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才睡去，也不知何時才醒來。</br>　　做了一個夢。</br>　　夢見，不知在何處，亦不知在何時，清晨，似乎是。</br>　　某處，一棵樹下垂吊著一具尸體，腳邊散落金幣。某處，人們聚集著，穿著奇怪的服飾，跟隨著一列隊伍。</br>　　有一個人，步履蹣跚，衣著襤褸，渾身遍布傷痕，荊棘編織的頭冠纏繞著頭發(fā)，刺破他的額頭。他走在隊伍的最前列，向著荒野進發(fā)，身后的人催促著他，對他咒罵，亦有人不忍地別過目光，在頭巾的掩蓋下為他暗自垂淚。</br>　　那個行走的人，背負著巨大的，沉重的東西，兩塊厚實的木板一橫一豎拼接而成的。那是他的刑具。</br>　　她見過那熟悉的形狀。</br>　　那人跌倒了，又再次爬起，如是再三，他無法再背負木架，于是人們便叫住一個路過的陌生人代為負重。繼續(xù)行走，荒郊野外，在熾熱的陽光烘烤下，他們最終到達了一處土地，那土地有一個不祥的名字，那里就是刑場。</br>　　那人的衣服被剝下，被拈鬮分取，劊子手將他釘在那沉重的木架上，有兩顆鐵釘穿過他的掌心，另一顆穿過雙腳。</br>　　在他的身前，掛上了一塊牌子，上面用三種不同的文字書寫了同樣的一句話，她一個字也不認識。</br>　　木架豎起，屹立于眾人之上。另有兩個木架接連豎起，一左一右，同樣的，其上也綁縛著罪人。</br>　　此時已是正午。</br>　　人群圍在他的身邊，對他指指點點，對他叫罵，對他譏諷。他并不為所動，依舊低垂著頭顱，忍受陽光的炙烤，忍受疼痛的折磨。</br>　　然后，原本應當晴朗的天空開始變得黑暗，太陽也黯淡無光。</br>　　就這樣過去了約有兩個時辰。</br>　　申時初，受刑的那人，終于開口，向著那一片黑暗的蒼穹發(fā)問。</br>　　“以羅伊！以羅伊！拉馬撒巴各大尼？”</br>　　她也聽不懂他的話，那語言陌生又古老。</br>　　末了，最后是一聲叫喊。</br>　　然后，那人死去了。</br>　　曲秋茗醒來的時候，陽光透過屋頂?shù)目p隙照射，映出室內(nèi)空氣中的灰塵。她茫然地望著陽光，依據(jù)影子估算，現(xiàn)在大約是申時。</br>　　她睡了好久。</br>　　秋茗坐起身，天氣炎熱，毯子早就被踢到了腳邊，皺巴巴地揉成一團。她身上的衣衫松松的，滑落至腰間，頭發(fā)散亂地披在肩膀上，低垂在眼前，撩撥著臉頰，令她感到煩躁。她伸手撥開亂發(fā)，然后，低垂著頭顱，揉著惺忪睡眼，一陣長眠，她竟然依舊覺得困倦。</br>　　睡了多久？</br>　　從昨夜至今，大約六七個時辰了。</br>　　再有兩個時辰，太陽就落山了，又是被荒廢的一天。</br>　　“唉——”</br>　　曲秋茗嘆息著，將衣衫整理好，坐在地鋪被褥間，手扶著額頭，試圖理清思緒。</br>　　方才的夢，現(xiàn)在依舊有記憶。</br>　　那是她曾經(jīng)聽過的一個故事，并且是最重要的一個故事，不知為何竟然夢見了。那故事講述的是基督的受難。圣人遭到詆毀，被逮捕受審，被判處死刑。而他為了替犯有原罪的眾生洗凈罪惡，自愿成為犧牲，被釘立在十字木架之上。</br>　　那是巴托里·阿提拉曾經(jīng)對她講述過，那本經(jīng)書中的故事。而那十字木架的刑具，如今已成為信仰的象征信物，信徒時時佩戴于身前。她見過不知有多少次了。</br>　　“阿提拉……”</br>　　曲秋茗想起伴侶，抬起頭，輕聲呼喊，“阿提拉，人呢？”</br>　　空蕩蕩的室內(nèi)，并沒有人回應。</br>　　又是這樣。</br>　　“唉——”</br>　　她再次嘆息一聲，這一次卻更加沉重，更加苦悶。昨夜的所見所思再次涌起，她扶著沉重的額頭，不由得開始遐想，開始思考，這樣的生活究竟要持續(xù)到什么時候，何時才是結(jié)局？結(jié)局又會是如何？這樣的生活，還有持續(xù)的必要嗎？</br>　　放棄似乎是一個更好的選擇。</br>　　放棄復仇。</br>　　“復仇，天哪……”曲秋茗喃喃自語，閉上眼睛，沉浸于思緒之中，“我都為此付出了，犧牲了什么呀，阿提拉。”</br>　　依舊，沒有人回應她。黑暗的小屋內(nèi)空空蕩蕩，只有她一人在此。</br>　　她沉默了片刻，隨后，帶著哀傷，帶著無奈與痛苦地，口中又念出另一個名字。</br>　　“……夏玉雪。”</br>　　“小蔡，回去啦。”</br>　　縣城里，學塾的后院馬廄中，夏玉雪將琴放到馬車的后座上，對著跟在身后的女孩招呼。一天的課程結(jié)束，她該回村莊去了。坐蔡小小的車回去，一如既往。</br>　　然而，身后的人卻并沒有像往常那樣踏上前座駕馬。</br>　　“嗯？”</br>　　她轉(zhuǎn)身，“怎么了？”</br>　　身后的女孩，蔡小小站在那里，表情不如以往那般開心。低著頭，避開她的目光，雙手在褲腿邊不住地沿著縫邊摩挲，似乎是有心事，又有什么難以啟齒的話不好說出口，就像每一個犯了錯的學生在老師面前那樣。</br>　　“先生，嗯……我今天不回村里去了。”</br>　　蔡小小遲疑著回答，雙眼依舊躲閃著，“最近，呃，這學期的功課要結(jié)業(yè)了。上次的小考我沒及格，我爹知道了比較生氣，給我找了位家教先生補習。他還要時常監(jiān)督呢，所以我就不能回村里了。至少，期末考試之前都沒辦法了。”</br>　　“這樣啊，好吧。”