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兵爭鋒銳，頭陣當先誓不退，雖身死無悔。</br>　　回憶。</br>　　戰(zhàn)場之上昏無天日，四周盡是廝殺之聲，空氣中是濃厚的血腥氣息。這一仗開始尚未多久，但是交戰(zhàn)的兩方人馬已可見強弱。其中的一方陣線不斷地向后退去，被另一方?jīng)_擊著，已出現(xiàn)潰散局面。</br>　　死尸倒地，馬匹嘶鳴，為數(shù)不多的殘兵還在垂死掙扎。</br>　　有一名士兵慌張地四處張望。他的身旁已無同伴了，手中也已無兵器了，盔甲殘破，披頭散發(fā)，身上也受了重傷，血流不止。在他的面前，只有敵人，吼叫著向他沖來，舉起手中的刀或者長矛，而他所能做的只有不住地向后踉蹌退去，艱難地躲避鋒刃。</br>　　他神色驚恐，兩眼中只有恐懼，雙手只能在身前無助地揮動，汗水和淚水沿著臉頰流下，在滿面塵土中劃出一道道痕跡。他的口中含混著念叨話語，像是乞求，然而對面的敵兵并沒有展現(xiàn)仁慈的意思，并不打算接受投降。</br>　　他向后推卻，連連擺手，卻不留神被腳下的尸體絆住，重重地跌倒在地。于是面前的眾多敵人一擁而上，朝他舉起了武器。</br>　　“起來！”</br>　　在刀兵相交，擊鼓吶喊的動靜之中，在這絕望的時刻，突然有一聲如同炸雷般在士兵的耳邊響起。只見自他身后倏忽而出一柄長矛，揮動著，掃動著，將眼前的敵人逼退。一個影子從身邊躍過，奔向?qū)γ妗Ｄ侨说碾p手握住長矛不斷揮舞，對面的士卒步兵被嚇了一跳，還未及反應(yīng)便有兩人被打翻在地，其余的遲疑著后退幾步，打量著突然出現(xiàn)的武將。</br>　　“剎啊——！”</br>　　又是一聲大喊，手中矛揮舞著，又刺穿了一個未來及躲閃的敵兵喉嚨。其余的眼見此景，慌亂地后退跑開。</br>　　倒在地上，以手撐地的士兵眼看著這一景象，看著那人退回到自己身邊。</br>　　“還能站立嗎？”</br>　　那人一手握矛，警惕地看著眼前，彎腰用另一只手扯住他的胳膊，將那名士兵拽了起來。</br>　　“可……可以。”</br>　　士兵回答，驚魂未定地喘息著，望向那人，“多謝……多謝您救命之恩……大人。”</br>　　“我是平冢左馬助，二番隊隊長。”</br>　　男人身著武田軍的盔甲，胸甲上繪著和這名士兵一樣的四菱形家紋。只是這一副盔甲也殘破不堪，布滿了刀痕塵土，處處繩帶斷裂，兩肩的甲片耷拉著系墜搖晃，和士兵一樣。男人的頭盔也丟失了，頭發(fā)披散，臉上布滿血跡，和士兵一樣，“你叫什么名字？”</br>　　“小人納谷壬生……七番隊足輕。”</br>　　“納谷，隨我撤到后方。”</br>　　平冢左馬助一邊命令，一邊將手中的長矛塞給士兵，自己則抽出了腰間的佩刀。</br>　　“撤……可……可信玄公命令……”</br>　　納谷壬生雙手緊握長矛，看著身邊人，結(jié)結(jié)巴巴地講話，“……命令我們戰(zhàn)至——”</br>　　“撤啊！”</br>　　平冢說著，便拽著他向后退去，“敵人數(shù)量太多了，我們根本頂不住。你要留在這里送死嗎？”</br>　　“可……”</br>　　他還欲爭辯，但是眼前又有長尾的敵兵涌來。納谷壬生便也緊隨著身旁的人向后退去，內(nèi)心求生的本能終究還是壓過了命令。</br>　　猶豫之間，平冢左馬助便將他推到一旁，舉手砍殺一名沖上前的敵人，繼而和周遭的其他敵兵開始周旋。納谷壬生及時反應(yīng)，手舉長矛替他掩護。</br>　　戰(zhàn)場上的兩人，互相倚靠著，面對敵兵，連連向后退去。四周，依然是無盡的喊殺聲。在這八幡戰(zhàn)場上，武田軍隊完全抵擋不住長尾的進攻，眼見敗局已定，戰(zhàn)敗的士兵們也紛紛丟盔棄甲，狼狽逃竄，不再有人遵守一開始堅守死戰(zhàn)的命令。</br>　　納谷壬生望著身邊人，看見那緊咬的牙關(guān)，額頭的冷汗，以及血污之中的一雙閃爍銳利光芒的眼睛。</br>　　那眼中有無盡的憤怒。</br>　　“混賬，太輕敵了，武田。”</br>　　平冢左馬助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喊叫著，“從最開始就走錯了步！”</br>　　回憶結(jié)束。</br>　　……</br>　　開局，下七六步。</br>　　……</br>　　現(xiàn)在是七月十五日，夜晚，京都寅伏館陰流道場。</br>　　已是亥時三刻，節(jié)日已過完，街上的行人紛紛回家安歇。道場內(nèi)為數(shù)不多留于此處的學徒教師，也已準備休息。然而從大門處傳來一下下重重的敲門聲，打破黑夜寂靜。喚醒了值班的弟子。</br>　　“開……開門！開門！”</br>　　“什么事？”</br>　　“把門打開！”</br>　　“你——什么情況，你是誰？”</br>　　“我是……城里的裁縫三宮。我……我有要事……報告，快……快扶我進去，我撐不住了……”</br>　　“喂，你——新藏，去喊永見前輩！秋間，和我一起先把這人拖進來，他渾身都是血，傷得不輕。”</br>　　“咳……咳——咳咳。”</br>　　“這里是寅伏館，喂，你。你有什么事情要找我們？”</br>　　“我……我要見到你們的當家……還有……”</br>　　“還有？”</br>　　“還有上泉……秀綱。”</br>　　“……等著。喂，秋間，去喊大夫，他要昏過去了！”</br>　　“且慢，我到了，勇男，發(fā)生什么事情？這人是誰，來這里做什么？他為何負傷？”</br>　　“永見前輩，他——”</br>　　“……永見……當家？”</br>　　“我是。”</br>　　“……我是城里的裁縫，三宮首本……我有緊急情況……要通知你們。”</br>　　“說吧。”</br>　　“……咳，咳咳……其實，其實我不叫三宮首本。我本名宮本久作，是數(shù)年前，關(guān)東甲斐武田帳下的細作，是潛入城中……探聽幕府情況的密探。我的首領(lǐng)是紙鋪的老板山崎明，本名山上重光。”</br>　　“哦，那么你今天深夜來此做什么？你為何負傷？”</br>　　“我們……上泉秀綱在哪里？”</br>　　“先回答問題，宮本。”</br>　　“我們……從頭說起，我們這支隊伍……在七月初收到了上封傳來的命令，箕輪城守將……上泉秀綱，現(xiàn)今上洛來此，就在這里下榻。上封命令我們將此人……除掉。”</br>　　“然后呢？”</br>　　“……有一個……名叫平冢左馬助的浪人，曾經(jīng)在我軍中任職，后來……離隊叛逃。數(shù)日前……他也來到京城，被幕府通緝，受了傷……他和我們中的一個人相識，那人把他介紹給了我們收留……就藏在山崎的紙鋪倉庫中。”</br>　　“你知道這個人為何來此嗎？”</br>　　“知道……他說了，就是來找你們這里的一個弟子……瀧川出云介。”</br>　　“繼續(xù)說。”</br>　　“我們……我們說服了平冢，參與到刺殺秀綱的計劃之中，只待傷勢痊愈便開始行動……可……可想不到，就在今天……上封又發(fā)來了消息，送了信，命令取消行動。可……送信的兩人之中，有一人被幕府逮捕……我們的潛伏暴露……除我之外，城中的其他密探……包括山崎在內(nèi)，都已經(jīng)選擇自盡就義。”</br>　　“然后？”</br>　　“咳……咳，咳！我今夜收到命令，目睹同伴死亡，便返回紙鋪，想……想告訴平冢這一情況。可是……可是他不聽我的，他……很堅決，一定要繼續(xù)按原計劃行事……我們兩人起了紛爭……他傷了我……看，他砍了我的右手……還……還傷了我的臉……我的身上也中了好幾刀……我當場失去知覺……我當時以為自己已經(jīng)死了……”</br>　　“的確，傷勢很重。”</br>　　“平冢一定也是以為我死了……醒來后，他……咳，咳咳！他已經(jīng)不見了……我想他一定會來這里，會對上泉秀綱不利，所以……咳咳……我便簡單包扎了一下傷口，急忙來……通知你們……呼……呼……咳咳——咳！”</br>　　“秋間，去找大夫。”</br>　　“……喂！永見當家！上泉秀綱在哪里？平冢左馬助已經(jīng)到了嗎？”</br>　　“我們目前還未聽聞此人造訪，宮本君，上泉老師現(xiàn)在也安然無恙。”</br>　　“小心他！一定要小心這個浪人！快……去找秀綱來……我……有關(guān)于平冢左馬助……必須要告訴他讓他提防的事情。”</br>　　“宮本君，不要著急，眼下先要保住你的性命——”</br>　　“——那個平冢左馬助，他為什么要答應(yīng)協(xié)助完成你們的原定任務(wù)呢？”</br>　　“……你是誰？”</br>　　“回答問題。”</br>　　“他……他和幕府有仇……和出云介也有仇……和長尾有仇……他當然會想……會想借這個機會復仇。”</br>　　“那么，為何一定要對秀綱動手？出云介現(xiàn)已不在城中了，去奈良了，你不知道嗎？平冢左馬助不知道嗎？”</br>　　“……他也同樣恨武田……我們和長尾還在休戰(zhàn)階段，如今行動暴露，若上泉秀綱在這個時候身死，信玄公會……受到幕府的詰責，這會很不利。”</br>　　“哦，看來你很了解他。那么，你今天，嗯，冒死來這通知這的人，又是為什么呢？”</br>　　“……我必須為信玄公著想。”</br>　　“那么，為何一定要見到秀綱？有什么需要這的人注意的事，直接告訴他們不就行了？”</br>　　“……此話，咳咳，咳，何意？”</br>　　“何意？”</br>　　對面的人俯身，看著眼前重傷在地，失卻一只手臂，滿臉血污的傷者，不急不慢地說著，臉上帶著冷若寒冰的微笑，“同樣的招數(shù)用兩次可就不管用了，平冢先生。”</br>　　“……我聽不懂你說的話。”</br>　　倒在地上的男人，用僅剩的左臂支撐身體，右臂只剩短短一截，粗糙包扎，也止不住鮮血直流。那臉上一道猙獰的傷口令他的面容扭曲，話語聲也含混不清。</br>　　“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那位谷村六郎，或者說，納谷壬生的身份。也知道了他是故意被你砍傷以擺脫嫌疑。”</br>　　那個人依舊冰冷微笑，手中把玩著一只黃瓜做的精靈馬，節(jié)日的祭品，少了一只腳。“當時那一次做得很不錯，平冢先生，做得很逼真。但是這一次有些過猶不及，畢竟有些特征越掩蓋就越明顯。你在原先就失去的右臂上再砍去一截，偽裝成新傷，又劃破臉進行毀容，以為這樣就可以騙過人了嗎？跛足當然也是如此。至于身上的傷口，想來是不久前和冰室坊戰(zhàn)斗留下的，早已不礙事了吧？”</br>　　……</br>　　“你是什么人？”</br>　　男人沉默片刻，而后開口，語氣已不像方才那般有氣無力，沙啞，陰沉。他的目光也同樣變得陰沉。倒伏在地上，胳膊支撐身體，右手和腰間的打刀刀柄僅有咫尺之距。一瞬間，便變成了另一個人，一瞬間便卸下了偽裝。</br>　　那些原本圍聚在他四周的道場弟子，此時也戒備地后退數(shù)步。</br>　　永見船正則依然蹲伏于面前。</br>　　對面詰問的人依然微笑。</br>　　“在下念流，泉谷倉。”</br>　　那人回答，一手握著精靈馬，另一手伸向腰間佩刀，“將軍府近侍成員。今日早晨在城門口發(fā)現(xiàn)武田細作的就是我，了解詳情后，今夜受命來此協(xié)助。平冢先生，您不必擔心上泉師范的安危，將軍府現(xiàn)在已經(jīng)掌控了局面。”</br>　　“你要逮捕我嗎？”</br>　　男人詢問，手離刀柄越來越近，陰沉的雙眼中，閃爍銳利光芒，“如果是的話，我很樂意投降。”</br>　　“您當時對冰室坊也是這樣說的吧？”</br>　　泉谷倉臉上的笑容消失，盯住他的右手，讓他的動作止住，“那么，您想必也知道接下來我會怎么回答。”</br>　　“……”</br>　　“得告知您一聲，您曾經(jīng)在平戶殺死的那位泉藏人是我的兄弟。”泉谷倉說著，抽出自己的佩刀，“并且，您還讓我在這個難得的假日里疲于奔命，沒法回家過一個好節(jié)。