。</br>　　門打開了。</br>　　“晚上好，出云介先生。”</br>　　來人為他開門。短發(fā)齊肩的黃衣女青年，身前佩掛木制的十字信物，用平平的語調(diào)說著標(biāo)準(zhǔn)的日語，用看不出任何情緒的眼睛盯著他。這是工作狀態(tài)。</br>　　“晚上好，岡田小姐。”</br>　　他輕聲回應(yīng)，“深夜造訪，打擾了。威斯克斯船長現(xiàn)在有空吧？”</br>　　“當(dāng)然，請進(jìn)。”</br>　　岡田片折迎他進(jìn)來，“我們恭候您的到來，如約定一般。”</br>　　“有勞了。”</br>　　他說，步入房中。</br>　　岡田片折在他身后將門閂上。</br>　　房門合起之前，寂靜的夜色之中，突然有音樂之聲響起。合門后，也依然穿過窗口而來。這樂聲來自相隔不遠(yuǎn)的那一艘拉謝號船，在這深夜中顯得非常清晰響亮。</br>　　是很陌生的曲調(diào)，很陌生的音色，是用很陌生的樂器彈奏的。出云介從未聽過。</br>　　陌生的音樂。</br>　　陌生的彈琴人。</br>　　他暫停腳步，忍不住聆聽。</br>　　會是誰呢？</br>　　他想。</br>　　“出云介先生？”岡田片折看他站在房中不動，以為是在等待引領(lǐng)，便向他伸手示意，“請跟我來。我們從暗門下船艙，卡羅爾在那里等候。”</br>　　“好的。”</br>　　瀧川出云介繼續(xù)邁步，跟著翻譯前行。暫時沒再去理會這深夜中的樂聲。</br>　　畢竟，現(xiàn)在有責(zé)任要履行。</br>　　不寐逢迎客，言詞投機(jī)敘無隔，秉燭話分合</br>　　半個時辰之后，三人返回船艙。卡羅爾·威斯克斯，金發(fā)的商人，坐在艙房中的高背椅中，臉上戴著那一對圓鏡片的墨鏡，向手中的煙斗塞煙草。</br>　　岡田片折則坐在她身邊。</br>　　出云介坐在對面的椅子上，和二人之間隔著一張木桌。</br>　　西方商人開口之時，翻譯也在同步翻譯。</br>　　“煙，出云介先生？”</br>　　卡羅爾·威斯克斯塞好一只煙斗，向出云介遞過去。</br>　　“不了，謝謝。”</br>　　出云介婉拒，翻譯也將他的話同步翻譯。</br>　　“那么希望您不要介意我吸煙。”</br>　　商人微笑，沒管他介不介意，便將煙斗塞了煙草的一端放在燭火上微微烘烤，然后咬住另一端。青色的縷縷吸煙從管口騰起，密閉的艙房中開始彌漫煙味，“您喝茶還是喝酒？”</br>　　“茶，謝謝。”</br>　　“MissusOkada,teaforourguest.”</br>　　岡田片折為他沏了一杯茶。簡單的清茶，沒有磨茶粉，也沒有涮洗之類的步驟，更談不上轉(zhuǎn)茶杯之類的禮節(jié)，就是一杯簡簡單單的茶。</br>　　出云介點(diǎn)頭示意。</br>　　“現(xiàn)在，談?wù)撋獍伞！?lt;/br>　　卡羅爾·威斯克斯吸著煙，微笑著對他說，“剛才已經(jīng)帶您檢查過了我們的商品。兩百支火繩槍，都是全新的，西班牙制造。上油干燥，保存良好。相應(yīng)的二十箱彈丸，五百捆引線，一百二十小桶燃藥，符合訂單數(shù)字，對吧？”</br>　　“不錯。”</br>　　“四十門手炮，十門船炮，葡萄牙制造，通用規(guī)格。手炮用中號彈二十箱，船炮用大號彈二十箱。專用燃藥八十大桶。這就是您全部的訂貨了？”</br>　　“的確如此。”</br>　　“您對它們滿意嗎？”微笑著吞吐煙霧，那雙墨鏡盯著對面的客人，“現(xiàn)在只是帶您看一下外況。如果需要試用的話，我們另找時間安排出海。明天如何？”</br>　　“不必如此急切，威斯克斯船長。”</br>　　出云介回答，坐在靠背椅中，雙手疊放在翹起的膝蓋上，也同樣用微笑回應(yīng)，“您的信譽(yù)我自然相信。試用可以以后再說。我今天來只是確認(rèn)貴方的商品數(shù)目，并且交代一下后面的手續(xù)。”</br>　　“您暫時不收貨？”</br>　　“不。”</br>　　他說，“我不在這里收貨，這批武器會暫時存放在貴處。您下次啟航是在下個月底吧？”</br>　　“計劃如此。”</br>　　“去平戶？”</br>　　“正是。”</br>　　“那么，我在平戶的那位手下，文龍。他在當(dāng)?shù)亟?jīng)營賭場，現(xiàn)在是紅葉的直接部屬。”</br>　　出云介雙手按膝，“我會寫信告知他，讓他在你們的船到達(dá)平戶后與您聯(lián)系，單獨(dú)聯(lián)系，收取貨品。之前說好的款費(fèi)，我在這付您一半。尾款，以及這一段運(yùn)費(fèi)，也會由文龍在平戶支付。”</br>　　“這樣，好的，那么我們也會把押金還給文龍先生。”戴墨鏡的商人吸了口煙，微笑，“另外，我想這事也同樣是要對紅葉小姐保密的吧？”</br>　　“不錯，同樣要對她保密。”</br>　　他停頓片刻，回答，“文龍來的時候，驗貨和卸貨會在海上進(jìn)行，交付的船只會聲明是土佐的貿(mào)易商船，船上的水手是漢人。請您記得這些細(xì)節(jié)，如果實(shí)際情況有所偏差，請勿繼續(xù)交易。”</br>　　“出云介先生，您提的這些要求我可以應(yīng)允。”卡羅爾回道，“但是相應(yīng)的傭金？”</br>　　“當(dāng)然。”</br>　　出云介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個沉甸甸的小袋，遞給她。威斯克斯打開，從中取出的是一枚金幣，她低頭摘下墨鏡略微檢視了一下，將金袋交給岡田片折，“至于那一半款費(fèi)，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但是今天沒帶來，那些錢箱不適合隨身攜帶。不如……明日，另找一個地點(diǎn)？”</br>　　“聽您安排。”</br>　　“那么就這樣吧。”</br>　　他又取出一封折起的信箋遞過去，“這上面有地址和時間，以及暗號。明日請派人來彼處收款。”</br>　　威斯克斯同樣展開，不過看來上面寫的是日語。她便將其同樣交給岡田片折，岡田片折替她翻譯了一遍。</br>　　“沒問題。”</br>　　威斯克斯一邊吸煙一邊微笑，“看來現(xiàn)在一切都談妥了，出云介先生？對于這筆交易，不知您還有沒有其他要求？”</br>　　“沒有了。”</br>　　“我得說，您可是出手闊綽。您和那位……伊東先生。