</br>　　夏玉雪笑了笑，并未將此放在心上，回答，“也是，你在我的課上都能睡著，更別提其他課了。”</br>　　“我爹還說，如果期末也不及格的話，秋季就不讓我去學塾了，專門請人在家學習。”蔡小小撓撓頭發(fā)，繼續(xù)說著，“所以，唉，這次我想必須得補習，爭取期末考過，不然以后就上不了琴藝課了。”</br>　　“嗯。”</br>　　她依舊微笑著，“不過可別僅僅是為了上琴藝課才學習課程呀，小蔡。也不要僅僅為考試應付。學習應當是為了提升你自己的能力，豐富你自己的知識才是。”</br>　　“這些道理我懂的啦，先生。”</br>　　“那么就祝你考試順利啦。”</br>　　夏玉雪說著，踏上馬車前座，挽起韁繩，“我相信你可以的。”</br>　　“大概吧……”</br>　　蔡小小依舊低著頭，注視著地面，卻似乎并不是因為成績太差而不好意思，或許，從一開始就不是因為這個原因而局促。夏玉雪又重新走下馬車，走到她的面前。</br>　　“怎么啦？”</br>　　自己剛才的回答或許太過敷衍了，或許，根本沒有考慮到面前這女孩的心思，為此，她有幾分歉意，“只不過是一次失利而已，小蔡，我真的相信，以你的能力，在家里補習些日子，你可以順利考過期末考試的。”</br>　　“希望是這樣，先生。”</br>　　蔡小小依舊不高興，“可是，萬一不及格的話，我以后不是就不能再繼續(xù)上你的課，每天見到你了嗎？”</br>　　所以這才是她的煩惱。</br>　　“怎么會？”</br>　　夏玉雪對著她說，伸手碰了碰她的胳膊，微笑，“哪怕最糟糕的情況如此。我每天都來城里，你也住在城里，只要想見，始終都還是有機會能見面的。就算不是最近，往后也總是可以的呀。”</br>　　“但是……但我真的很想在課堂上見到你，我想上你的琴藝課。”</br>　　“所以，你就要認真復習。”</br>　　她對這少女說著，彎下腰，看著女孩的眼睛說道，“那樣，你才有機會繼續(xù)學琴，繼續(xù)看到我。功課是很重要的，小蔡。”</br>　　“……我會的。”</br>　　“那么，對自己有信心。”她又一次碰了碰女孩的胳膊，“只是一時分別也沒什么事，不久還會再見。”</br>　　“嗯。”</br>　　蔡小小抬起頭，看著她，雖然比先前開解了一些，但似乎還是在煩惱，“先生，我……”</br>　　“嗯？”</br>　　“我有些害怕。”</br>　　“害怕？”她問，“怕什么？”</br>　　“害怕……像上次那樣。”回答，那雙眼中帶著哀傷，也帶著恐懼，“上次，也是這樣，也是和你分別，然后……很不好的事情就發(fā)生了。這次也會如此嗎？這次，也會發(fā)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嗎？”</br>　　夏玉雪知道女孩指的是什么。過去是始終銘記在心的。即便從未表現(xiàn)過，但傷痛始終是無法忘卻。曾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以后依舊會再次發(fā)生，日光之下，并無新事。</br>　　對此，唯有嘆息。</br>　　“唉……”</br>　　她嘆息一聲，再次抬起手臂，這一次，放在女孩的肩膀上，“不會的。我向你保證，小蔡，這一次不會再次發(fā)生那樣不好的事情。”</br>　　“真的？”</br>　　蔡小小看著她，躲閃的目光，似乎并不相信老師的說辭。畢竟這說辭連她自己也不相信，“先生，你知道，我……我時常在懷疑，在回想。我懷疑你，也懷疑我自己。我們這樣，假裝之前那件事情從未發(fā)生過，試圖在記憶中將其遺忘，試圖維持原先的日常生活，原先的日常關(guān)系，這種做法是正確的嗎？”</br>　　“……不。”夏玉雪想了想，最終還是給出了答復。</br>　　“那么，我該怎么辦呢？”</br>　　她的糾結(jié)和矛盾，她向老師詢問，期許能夠得到開解，老師本該為她解決問題才是，“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否該繼續(xù)這樣偽裝，這樣隱瞞下去了。這是不對的事情，但是我并不想做對的事情。現(xiàn)在的生活平平常常，我感覺很好。可是這或許本不是現(xiàn)實該有的模樣，我們不能始終生活在偽裝和謊言之中的。先生，對此我該怎么辦呢？”</br>　　“我也不知道。”</br>　　她問錯了人。夏玉雪心想，問自己這個始作俑者，又能夠得到什么有用的答復，“我該建議你，去說出真相才是，對不對？老師應該教導學生，時刻說真話，做正確的事情的。”</br>　　“可我不想那樣做呀……”</br>　　蔡小小低著頭，喃喃自語，因矛盾的內(nèi)心而感到思緒沉重。</br>　　“那么，就等待吧，像我一樣。”</br>　　夏玉雪對著少女說，按在肩頭上的手拍了拍，一種鼓勵和安慰，“你要知道，小蔡，我也從未忘卻過曾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你要知道，在我的日常背后，我也隱瞞了許多思考，許多情緒，我也在偽裝，也在欺騙。只是，想在真相揭曉之前，在一切結(jié)束之前再多體驗一會這種虛假的平凡。你也可以像我一樣，不必主動做什么，只需要等待即可。”</br>　　“可……那不會是一個好的結(jié)局的。”</br>　　她望著她，眼中閃爍淚水，“我不想看到那種結(jié)局。”