平冢先生，我想我們之間有些新債舊賬需要清算。”</br>　　“……哼。”</br>　　男人低下頭，右手伸向身后，支撐著自己的身體站起來，四周的眾人更加向后退去，永見船正也讓到一旁，讓兩個圈子里的人相對而立。男人的右腳隱藏在寬袴之下，站姿偏斜，顯著跛態(tài)，“來。”</br>　　“我們是就在這里進行呢，還是去道場的館室？就在這吧，沒必要弄臟地板。”</br>　　“去館室吧。外面有點暗，我也不在乎弄臟地板。”</br>　　跛足，獨臂，負傷，毀容的男人漫不經(jīng)心地說著，吐出口中的鮮血，忿忿地咒罵一聲，像是自言自語，像是在罵自己，“混賬，太輕敵了。從最開始就走錯了步。”</br>　　飛車長驅(qū)進，難料縱橫遇阻兵，只得空回停。</br>　　回憶。</br>　　偌大的宅屋之中，有兩人，一主一仆，靜默相對。宅屋正堂放置的是為將者的盔甲，端坐在臺上，猶如一員猛將鎮(zhèn)守。可是經(jīng)過了清洗和修補，盔甲上的刀痕也還清晰可見，胸甲前的四菱形家紋經(jīng)過了長久征戰(zhàn)，也顯得黯淡。</br>　　盔甲前供奉的，應(yīng)當是將領(lǐng)的佩刀，然而此時刀架上空空如也。刀，如今正被主人持握在手中。</br>　　主人端坐于屋內(nèi)中央，平冢左馬助站在一旁，環(huán)抱雙臂。</br>　　“平冢君。”</br>　　那位家主，一個中年軍人，飽經(jīng)風霜的臉龐上鐫刻著深深的皺紋，“你已經(jīng)聽到了信玄公的命令了，那么，就這樣，向大家宣布撤退吧。”</br>　　“就這樣了嗎，主上？”</br>　　平冢左馬助低垂頭顱，目光陰沉，帶著憤恨不平，“雖然吃了敗仗，但我們還有能力向長尾反攻的。難道就要因為幕府的介入放棄嗎？”</br>　　“那又能如何呢？”</br>　　家主嘆了口氣，握著手中的佩刀，“信玄公都已經(jīng)答應(yīng)義輝的要求了，和長尾言和。你我身為下屬，又怎能不執(zhí)行命令？撤退吧，大家都經(jīng)歷了數(shù)年的廝殺，一定也想回家了。”</br>　　“我們不想，主上。”</br>　　男人搖了搖頭，“我們想反擊，想為死去的同胞復仇。”</br>　　“我知道。但是命令就是命令，和談之時，你也與我一同在場，你也聽到了義輝大將軍的話了。”</br>　　“可幕府憑什么在這時介入？將士們出生入死的時候，足利義輝又在做什么？那個……那個瀧川齋院司，還有那個出云介，他們又在做什么？我們的人流血了，犧牲了，拼著性命為武田效忠，和長尾戰(zhàn)斗到今天，他們有什么權(quán)力突然走進來，登堂入室，對我們發(fā)號施令，告訴我們應(yīng)該怎么做？”</br>　　一連串的問題，但是得不到答案，也不會得到答案，“他們以為現(xiàn)在是什么時代，還會有人聽他們的嗎？”</br>　　“平冢君，注意言辭。”</br>　　家主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勸解著身邊憤怒的下屬，“武田必須服從幕府，就像我們必須服從信玄公一樣。”</br>　　“哼啊！”</br>　　平冢左馬助低吼地咆哮一聲，如同受傷的鷹的啼鳴。在屋內(nèi)低著頭，轉(zhuǎn)了兩圈，腳步踏著地板，將手中的刀重重摜向地面，刀鞘末端砸在地板上。</br>　　然而如此的泄憤也只是徒勞。</br>　　家主默不作聲地看著他的行動，不再阻撓，也不再勸慰。也許，同樣的情緒，也在這個人心中醞釀，只是身份之故，不得宣泄。</br>　　“那么，就這樣了，主上。”</br>　　末了，平冢左馬助低垂著頭顱，承認，接受了命令，“我即刻傳令。”</br>　　“不必……太過沮喪，平冢君。”</br>　　家主開口，“你我都清楚，言和不過是博弈的一個過程。信玄公和長尾也明白，甚至幕府也心中有數(shù)：這一場停戰(zhàn)不會持續(xù)太久的，早晚戰(zhàn)火會重燃。到時候，你的，還有大家的仇恨怒火，便有用武之地了。”</br>　　“或許。”</br>　　他說，搖了搖頭，“可這是那些死去的同胞希望看到的嗎？他們保衛(wèi)疆土，身死往生，難道就是為了這個局面？我們要如何向他們交代，要對他們說，他們只是在為一場政事博弈而死的嗎？我不能接受毫無意義的犧牲。”</br>　　“我也不能啊，平冢。”</br>　　家主再次嘆息一聲，回答，“我也是和你們一起并肩作戰(zhàn)至今的啊。”</br>　　“是。”</br>　　“過往的逝者，的確不能沒于虛無。”家主說著，將手中的刀緊緊攥住，“過往的仇恨，也的確不能遺忘……我知道了，平冢君，暫時不要下令吧。我要就此事再向信玄公進言，即刻就去。”</br>　　“什么？”男人抬起頭，看著自己的主人，“可是……他一定不會改變主意，主上，他不可能收回成命。”</br>　　“我知道。”那位家主站起身，望著自己的下屬，自己的武士，“可是我必須對此表態(tài)，平冢，必須要讓信玄公知道我的心中想法。這是我身為你們長官的職責。”</br>　　“您——”</br>　　“就這樣吧，平冢君。”</br>　　對面的人說著，將手中的佩刀，遞給平冢左馬助，“我知道自己此行結(jié)果會如何。所以此刻，作為我的下屬，我的侍衛(wèi)，以及我的摯友，我必須要將一則重任托付給你。”</br>　　“……何事，吾主？”</br>　　他知道何事。</br>　　“待我回來之后，我會自盡于此，以死明智。平冢，請你為我進行見證。”</br>　　“主上！——”</br>　　“——不可讓死者的犧牲毫無意義。”</br>　　回憶結(jié)束。</br>　　……</br>　　第二十二手，上六六步。第二十三手，下六三飛。</br>　　……</br>　　夜晚。</br>　　節(jié)日已經(jīng)結(jié)束了。</br>　　唐青鸞向著道場的方向走回去，王紅葉走在她的身邊。道路兩旁，許多人家已經(jīng)安歇，門前的火盆，多數(shù)炭火也已熄滅。</br>　　“你住哪？”</br>　　唐青鸞問。</br>　　“客棧。”王紅葉回答，手朝著遠處的某個方向一指，“我今晚就住在城里了，明天再出城回去。”</br>　　“哦，那不順路呀。你還跟著我干嘛呢？”</br>　　“送你回去唄。”</br>　　“不用。”</br>　　“用，我找你出來玩的，自然要送你回去。”</br>　　“行吧。”</br>　　“那，你今天晚上高興嗎？”</br>　　“高興呀，蠻高興的，節(jié)日挺好玩。”唐青鸞回答，想了想，覺得有些話也不要再說，至少現(xiàn)在不要吧。</br>　　“高興就好。”</br>　　“你呢？”</br>　　“我？行，還算高興吧。節(jié)日年年有，也不覺得新鮮了。”</br>　　意思就是沒高興到哪去。也是，自己作為游客，初來乍到過個節(jié)當然會興奮，但人家可是常駐民，這樣的日子年年有，早已過慣。</br>　　“今年和你一起過，感覺還是挺特別。”</br>　　隨便了。</br>　　唐青鸞心想，漫步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慢慢地走，和身邊人一起。這種靜默讓她感覺有點尷尬，或許該找點什么話題聊一聊，可是找什么呢？唉，干嘛非得跟著自己要把自己送回去呢？</br>　　“今晚的月色很美。”</br>　　“啊？”</br>　　“沒什么……”</br>　　青鸞不知道這句話其中含義，看著頭頂?shù)奶炜站碗S口而出。所幸王紅葉也不知道，畢竟當時還沒那層意思，“呃，現(xiàn)在街上都沒人了呢。”</br>　　“對啊，畢竟已經(jīng)亥時了，都睡覺了。”</br>　　“嗯，就我們兩個還在路上走，又是七月半這一天，感覺總還是有點怪怪的。”</br>　　“怕鬼嗎？”</br>　　“敬鬼神而遠之。”文縐縐的回答，“嗯，等會我回道場之后，你要自己走回客棧嗎？”</br>　　“當然，總不能你再來送我吧？那不循環(huán)了嘛。”</br>　　“對。”</br>　　“不過，其實我們也可以一起去住店，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有空房。”</br>　　“不必了，我還是回道場吧。”</br>　　唐青鸞否決她的提議，瞥了她一眼，“那你一個人的話，注意安全哦。”</br>　　“知道。”</br>　　“……對了，你知不知道，那個平冢左馬助，就是平戶的那個，他現(xiàn)在也到京城來了？俊秀走之前告訴我的。”</br>　　“也知道，也是俊秀走之前告訴我的。他還特別讓我再提醒你一下，遇上了別頭腦發(fā)熱沖上去就開打。”</br>　　“知道啦知道啦，我知道我自己現(xiàn)在還打不過他啦。我有自知之明的，我還得好好學習劍法呢。”</br>　　唐青鸞在念“自知之明”的時候沒法發(fā)翹舌音，“反正，你也確實得注意安全吧。”</br>　　“放心，我有準備。”</br>　　王紅葉說著，雙手伸到腰帶后面，取出兩柄物件給她看，“看吶，我這兩天出門身上都揣著呢。今天藏在腰間都覺得硌。”</br>　　“這什么呀？”</br>　　“火銃，管身鋸短的火銃。并且，你看哦，它不是用火繩來點藥的，在擊架上面裝了打火石，然后，嗯，這里有一個彈片卡著。要擊發(fā)的時候就先把擊架扳下來，再扣扳機就可以打出去啦，比起火繩槍方便了很多，對吧？”</br>　　“呃……對。”</br>　　“這兩柄里面都填了藥彈，用蠟封住固定。我一直帶著它們防身，那樣遇到危險，我還可以自保。喂，你要看看嗎？不過小心點別走火了。”</br>　　“不用了，你還是把它們收好吧。”</br>　　唐青鸞不喜歡看眼前人手中的這兩柄武器，它們對她來說感覺太過熟悉，讓她聯(lián)想起一些不太好的記憶，“另外，也別太信任它們。那男的那么厲害，身法搞不好都快得能躲槍彈呢——這從哪弄來的呀？”</br>　　“哦，當時在難波，一個和我生意往來的西方商人送給我的，贈品。”</br>　　“贈品？”</br>　　關(guān)鍵詞注意，“買什么贈的？”</br>　　“哦，一些火銃，火炮呀，相關(guān)的藥彈原料……之類的……”王紅葉說著說著，語氣開始遲疑，開始望向身邊的人，“……我手上的武器基本都是從她那買的。”</br>　　“……你在難波又買軍火了？”</br>　　“……對。”</br>　　“做什么用？”唐青鸞望著她，目光又低沉下去。唉，高興嗎？現(xiàn)在又不高興了。有些話不要再說嗎？現(xiàn)在又要說了。</br>　　“提前預備。”</br>　　王紅葉嘆了口氣，抬頭看天，今晚的月色確實很美，“好啦，我知道你又要開始對我勸誡了，說吧。我聽著，并且也會用心聽。可是你知道我的回答，我還是那句話：請再多給我一些時間考慮。”</br>　　很像是敷衍的回答。雖然知道并不是敷衍，但感覺就是敷衍。</br>　　“……既然你都知道我要說什么了，那我就不說了吧。”唐青鸞走著，望著她，目光意味深長，“這次我倒是想聽你說一說。”</br>　　“說什么？”</br>　　“說一說你的考慮唄。”</br>　　“我？”</br>　　“你。的確到現(xiàn)在，也一直都是我在說我的想法。現(xiàn)在我想知道，你究竟是如何考慮這件事情的。”</br>　　“好吧，我的考慮嘛。首先，你也知道我最初的動機，是不是？我對于我父親的遭遇，感覺很生氣，對明國那種完全違背契約精神的行為很生氣，所以就要打擊報復。”</br>　　“嗯。”</br>　　“但，說實話吧，即便憤怒的情緒，也是有一定時效的。時間長了，情緒也會慢慢平淡，思緒也會冷靜。當初在意的是對方的行為問題，可如今想來，考慮到父親他本人確實和海賊倭寇關(guān)系密切，和明國為敵，要為一些罪行負責，我也開始懷疑，我的復仇究竟是否符合道義的呢？我的動機是否是正當?shù)哪兀俊?lt;/br>　　“你覺得呢？”</br>　　“不管答案如何，有這個懷疑就已經(jīng)足夠說明問題。