你們已經(jīng)一躍成為我在這個國家第二大的主顧了，第一當(dāng)然是您的未婚妻。”</br>　　她說，“我還是第一次和您二位做生意。有時間一起吃個飯？我還沒見過伊東先生呢，只聽岡田小姐略微介紹過。”</br>　　“吃飯就不必了，威斯克斯船長。”</br>　　出云介回答，“要知道，以伊東先生的地位，不太適合……與您這樣的外商之間產(chǎn)生任何直接聯(lián)系，難波這里人多眼雜，容易造成一些不必要的非議，請恕我說話直接。所以他才派我前來作為代表和您商談具體事項。威斯克斯船長，我再次請您作出保證，我們之間的全部交易必須嚴(yán)格保密，不能留下任何書面材料，也不能對任何人，包括紅葉在內(nèi)提起。知全情者僅限您，岡田小姐，伊東先生和我四人。”</br>　　“當(dāng)然了。”</br>　　卡羅爾·威斯克斯微笑著，再次吸煙，墨鏡盯著他，“我保證，出云介先生。但同時，我也需要您再次向我進(jìn)行保證：這批武器不能對平民使用。這是我在這方面交易必須堅持的原則。”</br>　　“當(dāng)然，我保證。”</br>　　出云介回答。</br>　　“您一定要完全保證，因為我明白貴方購買武器的主要用途。和紅葉小姐一樣？”</br>　　原話的語氣此時已不與先前的輕松相同。而是變得和翻譯一樣，平直嚴(yán)肅，“是用來資助平戶的那位文龍先生，其名下的海商……或者用貴方的稱呼來說：倭寇，向明國進(jìn)行戰(zhàn)爭，對不對？”</br>　　“是的。”</br>　　他語氣同樣平直地說。</br>　　“您如何使用它們其實(shí)與我無關(guān)，但還是那句話，不可對平民使用。不可造成平民傷亡，這個條件我對紅葉小姐提過，對其他的客戶也同樣提過。”</br>　　“我可以保證這一點(diǎn)，威斯克斯船長。”</br>　　瀧川出云介再次重申。</br>　　“那么，最后必須要履行的手續(xù)，Okada.”</br>　　威斯克斯向身邊的翻譯招手，岡田片折便從懷中取出一張折起的紙遞給出云介。</br>　　同時開口說話，不是翻譯，而是自己說。</br>　　“瀧川先生，那么請您在這封文件上簽字，并留下指印。”</br>　　岡田片折用一貫的工作語調(diào)說，指著那張紙，“此處聲明：您與我方之間已進(jìn)行了并且未來還將繼續(xù)進(jìn)行軍火武器方面的交易。您購買的武器會被用于進(jìn)行戰(zhàn)爭行為，對象是明國軍隊，您承諾會采取措施，向己方人員明確下達(dá)指令，保證在戰(zhàn)爭過程中，不會有非戰(zhàn)斗人員受到所購武器的不正當(dāng)傷害。更詳細(xì)的內(nèi)容請見文件。”</br>　　瀧川出云介接過那張紙，細(xì)細(xì)閱覽。紙上書寫的是日語，用的是日本的文書格式，注明的日期也是日本歷。</br>　　“我不能簽這份文。”</br>　　他讀過一遍后，抬頭看向?qū)γ娴娜耍瑢⒓堖f回去，回答，“不是因為無法遵守承諾，而是因為這上面寫明了伊東先生和我的名字。威斯克斯船長——岡田小姐，我說過不能留下書面材料。”</br>　　岡田片折翻譯。</br>　　卡羅爾·威斯克斯沒說話，思考了一會，墨鏡望著他，掩飾住眼神中的情緒。</br>　　“雖然如此，出云介先生。”</br>　　她開口說，“我們必須要留這一份文，以證明已要求貴方做出保證。當(dāng)然您的顧慮我可以理解，把您和伊東先生的名字涂黑如何？”</br>　　“我不是還要簽字嗎？”</br>　　“的確。那么您也不必簽字了，只留指印怎樣？”她說，“出云介先生，請明白這是必要的留存材料。它不會被公開，但是我必須持有。如果您實(shí)在不愿如此的話，我只能很遺憾地聲明交易取消，押金不退。”</br>　　“……好，這一點(diǎn)我可以答應(yīng)。”</br>　　瀧川出云介思考了許久，然后又將那張紙拿到面前，“是用印油？還是用血？”</br>　　“血。”</br>　　“合情合理。”</br>　　他說著，從腰間抽出脅差，劃破左手食指，而后右手拇指沾了一點(diǎn)血，按在紙上本該是簽字落款之處，清晰可見指紋。</br>　　“太淺了，出云介先生，要多一點(diǎn)血。”</br>　　威斯克斯依然微笑，岡田片折依然面無表情。</br>　　“再多就看不清了。”</br>　　“無妨。”</br>　　于是瀧川出云介又沾了更多的血，在方才的血紋上重重按下。這次留下的是一個橢圓形的印記，紅紅的一片，很難想象留這樣的指印還有何用處？</br>　　按好，將紙張遞還給岡田片折。</br>　　“請勿公開，船長。”</br>　　“放心吧，出云介先生。這份文件我自會妥善收好。”</br>　　岡田片折將紙收好的同時，威斯克斯說著，“同時，雖然文件上未書明若您違反保證會有何后果，但我要私下提醒您一句，若真的出現(xiàn)這種情況，您可能會遭遇某些……事情。這種事情和我方或許不存在直接聯(lián)系，或許有些……超自然。若是如此，請知曉我方對此不負(fù)任何責(zé)任。”</br>　　猶豫不是出自原話，而是出自翻譯。</br>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br>　　他收好脅差，盯著西方商人，回答。</br>　　“哦，就像佛教徒會說的因果報應(yīng)吧。”</br>　　她說，翻譯也說，“或者用我方的信仰解釋，獨(dú)一至高存在的行事方式神秘莫測。”</br>　　“威斯克斯船長，我不會違反我的保證。”</br>　　出云介再次回答，再次重申，深沉的目光之中蘊(yùn)含了許多思緒。</br>　　“那樣最好，出云介先生。那樣再好不過。”</br>　　——咚咚咚咚。</br>　　敲門聲中斷了屋內(nèi)人的談話。</br>　　瀧川出云介警覺地站起身，望向門口。</br>　　——咚咚咚咚。</br>　　敲門聲持續(xù)，急促且執(zhí)著。</br>　　卡羅爾·威斯克斯向翻譯指了指，示意去開門。出云介此時向那道通向船艙的暗門走去，隱藏到門后。手握著腰間的佩刀，手指的血沾到卷柄布上。</br>　　“Okada……Okada！”</br>　　他聽見一個孩童的稚嫩嗓音，很耳熟。除了這叫喚的稱呼，還說了很多，陌生的語言。</br>　　“諾瑪？怎么了？”</br>　　岡田片折的聲音，現(xiàn)在完全不同于方才的平直和冷漠了。非工作狀態(tài)。</br>　　說的還是日語。