</br>　　“那是必然會發(fā)生的。”</br>　　夏玉雪伸出另一只手，搭在女孩的另一只肩膀上，又一次，最后一次拍一拍。除此之外，她也沒有更多辦法去做更多事情了，她不是一個稱職的老師，她無法解答學生的問題，無法給予學生必要的支持與幫助，無法疏導學生內(nèi)心的矛盾情緒。她所能做的，只有這一點無用的安定，僅此而已，沒有更多。</br>　　雙手離開肩頭，她登上馬車，帶上斗笠，最后，也只能給予一點蒼白的微笑，然后，面紗放下，“再見，小蔡。無論如何，好好復習呀。”</br>　　“嗯。”</br>　　女孩也只能回給她一個微笑，一個不太可靠的保證。</br>　　“駕——”</br>　　她抖起韁繩，催動馬匹……</br>　　……然而那棕色的馬駒卻一動不動。</br>　　“先生，你看，一條也不想讓你離開呀。”蔡小小指著馬，對她說。</br>　　“是這樣的嗎？”</br>　　夏玉雪再次踏下馬車，走到馬的身邊，伸手去觸碰馬的鬃毛，“為什么呢？”</br>　　馬卻在此時扭過脖子，不安地躲開她的觸碰。她的手停在半空中，她愣在那里，因這明顯的拒絕不知所措，但她心中明白這是何緣故。</br>　　“……你也不曾忘卻呢。”</br>　　像是在對馬說話，又像是在對蔡小小說，更像是，自己內(nèi)心的獨白。夏玉雪轉(zhuǎn)過身，從后座上抱起琴，系到背上，“小蔡，一條就托你照顧了。以后就一直托你照顧，我已經(jīng)不再是它的主人了。”</br>　　“怎么會？”蔡小小走到馬的身邊，拍打著馬的脖子，對它埋怨著，“喂，別鬧脾氣呀！”</br>　　“這不是它的錯，小蔡。”</br>　　夏玉雪站在一邊，說道，“是我的錯。我不再有資格去做它的主人，它的朋友了。它也記得過去的事情，它始終都記得。”</br>　　“……”</br>　　蔡小小沉默著，方才的拍打，也轉(zhuǎn)變?yōu)閾崦Ｋ氖址鬟^鬃毛，這一次，馬很乖巧地沒有躲開。</br>　　“我有對你說起過它的來歷嗎？”背后，發(fā)問的聲音。</br>　　“嗯。”</br>　　回答，“你說過，一條本是你的一位朋友擁有的，后來交給了你。”</br>　　“現(xiàn)在交給你了。”背后的聲音，漸漸遠去，“你會好好照顧它的，對吧？不會像我那樣對待它。我得走了，我自己找一輛車回去吧。”</br>　　“先生……”</br>　　蔡小小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夏玉雪已走到了院門外。她跑過去，對著那背影問道，“我還會再見到你嗎？如果，如果我期末考試及格了，到了秋季，我可以來學塾，繼續(xù)住在村子里，繼續(xù)上琴藝課的話。我們以后還會再見面嗎？”</br>　　一定會的，一定會再見面的。</br>　　“等待吧，小蔡。”</br>　　那背影不再停步，就這樣消失在來往的人群中。</br>　　蔡小小悵然若失，眼淚終于落下，劃過面頰，她又很快抹去。她轉(zhuǎn)身，走到馬駒的身邊，終究還是忍不住靠在馬的背上，頭埋在雙臂之間，默默地哭泣著。馬兒也一直都乖巧地站立在那里，未曾移動過，安靜地陪伴著她。</br>　　這已是屬于她的馬了。</br>　　從后院門口，行過一個人，駐足看著這情景，蔡小小并未注意，馬雖然注意到，但也無法開口，無法做出任何舉動。于是那人便在院門口站立了一會。然后，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再次離開，沿夏玉雪方才行往的方向而去。</br>　　那個人是吳九。</br>　　夏玉雪</br>　　殺手</br>　　琴師</br>　　白衣人</br>　　平時偽裝，身著花衣，假名夏九兒</br>　　曾在竇王嶺大戰(zhàn)山東河北群俠</br>　　曾到訪過本地，在夜間潛入閣子院未果</br>　　曾于新安縣殺死一名梅姓過客，通緝令發(fā)布又火速撤回</br>　　曾于天津……偽裝被揭穿，擊殺捕快若干</br>　　亦曾到訪京城，不知何故</br>　　然后，再次返回這里，以假名隱匿蹤跡，化身為一名琴藝先生</br>　　直到，上個月，再次出擊</br>　　如今</br>　　如今，有了推理，有了物證，有了行蹤認證，甚至也有了那張被撤回的通緝令作為證據(jù)，一切吻合，一切都是事實</br>　　只是缺少人證</br>　　人證……</br>　　是否該去那樣做？</br>　　是否，該去找她……</br>　　決定，決定</br>　　犯罪者應當被緝拿歸案，正義應當?shù)玫缴鞆垼墒牵欠裨撘虼俗屗雒妫孔屗苓B帶調(diào)查，讓她再次受到傷害，讓她做出犧牲？</br>　　若去詢問，必定可得支持答復</br>　　可是否該去詢問？</br>　　是否該去要求她做出犧牲？是否該犧牲她？</br>　　決定，決定</br>　　白衣，斗笠，面紗，七弦琴，犯罪者</br>　　決定</br>　　人證</br>　　決定</br>　　犧牲</br>　　……</br>　　吳九思考著，矛盾著，一遍又一遍地預想，假設(shè)，試圖構(gòu)建一個最為合理，最為穩(wěn)妥的方案，他一遍又一遍地思考著</br>　　然后，他做出了決定。</br>　　曲秋茗。</br>　　秋茗。</br>　　我該給她留張字條才是。</br>　　巴托里·阿提拉一邊用鐵絲撬鎖，一邊心想。圍墻大門的鎖很容易撬開，但是內(nèi)里宅屋的門鎖卻是未曾見過的樣式，簡單的兩根鐵絲，似乎并不能勝任。