并且，即便動機正當，挑起戰(zhàn)爭這種手段也不正當吧，我想。一直明令禁止傷害平民，只攻擊軍隊，的確。士兵有義務(wù)為國而戰(zhàn)，也的確。但士兵不也是無辜的嗎？無論怎么說，我都在做殺人的行徑，不是嗎？”</br>　　“是。”</br>　　“唉，的確是。認識你之后，我就開始這樣想了，對你……我也做過很多壞事。囚禁，毆打，逼供，折磨，威脅……我不該那樣對待你的。”</br>　　“因為我是俊秀的朋友？”</br>　　“實話實說，的確。也因為我知道了你的經(jīng)歷，你的故事，知曉你和我認識的其他人一樣都有自己的人生。我曾經(jīng)視為敵人的那些明國士兵，也同樣如此。若我對你有愧疚和罪惡，對你所行不義，給你帶來痛苦，對他們也同樣如此。”</br>　　“嗯。”</br>　　“并且，說回我自己吧。就算自私的講，從我自己的角度考慮，過去的行為，對我自己又能帶來什么回報呢？經(jīng)濟上的損失顯而易見，我的個人生活，我的未來，也不能一直被過去的無可挽回的事情困擾阻礙吧？你曾經(jīng)對我說過，復仇毫無意義，我從中什么也得不到，是不是？”</br>　　“是的。并且我記得你當時的回答：無意義就無意義，眼下你樂在其中，趁著后悔之前，再多享受幾分這虛假的快樂也沒什么不好。”</br>　　“我現(xiàn)在不這么想了，我現(xiàn)在想有一些真實的快樂，想過我自己的日子。想要活生生的幸福，觸手可及的幸福，屬于現(xiàn)實和未來的幸福。為了這些幸福，要放棄一段過去的仇恨，也未嘗不可，也并沒有多難。我總是商人嘛，總是知道該權(quán)衡利弊的……我都快結(jié)婚了。”</br>　　“……”</br>　　“總之，這就是我的考慮。”</br>　　“說了那么多，說的都是放棄的理由呢。”唐青鸞聽完了她的話，沉默片刻。望著面前陷入思考的人，開口，“我覺得你說的都挺有道理的，挺全面的。既然如此，你還為什么要糾結(jié)呢？”</br>　　“另一方面的嗎？”</br>　　王紅葉看著她，面色沉重，回答，“另一方面來說的話，第一個問題是未來。要知道，以后即便不再向明國主動挑釁開戰(zhàn)，我的營生，按你們國家的律法也不是正當?shù)难剑鏊缴桃彩沁`法的。”</br>　　“好吧，那倒也是……你沒搞過什么販人之類的事吧？”</br>　　“偷渡倒是有。”</br>　　“乘客是自愿的嗎？”</br>　　“嗯，自愿的。”</br>　　“那……似乎，呃……謀反或者里通外國呢？”</br>　　“對我來說明國才是外國。”</br>　　“哦……”</br>　　“并且我可沒給明國交過稅，至少幾千兩白銀。”</br>　　“好吧，那，不管怎么樣，這種行為程度比起現(xiàn)在，比起過去總還是要輕的……雖然也是違法，的確，嗯……可也不是不能……你懂我意思？”</br>　　“懂。”</br>　　王紅葉看了她一眼，“可是做這生意，有時候也會和你們的官府發(fā)生摩擦，也會死人。違法的行當，畢竟光彩不到哪里去。”</br>　　“……走一步算一步吧。”</br>　　還能怎么說呢？走一步算一步，先把第一步走好吧。</br>　　“或許，但第二個問題就是過去。”</br>　　依然，沉重的神色。腳步也是沉重的，沉重的在這黑夜的街道上行走，依然有一聲嘆息，“我過去可是已經(jīng)殺了很多人了，唐青鸞。很多你的同胞，你認識的，以及你不認識的。就算我今后放棄了復仇，那些亡魂可也不會重新復活。你覺得他們會希望看到我擺脫仇恨，獲得幸福嗎？”</br>　　“……”</br>　　“我想不會。我若選擇就這樣放棄，就這樣在盡行殺戮，肆意宣泄之后轉(zhuǎn)身離開，他們一定會感到憤怒，他們一定會覺得，他們的犧牲毫無意義。過往的逝者不能沒于虛無。他們難道不也想復仇嗎，他們那些活著的至親，活著的相識，難道不也該有一個復仇的機會嗎？”</br>　　“……”</br>　　“我欠了很多人的債，退場之前，一定要把債還清才行，要不然就沒有資格退場。但是這債還不了的，即便用我自己的性命也還不了，但還不了也絕不能就因此不還了。這樣想來，我最合理的做法應(yīng)當是繼續(xù)按原先的路走，繼續(xù)作惡，直到有朝一日終遭報應(yīng)，身死某個仇敵之手。這是我應(yīng)該注定的結(jié)局。罪魁禍首是不配擁有未來，擁有快樂和幸福的。”</br>　　王紅葉重重嘆息一聲，低垂頭顱，雙腳邁步，行走在黑夜之中，“特別的人，你呀。我難道不也欠了你很重的債務(wù)嗎？”</br>　　唐青鸞也低頭，也沉默。回想過去，能不考慮過去嗎？當然不行了。</br>　　過去從未過去，的確如此。</br>　　今夜的月色確實很美。十五的圓月，在空中散發(fā)柔和的白光，跟隨著兩人的腳步移動，在她們的身前照出長長的影子。</br>　　“我不覺得這對我來說會是毫無意義的。”</br>　　行過了兩道街巷，終于，身邊的人再次開口了，“我對你說過了我的故事吧？”</br>　　“嗯，說過。”</br>　　“那么，也說過了關(guān)于那位夏玉雪的故事吧？”</br>　　“……嗯。”</br>　　“她曾經(jīng)也是我的仇人呀，曾經(jīng)，也殺死過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就是俊秀的哥哥。我曾經(jīng)也憎恨她，也向她做出過復仇的行為呀，為此從東往西，從南往北，跑了好長的一截路，經(jīng)歷了好多事情呢。”</br>　　“你說過的。”</br>　　“但是最后，我還是放棄了復仇。為什么呢？”</br>　　“你也說過的，因為復仇沒有給你帶來任何回報，沒有任何意義，還讓你失去了……重要的人。”</br>　　“……對，的確。的確有這個原因。”</br>　　唐青鸞輕輕地微笑。沉重，但依然是個微笑，“但是也有其他原因。放棄，不只是因為我，也因為她，夏玉雪。因為她做出了改變，我也見到了她的改變。她曾經(jīng)是一個殺手，只知道殺人的殺手。但是后來她變了，也開始學會關(guān)注周遭，關(guān)注旁人了。也開始知道生命的可貴，知道每個人存在的意義了。我還記得我和她的最后一次見面，那時她已經(jīng)決定在一個小村莊定居，決定去做一個琴藝老師，去為小朋友們帶來快樂。她改變了呀，王紅葉，你知道我對她的改變有什么想法，有什么心情嗎？”</br>　　“什么呢？”</br>　　“我為她感到高興，很高興她能夠擁有屬于自己的情感，自己的人生。很高興她一直埋藏在心中的一個對未來的期許可以獲得實現(xiàn)的機會。在經(jīng)歷了那么多悲傷的事情之后，很高興能夠看到她高興的樣子。當我和她最后告別之時，她在我的心中已經(jīng)不是仇人了，是我的朋友。我們互相道別的時候，說的是‘再見’，我們都相信以后有一天會再次見面。到了那個時候，我相信她一定會是很幸福的。”</br>　　“但你能就此遺忘掉過去嗎？過去的逝者，過去的痛苦會煙消云散嗎？”</br>　　“當然不能也不會了，銘記也是義務(wù)。我不會忘記過去的事，正因如此，才會更加希望這樣的過去不會在未來再次重現(xiàn)。”</br>　　“……所以？”</br>　　“所以呀，王紅葉，我很希望你能夠改變，變得和過去不一樣。”</br>　　唐青鸞看著身邊的人，目光真誠，“其他人不可為之代言，我只能說我自己的想法。雖然過往無法遺忘，但若你確實可以改變，那我，只是我，也會同樣為你感到高興，祝福你擁有一個光明的未來。”</br>　　“是嗎？”</br>　　“當然了。”</br>　　“那么，至少為了讓你感到高興，我或許的確應(yīng)該改變吧。”身邊的她也用同樣真誠的目光回應(yīng)，但目光還是太過沉重，“畢竟欠你的，我該償還。”</br>　　“的確如此。”</br>　　“好吧。”</br>　　“還是，我要問那個已經(jīng)問了很多次的問題，向你提出那個已經(jīng)提出了很多次的要求。你如何作答？”</br>　　“還是，請再多給我一些時間考慮。”</br>　　“怎么還是這句話啊？我白說了那么多肺腑之言？”</br>　　“沒有白說，唐青鸞。每句話我都記在心中，每句話都在影響我的決定，但我現(xiàn)在真的不能給你確定答復。”</br>　　“好吧，那我也就要一直等下去，一直給你吹耳邊風。或許我現(xiàn)在要求的也只是第一步，以后或許我還會對你提更多更多的要求，走一步算一步，直到你徹底改變。”</br>　　“行。”</br>　　王紅葉看了她一眼，輕輕笑著。剛才對方的話語中，提到了某個名字，勾起了她自己心中的某件事，某個承諾，于是笑容又再次黯淡，“……以后再說吧。眼下……我想，有件事情必須要告訴你。”</br>　　真的可以改變嗎？改變了之后，過去的事情真的就可以過去了嗎？過去的仇恨就可以消散而唯有記憶存在嗎？面前人的想法如此，但，面前人的想法，也不能為其他人代言。</br>　　其他人，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恨，那么多的債，真的可以還清嗎？</br>　　現(xiàn)實已經(jīng)給了王紅葉一個否定的前例。</br>　　“什么事啊？”</br>　　有的仇恨是不會輕易遺忘的，有的債務(wù)是用生命去償還也還不清的。旁人如此，自己更是如此。</br>　　“……沒事。”</br>　　“到底什么事啊？”</br>　　“真沒事，我不想說。”</br>　　“好吧。誒，已經(jīng)走到道場了呢。”</br>　　“嗯，是呢。”</br>　　“你自己回客棧嗎？”</br>　　“嗯。”</br>　　“那……就這樣啦。路上注意安全？”</br>　　“好。”</br>　　“拜拜啦，下次再見。”</br>　　“再見。”</br>　　王紅葉站在寅伏道場門口，目送唐青鸞跨過門檻，走入院內(nèi)，心想這人從哪學的英語？</br>　　“……人都去哪了，門也不關(guān)？”</br>　　背影自言自語著，轉(zhuǎn)了一個彎，消失在她的眼前。</br>　　可是王紅葉還未離開，還是站在門口。躊躇著，猶豫著，臉上的表情說明內(nèi)心的糾結(jié)。有件事情，有個承諾，她不知是否該要對這位特別的人說明。說出來會怎樣呢？不說出來又會怎樣呢？</br>　　那位已經(jīng)改變了嗎？自己也可以改變嗎？她們擁有改變的權(quán)利嗎？</br>　　需要再仔細考慮。</br>　　“不可讓死者的犧牲毫無意義……唉，我該怎么選擇呢？”</br>　　桂馬斜飛躍，敵營陷陣難退卻，拼搏連環(huán)決。</br>　　回憶。</br>　　還是那一間宅屋。</br>　　平冢左馬助用手中的白帕，擦拭刀身上的血跡，白布被染紅了。</br>　　他的身邊是倒伏在地的尸骸，向著門口跪臥著，腰軀弓起，雙臂合在腹前，被斬下的頭顱宛如被抱在手中一般，地板上全是血。</br>　　他走到那端坐的盔甲前面，將擦拭干凈的刀入鞘，將刀歸置于甲前龕臺的刀架上，架下壓著一紙血字的手書。</br>　　這一柄刀架有兩對支勾，用于放兩柄刀，一長一短。如今長刀已經(jīng)歸位，短刀則沒有。短刀正在尸體的腹中。</br>　　不過沒關(guān)系，自己的腰間不還佩著自己的脅差嗎？</br>　　平冢左馬助轉(zhuǎn)身，走到尸體旁側(cè)，敞開衣衫領(lǐng)口，端正跪坐下來。他從腰間抽出脅差，低下頭，雙手反握住刀柄，將刀尖對準自己的腹部。</br>　　短刀微微抖動，寒光閃爍，刺著他的眼睛。</br>　　他維持著這個動作不知許久。</br>　　“你還等什么呢？”</br>　　從門口，旁側(cè)，傳來一個聲音，一片陰影落在他的面前，擋住了戶外的陽光，“怕疼？你也是久經(jīng)沙場的老兵了，還會怕疼？”</br>　　“在戰(zhàn)場上我只想過求生，不曾想過赴死。”</br>　　他沒有抬頭，只是用低沉的聲音回答來人，“但既然你現(xiàn)在來了，我便可定下決心。請為我做見證，就像我為我們的主人做證那樣。”