</br>　　“曲秋茗？”</br>　　那孩童用不標(biāo)準(zhǔn)的漢語念的名字，很耳熟。</br>　　“曲……諾瑪，秋茗姊妹現(xiàn)在不在，她……她外出了……呃……Enyesaa……”</br>　　“Ishalltakethcare,Okada.”</br>　　西方商人嘆了口氣，說到。</br>　　出云介藏于黑暗之中，此時輕輕推動暗門，觀察室外。只見門前站立著一個黑皮膚的孩子，抱著一架看起來像是三弦或琵琶的樂器，望著那兩人。</br>　　他的手松開刀柄。</br>　　那孩子看起來很眼熟。</br>　　商人走到門口，對小孩說了幾句話。語氣說不上親切，用的語言則是從未聽過的，同樣陌生的語言，和那孩子用的或許是同一種。</br>　　提到某個名字。</br>　　“KoneXiaYuxuenkodiagoro.Ko!”</br>　　瀧川出云介已經(jīng)非常熟悉的名字。</br>　　抱著陌生樂器，說著陌生話語的陌生孩童，在商人的勸說或者命令下，不情愿地離開。臨走時望了望室內(nèi)。</br>　　出云介看見了她的眼神，感覺那大大的眼睛之中，有幾分驚懼，有幾分疲勞。這么晚了還不睡嗎？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小孩子睡覺的時候了。</br>　　剛才聽到的琴聲，是她彈的嗎？</br>　　那個孩子看起來很無助，看起來很孤獨(dú)。</br>　　為什么呢？</br>　　和那個人有什么關(guān)系呢？</br>　　他心想。</br>　　這叫做諾瑪?shù)暮⒆樱堇锟戳艘谎郏D(zhuǎn)身又走了。他不知道她有沒有看到自己，看不看到或許都無所謂，只是一個孩子而已。</br>　　房門關(guān)上。</br>　　他重新走到室內(nèi)。</br>　　商人和翻譯也回來了，他們坐回原座，繼續(xù)說著原來交易的一些細(xì)節(jié)話題。出云介暫時沒再去想那孩子，畢竟，現(xiàn)在有責(zé)任要履行。</br>　　同為天涯友，望月難免憶故愁，撫琴解思秋</br>　　諾瑪懷抱著她的班卓琴，離開帕拉斯號，沿著碼頭回到拉謝。短短的一段路，她走得很慢，不時抬頭，望著夜空中的滿月，望一眼又立刻低頭。</br>　　“諾瑪？”</br>　　拉謝船前，夏玉雪已經(jīng)走下甲板迎來，“你怎么跑那么快呢？我都追不上你。”</br>　　身著白衣的女人，左臂吊在身前，朝著孩子走去，伸出另一只手給她。</br>　　諾瑪來到夏玉雪的面前，看著對方略帶憂傷的微笑表情，伸手，握住她的手。眼神中依然是滿滿的不安。</br>　　“都跟你說了，岡田小姐現(xiàn)在在工作。”她對孩子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嗯，不過你也聽不懂我的話。”</br>　　“曲秋茗？”</br>　　諾瑪任由她牽著手，走上甲板，詢問。</br>　　“她逛街去啦，今天她比較想一個人待著。今天是我們祭奠逝者的節(jié)日，她……她大概會想一個人去祭奠，雖說這里是異國他鄉(xiāng)，但，或許還是會觸景生情吧。”</br>　　夏玉雪依然半是對身邊人說，半是自言自語那樣念叨，“她恐怕有許多過去的回憶，和過去的人需要想念……”</br>　　身邊人當(dāng)然還是聽不懂她的話。但有她在身邊，那份不安似乎也消退了些許。然而也只是些許。</br>　　“你今晚又怎么了呢？彈琴也沒精打采的。”</br>　　她回到原位，倚靠在欄桿邊坐下，望著對面的孩子，試圖用眼神來進(jìn)行溝通，“是不是自己一個人比較無聊呀？真遺憾，我現(xiàn)在手有傷，不能為你彈唱，也沒法陪你玩游戲。”</br>　　諾瑪站在她的面前，手中的琴拄著地面。</br>　　目光依然有著淡淡的惶恐。</br>　　“你怎么了呢？”</br>　　夏玉雪勉強(qiáng)微笑著望向她。語言不通，終究沒法讓對方理解自己的意思，也沒法理解對方的意思，“唉，要是我能像過去那樣就好了。若是在過去，我就能說你的語言，聽懂你的語言，和你交流，不知為何現(xiàn)在不行了。我猜那是因為我沒血了吧。”</br>　　“嗯……對了，為什么秋茗可以呢？”</br>　　她又開始自言自語，自問自答，沉思片刻，仿佛明白了什么，“哦……原來如此。看來我真得和她聊一聊這個話題，不是現(xiàn)在，也得以后聊聊……現(xiàn)在看起來好像沒什么異常，但……”</br>　　“曲秋茗？”</br>　　孩子聽到熟悉的名字，望著她。</br>　　“抱歉，走神啦。”</br>　　夏玉雪反應(yīng)過來，中斷自己的思緒，再次看向她，“你到底是怎么了呢？諾瑪，你今晚在想什么呢？唉，你要是現(xiàn)在能讓你懂我的意思就好了。”</br>　　諾瑪依然望著她。</br>　　然后伸手，指向天空中的滿月。</br>　　圓圓的明月掛在空中，無星的夜晚。</br>　　“Okraman.”</br>　　回答。</br>　　好像還真明白自己的問題了？</br>　　“哦，狗啊。”</br>　　夏玉雪也抬頭看了看滿月，“對哦，那小孩和她的那只狗，過去，她們的確很偏愛在這個時候狩獵。”</br>　　諾瑪又朝那不遠(yuǎn)處，漆黑的船看了一眼。</br>　　“嗯，估計她們在船上當(dāng)監(jiān)工的時候，也偏愛在這個時候游蕩。”夏玉雪對她說，猜想，“你住在那時，一定曾經(jīng)被嚇到過吧？或許那小孩還警告過你不要在這時候外出？你在那船上都經(jīng)歷過什么呀？”</br>　　“Ehu……”</br>　　這可是個新詞。</br>　　望著諾瑪微微顫抖的樣子，夏玉雪猜想它是害怕的意思。但也只能靠猜想。</br>　　“別怕，那只狗不在這。”</br>　　她微笑，也只能靠微笑，自己唯一能活動的右手輕輕拍拍女孩的肩膀，“我陪著你呢，你很安全的。”</br>　　諾瑪?shù)拖骂^，不再言語。</br>　　可是恐懼看來依舊存在，依舊未消除。</br>　　這到底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呀。</br>　　夏玉雪環(huán)顧四周，心想。這陌生的國家，陌生的城市，對自己來說陌生，對這孩子來說更加陌生。周遭的一切，都不了解，都無從了解。</br>　　陌生，并且無依無靠。</br>　　唯一的親人，現(xiàn)在正關(guān)在牢中，和那怪童以及那只狗在一起。