</br>　　他本以為今天很快就可以回去的，本以為下午來訪，順利地得知自己想要了解的事情之后便可離開。然而過了約兩個小時——一個時辰，面前的依舊只有緊閉的門扉，此時夕陽西沉，若繼續(xù)停留，秋茗大概已經(jīng)醒來，大概已經(jīng)開始著急了。他不愿再讓秋茗擔憂，因而也不愿再繼續(xù)等候，于是便決定冒險私自闖入宅府。</br>　　外觀上來看，這只是一棟普通的建筑，山間的一處住宅，或許豪華了一些，然而依舊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這里曾經(jīng)是太行山匪首的私人住所，如今卻已被占據(jù)。他回想起曾經(jīng)第一次來到此處時，匆匆一瞥見過毒蛇在此。他很好奇，葉青竹那樣的惡人，怎會同意將宅邸交給他人經(jīng)營成一座無人問津的酒館。</br>　　鐵絲依舊徒勞地在鎖孔中旋轉(zhuǎn)著，扭動著，不時能夠聽見鎖扣撥動的聲響，指尖能夠感受到彈簧的壓力，然而鎖依舊沒有打開，門也依舊緊閉。</br>　　阿提拉感到汗珠從額頭滲出，他有些焦躁，卻依舊耐心地擺弄著鎖具。臂鎧的指套解開，他感到左臂的傷口處一陣陣酸痛。他想直接破門而入，又擔心那樣會留下痕跡，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他不想在此惹麻煩，不想招惹那個女人。至少現(xiàn)在不行。</br>　　他繼續(xù)，牙齒咬著嘴唇，忍耐著，仔細地撥弄鐵絲。</br>　　心里甚至開始暗自祈禱。</br>　　“神啊，助我一臂之力，將這枷鎖去除……”</br>　　大概不會有什么用。</br>　　“咔噠——”</br>　　門開了。</br>　　嗯，好吧。</br>　　阿提拉推開門，走入室內(nèi)。</br>　　空空蕩蕩，一如他昨夜前來時的模樣，然而少了燈光的點綴，顯得更加蒼涼破敗。夕陽的光輝透過窗戶紙照射，室內(nèi)的灰塵飄蕩。</br>　　他行走在其間，腳踏著青石地磚。審視著。</br>　　墻邊儲存酒的長長的柜臺，臺面落滿積灰。架子上的酒瓶同樣如此。</br>　　空空的桌子，空空的椅子，空空的舞臺。一切都顯得那么陳舊，伸手，拂起厚厚的積灰，似乎這里已荒廢了很久，已很久沒有人來過了。</br>　　然而那是不可能的，昨夜，他曾經(jīng)來過。</br>　　站在這宅子內(nèi)，阿提拉感覺，昨夜似乎已經(jīng)是久遠的過去了。</br>　　然而，有證據(jù)。在其中一張桌子上，還擺放著玻璃制的酒杯，那是他曾經(jīng)坐著的位置。</br>　　酒杯空空的。他拿起一個檢查，在杯底還殘存著一層余酒，然而也已經(jīng)干涸，凝固為一層淺褐色的污漬。據(jù)判斷，已有十來日未曾清潔過了。</br>　　然而他昨夜還曾飲過杯中的酒。</br>　　阿提拉感覺，這屋內(nèi)的時間流逝，似乎不同于外界。</br>　　室內(nèi)沒有什么值得再繼續(xù)看的了。他繼續(xù)向內(nèi)里走去，實際上也沒什么內(nèi)里，整個一層的內(nèi)壁都打穿了，構(gòu)造了偌大的一間廳堂。只在最里面的走廊邊有幾間小隔間，他打開門，發(fā)現(xiàn)門的內(nèi)側(cè)按了插銷，里面也沒什么可看的東西。走廊盡頭是一個蓄水池，水池也落滿了灰，水池前有一面鏡子，他站在鏡子前，看到鏡子里一張略帶憔悴的容貌。</br>　　他再次退回大廳，發(fā)現(xiàn)角落里的樓梯通向二樓，于是便上樓去。</br>　　樓上似乎是擺放雜物的地方，堆得亂七八糟，桌椅，假造的花草樹叢和動物模型，以及不知是何的裝飾，似乎是節(jié)日才會布置起來的東西。若說有何異常的話，就是那些裝飾預示的節(jié)日，一部分是明國當?shù)毓?jié)日，另一部分卻是他所熟悉的。</br>　　一棵矮小的冬青樹掛著彩帶，那是日耳曼人慶祝圣誕節(jié)的物品。南瓜上雕刻了鬼臉，那是不列顛島國的凱爾特異教徒在萬圣節(jié)前夜所做的崇拜，只不過他們用的是蕪菁。雖然南瓜也不是本地產(chǎn)物，但他相信屋主自有途徑獲得這種新大陸的舶來品，就像獲得那些玻璃杯，那面鏡子，那些煙草，還有那些酒一樣。</br>　　各色的面具是意大利狂歡節(jié)傳統(tǒng)，粉色的愛心是圣瓦倫丁節(jié)的標志。至于那一只巨大的烤雞模型預示何種節(jié)日，他沒有任何頭緒。</br>　　見到這些物品令他感到奇怪，但是，從這些物品中，也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阿提拉決定轉(zhuǎn)身下樓。</br>　　“啪啪——”</br>　　一個黑影從他身邊一閃而過，引起他的警覺，令他停下腳步。仔細一看，原來不過是另一個裝飾而已，落在他的腳邊。阿提拉拾起來，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一只細線拴著的蝙蝠造型玩偶，一對翅膀是可以活動的，不住撲閃著。蝙蝠的臉上被畫上了一張人臉表情，咧著紅色的嘴大笑著，兩顆雪白的尖牙尤為顯眼。他覺得這玩偶有些恐怖。</br>　　從何而來？</br>　　他抬頭，望向樓頂，發(fā)現(xiàn)原來是懸吊在梁上，隨隨便便糾纏在一起的眾多蝙蝠玩偶中的一個而已。