</br>　　“然后呢，誰來為我做證？”</br>　　那聲音帶著刻薄的冷笑，反問，“誰來為我的見證者見證？誰又來為他見證？”</br>　　“就說幫還是不幫吧。”</br>　　“不了，謝謝。我可沒興趣弄臟自己的手。”</br>　　“那就不要來打擾我。”</br>　　“所以就這樣了，嗯？就這樣結(jié)束了？”</br>　　“當然。”</br>　　“可是你的工作都完成了嗎？”</br>　　“完成了。”</br>　　他說，低著頭，“我已經(jīng)為吾主行過了見證。我殺了他，現(xiàn)在輪到我了”</br>　　“不，他是決意自盡的。”</br>　　那聲音回答，“那是他的自由選擇。”</br>　　“可是是誰驅(qū)使他這樣做的呢？”</br>　　平冢左馬助低聲問到，盯著手中的脅差，“難道不是我嗎？不是我攛掇主上反對命令，以死行諫的嗎？他的自盡難道不是因為我？作為下屬，難道我不該犧牲自己的生命，追隨故主，成全忠義？”</br>　　“或許，但你的工作都完成了嗎？我不這樣想，工作不做完就辭職，這是不負責任。”</br>　　“我沒有什么工作了，也沒有需要效忠的主人了。”</br>　　“我是指你自己的工作。”</br>　　“我？”</br>　　“你。你自己的工作做完了嗎？向村上和長尾的反擊完成了嗎？”</br>　　“……沒有。”</br>　　“幕府自以為是地介入，把局面搞成今天這個樣子。足利義輝明白自己地位在哪里嗎？明白現(xiàn)在根本沒人聽他的嗎？”</br>　　“沒有。”</br>　　“那幾個近侍可記得？大沼勘兵衛(wèi)，瀧川齋院司，瀧川出云介……他們以為自己是誰啊不過就是和你一樣的奴才，憑什么站在那趾高氣揚地發(fā)號施令？你也看他們不順眼吧？”</br>　　“對。”</br>　　“還有，還有武田信玄。這老狐貍把你們看成什么了？為了他自己的什么垃圾謀略，讓你們給他賣命，對你們的犧牲熟視無睹，根本不在乎你們的性命。他配當你們的家主嗎？”</br>　　“不。”</br>　　“看那，看那。這么多些人，這么多些新仇舊恨，堆得像山一樣高。你怎么能說工作做完了呢？”</br>　　“確實沒有做完，但是我也無意再去做了。”</br>　　平冢左馬助低頭回答，聲音低沉，目光游移起來，握著脅差的雙手開始顫抖，“這么多，也做不完的，太過繁重，太過漫長。作為一個無主的武士，我今后該如何生活？”</br>　　“何不去做浪人？”</br>　　“浪人？”</br>　　“有何不可？去為愿意雇傭你的人工作，為金錢工作，為你自己工作？”</br>　　“那是刺客的行徑，是卑劣的勾當。”</br>　　“誰在乎？”</br>　　“我在乎！”他大聲的回答，期望用自己的聲音壓倒心中的動搖。然而聲音沙啞，輕若，毫無成效，“主上為義獻身，我不能反叛外人，在他死后將他的威名辱沒。”</br>　　“你自裁，也是將他的威名辱沒。”</br>　　“我意已決了，不必再多言！”</br>　　平冢左馬助對著空氣大喊，然而，雙手仍舊未有動作，刀尖仍舊未有分毫前進，“今日我只有以死明志這一路可走。只能追隨故主，踏上黃泉道路！”</br>　　“那就走吧，混賬東西，你把過去的仇恨都丟得一干二凈了！”</br>　　“……”</br>　　平冢左馬助沉默，不再說話，等著背后的人再開口。</br>　　但是背后，許久也未有更多的聲音傳來。他終于抬起頭，但眼前也并無一人，屋外的陽光依然明亮，籠罩在他的身上。但他內(nèi)心已是如墮冰窖。</br>　　剛才是在自言自語嗎？</br>　　他想，自己也精神錯亂了？剛才聽到的是自己的心聲？抑或是面前已死之人鬼魂的怨語？</br>　　他跪坐在那里，與尸體為伴，沉思許久。</br>　　無所謂。</br>　　許久之后，他站起身，將手中的脅差收歸鞘中。</br>　　繼而，繼續(xù)望著眼前的尸體，望著身邊的盔甲，身邊的打刀，刀架下壓著的血書。</br>　　“我將那些仇恨都忘了嗎？”</br>　　他重復著剛才聽到的詰問，自言自語。面色陰沉，雙眼之中閃爍銳利的寒光，“可沒有呢，可一直記在心間呢。”</br>　　現(xiàn)在心情如何？</br>　　恨呀。</br>　　非常憤恨。</br>　　心中的怨氣怒火熊熊燃燒著，在僵硬的軀體之下，唯透過那雙眼睛爆發(fā)火焰。</br>　　憎恨身為敵方的村上和長尾軍隊。</br>　　憎恨好管閑事的足利幕府。</br>　　憎恨足利義輝，憎恨那幾個隨從，那個大沼勘兵衛(wèi)，瀧川齋院司，還有瀧川出云介……每一個名字都牢牢記在心間，每一個相貌都清清楚楚。</br>　　憎恨武田信玄。</br>　　更加憎恨，面前俯臥的尸體。</br>　　就這樣輕易了斷，毫無意義的死亡，愚蠢！要是心中不平，為何不去向憎惡之人揮刀，為何不拼盡全力不擇手段只求達成目的？只為迂腐的忠義限制，只知道拋棄自己的生命，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卻換不來任何回報，愚蠢！</br>　　“的確，我不會像你一樣自我了斷，主上。”</br>　　他自言自語，在這唯有他自己一人的室內(nèi)，對著旁邊的尸體說話，“這是愚蠢的行為。你不該淪落至如今結(jié)局，不該選擇舍身赴死。當死的另有其人！”</br>　　尸體當然不會回答。</br>　　于是他轉(zhuǎn)身，邁步離開，這宅屋內(nèi)的一切已與他無關(guān)。</br>　　“別了，吾主，摯友。我還有工作要做。”</br>　　平冢左馬助說著，邁步，離開這令他感覺氣悶煩躁的宅屋，咬著牙，低著頭，雙眼噴射熊熊怒火，燃燒心中僅剩的最后一點義理忠魂，“從現(xiàn)在起，我就是一個無主的浪人，今后我得開始為自己考慮，為自己的利益打算，我有很多人要去殺。”</br>　　村上義清。</br>　　長尾景虎。</br>　　足利義輝。</br>　　大沼勘兵衛(wèi)。</br>　　瀧川齋院司。</br>　　瀧川出云介。</br>　　武田信玄。</br>　　“這么多恨吶，這么多怒啊。太多該死的，要殺的人了。開始廝殺吧。”</br>　　回憶結(jié)束。</br>　　……</br>　　第四十三手，下七三同桂成（王手）。第四十四手，上同銀左。第四十五手，下同飛成。</br>　　……</br>　　也不知宮本久作可以支撐多久？</br>　　平冢左馬助躲藏在走廊轉(zhuǎn)角的陰影之中，緊貼著墻壁，心中盤算。從前院傳來喧鬧聲，至今已過了約有一刻鐘了，然而合適的時機還未到來，他還得繼續(xù)等待。</br>　　那裁縫現(xiàn)在一定正和道場中的高手苦戰(zhàn)。前院的弟子遲遲未來，說明他們沒有被宮本說的實話欺騙上當。他們把那獨臂的人當成自己了，正在和誤以為的對手交戰(zhàn)。</br>　　宮本久作可以支撐多久呢？失卻一只手臂，受傷流血，只怕這戰(zhàn)斗很快就會結(jié)束吧。在斬下他的胳膊之前已經(jīng)預先做好了止血措施，但恐怕也不會有什么用處。畢竟，丟掉的是慣用的右手，戰(zhàn)斗能力必然大打折扣。</br>　　如果宮本是個左撇子就好了。</br>　　平冢左馬助心想，也罷，沒法要求事事盡善盡美，走一步算一步吧。</br>　　他微微探出頭，望著轉(zhuǎn)角對面的房間，微微燭火，映著紙糊的門板成一片昏黃。</br>　　房間內(nèi)的人便是上泉秀綱。</br>　　此行的目標。</br>　　將他殺死，任務(wù)就完成了。那個本來自己不愿接受的任務(wù)，本來已被取消的任務(wù)。那么自己為什么現(xiàn)在又接受了呢？</br>　　因為目標可是長尾勢力的一員大將。</br>　　當然了。</br>　　平冢左馬助輕輕地冷笑，除去，必會對長尾軍造成嚴重的損失。</br>　　更加因為，目標可是武田信玄點名不許傷害的重要人物。</br>　　當然啦。</br>　　他笑著，森森牙齒上下咬合磨動。除去，必會令武田信玄臉面無光，遭受責難，陷入不利處境。</br>　　這樣一比較，和那個出云介的決斗實在可有可無。幸運的話，他從此處脫身，還可再去奈良或者別的什么地方赴約。不幸運的話，好吧，總得有個取舍。</br>　　他當然恨出云介，恨足利幕府，恨長尾。</br>　　但更恨的，最恨的還得是武田。</br>　　信玄公若知此時境況，還可安歇嗎？</br>　　殺呀。</br>　　恨吶。</br>　　怒啊。</br>　　我自己的工作。</br>　　平冢左馬助心中想著，鎮(zhèn)定心神，要有耐心，要克制，現(xiàn)在還不到動手的機會，房間之中必定還有上泉的隨從弟子，那樣對自己動手不利。</br>　　要知道，自己現(xiàn)在可是單手單腳的殘廢。</br>　　暫且耐心，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到來。</br>　　走廊遠處，傳來腳步聲，踩得木板嘎吱作響。真討厭，地板這樣鋪設(shè)就是為了防備刺客，自己到時候行步一定得注意。</br>　　有兩個人，穿著道場中弟子的衣服，走到那盞亮燈的房間面前，隔著門板跪下。</br>　　平冢左馬助略略移動身體，更進一步隱入黑暗陰影之中，側(cè)耳仔細傾聽。</br>　　“上泉老師！弟子勇男，以及秋間，前來向您報告緊急事態(tài)。”</br>　　房間中沉默片刻，而后一個中年人的聲音回答。</br>　　“勇男，什么事啊？”</br>　　“有一名刺客到來，名叫平冢左馬助，企圖偽裝成受傷的武田暗探進入道場。幕府的泉大人已經(jīng)揭穿了他的身份，他現(xiàn)在正和泉大人在館室對戰(zhàn)。”</br>　　“哦，是這樣。他是想來找我的吧？”</br>　　“是的，上泉老師。”</br>　　“奇怪，泉大人說武田信玄已經(jīng)取消暗殺命令了。”</br>　　“老師，這人不是武田手下的。他可能不愿接受命令，執(zhí)意行動。”</br>　　“對，對，你的分析很有道理。”</br>　　“永見師兄派我們前來確保您的安全。老師，這人可能還有同伙會趁亂混入，請您待在室內(nèi)，等候事態(tài)平息。”</br>　　這可不好。</br>　　平冢左馬助心想，難得這位永見考慮周全，討厭。雖說對手搞反了，但確實限制住了自己行動。</br>　　不過，也在預料之中，自己也想好了下一步。</br>　　暫且等候。</br>　　等候事態(tài)平息，到時候，屋中人必定會——</br>　　“不了。”</br>　　“老師？”</br>　　“我隨你們一同去館室。那位平冢……聽聞是個用劍好手，善使林崎的拔刀術(shù)，對吧？”</br>　　“泉大人是這樣說的。”</br>　　“唔……或許我不該錯過這樣一場對決。或許我可以親身體驗，見識一番，如果還來得及的話。”</br>　　——提早了？這可很好。</br>　　“老師，弟子稽越冒言了。但永見師兄交代，還請您務(wù)必注意自身安全！”</br>　　唉。</br>　　房間內(nèi)也是沉默。</br>　　而后，上泉的回答。</br>　　“……的確，既然永見這樣說，那么我也不難為你們了。紀伊，你代我去觀戰(zhàn)吧，務(wù)必將二人的攻防動作記牢。這或許對我會很有啟發(fā)，對你也會。”</br>　　“是，老師。”</br>　　室內(nèi)傳來另一個年輕人的聲音，果然，有隨從徒弟同住護衛(wèi)。</br>　　紙板門打開，有人走出來，和兩名弟子互相問候一聲，便沿著走廊離開。木地板上的腳步聲清楚刺耳，漸漸遠離。</br>　　只有一個人的腳步聲，另外兩位呢？當然還是留在門前了。</br>　　希望上泉秀綱不要讓他們進屋。</br>　　“你們也不必一直站著吧？進來坐一會，你們哪位會下棋呀？我們來一盤解悶。”</br>　　唉。</br>　　“不了，上泉老師。我們不打擾您了，就在門外守衛(wèi)。這房間只有這一道出入口，刺客沒法從其他地方潛入的。”</br>　　“也好……那我便自己獨弈。”</br>　　很好，太好了。</br>　　房門又重新合上。