</br>　　唯一能對話的朋友，此時也不在身邊。</br>　　唯有自己。</br>　　一個根本無法交流的人，不能彈琴的人。夏玉雪感覺自己此時此刻很沒用。</br>　　如果能為這孩子做點(diǎn)什么就好了。可是能做什么呢？自己連對方的話語都無法理解，更遑論知曉對方的內(nèi)心。自己不總是這樣嘛。</br>　　總是，很難與身邊人交流，很難知心，唯一清楚了解的只有自己的想法和動機(jī)。現(xiàn)在又遇上了這樣的情況，即便此時想要去關(guān)注，想要去探求，想要去安慰，也心有余而力不足。</br>　　關(guān)于諾瑪?shù)膬?nèi)心，都不了解，都無從了解。</br>　　可真沒用。</br>　　連琴都彈不了。</br>　　“要是能像過去一樣就好了，現(xiàn)在手臂上這種程度的傷，過去靠血很快就能康復(fù)。”</br>　　夏玉雪喃喃自語，低聲念叨著。無神的目光遠(yuǎn)眺黑色的遠(yuǎn)方，“不過那樣，或許更糟糕……我怎么會想回到過去呢？我已經(jīng)決定不要再回到過去了。”</br>　　“Deaen？”</br>　　又是不懂的新詞。</br>　　“沒什么。”</br>　　她看著眼前的諾瑪，輕聲問，雖然問也白問，“你要是不想彈琴的話，為何不去睡覺？現(xiàn)在這個時辰，小孩子該睡覺了。睡覺……nna?”</br>　　“Enyesaa.”</br>　　諾瑪搖搖頭。</br>　　否，這個自己知道。</br>　　看來還是可以有點(diǎn)交流的。夏玉雪心想，微微笑了一下，至少還能有點(diǎn)交流吧。</br>　　也就這點(diǎn)交流了。</br>　　諾瑪在她的面前后退幾步，盤腿坐下，又開始撥弄起手中的班卓琴。清脆的弦音微弱。</br>　　這孩子不想睡覺，嗯，小孩子好像都這樣。</br>　　熬夜對身體可不好。</br>　　自己都有點(diǎn)困了。</br>　　夏玉雪彎腰看著她，用右手托著腮。眼神困倦，但依然盯著對面的孩子，微笑著表現(xiàn)自己的興趣。自己現(xiàn)在沒法彈琴了，也沒法和對方溝通，那么至少要當(dāng)一個好觀眾。</br>　　能做的也只有這么一點(diǎn)。</br>　　看著諾瑪，嫻熟地?fù)軇又傧摇Ｒ婚_始只是零零幾聲散音，漸漸地變得連貫。但是那雙眼中，依然是解不開的惶恐和不安。那小小的身軀，在黑夜穹頂，滿月蒼白光芒之下，依然顯得孤獨(dú)且脆弱。</br>　　她要彈什么呢？唱什么呢？</br>　　夏玉雪心想。</br>　　是又一首家鄉(xiāng)的歌嗎？篝火的夜晚？狂歡的夜晚？狩獵的夜晚？祖先靈魂歸來的夜晚，正如此時這個節(jié)日一般？</br>　　抑或是又一首曲秋茗教的曲子？聽異國的樂器彈奏出來，那些曾經(jīng)熟悉的音樂也會變得另有趣味。</br>　　心想，全靠猜想。</br>　　對眼前的孩子，對那五弦的樂器，對音樂，自己真是什么也不知道。</br>　　夏玉雪壓抑住內(nèi)心的嘆息，靜靜聽著歌，做好觀眾。</br>　　聽著，那細(xì)細(xì)輕輕的聲音。</br>　　她開始感到愈加困倦。</br>　　這一曲實(shí)在沒精打采，實(shí)在什么也沒有。只像是無聊的隨意彈撥，像是敷衍的潦草產(chǎn)物。</br>　　對面的諾瑪，其實(shí)也不想彈琴了吧。</br>　　可是也不想睡覺。</br>　　坐著，打發(fā)著時間。或許是在等待那唯一的親人，或者唯一的朋友歸來。</br>　　親人怕是暫時還回不來。</br>　　朋友也一樣。</br>　　現(xiàn)在，她只能和自己這個無用的觀眾在一起，被困在這個異國他鄉(xiāng)，只能以散亂的雜音消解對寂靜黑夜和滿月的恐懼。</br>　　夏玉雪感覺很無助，臉龐漸漸埋到手掌之中，雙眼漸漸合上。</br>　　什么都做不了是很糟糕的事情。自己很糟糕，連帶著對面的孩子，也過得很糟糕了。</br>　　對面，音樂聲戛然而止。</br>　　輕輕的，稚嫩的一聲嘆息傳來。</br>　　她抬起頭，看見諾瑪又將琴放下，眼睛望著自己，無聲的抱怨。眼神不像語言，自己能夠感受并理解到。這情緒的展露只是暫時的，那雙眼睛很快就低垂下去。</br>　　孩子坐在那，沒有離開，但也沒有繼續(xù)彈琴。</br>　　夏玉雪好想做點(diǎn)什么，為諾瑪。</br>　　但是，左臂還受著傷呢……</br>　　……借口。</br>　　這事自己曾經(jīng)也不是沒經(jīng)歷過。</br>　　過去呀。</br>　　過去可以，現(xiàn)在為什么就不可以了呢？難道就全靠那不可靠的血了？難道沒有血自己就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了？</br>　　現(xiàn)在應(yīng)該也是可以做的，只要想做。無論有沒有血，自己還是自己。</br>　　夏玉雪望著眼前的人，深深地嘆了一口氣。</br>　　開口。</br>　　“諾瑪，把琴給我。”輕輕地說，語氣卻很堅定，“我來為你彈一曲。”</br>　　右手伸出，向著諾瑪，向著那架琴。</br>　　“……Deaen?”</br>　　諾瑪再度抬起頭，看著她。</br>　　“對，琴，給我。”</br>　　夏玉雪臉上帶著輕輕的微笑，右手點(diǎn)著班卓琴，招了招。</br>　　語言或許不通，但手勢意思很明顯。</br>　　“Aeyaw?”</br>　　諾瑪沒有把琴遞給她，而是伸手，指著她懸吊的左臂。</br>　　“哦，沒事呀。”</br>　　夏玉雪笑著，左手手指搖了搖，手腕轉(zhuǎn)了轉(zhuǎn)，向?qū)Ψ秸故尽８觳采洗蚊摼柿耍€在恢復(fù)中，但動動手指并無礙，也不是非常疼。</br>　　“Enyesaa.”</br>　　諾瑪固執(zhí)地?fù)u頭。對，這個詞確實(shí)表示“否”的意思，又指著她的左臂。</br>　　“給我吧，聽話。”</br>　　她親昵地有點(diǎn)做作了，笑容也有點(diǎn)做作。右手幾乎是半牽半拽地把那架琴從孩子的懷里搶過來。搶小孩東西，自己可真是罪孽深重。</br>　　“夏玉雪？”</br>　　“沒事。”</br>　　被點(diǎn)名的她，右手瀟灑地賣弄了一下，轉(zhuǎn)動五弦琴，讓琴身落在自己的腿上，夾在左臂和身體之間，右手按弦，左手手指輕輕撥弦，看起來確實(shí)并不妨礙，“我就用左手彈了。可能會有點(diǎn)不太協(xié)調(diào)，隨便吧。”