他更加仔細地檢查梁間，卻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人的蹤跡。</br>　　阿提拉再次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這只蝙蝠，越看越覺得那陰森的笑容，那血盆大口，還有那一對尖牙令他感到不適。他將玩偶丟在一邊，不再理會，轉(zhuǎn)身下樓。</br>　　閣樓上也沒有任何人。</br>　　這里一個人也沒有。阿提拉回到大廳，環(huán)顧四周，心里想著。此時，屋外夕陽已漸漸落下，天邊已出現(xiàn)晚霞，她的影子在這室內(nèi)越拖越長。或許該離開了。</br>　　不，他還遺漏了某個地方。</br>　　巴托里·阿提拉心想。</br>　　遺漏了什么。</br>　　這里是酒館，酒館應該有什么設(shè)施？</br>　　儲存酒的地方。吧臺不過是用于展示的，這里一定還有專門用于儲酒的房間。</br>　　在哪里？</br>　　他環(huán)顧四周，不可能在屋外，他在屋外沒看見其他建筑，那房間入口就在室內(nèi)。</br>　　在哪里？</br>　　他想了想，走到吧臺后面，發(fā)現(xiàn)一處地磚不同別處，是木板，帶著拉環(huán)。</br>　　地窖，地窖里是儲酒室。</br>　　他伸手拽住拉環(huán)，沒用什么勁便將木板掀起，眼前是一道通向黑暗的長長的階梯，空氣中頓時彌漫起刺鼻的酒精味。</br>　　熟悉的酒精味。</br>　　巴托里·阿提拉想了想，并未立刻走下去，在臺子上拿起一盞未燒盡的蠟燭，用火折子點著后，升入其中晃了晃，火沒有熄滅，只是變得稍稍明亮了些，酒精還未濃到令人窒息的程度，也未濃到遇火即燃的程度，他這才放心沿著階梯，走下地窖，走入一片黑暗。他的一只手擎著燭臺，另一只手則放在腰間的劍柄上。</br>　　一步，一步，走下去。</br>　　地窖很寬敞，很潮濕，空氣中濃濃的酒精味。借著燭火，他看到面前堆放著成排的，大大小小的木桶，許許多多，整齊地堆疊在一起。明國的酒館，多數(shù)使用陶罐封存，沒有用橡木桶儲酒陳釀的，只有西方會那樣做，當然，阿提拉對此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br>　　角落里有一個架子，上面擺放了一箱酸橙，一箱檸檬，一罐鹽，幾罐糖漿，還有各種各樣的香料……這些物品雖說是明國土產(chǎn)，但尋常也難以見到，不知為何會在此堆積。架子上另有幾瓶密封起來的容器，貼上的標識，同樣也是酸橙，檸檬之類的。他猜測，這些是自釀的果酒。</br>　　較近的一些木桶上，標注了啤酒的字樣，數(shù)量很多，桶邊還裝置了龍頭用以取酒。他擰開其中一個龍頭，伸手接了一點嘗一嘗，正是昨夜所飲的滋味。</br>　　繼續(xù)向里走去，木桶的標識更換，增加了很多種類，然而相應的，每一種的酒桶數(shù)量也減少了。白蘭地，那是他熟悉的，法蘭西的特產(chǎn)。明國也有種植葡萄，所以釀造白蘭地也并非不可能，但這山間不可能會有，或許這些酒是從其他地方搬運而來的吧。</br>　　標注了白蘭地的木桶有十數(shù)個，然而多數(shù)都已空了，唯有一桶還是滿的。</br>　　她昨夜剛喝了半瓶。阿提拉心想。</br>　　同樣也有十數(shù)個木桶，上面標注的是伏特加，那是俄語中“水”的意思，阿提拉推斷，這其中所存放的是俄羅斯所產(chǎn)的糧酒。大麥等谷物在明國亦有存在，這酒或許和白蘭地一樣，也是本地釀造的，更兼此地毗鄰村莊，田地中多有種植大麥，小麥，可釀啤酒，自然也可釀造俄國糧酒。</br>　　……他好像聯(lián)想到了什么，但是那念頭只存在了一瞬間便消散了。</br>　　標注伏特加的木桶上也安裝了龍頭，阿提拉同樣也接了些，然而嘗了一點便立刻吐掉。他該想到的，酒尚未經(jīng)過兌水稀釋，濃度很高，即便只是短暫接觸，他也開始感覺舌尖發(fā)麻，繼而傳來尖銳的疼痛。</br>　　他伸直另一只手臂，讓燭臺離酒桶遠遠的。</br>　　繼續(xù)向里走，他開始讀不懂那些標識了。標注朗姆酒的酒桶同樣也有十數(shù)個，但是威士忌的酒桶并不是很多，金酒，龍舌蘭則更加少。</br>　　地窖雖然很大，但不久，也走到了盡頭。阿提拉見過了所有這些物品，這些酒，但是他心中的疑惑非但沒有減輕，反而更加如同陰云遮蔽思緒。</br>　　他依舊沒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這里只有酒。</br>　　阿提拉轉(zhuǎn)身，來路盡頭，從入口傳來的光線漸漸變得黯淡，天快黑了，他不想停留在這陰森的地窖之中，不想獨自一人，繼續(xù)忍受酒精的熏染。</br>　　他沿原路返回，踏上階梯離開地窖，也離開了酒精氣味的包圍，廳堂的室內(nèi)與之對比顯得格外清新，令他的頭腦也清醒了很多。</br>　　但舌尖上的刺痛，依舊存在。</br>　　天色已漸漸黯淡，他在地窖的那段時間里，夕陽已經(jīng)完全沉下，晚霞映得室內(nèi)一片慘淡的紅色。阿提拉向著門口走去，不想再在這空無一人，謎團重重的宅屋內(nèi)停留更多時間。</br>　　吹滅蠟燭，走出去，關(guān)上門，拿起掛鎖，照原樣鎖好，不留痕跡。</br>　　“你來早了吧？”</br>　　背后，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自然很熟悉，昨夜才剛剛聽過的。