</br>　　走了一個人，來了兩個人。平冢左馬助心想，不過無關(guān)緊要，自己只需繼續(xù)等待。</br>　　宮本久作可以支撐多久呢？</br>　　希望不要太久。</br>　　結(jié)束之后，放松警惕之后，目標出門之后，便是動手時機。</br>　　耐心，等待……</br>　　房間內(nèi)，傳來棋子落盤的清脆響聲。獨弈？這倒是個不錯的鍛煉頭腦和決策的玩法。室內(nèi)這位，可不是箕輪城首屈一指的名將嗎？</br>　　“勇男？”</br>　　房間內(nèi)又傳來聲音。</br>　　“是，老師，您有何吩咐？”</br>　　“我不想只是這樣等著，感覺很被動。若真有人意圖潛入的話，我們盡早將其找出來，不是更好？否則倒有些杯弓蛇影的意思了。你和秋間去排查一下后屋的走廊，以及其他空置房間吧。”</br>　　“可是老師，永見師兄吩咐——”</br>　　“——沒事沒事。我就待在這不出門，互相近在咫尺，若有什么異常我會立刻喊你們，你們絕對可以及時趕到的。”</br>　　“可——”</br>　　“按我的吩咐去辦吧，這樣等著實在沒什么意思。”</br>　　“是……秋間，隨我來。”</br>　　兩道腳步聲，響亮，漸漸遠離。</br>　　他們開始排查了。</br>　　平冢左馬助待在陰影之中，心想。這可不好，很不好。空房，以及走廊，這后屋雖大，有數(shù)個房間，數(shù)條走廊，但要查到自己，絕對不消片刻功夫。宮本久作可沒法死得那么快。</br>　　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也好，也很好。</br>　　他探頭，望向那個房間。燈火依然明亮，門前已沒有了人。</br>　　棋聲依舊，室內(nèi)獨弈的目標。</br>　　要開始嗎？</br>　　他猶豫片刻。</br>　　開始。</br>　　現(xiàn)在可沒時間猶豫。</br>　　平冢左馬助離開陰影，面對空無一人的長廊。長廊左右也點著燭燈。</br>　　邁步前進，腳步很輕，對于跛腿的人來說，要多輕就有多輕。跟隨著室內(nèi)落棋的節(jié)奏，踏著松動的木地板，沒有發(fā)出絲毫聲響。</br>　　慢慢地挪動，前進。</br>　　可要慢呀，現(xiàn)在可急不得呀。已踏足陣中，每一步都要走得小心謹慎，不到最后關(guān)頭，不到合適時機，不能貿(mào)然開始廝殺。</br>　　接近。</br>　　越來越近。</br>　　他壓低自己的身軀，右手，伸向腰間的佩刀。</br>　　清脆的棋聲依舊。</br>　　他來到了燈火明亮的門前，昏黃渲染的紙板門上，是一個人端坐室內(nèi)，獨弈的姿態(tài)。</br>　　他銳利的雙眼閃爍寒光，瞄準目標，如同一只潛伏枝頭，盯住獵物的鷹。</br>　　準備破門而入。</br>　　這很好。</br>　　這……未免有些太好了。</br>　　平冢左馬助正念想至此，室內(nèi)的燈火便突然黯淡了下去，人影也隨之消失。</br>　　明暗關(guān)系就是這樣。互相間隔的薄薄紙屏，會映上明處的陰影，為暗處觀察到。正如先前他確定了室內(nèi)人的方位那樣，此時，室內(nèi)人也確定了他的方位。</br>　　室內(nèi)，棋子聲暫停了。</br>　　寂靜。</br>　　他的動作停滯。</br>　　等待。現(xiàn)在，只能等待了，被動地等待。</br>　　等待。</br>　　室內(nèi)，響起輕輕的話語聲。</br>　　“這樣等著實在沒什么意思，你是否也如此想？”室內(nèi)，上泉秀綱隔著房門對他說，“既然如此，請進，平冢先生。我們開始廝殺吧。”</br>　　角行升龍馬，方欲馳騁卻失察，一步遭取殺。</br>　　回憶。</br>　　“勝負已分。”</br>　　曠野，惠風和暢。林崎甚助向后慢慢退開，手臂一甩，振落刀刃的血跡，而后，挽劍花收刀歸鞘。可右手依然握著刀柄，左手依然握著刀鞘，側(cè)身戒備，留存殘心。</br>　　“是誰派你來的？”</br>　　他問。</br>　　對面，俯臥在地上的人沒有回答，用左手緊緊攥住右臂的斷口，然而血還是不停地從指縫間噴涌而出。平地道路，被鮮血染紅，被斬下的右臂墜在那，斷面可見白骨。刀還在鞘中，還未被抽出，還佩在腰間。</br>　　對面的人趴在那里，身軀因為劇烈的疼痛不住扭動，腰間的刀鞘高高指向空中。他的臉埋在塵土里，所以不得見猙獰的面孔，以及咬緊的牙關(guān)。</br>　　“想來是受坂上家余黨的雇傭吧。”</br>　　林崎甚助冷眼看著這個對手，這個有膽量獨自挑戰(zhàn)自己的浪人，“你的劍術(shù)很出色，可惜還是慢了一步。既然知曉我是以拔刀術(shù)斬殺坂上立名于世，為何還要逞強，意圖進行正面比拼？你本該提前抽劍，本該埋伏草叢，本該多人圍攻。要殺死一個人再容易不過，那么多種途徑，何必選擇最難的道路？”</br>　　“……”</br>　　“真想嘗試一番也未嘗不可。那么就讓我來告訴你吧，知道為什么我的動作會比你快嗎？出刀前要先將刀微推離鯉口，調(diào)整好刀鞘的方位。下定決心就抽刀，直接斬，略去舉起蓄力的過程。身體要配合側(cè)轉(zhuǎn)，腳步也要配合前進，呼吸也要跟上節(jié)奏。”</br>　　“……喀……硌硌……”</br>　　牙齒磨動的聲音，男人在地上垂死掙扎，這時抬起頭看向他。口中帶血，目光陰沉，那雙眼睛牢牢盯住對手，仍然未有渙散，未有放松。</br>　　“無所謂了。”</br>　　他放下雙手，恢復平常的站姿，避過對面的目光。目光或許能夠震懾人心，但沒有殺傷力，所以不需理會，“何必對將死之人進行說教呢？也罷，若能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學到一點東西，對你也是好的吧？”</br>　　男人盯著他，目光深邃。</br>　　“永別了。”</br>　　他從男人身邊行過，沿著大道繼續(xù)向前而去，向著他自己的目標而去。這次短暫的相遇，短暫的對戰(zhàn)，對林崎甚助來說只是一段無足輕重的短暫插曲，很快便被遺忘。</br>　　對這個男人來說則不是。</br>　　男人依然倒臥在地上，依然血流不止，依然沉默，依然痛苦，依然身負重傷。</br>　　但是還活著。</br>　　許久，也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并沒有多久。彌留之際，人對時間的感受總是會有些錯亂。</br>　　許久沉默。</br>　　而后。</br>　　“領(lǐng)教了。”</br>　　平冢左馬助開口，自言自語，周遭再無旁人，大道之上，天地之間，只剩他一人，也剩不了多久。手掌緊緊按住的右臂斷口，血流不止，疼痛卻開始減輕了，精神也開始恍惚，目光也開始渙散。快死了，但是還活著，“今日有幸……見識到您的高超技藝。看來關(guān)于武學我還要……學到更多，下一戰(zhàn)……必定學以致用。”</br>　　回憶結(jié)束。</br>　　……</br>　　第六十一手，下四八角成。第六十二手，上四四龍（王手）。第六十三手，下五九玉。第六十四手，上四八龍。</br>　　……</br>　　寅伏道場的館室之內(nèi)，有兩人正進行殊死決戰(zhàn)。然而這場戰(zhàn)斗很明顯勝負已分，獨臂的傷殘，面對劍技高超的武士，實在難有獲勝可能，至今苦苦堅持著，不過是進行垂死的掙扎。</br>　　對面的人也似乎并不著急施展殺招，結(jié)束這毫無意義的對戰(zhàn)，興許是對對方表現(xiàn)不滿，興許是在期許等待一記妙手扭轉(zhuǎn)局勢，興許是以游戲心態(tài)進行折磨宣泄。</br>　　逡巡游走。一方已經(jīng)氣力不支，另一方則仍未盡全力。</br>　　不會持續(xù)太久了。</br>　　這實在是一場無趣的打斗，忽略。</br>　　兩人周圍，或坐著或站著觀戰(zhàn)的是道場之中的弟子，當家永見船正也在其中。人不多，今天很多人都回家過節(jié)去了。</br>　　觀眾太少，沒意思，忽略。</br>　　場上的兩人，其中一個用的刀法比較眼熟，似乎在哪里見過。另一個則完全陌生……如果那種隨意揮舞的動作能夠被稱為刀法的話。</br>　　不認識的選手，忽略。</br>　　這樣的戰(zhàn)斗，什么也學不到。唐青鸞懶得再繼續(xù)看下去，繞著人群圓圈走到旁側(cè)，來到倚靠門柱的米戶身邊。</br>　　“喲，唐君。回來啦？”</br>　　米戶還在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那兩個人，有什么可看的？一邊看，一邊小聲對她打招呼。</br>　　“嗯，回來了。”</br>　　“玩的高興嗎？”</br>　　“……高興。”</br>　　“我還以為你今晚不回來了呢。你不在的時候，這可發(fā)生不少事。”</br>　　“看出來了——什么叫我今晚不回來啊？”</br>　　“安啦安啦，我和出云前輩關(guān)系不太熟，不會對他告你小狀的。”</br>　　“這話可得說清楚，米戶。我和王……王小姐是相識的……正常朋友關(guān)系。這一點俊……出云也知道，你可不能有什么誤會。”</br>　　“妥。”</br>　　“……真就那么明顯嗎？”她小聲嘀咕，自言自語。</br>　　“啥？”</br>　　“沒啥，我說你漢語講得越來越順口了。”</br>　　“您教導有方。”</br>　　“說正經(jīng)事，那兩人什么情況，都誰啊？”</br>　　“那個厲害一些的，和出云前輩穿相同樣式制服的，是幕府來的泉大人，來我們這協(xié)助逮捕那位要犯，平冢左馬助。”</br>　　“哦，那來這干嘛？”</br>　　“聽說是平冢和一伙武田的暗探勾結(jié)，打算行刺上泉老師。所以幕府知道消息，就派他來這了。”</br>　　“哦，這樣——泉大人？”</br>　　“嗯，他是念流的，好像還有一個兄弟不久前死在平冢刀下，所以他挺恨平冢的。”</br>　　“這樣，怪不得看起來挺眼熟。”</br>　　“你認識啊？”</br>　　“我見過他那兄弟，在平戶。”</br>　　“哦，這樣。”</br>　　“另外一個人是誰？就一只胳膊的那個？”</br>　　“就是平冢左馬助啊。”</br>　　“……你把事從頭跟我說一遍。”</br>　　“今晚平冢左馬助找上門，想假裝成城里的裁縫混進來——那裁縫也是武田家的，結(jié)果裝得太爛，被泉大人一眼看穿了，他也就爽快認了。所以兩人現(xiàn)在正打著呢，不過我看也打不了太久。”</br>　　“……”</br>　　“那個平冢也不是很厲害嘛，還以為是個高手呢。想來是他自己弄巧成拙，想著偽裝成受傷的樣子，現(xiàn)在影響到了自己動作。還沒裝成功，畢竟就一只手嘛怎么裝也裝不過去。”</br>　　“他……是不是想找上泉老師？”</br>　　“對，估計是想偷雞，結(jié)果反而蝕了米。哈，我現(xiàn)在都會說漢語順口溜了。”</br>　　“上泉老師現(xiàn)在在哪？”</br>　　唐青鸞沒理會這人的插科打諢，面色嚴肅地詢問。</br>　　“在自己房間里，永見前輩還特地安排勇男和秋間去守門，以防萬一有同黨搗亂。你瞧，紀伊就坐在對面呢，上泉老師讓他來觀戰(zhàn)的。”</br>　　“哦……這樣。”</br>　　“誒誒，別擋著我，我還要看戲呢。”</br>　　米戶探著頭，目光越過她的腦邊，朝向場中望去。唐青鸞卻未挪動分毫，站在他的面前，思忖著，內(nèi)心盤算著。</br>　　她的背后，刀劍交加的聲音，濺血的聲音，沉重的喘息和腳步。</br>　　打算已定，唐青鸞開口。</br>　　“米戶，我現(xiàn)在要告訴你一個情況，聽了以后不要表現(xiàn)出任何激動情緒，不要聲張，不要被場上的人察覺到。”</br>　　“什么事啊這么嚴肅？”</br>　　“場上那個獨臂人不是平冢左馬助。”</br>　　冷靜，平直的低語。</br>　　“……什么？”