</br>　　諾瑪沒阻止她的動作，但是雙眼中仍有擔(dān)憂神情。只是現(xiàn)在不再是為月色擔(dān)憂，而是在為自己擔(dān)憂。</br>　　夏玉雪微笑著。右手在琴頸上來回動了動，左手相應(yīng)撥弦。五弦琴再度發(fā)出清脆的聲音。</br>　　“聽，沒事吧？音都還很準(zhǔn)呢。”</br>　　她對孩子說，“左手雖然不能大幅運(yùn)動，但撥弦是沒問題了。動起來也不是非常疼，我就彈一曲，不會有什么事的。”</br>　　很慶幸現(xiàn)在雙方語言不通，自己說的話對面的人一個字也聽不懂。</br>　　輕松的微笑，和清脆的調(diào)音，足以遮掩左臂的異樣觸感。</br>　　足以讓諾瑪安心坐在那里，聽自己彈琴。</br>　　那雙大大的眼睛，對著她的眼睛。眼中的憂慮和不安減少了，期待和好奇增加了。</br>　　真好。</br>　　我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的嘛。即便不如過去，我也還可以做點(diǎn)什么。</br>　　為你這位小觀眾。</br>　　夏玉雪心里想著，自信地開始撥弦。這樂器很陌生，不是七弦琴，當(dāng)然了。但手臂受傷前自己也操練多時，記憶猶新，沒事的。</br>　　雖說終究不是自己最拿手的七弦古琴。</br>　　將就著吧。</br>　　她輕輕撩撥琴弦。</br>　　“彈什么呢？”</br>　　夏玉雪回憶著過去，在自己的記憶中搜索，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對面的觀眾。但最后還是自己決定了曲目，“為你彈一首《流水》吧。我第一次見到秋茗，她就點(diǎn)我彈了一首《流水》。”</br>　　諾瑪聽到熟悉的名字，好像興致更高了。</br>　　不過自己說的話，當(dāng)然還是一個字都沒聽懂。</br>　　“《流水》。”</br>　　“流……水。”</br>　　“對。”</br>　　她微笑，點(diǎn)點(diǎn)頭，“高山流水遇知音。我第一次與秋茗相遇的時候，之前彈了一首《高山》，然后便是這首《流水》。”</br>　　諾瑪安靜地等待。</br>　　“……之后也彈過一次。”</br>　　喃喃自語，突然回想起的往昔，令夏玉雪本就偽裝的笑容僵硬，但很快就恢復(fù)如常。心中的許多情緒，也暫時壓抑下來，掩蓋起來，就像掩蓋左臂的異感一樣，不容易但必須做。暫時將就著吧。</br>　　為你。</br>　　夏玉雪開始彈曲。</br>　　對面的人用心聆聽。不會察覺她自己的疼痛，也不會理解她內(nèi)心的傷懷，更不會知曉她曾經(jīng)的那些讓人不愉快的歷史。無法理解也是件好事。</br>　　只要能聽到音樂就行。</br>　　只要能憑音樂，進(jìn)行聯(lián)系，進(jìn)行交流溝通就行。</br>　　彈著。</br>　　彈著。</br>　　應(yīng)和著海潮，琴聲飄揚(yáng)向遠(yuǎn)方而去。</br>　　左臂的疼痛開始跳動，開始涌現(xiàn)，指尖也連帶著開始顫抖。夏玉雪壓抑著，努力不讓其影響琴聲。彈著彈著，她還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過去，現(xiàn)在和過去太相似了。只是人已不同，聽者不同，演奏者也不同。</br>　　《流水》這首曲子，她為曾經(jīng)的知音彈了兩次。</br>　　第一次或許不是最好的，但絕對是最難忘的。</br>　　第二次是最不好的。</br>　　但是第三次，這一次，必定要是最好的。</br>　　為現(xiàn)在的知音。</br>　　為你，諾瑪。</br>　　初聞尚無奇，再聞始覺調(diào)凄戚，終識弦外意</br>　　又一次聽見音樂聲。</br>　　不過這一次，他感覺和上一次不同。風(fēng)格很不一樣，上一曲是很迅很急的旋律，變化很多，一首充滿了異域風(fēng)情的琴曲，給人感覺較為熱烈，和當(dāng)下的環(huán)境很不相稱。而這一曲是典型的古琴調(diào)，舒緩清冷，余韻悠長。彈琴的恐怕不是同一個人。</br>　　之前恐怕是那個孩子。</br>　　現(xiàn)在恐怕是她。</br>　　瀧川出云介倚靠在船舷邊，望著鄰近的那一艘船，看著船上那黑夜中尤為顯眼的白色背影。</br>　　兩首曲子互不相同，兩個演奏者也不一樣。但琴曲都存在一點(diǎn)缺陷。第一曲，雖急促奔放，但很多不和諧的錯音，彈琴人似乎并不非常用心。第二曲雖然調(diào)子很和諧，但有些音太弱了，彈琴人似乎沒使足力氣。</br>　　出云介回想起來，半個月前，同王紅葉一起來這碼頭的時候，曾經(jīng)見過那孩子。當(dāng)時只是匆匆一瞥，并未放在心上。</br>　　當(dāng)時也曾經(jīng)見過她。</br>　　那么看來，現(xiàn)在她的左手還未康復(fù)，所以用不了力，琴音也因而衰弱吧。</br>　　這可有點(diǎn)麻煩。</br>　　他心想，難道要等她傷勢痊愈了之后再相見嗎？</br>　　要等多久呢？自己并不想在難波多做停留。原計劃，解決了自己的私事，和必須的公事之后就離開的。這兩件事都需要注意保密，在這留久了，引起不必要的關(guān)注就太不好了。</br>　　今晚的公事，和西方商人的軍火買賣已經(jīng)了結(jié)，很順利。</br>　　就像在飛龍國，私下會見使者，增加購船數(shù)目，額外購買船只一樣順利。</br>　　就像在平戶，與謝和見面，讓文龍上位，暗中招攬人手一樣順利。</br>　　現(xiàn)在，船只已經(jīng)在路上了，會隨其余一起偽裝成土佐的商船。</br>　　人也已經(jīng)在招募中了，會隨其余一起留在平戶。</br>　　等到威斯克斯的船抵達(dá)平戶，文龍便會帶人接收武器，同船只一起暗中藏匿，只待最后的行動命令。</br>　　什么行動呢？</br>　　出云介靠在船舷邊，敲擊這欄桿。耳中聽著琴音，心中沉重。</br>　　接下來的行動，就是要發(fā)動這一支海盜隊伍，向明國進(jìn)軍，掠奪財富以為己用。按照家老伊東晴仁的安排，用獲取的錢財贓物來增添將軍府的實(shí)力。</br>　　這都是已經(jīng)說好的事了，都是已經(jīng)決定好的計劃。</br>　　一切準(zhǔn)備就緒，只等最后的行動。</br>　　可是出云介現(xiàn)在又開始猶豫。