</br>　　阿提拉轉(zhuǎn)身，面對來者，卻并不是他所想的那人。</br>　　“來早啦。”</br>　　果冥玲站在圍墻的大門入口，穿著一件遮蔽上身，繡著異域花紋的斗篷，悠悠地說道，卻不曾正眼看他，只是沿著墻壁慢慢走到角落，也不管院子里的地臟不臟，就隨便地坐下，“酒館晚上才營業(yè)呢，白天是沒有人的。”</br>　　現(xiàn)在天還未完全黑去，并不能算白天，但也不算是夜晚。</br>　　黃昏。</br>　　周邊的樹林中，飛出幾只蝙蝠，黑色的身影盤旋在血紅色的晚霞中。</br>　　阿提拉向著她走去。</br>　　“你也來得比其他人早啊，黃蜂。”</br>　　“嗯哼，趁著她還沒來，先在這休息一下，充會電。”</br>　　果冥玲背靠著墻，對自己這位不速之客毫無戒備，那空洞的雙眼積淤著陰霾，渙散無神，從斗篷下不知哪一處口袋里摸出一個不知包裹著什么的卷起的紙卷，“等她來了，我就不能待在這了，她不允許……有火嗎？”</br>　　“給。”</br>　　他遞給她火折子。她接過，動作嫻熟地點起紙卷，深深地吸了一口，呼吸，難聞的氣味伴隨著煙霧在四周彌漫開來。阿提拉覺得自己有些疏于防備，面前的人是黃蜂，這煙可以是有毒的，“嗯，打火機還你。”</br>　　“你留著吧。”</br>　　“謝啦，嘿，我……抱歉哈，我們認識的，對吧？”</br>　　“你昨天晚上才見過我。”</br>　　阿提拉有些厭惡她，后退幾步。</br>　　“是嗎，我不記得了，感覺像十天半月前的事了……呃。”果冥玲卻沒注意到他的舉動，又從斗篷下取出另一支紙卷，“你要嗎？”</br>　　“不。”</br>　　“對，對。我不該給你這個。”收回，她望著一邊，口中繼續(xù)說著話，冒著煙，注意力并不在他身上，“這是有毒的，是不好的。你沒試過，我不能讓你嘗試。”</br>　　“如果不好，你為什么還要做？”</br>　　阿提拉問。</br>　　“唔……戒不掉。”果冥玲笑了笑，笑容卻很無力，“我們都有癮，都戒不掉。明知道不好也戒不掉，因為太有吸引力了。煙，酒，毒，賭博，暴力，血腥，恐懼……愛情，都在吸引我們，都是戒不掉的。”</br>　　又在說聽不懂的話了。阿提拉心里想著，感到煩躁，想要遠離面前的人，但最終還是停留在原地，總不能一無所獲。</br>　　“黃蜂，我有些問題想問你。”</br>　　他問，“關(guān)于琴師夏玉雪，你知道些什么？”</br>　　“她會彈琴。”</br>　　“……”暗自握緊拳頭，“還有別的嗎？”</br>　　“嗯，讓我想想……”她伸手揉揉額角，又吸一口煙，“沒了。我和她不是很熟，我只參加過那一次在京城針對她的行動而已，并且連她的面都沒見到過。你去問夏蘭吧，她們互相認識，雖然關(guān)系不太好。”</br>　　“蛛網(wǎng)已經(jīng)死了。”</br>　　在煩躁的情緒下，這句話脫口而出，而后，阿提拉才意識到不該對面前人說這樣的事情，“……抱歉。”</br>　　“……”</br>　　果冥玲看著她，依舊是茫然的表情，“我確實無法提供更多信息了。”</br>　　“那么，關(guān)于那個女人呢？”他又問。</br>　　“哪個女人？”她警惕地盯了他一眼，“我可不認識什么來路不明的女人，我是夏蘭的女朋友。我是屬于夏蘭一個人的，我忠于愛情。”</br>　　“……那個黑衣女人。”</br>　　這實在是完全沒有來由的警惕，在這里和這種神志不清的白癡閑扯實在是浪費時間。阿提拉深吸一口氣，平復內(nèi)心，克制想對著那張欠揍的臉上糊一拳的沖動，他并不想那樣做，他剛才已經(jīng)說錯了話，“那個姓蘇的女人，夏玉雪的上級。現(xiàn)在和你們這些人一起待在這家酒館里的那個女人，我們昨夜才見過面的。就是那個不允許你在這里……不管在做什么事情的那個女人。”</br>　　“哦，你說的是她。”</br>　　果冥玲好像終于清醒了幾分，“對，我想起來了，我的確見過你，你當時打了我。”</br>　　“……對不起，我昨天有些……煩躁。”</br>　　“沒事。”</br>　　她指間的煙卷即將燃燒殆盡，她將它丟在腳邊，踩滅，神智似乎清醒了一些，“那么，她，你想知道關(guān)于她的事情？”</br>　　“是的。”</br>　　“好吧，嗯。什么方面的事情？”</br>　　“所有你知道的。”</br>　　阿提拉終于從這迷霧中看到一絲曙光，他彎下腰，靠近果冥玲，準備仔細地聽對方敘述，“從你最開始見到她說起吧。你說過那次京城的行動，那是兩年前的事情了，行動之后，你們這些人就都失蹤了。從那開始說起。”</br>　　“好吧。嗯……當時我沒去。夏蘭讓我不要去的，她說那里太危險，所以那天晚上我自己在客棧睡著了，夏蘭保證會回來的。但是自從第二天醒來之后，我就一直在客棧里等她，也沒等到她回來。后來，組織里來了人傳話，說那些去的人都失蹤了，都死了，我并不相信，我依舊在等待夏蘭回來，就這樣，等了很久很久，我始終相信夏蘭會回來的……”</br>　　長長的敘述，然而卻和他需要知道的事情毫無聯(lián)系。即便如此，不知為何，阿提拉卻并沒有再像先前那樣打斷她的話，反而認真地聽著，聽果冥玲喋喋不休地講述失去愛人的故事。或許是等待著那些真正有用的信息，又或許，是某種感同身受的共鳴。</br>　　總之，他耐心地聽著。</br>　　“然后有一天，她來了……”</br>　　巴托里·阿提拉彎下腰，蹲在她的面前，認真地傾聽她的敘述。