</br>　　“我見過他本人，同樣是在平戶，我和他戰(zhàn)斗過。傷我的就是他，不是場上那人。身高不對，動作不對，長相——即便臉上有傷毀了容也能認出來不對，刀法就更不對了。”</br>　　“你……是說——”</br>　　“——我要先離開，去老師那里察看一下。你留在這，等時機合適了再向永見先生告知，不要打草驚蛇，我擔心場上那人會發(fā)信號。”</br>　　“……好。”</br>　　“希望一切平安無事。”</br>　　唐青鸞說著，最后朝場上望了一眼，那個陌生人此時正背對自己，她趁機行動，邁步，不急不慢地朝向館室外走去，從自己來的方向重新走出去。她不敢再去看戰(zhàn)斗的兩人，唯恐自己的目光被發(fā)現(xiàn)，被察覺，內(nèi)心惶恐，但必須強自鎮(zhèn)定地行動。</br>　　你打算怎么做？</br>　　走一步看一步吧，目前。</br>　　想再打一場嗎？</br>　　首要的是確定上泉老師安危。</br>　　那么，確定之后呢？</br>　　再看。</br>　　她心中自言自語，自己對自己說話，自己和自己分析情況。假設(shè)，構(gòu)想，無數(shù)種可能情況在腦海中飛速瀏覽，這一次必須謹慎小心，必須有耐心，不能再大意，再輕敵了。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br>　　那個敵人很厲害。如果情況真如自己所想的那樣，或許自己一人無法應(yīng)對。</br>　　遇上了別犯傻。立刻喊人，喊官府。別想著單獨決斗。</br>　　過去的叮囑還在耳邊。</br>　　或許應(yīng)該找人幫忙……可以找誰呢？</br>　　她在心中盤算著，來到室外，繞過庭院到后屋。真要找人幫忙的話，誰可以幫助自己，在眼前這個局面中？</br>　　幫幫忙吧，你。</br>　　唐青鸞從后院踏上走廊。</br>　　迎面，便見那唯一亮燈的房間。緊閉的紙糊門扉前，兩人站立守衛(wèi)。</br>　　“喲，唐君。回來啦？”</br>　　“嗯，回來了。”</br>　　“玩的高興嗎？”</br>　　“高興。”</br>　　“有什么事啊？”</br>　　“前面打得挺熱鬧的，聽說好像是什么罪犯闖入，是吧？”</br>　　“對，所以我和秋間現(xiàn)在在老師門前值守呢。”</br>　　“哦，怪不得門口沒人，我倒是感覺打得挺無聊的。出去玩了一圈自己也累了，就不想再看，想先休息了。反正那人被砍死也是早晚的事情，他根本打不過那個泉大人。”</br>　　“這樣啊，那你先去睡唄……哦，我們剛才搜查了一下你的房間。上泉老師的吩咐，不好意思。”</br>　　“沒事，我來這正是要找老師呢，有一些問題出門前沒來得及問，可以吧？老師還沒休息吧？”</br>　　“還沒呢，在下棋。”</br>　　“一個人下？”</br>　　“對，你知道的嘛，老師挺喜歡獨弈。”</br>　　“行吧，那，我可以打擾吧？”</br>　　“嗯……好吧。”</br>　　守門的兩人給她讓開路。唐青鸞走到亮燈的門前，面對昏黃的紙門，伸手。</br>　　叩擊門框。</br>　　“上泉老師？”</br>　　她問。</br>　　等待著。</br>　　“……誰？”</br>　　回答，有回答就好。</br>　　“我，唐青鸞。”</br>　　“青鸞啊……有什么事？”</br>　　“我……今天下午練劍，有一招沒記清楚，看圖也看不太懂。所以想請您指點一下。”</br>　　她語氣輕松，表現(xiàn)出幾分猶豫的姿態(tài)。說話的同時，伸手，手掌貼上紙面。</br>　　幫幫忙吧姐們，我知道，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但現(xiàn)在是真的需要您老人家出手開點金手指幫忙了。</br>　　她心想。</br>　　“……明日吧。現(xiàn)在也入夜了，我也要準備休息，你也早些休息吧。”</br>　　回答。</br>　　走廊間燭火黯淡，室內(nèi)明亮。可是，或許是燭火置于靠近門扉位置的緣故，并不能在紙門上呈現(xiàn)出任何人影，室內(nèi)的情況不甚明了。</br>　　幫幫忙。</br>　　廊內(nèi)，背后的燭火跳動閃爍，她的周遭陰影更加沉重，襯得室內(nèi)更加明亮。</br>　　唐青鸞的五指緊貼紙門。</br>　　還不夠，再暗一點。</br>　　（大姐，再暗也沒用啊，光源在物與光屏之間怎么投影嘛？）</br>　　她的眼中，紙屏上漸漸顯現(xiàn)人影。</br>　　（物理老師被氣死了）</br>　　人影漸漸清晰。</br>　　兩人。</br>　　對坐。</br>　　干什么呢？</br>　　下棋？</br>　　其中一人手中有一柄刀，指向另一人，刀尚未出鞘……不是好事。</br>　　不，刀是被解下的，那人可就一只手啊，刀鞘不固定在腰上沒法抽刀。</br>　　那么為何要解下武器呢？或許是因為跪坐時，單手動作會不順暢吧。解下來的話，用力就能把刀鞘甩開。所以雖然看起來像是主動解除威脅，但實際上是做好了進攻的預備。</br>　　（答對啦，你真棒！）</br>　　那么現(xiàn)在，要闖入嗎？</br>　　（我好像漏了什么情節(jié)沒寫）</br>　　哦，對，現(xiàn)在還不能闖入，自己腰間沒佩刀。只有一柄紙扇，一個香囊，不知在哪買的小玩意，節(jié)日紀念品。</br>　　唐青鸞低頭，考慮著。</br>　　“青鸞，還在嗎？”</br>　　紙屏上的另一個人影轉(zhuǎn)頭面向自己，詢問。</br>　　“啊，在。”</br>　　她抬起頭，回答，“那么，打擾了。晚安，老師。”</br>　　“嗯。”</br>　　屏上的人影點點頭，唐青鸞將手放下，人影便消失了，走廊上重現(xiàn)燭火光明。</br>　　她轉(zhuǎn)身離開，踏著地板嘎吱作響，朝著自己的房間走去，經(jīng)過看門的二人身邊時，朝他們示意了一下。</br>　　轉(zhuǎn)角，回到自己的臥室。</br>　　沒有點燈。</br>　　摸著黑，尋到了那柄佩刀。新的佩刀，俊秀給的，那位將軍贈予的，至今還未出鞘過，還未染過血跡。</br>　　哦，還有脅差，可不能忘了。自己還有脅差呢，一直以來都為自己所有的故人遺物。</br>　　唐青鸞將紙扇和香囊取下，兩柄刀系上腰間，獨自一人站在黑暗的室內(nèi)。</br>　　纏繞佛珠的手，握住新的太刀的刀柄，抽刃而出。</br>　　思考。</br>　　雙手持握，回憶著過去數(shù)日以來學習的招式，在室內(nèi)獨自一人進行練習。</br>　　試了幾招之后，確定了。</br>　　她雙足站定，雙手持刀，高高舉起。</br>　　差不多吧。</br>　　就這樣吧。</br>　　準備好了……吧。</br>　　“剛才謝謝啦。”她自言自語，對著黑暗的室內(nèi)陰影說話，“現(xiàn)在，請再幫幫忙。”</br>　　無人應(yīng)答。</br>　　“行。”</br>　　她自問自答，做出微笑的表情。氣沉丹田，目光堅定地望著面前呃，啥也看不見。聚精會神，想著，思考著，調(diào)動念力，運功，感覺渾身氣血通暢，血開始發(fā)揮作用，“我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過去的這些天以來，我一直都在學習，一直都在成長，我愛學習，學習使我快樂。關(guān)于武學我已經(jīng)學到了更多，這一戰(zhàn)必定學以致用。”</br>　　金銀護玉王，施謀展策計有方，九階即沙場。</br>　　回憶。</br>　　平戶藩。</br>　　“請留步，平冢先生。”</br>　　他正準備離開奉行所去外面吃午飯，結(jié)果走到前院，就被身后人叫住。平冢左馬助轉(zhuǎn)身側(cè)立，僅存的左手搭上腰間用特殊系法系在右側(cè)的佩刀刀柄。看到來人是剛剛才見過面的松浦隆信手下那個武士，叫什么？哦，柴門義空。</br>　　“何事，柴門君？”</br>　　開口，沙啞的嗓音，冷冷平直的語氣。</br>　　“您劍術(shù)精妙，在下心服口服。林崎的拔刀術(shù)果然名不虛傳。”</br>　　柴門義空對他說著客套的恭維話，但語氣也同樣冷冷的，“只是在下心中，對剛才的結(jié)果有所不甘，因此又來叨擾。還望您再不吝賜教，與我重戰(zhàn)一番。”</br>　　“不是已經(jīng)打過了嗎？”</br>　　平冢冷眼望他，回答，“你輸了，我贏了。奉行大人看在眼中，已經(jīng)決定雇傭我了。目的既已達到，我不覺得還有再戰(zhàn)的必要。再戰(zhàn)的話，無論雙方孰生孰死，對我都沒有好處。”</br>　　話雖這樣說，他的左手已經(jīng)在身旁暗自用力，借身體遮蔽不讓柴門義空看到的體側(cè)，輕輕將刀抽出幾分，解除鯉口箍制。</br>　　“我們還是用木刀試合，就你我二人，沒有旁觀。您意下如何？”</br>　　“依然沒有興趣。柴門君，勝敗乃兵家常事，何必耿耿于懷？”</br>　　“我認為我們剛才的試合不符禮數(shù)。”</br>　　柴門義空高聲回答，“您沒有事先握刀在手，而是趁我不備之時發(fā)起進攻，平冢先生，這是在玩弄陰謀詭計。”</br>　　“如果我想偷襲的話，在雙方行禮之時就會動手了。”</br>　　平冢左馬助依然維持冷漠的語調(diào)，“我也不會自報家門，告訴你我會用拔刀術(shù)，也根本不會給你機會抽刀。請你記清楚一些，當時是你自己把木刀收回去的，你自己選擇要和我比拼手速，才會落敗。”</br>　　“那是為了遵守武道規(guī)矩。”</br>　　“你有什么動機關(guān)我什么事？”</br>　　“就算如此，您在接近的過程中為何假裝跌倒？在下念及您身有殘疾才并未發(fā)難，您怎可利用這個機會偷襲？”</br>　　“那不是跌倒，是放低身姿，是攻擊前的預備動作，你沒提防而已。”</br>　　“明顯的欺詐。”</br>　　“戰(zhàn)術(shù)。”</br>　　他聳一聳肩膀，滿不在乎地看著眼前這個義正言辭的男人，“我們今天用的是木刀，所以你現(xiàn)在還能站在這對我責備，柴門君。若是真劍，若是實戰(zhàn)還能有機會詰問嗎？”</br>　　“可是今天是一場試合，試合就要有試合的規(guī)矩。試合的雙方，應(yīng)當光明正大地向?qū)κ终故咀约核鶎W的劍術(shù)技藝，公平地進行對決，一分高下。但是您在耍陰招，在偷襲。您沒有讓我看到您的真實本領(lǐng)，也沒有給我機會讓我將真才實學展示給您看。”</br>　　“偷襲就是我的真實本領(lǐng)，你已經(jīng)見過了。至于你的真才實學，我心中早已有定論。需要我依靠偷襲才能戰(zhàn)勝的對手，必定是劍術(shù)上乘之人。”</br>　　戲謔一般的夸贊，以及冷笑，“柴門君，這樣講能讓你滿意吧？”</br>　　“不！”</br>　　“那么，你堅持要再戰(zhàn)？”</br>　　“對！”</br>　　“如果我依舊拒絕呢？”</br>　　“那么我會認為您是一個懦夫，只會投機取巧的下流人物。我會恥于與您為伍，您不配得到我的尊重。”</br>　　“無所謂。”</br>　　平冢左馬助轉(zhuǎn)身，背對著他，雙耳依舊聽著身后響動，手依舊握著刀柄，“我是個雇傭浪人嘛。‘您’本就不需要尊重我，武士大人。但說起來，你我之間又有什么區(qū)別呢？都是替人賣命，受人指揮，任人操控的奴仆而已，都只不過是棋盤上的棋子。”</br>　　“您現(xiàn)在必須按照公平競技原則，與我再戰(zhàn)一次！”</br>　　“我現(xiàn)在必須得去吃碗面，一上午折騰到現(xiàn)在快餓死了。”</br>　　他說著，便信步離開，根本懶得去多看背后人一眼。再戰(zhàn)一次，開什么玩笑？什么又叫做必須按照公平競技原則？雙方都只有一只手算不算公平？</br>　　一定要再戰(zhàn)的話，那也沒問題。今天晚上趁你睡著的時候把你捅死，滿意了吧？</br>　　不過那樣的話，這來之不易的工作也就泡了湯。