</br>　　黑夜寂靜，滿月當(dāng)空。</br>　　他抬頭望著月亮，望著遠(yuǎn)方的黑色海洋，此時的天空中沒有一點(diǎn)星光，海面上也不再有河燈光芒。</br>　　輕輕嘆息一聲，應(yīng)和清清冷冷的琴聲。</br>　　“真奇怪，離開已經(jīng)三天了，竟然還沒聽到平冢左馬助有何動靜。”</br>　　像是為了排解猶豫一般，他開始思考其他事情，自言自語，“他不會根本沒跟我來吧？還是說真跑去奈良了？還是說留在了京都？若那樣的話，希望不會給那人造成什么麻煩。”</br>　　他回憶起一位特別的人。</br>　　終究還是無法不去想。</br>　　這特別的人，令他現(xiàn)在又開始重新思考這個計劃，又開始猶豫不決。</br>　　這個計劃，他一直對特別的人隱瞞，隱瞞了多久，猶豫和矛盾就有多久。</br>　　“真的要去做嗎？”</br>　　他自言自語，獨(dú)自一人在甲板上，低頭沉思，“過去其實(shí)一直都在想。這行動，無論怎么說也不符合道義。過去還可以用借口來自我安慰，說此事是不得已而為之。過去我甚至還可以自相矛盾，一邊勸著紅葉向善，一邊自己行惡。可現(xiàn)在什么借口都似乎很蒼白，什么矛盾都無法忽視。這事一做就無法回頭了，我和她也無法再像過去，像現(xiàn)在這樣了。”</br>　　出云介回想起在平戶，在親人的墳前的那段禱愿。</br>　　有朝一日注定要互為仇敵。</br>　　到時候該怎么辦？</br>　　這個問題，當(dāng)時沒有答案。現(xiàn)在也沒有，以后也必定不會有。</br>　　特別的人，到了以后，到了那個時候，會在何處呢？</br>　　會回去明國嗎？</br>　　還是會繼續(xù)在自己眼前？</br>　　無論在哪都一樣。</br>　　自己會對她如實(shí)相告嗎？</br>　　還是繼續(xù)隱瞞？</br>　　無論會不會都一樣。</br>　　出云介的內(nèi)心受著煎熬。眉頭緊皺，雙眼目光凝重，望著對面的白衣背影。</br>　　耳中聽著不絕的琴聲。</br>　　特別的人，這次我欠了。</br>　　往后還要再欠一次嗎？債上加債，這些債怕是永遠(yuǎn)也還不清了。</br>　　紅葉很討厭欠債。</br>　　自己不也是嗎？</br>　　都不想對特別的那一人有所虧欠。</br>　　“我該怎么辦呢？”瀧川出云介暗暗地問自己一聲，想象著那特別的人，現(xiàn)在會在何處？今天晚上是節(jié)日，紅葉說過她想看看日本的節(jié)日。那么現(xiàn)在，她是不是正在過節(jié)？暫時擺脫繁重的劍術(shù)學(xué)習(xí)，暫時放輕松？</br>　　或許還與紅葉一起？她現(xiàn)在是不是很快樂的？</br>　　“她總是一個很快樂的人。”</br>　　瀧川俊秀如此評價，沉重地笑了一下，“她快樂，所以我也會快樂。”</br>　　然而未來的某一天，當(dāng)自己參與的這行動開展之時，一切無法挽回之時，一切的快樂也就被自己親手剝奪了。</br>　　俊秀不想看到這樣的局面。</br>　　不想與那特別的人如此結(jié)局。</br>　　該怎么辦呢，你？</br>　　出云介想不到任何解決辦法。</br>　　矛盾是不可回避的。拖延，或許，但拖延解決不了任何問題。</br>　　今天晚上，在來這里之前，他先去見了伊東晴仁一面，和伊東先生商討了計劃的后續(xù)開展。</br>　　同時也說出了自己的矛盾。當(dāng)然，沒說和那特別的人有關(guān)的事情。</br>　　伊東先生當(dāng)然也還是以表示理解的姿態(tài)，又一次對自己說起了如此計劃的緣由。</br>　　如今這個國家已是戰(zhàn)火四起。</br>　　九州大友。</br>　　中國毛利。</br>　　甲斐武田和越后長尾。</br>　　關(guān)東松平。</br>　　東北伊達(dá)。</br>　　畿內(nèi)三好。</br>　　他曾經(jīng)為那特別的人畫過地圖，介紹過情況。那些話語，那張沙上四分五裂的地圖自己還記憶猶新。</br>　　征夷將軍的地位已是一日不如一日。</br>　　義輝將軍本人，不也自幼便一直隨家流落在外，受三好氏的迫害和控制，直到如今，雖然回歸京城，重開幕府，勵精圖治，不也依然未能擺脫困局嗎？</br>　　光復(fù)大業(yè)，需要充足的實(shí)力。</br>　　需要軍隊。</br>　　需要威望。</br>　　需要人心。</br>　　也需要物資和金錢。</br>　　為了主上，武士和家臣是不是該有所犧牲呢？</br>　　犧牲生命，犧牲錢財？</br>　　甚至，犧牲名譽(yù)和道義？</br>　　為盡忠誠，去行掠奪和殺戮，去從鄰國那里獲取財富，以此令幕府實(shí)力增添。這做法當(dāng)然是不合名譽(yù)的，當(dāng)然是不合道義的，但犧牲也是必要的，必須要做的。為了主上，必須要有人來做出這樣的犧牲，背負(fù)這樣的重任。不是嗎？</br>　　伊東家老愿意背負(fù)，自己也愿意。</br>　　“那么，友誼呢？這特別的人，她對我的友誼是不是也可犧牲？”瀧川俊秀自問，“相比較將軍的大業(yè)，我的忠誠。她是不是也無足輕重了？我已決意犧牲自己的性命和前途，光明和未來，那再多犧牲一份友誼，是不是也無足輕重？我可以犧牲她嗎？”</br>　　這個問題，自己也得不到答案。</br>　　“我該怎么辦呢，青鸞？”</br>　　他重重地嘆息，“特別的人，我該怎么做才能對你毫無虧欠呢？”</br>　　夜晚的月光依舊明亮。</br>　　海潮依然涌動。</br>　　琴聲也依然不絕。</br>　　問題依然沒有答案。</br>　　他只能繼續(xù)矛盾，繼續(xù)拖延。</br>　　身旁，傳來腳步聲。瀧川出云介抬起頭，暫時不再去想自己的心事，看見來人是岡田片折。</br>　　暫時臉上又掛起偽裝的微笑。</br>　　“岡田小姐，您還有什么事嗎？”</br>　　他問。</br>　　“沒有，出云介先生。”</br>　　岡田片折回答，語氣不似工作時的平直，也不似非工作時的和藹，微笑平淡又足夠坦率，“卡羅爾正在做清點(diǎn)，我趁便來和您聊兩句而已。今晚的交易，不知您還滿意嗎？”</br>　　“我很滿意。”</br>　　他說，“在這件事上，暫時沒有更多要對貴方交代的了。若以后有的話，我會再聯(lián)系。”</br>　　“您暫時還會留在難波？”</br>　　“對，我還有些私事要處理。”