天邊的晚霞，漸漸黯淡，血紅色也漸漸褪去，越來越多的蝙蝠出沒，在空中盤旋著。</br>　　沒有人注意到，在夜色的掩護下，遠處的高樹林中，一個人攀附在枝丫間，雙手擎著一柄長長的武器，對準了那墻角交談的兩個人。她的一只手，手指不住地，有節(jié)奏地擊打著武器的金屬外殼，發(fā)出一下下輕微的響聲。</br>　　--.-..-./.--...-/..-</br>　　（嗯哼，在聊我呢？完畢）</br>　　..-.-.-..--.-/..--..</br>　　（沒關(guān)系啦，我不介意。完畢）</br>　　----.-</br>　　（還有什么需要匯報的？完畢）</br>　　.--.-....--./-...-...---./.---.-.</br>　　（啊？確定？完畢）</br>　　...-</br>　　（唉，我都告訴過她不行了，怎么又不聽，害我呢。是什么，可樂？完畢）</br>　　-./....-..--------</br>　　（行吧……不對，也不行。完畢）</br>　　-....-.-/..-..-.--/..-.-..../..--..</br>　　（當然不一樣啦，我的是煙草，她的可不是……完畢）</br>　　....---/..---/--.</br>　　（不，兩者有區(qū)別——你別管了，我們使用這種交流方式可不是為了閑聊的，有事說事。完畢）</br>　　...---/..-.-.-..--.-/..--..</br>　　（還是先觀察一會吧。完畢）</br>　　.-.../..-/.--.......</br>　　（好，十一點下班，進來喝杯酒，在那之前繼續(xù)監(jiān)視，有情況隨時匯報。完畢，通話結(jié)束）</br>　　他并不相信自己聽到的。</br>　　“這樣的事情真的會有發(fā)生嗎？”他問。</br>　　“你不相信嗎？”</br>　　果冥玲回答，望著他，“覺得這太過奇幻，太過不可思議，太過超現(xiàn)實？無法理解，無法接受，無法相信？”</br>　　“這……”這對話似曾相識，“我不能理解。”</br>　　“可你以前也沒聽說過快速移動，傷口迅速愈合，讀心，化身縹緲無物這些事，對不對？以前也不曾見過，憑借鮮血的輸送，便可傳遞異能，便可令他人，甚至動物具備同樣的能力，可以治愈重傷和殘疾，對不對？如今還不是都見識到了？”</br>　　她說著，又伸手在斗篷下翻找起來，“這個世界上本來就存在很多很多，更多更多我們親眼所見，又無法理解的事情。和它們比起來，你曾見過的那些奇跡，都只不過是平常事情而已。比如，你見過藍色小人轉(zhuǎn)圈圈跳舞嗎？”</br>　　“……什么？”</br>　　“我就見過。”果冥玲找到了一個油紙包，“說了那么多，感覺都有一些餓了，我得吃些蘑菇。你要嗎？”</br>　　她又恢復到原先那種瘋瘋癲癲的狀態(tài)。</br>　　“不。你說過，你不該給我這些的。”</br>　　“對哦……總是忘記。”</br>　　阿提拉望著她，心里感覺不是滋味。厭惡自然是有的，這頹廢的模樣，沉溺于迷亂中墮落的人，胡言亂語只是在浪費自己的時間，現(xiàn)在黃昏將近，他仍然無法回去。</br>　　然而在厭惡之外，也有一種感同身受的共情。面前的人，是一個失去過摯愛，因而沉淪的不幸者。他不得不為此而產(chǎn)生同情與憐憫之心。因而，也就一直忍耐著，一直耐心地聽她時而清晰，時而混亂的講述。</br>　　因為他能夠感受，能夠共情。</br>　　然而，終究這耐心也是有限的。終究，他也該離開了。秋茗一定已經(jīng)醒了，一定在著急地等待自己回去，他不想在此處再耽擱更多時間。</br>　　荒廢的一天。</br>　　他站起身，低頭俯視坐在面前的果冥玲，后者自顧自地嚼著蘑菇干。</br>　　“我得走了。”</br>　　“走了？”</br>　　她抬頭看他，神色渙散，目光空洞，“嗯……好吧，我還以為您今天是來找她的。”</br>　　“不了，已經(jīng)很晚了，下次吧。”</br>　　“嗯，下次見。”</br>　　“那個……”</br>　　他轉(zhuǎn)身，又想到了什么，又回過頭對著她說，“我……我得再次為我昨天晚上的行為向你道歉。我當時有些不清醒。你對我說的話，讓我有些失去控制，因為——”</br>　　“沒關(guān)系。”</br>　　她打斷他的話，因口中塞滿蘑菇干口齒不清，“我們都會有失控的時候，這很正常。我曾經(jīng)也有過失控，差點把自己毒死。催吐了十多次才救回來。那次就是在吃蘑菇的時候，另外還有一次，我采了些虞美人打算煉藥，結(jié)果煙氣太重……”</br>　　原本打算吐露的心聲，再次被壓抑住。</br>　　他第二次轉(zhuǎn)身離開。他真的不想再聽下去了。</br>　　“哦，她來了！”</br>　　再次回頭。</br>　　所見的，依舊只有蜷縮在墻角的人。油紙包掉落在地上，干癟的蘑菇灑落一地。果冥玲雙手抱著頭，不明所以地叫喊著。</br>　　“你聽見了嗎，聽見她說話的聲音了嗎？”</br>　　她對阿提拉說，眼神已經(jīng)病態(tài)到了極致，“就像我剛才對你講述的那樣，這令人討厭的副作用，這令人討厭的聲音。她在對我們說話，我們可以聽見她，和她交流。因為我們的血管中流淌著她的血，我們的存在就是她的映射。你聽見她說話了嗎？她在強迫我，在試圖控制我，她讓我不要再吃那些蘑菇，也不要再講那些劑量失控的話了。