那可不行，市場上沒多少人會愿意雇傭殘疾的浪人，并且若這樣的話自己以后必定是沒法在平戶落腳了。</br>　　平冢左馬助心里盤算著，決定留身后這個迂腐的武士一命。現(xiàn)在也沒必要再做提防，他從心里認定這人不會像自己一樣搞偷襲。</br>　　柴門義空可是一位講究公平競技的人物。這樣的人早晚要死在刀下，死在不講規(guī)則的敵人手中，不是自己，也會是別人。木刀使足了全力，也能把腦袋敲碎，把脖子打斷。</br>　　到時候自己能不能補位？俸祿會不會提高？</br>　　可就算補位了，提高了又如何？</br>　　依舊是棋子，沒什么區(qū)別。</br>　　平冢左馬助想著自己的心事，自顧自地行走，左手依舊沒有離開刀柄。</br>　　走出大門。</br>　　聽見，背后傳來柴門義空依舊忿忿不平的叫喊。</br>　　“平冢先生，這是卑鄙的陰謀詭計！”</br>　　當然了，不然呢？</br>　　回憶結(jié)束。</br>　　……</br>　　第七十二手，上八七步成（王手）。第七十三手，下同金左引。第七十四手，上九六桂（王手）。第七十五手，下同金。第七十六手，上三三馬（王手）。第七十七手，下七七銀右直。第七十八手，上八六金直。第七十九手，下同金。第八十手，上同金。</br>　　……</br>　　將棋：</br>　　棋盤為縱橫九九八十一格，其中，己方三列為自陣，對方三列為敵陣。</br>　　棋子被稱為“駒”，為五邊形，兩側(cè)略斜，后方前尖，尖角指向?qū)Ψ剑诟裆喜贾眯凶摺２奖琶叮w車一枚，角行一枚，香車、桂馬、銀將、金將各二枚，以上為雙方均有。另外，先手有玉將一枚，后手有王將一枚。</br>　　棋盤的先手在下位，后手在上位。先后雙方輪流行步，每步只可動一子。</br>　　勝負：</br>　　獲勝的目標是令對方的王將或玉將處于必被擊殺的狀態(tài)，即“詰”。下一步便可擊殺的走步為“王手”。</br>　　棋子：</br>　　開局時，從遠至近，九枚步兵列于自陣第一列。</br>　　第二列左數(shù)第二格為角行，右數(shù)第二格為飛車。</br>　　第三列從兩邊向中間，為香車，桂馬，銀將，金將，玉將或王將居中。</br>　　步兵可行前一格，不可退。</br>　　角行可行對角任意格。</br>　　飛車可行縱橫任意格。</br>　　香車可行前任意格，不可退。</br>　　桂馬可行橫一縱二斜角格，不可退。</br>　　銀將可行前方左中右一格及后方左右一格。</br>　　金將可行前方左中右一格，左右一格及后方一格。</br>　　王將和玉將可行八方一格。</br>　　除桂馬外，行步不可躍過路徑上棋子，可吃取對方棋子，不可吃取己方棋子。</br>　　升變：</br>　　棋子進入敵陣時，可翻轉(zhuǎn)至另一面進行升變，亦可選擇不升。升變后的棋子有不同名稱和走法。</br>　　角行升變?yōu)辇堮R，除角行原步法外另可行八方一格。</br>　　飛車升變?yōu)辇埻酰w車原步法外另可行八方一格。</br>　　步、香、桂、銀升變?yōu)槌刹剑à冉穑⒊上恪⒊晒稹⒊摄y，走法與金將相同。</br>　　行至不可再行的棋子必須升變。</br>　　金將，王將和玉將不可升變。</br>　　升變的棋子若被吃取，變回原狀。</br>　　打入：</br>　　可選擇將對方被吃掉的棋子調(diào)轉(zhuǎn)方向重新放入棋盤，作為己方棋子。若在敵陣，下一步走步才可升變。</br>　　不可打入棋子到無法再行步的位置。</br>　　不可打入吃子。</br>　　不可在己方有其他步兵的列打入步兵。</br>　　不可用步兵打入的方式行詰。</br>　　走步記錄：</br>　　記從先手視角來看，從右向左，自上而下的終點格橫縱數(shù)，棋子名稱。</br>　　若吃掉上一步的棋子，終點格記“同”。</br>　　若升變，名稱后記“成”，不變記“不成”。</br>　　若存在打入時同類棋子可行至打入格，為區(qū)分，名稱后記“打”。</br>　　若存在多個同類棋子可行至終點格，為區(qū)分，接記移動子原位所處方向，左子右行記“左”，右子左行記“右”。需特別說明的前進，斜進，橫移，后退分別再接記“直”“上”“寄”“引”，需特別說明的斜退記“斜引”。</br>　　（說明：王手不用告知，也不用記錄，記錄里的是我自己加的）</br>　　（整個記錄都是按現(xiàn)代將棋來記的，我也不知道以前怎么記）</br>　　（忽略）</br>　　這是考察策略的游戲。</br>　　下將棋時，必須專心，必須果斷，必須仔細觀察全局，必須思考計算，必須揣摩對方意圖，探查對方計劃，必須熟識己方兵力，布置己方陣型。調(diào)兵遣將，攻城略地，盡在這九九八十一格棋盤之上。廝殺拼搏，向死向生，盡在這三十六枚棋子之間。</br>　　必須認真思考。</br>　　燭火昏黃的房間中，平冢左馬助在看到門前的來人離去之后，放下手中未出鞘的佩刀，繼續(xù)思考棋局。沒有必要一直握著刀。自己可就一只手啊，握著刀還怎么下棋？反正現(xiàn)在，自己已經(jīng)落入了對方的陷阱，只要對面人喊叫一聲，讓門口那兩個守衛(wèi)察覺，一切行動都要敗露，他可沒有把握強行擊殺對面這位武術(shù)宗師。</br>　　即便對方空手而戰(zhàn)。</br>　　如果驚動了剛才突然來訪的那個人，自己的勝算就更小了。平冢左馬助心想，那人的名字很奇怪，不是日本名字，是明國人嗎？聽起來很耳熟，在哪聽過呢？</br>　　暫時忽略。</br>　　暫時，關(guān)注對面，關(guān)注棋局。</br>　　對面，上泉秀綱安靜地坐在那里，身著寬松的衣衫，鎮(zhèn)定自若地看著他，伸出手向兩人之間的棋盤做出請的手勢。一言不發(fā)，面帶微笑，等待他行步。生死博弈的對手，也是棋盤上廝殺的對手。</br>　　平冢左馬助繼續(xù)觀察棋局，依然不知下一步該如何走。</br>　　現(xiàn)在，自己的玉將處于棋盤左側(cè)，被金將和銀將嚴密防護著。然而經(jīng)過了數(shù)輪沖殺之后，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離散局面，損失了一枚金將，這不好。</br>　　而自己用于進攻的勢力，主攻的只剩下龍王和一枚步兵。對面的王將被很好地保護起來，看來短時間內(nèi)難以攻克，施展詰殺，這很不好。現(xiàn)在自己無法下出王手，無法一轉(zhuǎn)攻勢了，現(xiàn)在自己正處于困境。</br>　　為何會如此呢？</br>　　從一開始就走錯了一步，定錯了方向，用錯了戰(zhàn)術(shù)，移動了錯誤的步兵，是不是有這種可能？</br>　　期間冒進，令飛車無功而返，意圖調(diào)整策略又浪費了行步，是不是有這種可能？</br>　　急于拼殺，失卻耐心，希圖利用桂馬沖亂敵陣，結(jié)果白白犧牲了數(shù)枚棋子，是不是有這種可能？</br>　　心慌失察之下，又導致角行誤入陷阱，損失重要攻擊力量，是不是有這種可能？</br>　　這一局棋，自己眼見要輸了。</br>　　該如何是好？</br>　　平冢左馬助心中盤算，目光搜索著棋盤上敵我雙方的棋子，試圖構(gòu)思一個反擊的方案，然而長久尋思，還是遲遲未抬手移子。</br>　　似乎有很多種方案選擇。似乎每一種都有其優(yōu)點，也都有其隱患，該如何是好？</br>　　似乎根本就沒有方案可行。該如何是好？</br>　　必須選擇一種，必須選定主意，必須仔細盤算。有優(yōu)點，不錯，可是這優(yōu)點真的能夠發(fā)揮應(yīng)有的作用嗎？有隱患，也不錯，可是這隱患會被察覺到嗎？</br>　　博弈的過程中，有太多需要考慮的因素了。</br>　　他專心于棋盤之上，思緒漸漸被棋局吸引。已而不再關(guān)注周遭的現(xiàn)實狀況，不再關(guān)注門口的守衛(wèi)，不再關(guān)注對面的目標，也不再關(guān)注自己身旁的刀。</br>　　該如何是好呢？</br>　　平冢左馬助心中考量著，目光從棋盤又移到了裝吃子的駒臺上，看著這些被自己俘獲的棋子，或許可以考慮打入，調(diào)整戰(zhàn)局？</br>　　怎么辦？</br>　　遭遇這樣的對手，這樣的戰(zhàn)斗，自己該怎么辦？該拿定什么主意？</br>　　倒是有一個必勝之法。</br>　　明國的一本古籍中有句話是這樣講的：吾知所以距子矣，吾不言。</br>　　平冢左馬助抬頭，看向?qū)γ娴膶κ郑约捍诵械哪繕恕Ｉ先憔V依然坐在那里，姿態(tài)看似輕松，好像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業(yè)余愛好下棋的中年男人，但那雙含有笑意的眼神，其中蘊涵的威壓卻是一點不弱。目光似乎能夠看穿他所有的心思，棋局上的以及棋局外的。</br>　　只怕這方法也并非必勝。</br>　　算了，先不考慮。</br>　　他重新看回棋盤，重新分析起棋局。</br>　　但說起來，棋局上或者棋局外，又有什么區(qū)別呢？自己的處境和棋子的處境又有什么區(qū)別呢？自己本身現(xiàn)在不也陷入了困局之中嗎？</br>　　有什么區(qū)別呢？其實也確實有。棋盤上的棋子行步，放置，吃取打入，都有明確的規(guī)則，雙方必須遵循的規(guī)則。可以用心理戰(zhàn)，可以聲東擊西，可以布置陷阱，可以使用計謀，但無論怎么做，都不能違背規(guī)則。不能不按規(guī)則走棋，不能一步走兩步，不能把棋子放在不能放的位置……</br>　　但是棋局之外的戰(zhàn)斗呢？</br>　　當然無所不用其極。吾知所以距子矣，吾不言。</br>　　平冢左馬助望著棋盤，望著棋子，望著駒臺。臺上的俘駒，先前的大子都已打入，只剩下兩枚桂馬，一枚步兵可用了。桂馬無處可置，想要利用，唯有等，那就只有……步兵。</br>　　他心中盤算，有了一個想法。</br>　　不是個好想法。</br>　　這是作弊呀，是耍陰招。</br>　　當然了，不然呢？</br>　　可是這是能扭轉(zhuǎn)局勢，令自己反敗為勝的一招，一步王手，一步詰殺。</br>　　那就用唄。</br>　　只要不被對方發(fā)現(xiàn)，不被看破就行。這一場比試就你我二人，沒有旁觀，沒有裁判。那么，如果有什么巧妙的作弊手段，為何不用？</br>　　平冢左馬助心中算定主意，但是表現(xiàn)出來還是不動聲色，不能被對方發(fā)現(xiàn)，揣測到自己的想法，不能讓對方警覺。</br>　　用。</br>　　但不能現(xiàn)在用。</br>　　現(xiàn)在用太明顯了。</br>　　他伸手，移動棋盤上己方的玉將。玉將雖然岌岌可危，但還未到被圍死的地步，對方的攻子還有一枚龍馬，以及一枚金將，尚未可排布成殺陣，自己憑借金銀將，還有余力進行周旋，保全玉將。</br>　　等到無路可退時，再行殺招，詰殺對面的王將。</br>　　作弊的殺招。</br>　　他在等待時機。</br>　　這是卑鄙的陰謀詭計的游戲。當然了，不然呢？</br>　　香車伏陣腳，巋然不動待時到，直擊出奇效。</br>　　回憶。</br>　　平戶藩，暴雨的一天。</br>　　平冢左馬助留存殘心，看著身邊倒伏在地的尸體，現(xiàn)場一片狼藉，帶來的人都已經(jīng)死了，他自己也受了一些傷，右肩中了兩箭，并無大礙。</br>　　倒在地上的，是那位前日在和談會上見過的印度翻譯。箭術(shù)不錯，可惜此處空間狹小，難以施展，若換另一種場合，或者若今天不是下雨可用火銃，戰(zhàn)斗的結(jié)果也許會有不同。</br>　　現(xiàn)在，最后的阻礙已經(jīng)除去了。</br>　　現(xiàn)在站在自己面前的，只剩下此行目標。</br>　　一位中年女人，手無寸鐵，驚慌失措，毫無威脅。那位敵方首腦的親眷。他還記得出發(fā)之前，謝和的吩咐。這女人不能傷害，必須生擒作為與敵方談判的籌碼。