</br>　　出云介朝對面看了一眼，“不過我可能不會常來打擾。岡田小姐，今天晚上我和貴方的見面是保密的，這里是三好家的勢力，我不想他們有所懷疑。”</br>　　“當(dāng)然。”</br>　　“如果你們遇到什么疑問的話，也請和我聯(lián)系。即便有什么需要麻煩伊東先生的，也必須通過我來轉(zhuǎn)達(dá)，不能直接去找他。”</br>　　“當(dāng)然。”</br>　　她重復(fù)回答。</br>　　瀧川出云介覺得對面的人似乎也有心事，有其他的，交易之外的話要說。她臉上的神色，看起來和自己好像差不多凝重，她好像和自己一樣有某種矛盾和擔(dān)憂。</br>　　岡田片折沉默了一會，果然再次開口。</br>　　“出云介先生，有個問題，還請您坦率回答。”</br>　　“請說。”</br>　　“我知道，您的身份是足利將軍的近侍，伊東晴仁先生也曾是將軍府的家老。”</br>　　她的眼睛盯著出云介，目光沉重，“但是，我想你們和我們之間的交易，以及你們打算開展的對明國戰(zhàn)爭，義輝公本人并不知情吧？”</br>　　“對。”</br>　　“他知道？”</br>　　“不，我的意思是，將軍不知道。”</br>　　出云介猶豫片刻，決定將實(shí)情坦率說明，低著頭避開對面審視的眼神，“以將軍的身份和地位，必定不會允許這樣的行動，這對其名聲是有害的。所以我才會向貴方提出可說苛刻的保密要求。若我和伊東先生的行為被旁人察覺，勢必會牽連至將軍府。那樣的話，輿論會很不利，某些懷有野心的大名可能會借此生事，更不必說明國的反應(yīng)了。”</br>　　“的確。”</br>　　“岡田小姐，我對您做這些解釋，是希望您和威斯克斯船長能夠認(rèn)識到我提出的那些保密要求的必要性。”</br>　　“我可以理解。”岡田片折回答，繼續(xù)用審視的目光看著他，“出云介先生，按理來說我本不該詢問您這個問題，畢竟您是卡羅爾承認(rèn)的客戶。但是我還是需要再問一句，您對于即將開展的戰(zhàn)爭行動，心中是否會有矛盾和不安？您會不會覺得，這樣做是不合道義的？您會不會因此對某些相識……懷有虧欠之情？”</br>　　“哦？”</br>　　出云介瞥了她一眼。從她的語氣和眼神里，聽出某些和自己相同的疑慮，于是反問，“您會有嗎，岡田小姐？這件事您也參與其中，您也協(xié)助售賣了殺人的兵器。”</br>　　“是的，我會有。”</br>　　岡田片折坦率地回答，目光不動不搖。</br>　　“我沒有。”</br>　　瀧川出云介的目光也不動不搖，謊言，“既然已經(jīng)決心要做，就不能再瞻前顧后，猶豫不決。”</br>　　“謝謝您的答案。”</br>　　她沒有繼續(xù)追問。</br>　　出云介偏轉(zhuǎn)目光，望向?qū)γ娴陌咨碛啊?lt;/br>　　“令尊近來如何？”</br>　　他開口詢問身邊的人，轉(zhuǎn)移話題。</br>　　“家父與我已很久沒有聯(lián)系了。”岡田片折的語氣有些變化，“這次回來難波，我也至今還未去見他。您知道，一些信仰問題。家事不必對您多言。”</br>　　“可以理解。”</br>　　他聽著對面?zhèn)鱽淼那俾暎⑽⑷跞酰掷m(xù)不斷，“岡田小姐，我剛才在船艙見到的外國孩子，是不是上次和紅葉一起來時見到的那位？”</br>　　“對。”</br>　　“她的一位親人好像……是出了什么事來著？當(dāng)時我沒聽仔細(xì)。”</br>　　“那孩子有個姐姐生病了，精神不太好，上次跑到外面去惹了些麻煩，結(jié)果現(xiàn)在被奉行所羈押。”岡田片折的語氣又有了更多的變化，談及那孩童，“當(dāng)時她姐姐和三好大人家的門衛(wèi)起了沖突，后來不知怎么又在當(dāng)?shù)亟烫迷斐闪艘恍╋L(fēng)波。”</br>　　“哦，略有耳聞。”</br>　　出云介手指點(diǎn)了點(diǎn)下巴，望著對面，“三好大人……是三好長慶的那個子侄吧？他在當(dāng)?shù)孛暱刹辉趺礃印Ｈ绻侨橇怂聲悬c(diǎn)麻煩。”</br>　　“……或許吧。”</br>　　岡田片折也望向?qū)γ妫澳呛⒆蝇F(xiàn)在也暫時受我們照顧，她叫諾瑪，挺喜歡彈琴唱歌的。”</br>　　“現(xiàn)在是諾瑪在彈琴嗎？”</br>　　出云介明知不是，但還故問。</br>　　“……不，那似乎是夏女士……她傷還沒好，不該彈琴的。”她輕輕嘀咕了一句，隨后接著說，“您上次來時也見過，她也是我們的客戶之一。她和諾瑪相處很好。”</br>　　“啊，對，對。”</br>　　他微微笑著，“當(dāng)時還有一位，是叫……曲秋茗，曲小姐？”</br>　　“……對。”</br>　　“嗯……岡田小姐，不知您可方便向我介紹一下這兩位？還有諾瑪？也許現(xiàn)在她姐姐遇上的麻煩，我可以幫上一些忙？或許……”</br>　　聊以慰傷悲，常念往昔逝如水，盼得故人歸</br>　　流水不停息。</br>　　向著遠(yuǎn)方而去。</br>　　匯入江河，匯入大海，向著未知的彼岸……</br>　　夏玉雪感覺左臂越來越疼，額頭滲出細(xì)細(xì)的汗珠，所幸黑夜中不易被察覺。她忍耐著疼痛，繼續(xù)彈著琴，微笑著，看著面前的小觀眾。</br>　　要彈好呀，這次一定要。</br>　　她在對面的臉上也看見了微笑。雖然諾瑪剛開始還很擔(dān)心的樣子，現(xiàn)在好像又沉浸到曲中了。剛開始還悶悶不樂，現(xiàn)在好像又為音樂著迷了。靜靜地，用那雙純真的眼睛望著她。</br>　　至少這次不用擔(dān)心失控吧，已經(jīng)沒有血了……</br>　　夏玉雪心里想著，隨即便將這想法丟到一邊。過往，她現(xiàn)在實(shí)在不想回想。</br>　　一切過往都不想回想，只愿關(guān)注現(xiàn)在。</br>　　回憶呀回憶，回憶起好久以前，在水邊……</br>　　別回憶。</br>　　她的耳中聽著自己彈的琴音，細(xì)細(xì)弱弱，但持續(xù)不絕。持續(xù)不絕，如同四周的潮聲。</br>　　回憶呀回憶，回憶起好久好久以前，在海邊……</br>　　別回憶。</br>　　彈琴。</br>　　回憶呀回憶，回憶起不久之前，在碼頭上……</br>　　別回憶。</br>　　繼續(xù)彈琴吧。疼痛不需再忍耐太久，這一曲很快就要結(jié)束了。</br>　　善始善終。</br>　　她的左手更加賣力地?fù)苤遥沂峙浜现聪胰∫簟?lt;/br>　　看著眼前的孩子，聽著自己的琴聲。