</br>　　平冢左馬助非常不喜歡這種任務(wù)，綁架毫無抵抗能力的人，這行為即便對自己來說也太過卑劣。不過任務(wù)就是任務(wù)，只要他還在接受松浦大名的雇傭，他就得聽從命令。</br>　　快點結(jié)束。他心里想著，還得回去找出云介算賬呢。</br>　　可不能在此耽擱。</br>　　他最后朝地上的尸體看了一眼。</br>　　周遭是暴雨雷鳴之聲。</br>　　他邁步，朝眼前的目標走去。中年女人驚慌地后退，但是，又能向何處退呢？此地的守護已盡數(shù)死亡，再無人可阻擋自己。</br>　　中年女人退至門邊。</br>　　平冢左馬助邁步向前。</br>　　雷聲。</br>　　剛才的印度翻譯，在發(fā)現(xiàn)自己，在和自己對戰(zhàn)的過程中，是不是在喊叫什么？喊什么呢？用的必定不是日語。是一個人的名字嗎？也不是日本名字。</br>　　會是誰呢？</br>　　他突然想到這一點。</br>　　面前的目標，緊緊靠著門扉，驚恐地看著他。而后，那扇門打開了。</br>　　有人走了出來，是誰？</br>　　室內(nèi)漆黑一片，平冢左馬助仔細辨認，</br>　　哦，是那個前日在和談會上見過的侍女。現(xiàn)在換了裝，不過腰間的太刀還是原樣。</br>　　剛才翻譯喊的就是她的名字嗎？</br>　　她叫什么名字？剛才雷雨聲太大，沒聽清楚。</br>　　暫時忽略。</br>　　暫時，關(guān)注眼前，關(guān)注戰(zhàn)局。</br>　　平冢左馬助看著侍女。看她對目標說了幾句話，讓目標躲藏到身后的房間中。而后，面對自己，將那柄太刀抽出幾分，做好戰(zhàn)斗的準備。</br>　　為何不完全將刀出鞘？難道是想與自己比試拔刀術(shù)？</br>　　愚蠢。</br>　　平冢左馬助將手中打刀的血跡振落，將刀收回鞘中，做好戰(zhàn)斗準備。隨即看到對面的對手，也將刀入鞘。但是把太刀從腰間解了下來，握在手中，猶如一柄厚重的木刀。</br>　　哦，看來還不是完全愚蠢。想用刀鞘阻住自己的攻勢，再抽刀反擊，這想法不錯，或許自己以后也可以借鑒一番。</br>　　平冢左馬助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她的舉動。沒有任何表示，獨臂的左手，停在身前，伸向腰間的刀，邁出腳步，屈膝，準備進攻。</br>　　電閃雷鳴。</br>　　還有不知名的侍女這位伏兵，失算。不過也無妨，戰(zhàn)斗很快就可結(jié)束。</br>　　回憶結(jié)束。</br>　　……</br>　　第八十一手，下七四龍。第八十二手，上九七香成（王手）。</br>　　……</br>　　他在移動龍王之后。上泉秀綱的下一步棋，是將己方陣腳的香車前進至自己的玉將斜前方，而后反轉(zhuǎn)香車升變?yōu)槌上恪３上阈蟹ㄅc金將相同，可吃斜前方子，這是一步王手。</br>　　自己的玉將當然也可以反過來吃成香。但是那枚金將在八六格等候。不可吃，躲呢？躲倒是可以躲。但是只有一道退路，只有一格可行，其余的，都被自己的金銀將困住了。但這一步也不可活。這一步，只是將死亡的時間延后了些許而已。躲過成香之后，對面那枚金將落下，玉將就又要被逼著再向唯一活路去躲。然后對面龍馬移動，再吃掉擋路的步兵，到時候玉將無處可逃。</br>　　結(jié)局來得竟然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快。</br>　　平冢左馬助望向?qū)γ骊嚹_，香車原先所在的位置。</br>　　香車雖能前行任意格，但也只能前行，不能后退，不能躍子。車前總是會被步兵阻擋，很受限制。所以平冢左馬助從未考慮過利用這枚子，要用，也是通過吃對方子再打入使用。因而他忽視了己方的香車，任由其被吃取，也忽視了對方的香車。</br>　　上泉秀綱的香車一直停在原位，從未動過，從未被他注意。如今一動，前方無阻，便直達敵陣，升變成香取玉將。</br>　　竟然忽略了這一子。</br>　　自己就要敗了，敗了之后呢？</br>　　棋局就要結(jié)束，結(jié)束之后呢？</br>　　不能就這樣結(jié)束。現(xiàn)在自己還有機會，現(xiàn)在也并非只能坐以待斃。還有一步領(lǐng)先，因為對面的龍馬必須再移動一步才可吃子王手。自己必須在這一步之內(nèi)扭轉(zhuǎn)局面。</br>　　可是如何扭轉(zhuǎn)呢？龍馬是關(guān)鍵，得想辦法阻止龍馬行步，或者吃子。</br>　　平冢左馬助觀察棋局，發(fā)現(xiàn)從這一角度思考無法解決問題。</br>　　那么，自己就得在這一步之內(nèi)王手，并且這王手必須得是詰殺，不能給對方反擊機會。</br>　　他打算用上那一手了。</br>　　平冢左馬助心中打定主意。棋局就要結(jié)束，不錯，這不可避免。既然如此，就讓它結(jié)束，以自己獲勝的方式結(jié)束。</br>　　他移動玉將，向唯一的逃路走去。</br>　　上泉秀綱移動金將，落在自己銀將打不到的旁側(cè)，令他的玉將被迫再次逃開。上泉秀綱再移龍馬，下一步就要吃兵，就要詰殺，就要結(jié)束棋局。</br>　　平冢左馬助的手伸向駒臺，拿起一枚棋子準備打入。</br>　　還有香車這枚伏兵，失算。不過也無妨，是時候結(jié)束戰(zhàn)斗了。</br>　　打步重入陣，歸來反擊故主人，助敵令功成。</br>　　回憶。</br>　　某個地方。</br>　　平冢左馬助用竹條系成了一具支架，套上自己的右腳，用繃帶纏緊，動了動，勉強可以支撐身體站立，勉強可以行步。右腳后的跟腱被斬斷了，再也不能發(fā)力，這只腿已經(jīng)跛了。</br>　　他只有左手，又不能用拐杖，否則便無法隨時抽刀。</br>　　麻煩。</br>　　他無奈地嘆息一聲。</br>　　行動徹底失敗了，現(xiàn)在自己正受船幫追緝，四處躲藏。松浦隆信一定也已經(jīng)聲明和他劃清關(guān)系，以后在平戶再無立足之地。自己又殘廢——更加殘廢，未來該如何是好？</br>　　與出云介的約定，決斗，還有實現(xiàn)的可能嗎？即便實現(xiàn)，自己可能獲勝嗎？機會渺茫，獨手獨腳的殘廢，和四肢健全的劍客較量，這是很可笑，很愚蠢的事情。</br>　　即便如此，他也打算動身去往京都了，反正這里也待不下去，自己也再無其他事情可做。何不就此作為結(jié)局？無論結(jié)果如何，都算是一場了結(jié)。</br>　　去京都的路很長，走到了，恐怕右腳也徹底廢了。</br>　　麻煩。</br>　　他重重嘆息一聲，目光黯淡。都是那個侍女造成的麻煩。</br>　　倒確實是個用劍高手，只可惜劍術(shù)未算精湛，還有待提高。用的太刀也太舊了，擋不下自己全力的猛擊，否則戰(zhàn)斗的結(jié)果也許會有不同。</br>　　不過，生命力倒是非常頑強。受了致命傷，還有能力廢去自己一足。</br>　　挺有意思的對手。</br>　　平冢左馬助輕輕微笑。只可惜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之前的袈裟斬本該就一刀兩段，最后的補刀更是直接貫穿心臟，沒有人能從那樣的傷勢中存活下來。</br>　　如果能重遇，能再戰(zhàn)一次的話，如果有機會多互相了解一些就好了。她叫什么名字呢？</br>　　不會再次見面了吧？</br>　　回憶結(jié)束。</br>　　……</br>　　第八十三手，下七八玉。第八十四手，上八七金。第八十五手，下九七玉。第八十六手，上二四馬。第八十七手，下四三步打（王手）。</br>　　……</br>　　平冢左馬助打入步兵在對面王將前方，直面目標，一記王手。</br>　　打入有規(guī)則，不可用步兵打入的方式行詰。</br>　　他沒有。</br>　　上泉的王將當然也可以反過來吃步兵。但是自己那枚龍王在七四格等候。不可吃，躲呢？躲倒是可以躲。但是只有一道退路，只有一格可行，其余的，都被周圍的金銀將困住了。但這一步也不可活。這一步，只是將死亡的時間延后了些許而已。躲過步兵之后，自己那枚龍王移動，到時候王將無處可逃。</br>　　無論如何，行詰殺的是龍王。只要不是被打入的步兵詰殺，就不算違反規(guī)則。</br>　　沒有其他可能，沒有其他阻礙，沒有一步的機會。</br>　　平冢左馬助抬起頭，看著對面思考的上泉秀綱。</br>　　目光銳利，平靜地等待。</br>　　自己就要獲勝了，這棋局就要結(jié)束了。之后呢？</br>　　他將手伸向身旁的佩刀。</br>　　對面的人，似乎依然專注于棋局之間，觀察，推理，判斷，似乎并未注意到他的動作。</br>　　平冢左馬助握住刀柄。</br>　　刀在鞘中，不錯。自己可就一只手啊，刀鞘不固定在腰上沒法抽刀，也不錯。</br>　　但只要手臂足夠用力，就能將鞘甩開，將刀抽出。甩出去的鞘也可用于攻擊，干擾對方，為殺招做準備。</br>　　他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br>　　現(xiàn)在只需等待。</br>　　等待……</br>　　對面，良久未動的上泉秀綱伸手了。</br>　　指向棋盤，棋子。</br>　　平冢左馬助看著他的動作。</br>　　手指落在……那一枚打入的，屬于對方的步兵上，點了點。</br>　　而后，移動向前，在另一枚屬于對方的步兵上，點了點。</br>　　意思很明顯。</br>　　二兵同列。</br>　　打入有規(guī)則，不可在己方有其他步兵的列打入步兵。</br>　　第四列上本就有一枚自己的步兵，平冢左馬助剛才的那一手是犯規(guī)的。</br>　　他自己當然清楚。</br>　　只可惜，現(xiàn)在對面的人也清楚。</br>　　屋內(nèi)沉默，唯有燭火跳動，唯能聽見呼吸聲。</br>　　兩人靜坐，互相對視。</br>　　平冢左馬助并沒有將那枚步兵收回去的意思，唯一的一只手緊緊握住刀柄。</br>　　上泉秀綱則手無寸鐵，坐在對面。</br>　　兩人之間的將棋盤，其上的棋子，再無人去移動。這一場棋陷入僵局。</br>　　怎樣才能分出勝負呢，如果沒有人愿意繼續(xù)下棋的話？</br>　　吾知所以距子矣，吾不言。</br>　　吾知子之所以距我，吾不——平冢左馬助感覺到背后一陣殺氣涌起令室內(nèi)本就昏黃的燭光更加黯淡于是騰轉(zhuǎn)起身躲過了后方劈下的鋒刃同時將仍在鞘內(nèi)的刀揮出去但是那不知如何突然出現(xiàn)在室內(nèi)的不速之客見一擊不中便敏捷地騰手將刀鞘牢牢制住令其停在面前。</br>　　他看到一張曾經(jīng)見過不止一次的面孔。</br>　　“你？”</br>　　“我！”</br>　　那熟悉的人，本以為不會再見卻又再見的人，一只纏繞佛珠的手緊握刀鞘，另一只手握著一柄新的不曾見過的太刀。雙眼含著怒火，周身淡淡黑煙籠罩，咬著牙用他不久前才聽到的聲音對他喊道，“我就是唐青鸞！你沒有想到——”</br>　　“——噔”</br>　　沒讓她把話說完。平冢左馬助手握刀柄用力，將刀向前一送。刀鞘末端重重擊在熟悉的臉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令那人向后退去數(shù)步，鮮血噴涌而出，打中鼻子了。</br>　　哦，原來你就是唐青鸞。</br>　　見過臉，聽過聲音，知道過姓名。但直到如今才終于認識你。</br>　　他心里想著，左手再向回引，鞘仍在后退的唐青鸞手中。刀就這樣被抽出來。</br>　　很高興再次見面。</br>　　再見。</br>　　平冢左馬助手中握著出鞘的刀，右腳強撐著發(fā)力轉(zhuǎn)身，不再理會她，而是向著坐棋盤對面的目標，向著上泉秀綱揮出迅速致命的一擊。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