</br>　　最后了。</br>　　她撩撥幾下散音，一聲比一聲輕，一聲比一聲久。余音慢慢散去。</br>　　很好。</br>　　不是最好，但也很好。</br>　　“完啦。”</br>　　夏玉雪說著，右手將琴拿開。她的左臂還在跳動地發(fā)疼，額頭上已經(jīng)有汗水流淌。臉上疲倦的微笑，希望能夠掩飾，“怎樣，諾瑪？”</br>　　孩子看著她，怔了一會，而后笑了起來，拍了拍雙手。往昔在船上水手們會為她的琴曲鼓掌，如今在船上她也會為眼前人的琴曲鼓掌。</br>　　“謝謝。”</br>　　她微笑著，將琴遞還回去，“抱歉啦，我想我就彈這一曲了。”</br>　　諾瑪接過琴，站起來。</br>　　“我的手可真疼……等完全好了以后再給你彈更多的曲子吧。”自言自語，幸好語言不通，對面的人不能理解。</br>　　“你再彈怕是要永久殘廢，什么都彈不了。”</br>　　耳旁響起另一個聲音回答她，冷冷的揶揄語氣。夏玉雪抬頭，看到是曲秋茗回來了。</br>　　看起來并不是很高興。</br>　　夏玉雪臉上的微笑也隨之消失。</br>　　“曲秋茗！”</br>　　諾瑪卻很高興，拿著琴就跑到熟悉的朋友身前，呼喚朋友的名字，離她而去。</br>　　“哎，諾瑪。”</br>　　曲秋茗回答，微笑地低頭看著孩童，“你怎么還沒睡呀？纏著夏玉雪彈琴？去睡覺啦。”</br>　　她說的話夏玉雪聽來是漢語，但諾瑪一定能夠理解。</br>　　諾瑪搖搖頭，說了什么。</br>　　“去睡覺啦，這么晚了。小孩子要好好休息才能長身體。”曲秋茗拍拍她的肩膀，溫和地命令，“睡覺去，我還有話要和夏玉雪講呢。”</br>　　諾瑪點(diǎn)點(diǎn)頭，乖乖聽話，抱著琴離開了，回去她在拉謝號上的房間。</br>　　夏玉雪望著那遠(yuǎn)去的小小背影。</br>　　諾瑪走到一半，想起什么，轉(zhuǎn)身看向她。</br>　　“Yaedankyaen，夏玉雪。”</br>　　孩子笑著，揮揮手，朝她打招呼。</br>　　“Yaedankyaen.”</br>　　夏玉雪也再次笑著，抬起右手揮一揮，重復(fù)外語。猜想這是“再見”的意思。</br>　　諾瑪走了。</br>　　夏玉雪臉上的微笑又消失了，伸手擦去額頭的汗水。</br>　　“《流水》呀。”</br>　　曲秋茗靠在船舷邊，看著她，對她說，“你也給我彈過，彈過兩次。這次可比那兩次要好上很多呢。”</br>　　“……對不起。”</br>　　她轉(zhuǎn)身望著少女，回答。</br>　　“是該道歉。”</br>　　少女臉上的微笑冷冷的，過往的記憶從未忘卻。夏玉雪注意到她背上背了一個包袱，長方形的，樣子很眼熟，暫時無暇理會，“胳膊傷怎樣？”</br>　　“不怎樣，很疼。”</br>　　夏玉雪回答，望著自己的左臂。</br>　　“是嘛，現(xiàn)在可沒血了。”曲秋茗輕笑，“現(xiàn)在可不能像上次那樣治療了，也不會像上次那樣失控了。”</br>　　“……對不起。”</br>　　“唉。”少女看著眼前人低頭失落的樣子，嘆了口氣，取下背上的包袱，“算了，總說這些干什么？我又不是變態(tài)，看你內(nèi)疚可不會給我?guī)順啡ぁ！?lt;/br>　　夏玉雪無言以對。</br>　　“我今晚去城里逛了逛。”</br>　　曲秋茗繼續(xù)說，“今晚挺熱鬧的，盂蘭盆節(jié)嘛。雖說是為死人過的節(jié)日，但人們也都很歡樂。慶典很有趣，夜市也很有趣。我本想喊岡田小姐陪我一起的，但她有工作。想喊諾瑪，諾瑪又不愿去。這么個滿月的夜晚，她還是挺害怕的。”</br>　　“……”</br>　　“不過看來和你在一起，她也不那么害怕了。”輕輕笑著，望著沉默的人，“我一個人逛也不錯，一個人，想了蠻多過去的事情的。”</br>　　“什么呢？”</br>　　“沒什么，就一些過去的人呀事呀。”</br>　　曲秋茗依然微笑，解開包袱，“我還在一家古玩鋪?zhàn)涌吹搅诉@個呢。挺有意思的，對不對？沒想到能在這見到，我還價買下來的。”</br>　　“對了，秋茗。說到這，我得——”</br>　　夏玉雪是想問秋茗，怎么能夠和諾瑪，以及和那些外國人，日本人，西方人交流的？自己明知，但也要故問。也要做出些提醒。雖然提醒可能也會被對方忽視。</br>　　但這些話說到一半就中斷了，因為她看見了曲秋茗買回的東西。</br>　　烏木造的琴身，絲線纏的琴弦。</br>　　異常熟悉的。</br>　　七弦古琴。</br>　　“——這也有呀？”</br>　　她望著熟悉的樂器，內(nèi)心沉重，百感交集，許多過往回憶終于涌上心頭。</br>　　“對呀，以前還挺流行，不過現(xiàn)在沒人彈了。”</br>　　曲秋茗笑著，伸手拂去琴上的灰塵，“那老板說這一架有一百多年歷史，能留到現(xiàn)在可不容易……也可能他騙我呢。反正沒什么問題，琴身做過保養(yǎng)，沒裂縫也沒蛀蟲。弦我找了樂坊換新的，試了試，彈起來感覺挺好。”</br>　　夏玉雪依然望著琴。</br>　　少女撥了撥弦，琴發(fā)出悠悠的聲音。熟悉的聲音，許久未曾再聞的聲音，如今，在這異國他鄉(xiāng)終于再聽到。</br>　　“你……買它做什么呢？”</br>　　內(nèi)心激動著，手臂又開始作痛。夏玉雪的話語聲帶著顫音。</br>　　“當(dāng)然是彈了。”</br>　　曲秋茗將琴抱在手中，回望，微微笑著，“總是聽諾瑪彈她的班卓琴，要么就是敲船上的手鼓，有點(diǎn)沒意思。我買了琴，以后就可以彈給她聽了，還是七弦琴彈起來順手，畢竟以前就彈過嘛。也許我還可以教她彈呢。”</br>　　“那……真好。”</br>　　夏玉雪怔怔地說。</br>　　“哦，你不準(zhǔn)碰啊。”</br>　　微笑帶著揶揄，眼神帶著刻薄，曲秋茗宣稱對琴的所有權(quán)，“這是我給我自己，給諾瑪買的琴。我可不準(zhǔn)你碰。就是你手好了也不準(zhǔn)碰，就是諾瑪要你碰你也不準(zhǔn)碰。”</br>　　“……”</br>　　“九姐，你已經(jīng)沒有琴嘍。”</br>　　“……那……那也好吧。”</br>　　夏玉雪目光別開，壓抑住嘆息，語氣難掩失落，內(nèi)心又開始回想過去，很多很多的往事，“無論如何，至少諾瑪可以認(rèn)識到七弦琴了。為諾瑪，怎樣都是很好的吧。”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