你能聽見嗎？”</br>　　阿提拉不能。周遭除了她的叫嚷外，并無其他聲音，偶爾幾只蝙蝠鳴叫而已。他真的很憐憫這個可憐的女子，因為傷痛，已瘋癲至如此地步。當然，他對這一切都無能為力，這本就不是他該關(guān)心的事情。所以他繼續(xù)邁步走開，一只腳已經(jīng)邁過門檻。</br>　　“啊啊啊，我不要被你控制！”</br>　　果冥玲依舊在他的身后自言自語，“我不要戒除，我不管那些東西對我有害或不有害，也不管那些東西對你合法或不合法。我需要它們，生理上需要，心理上更加需要。我需要它們來讓我麻醉，需要它們讓我昏沉，讓我遠離現(xiàn)實，我不要聽你的，不要戒除！我更加不要面對現(xiàn)實，面對沒有夏蘭的現(xiàn)實，面對永遠失去愛人的現(xiàn)實！我不想再清醒了，再難受再痛苦了，你為什么連這一點慰藉都不允許我擁有！我愿意犧牲一切，只希望能再見到永遠失去的愛人。”</br>　　第三次駐足。</br>　　“一切……身體，健康，理智，心靈，一切，我只希望能再見到夏蘭……”</br>　　背后，聲音越來越微弱，“……我愿意犧牲。”</br>　　斗篷下的一陣摸索。</br>　　“黃蜂……果冥玲，我可以理解你的感受。”</br>　　阿提拉并未轉(zhuǎn)身，站在那里，一只腳在門外，一只腳在門內(nèi)。他對著外界逐漸黯淡的群山，飛舞的蝙蝠自語，也對著身后的人說道，“今天見到你，說實話，我很失望。因為從你這里聽到的。只有一些關(guān)于血，關(guān)于藥品，關(guān)于控制，關(guān)于腦海中聲音的胡言亂語。我無法確信，你的譫妄狀態(tài)是受那女人的影響，還是你對自己的摧殘，亦或兩者皆有。我并不能夠從你這里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然而，得到了一些別的。你讓我想起了自己的經(jīng)歷，讓我想起了我的過去。”</br>　　“……”沉默。</br>　　“昨夜，我憤怒地攻擊你，因為你對我的猜測是完全正確的。我的確失去了我的愛人。”他繼續(xù)說著，說給自己聽，他需要說出來，“你大概已經(jīng)從女人那聽到了這個故事。但我當時只說了一半。后一半故事，我愿意現(xiàn)在對你說完。”</br>　　“……她從沒對我說過，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呢。”口齒含糊地答復，“我現(xiàn)在需要注射一下。”</br>　　“不知道，好吧。”</br>　　他輕輕地笑著，似乎沒聽見對方的后半句，“那就當我在胡言亂語吧。我聽了你那么多廢話，你也該聽我說幾句，那才叫公平。”</br>　　“……”</br>　　又是一陣沉默。</br>　　山間風聲呼嘯，吹起他的長發(fā)，夜色將至。</br>　　“自從城堡一別后，我，和我的愛人，我們各自回歸各自的生活，然而依舊還保有聯(lián)系。當時，在我們那個國家，對異端的審判愈演愈烈，而她始終不肯放棄她的那些書籍。所以，某一天，我記得那是在我最后一次結(jié)婚之前，我和她見了最后一面。”</br>　　“那一次見面，我擅自做主，終于將那些書燒掉了。因為我已不再有能力陪在她的身邊，所以最后，只得用這樣的方式，進行保護。我當時認為自己那樣做是正確的，即便迫不得已，即便是暴行，但至少，目的是正確的。我甚至奢望，以后有朝一日，她會再原諒我。”</br>　　“然而，那天從未到來過。。”</br>　　他撥開幾綹被風吹得遮擋住視線的發(fā)絲，繼續(xù)說，“我遠嫁外地，信息閉塞，很久都不再聽到她的消息了。直到大約是兩年后，距今二十一年前吧，1540年。”</br>　　“我讀到了一則來自故鄉(xiāng)，發(fā)往各省的公告。”</br>　　巴托里·阿提拉定一定神，閉上眼睛，再睜開，似是堅定決心般的，終于繼續(xù)說下去，“公告上說，在當?shù)兀门兴曰鹦烫帥Q了兩名違背教義，保持不正當關(guān)系的女性。其中一位是茨岡女子……我并不曾記得她的名字，我甚至懷疑當時的公告是否有心去提及一個異族人的名字。另一位，則是本地修道院的修女……是她，瑪樊麗。”</br>　　火。</br>　　他仿佛又聞到刺鼻的煙火氣息。</br>　　一聲嘆息。</br>　　“所以就這樣，結(jié)束了。”</br>　　他的聲音低沉，無奈之中，又蘊含著失意，落寞，“再無機會相見，無機會得到那本就縹緲的原諒。我和她的那些過往，最終甚至留不下些許痕跡，我甚至不是那個和她一同受審，一同赴死的人。她的死亡，與我甚至沒有一點關(guān)系……我甚至在嫉妒那位不知名的茨岡女子，這是非常不好的想法，但我卻控制不住。這整件事中，唯一的些許安慰，或許就是，她們在被燒化前已受過絞刑，不必再忍受更多痛苦吧。”</br>　　燃燒的痛苦。</br>　　火。</br>　　“我記得當時自己的狀態(tài)。那很長的一段時間，沉浸在酒精之中，試圖麻醉，試圖逃避，或許就像你現(xiàn)在這樣，拒絕接受現(xiàn)實，寧愿在麻醉之中幻想美好。不知該去向何處，只覺得這世間沒有她的存在，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人生也不再重要。故土留給我的只有傷念，我最終選擇了離開祖國。四處流浪，像個已死卻又不得安息的猶太人那樣，行走世間。”</br>　　“我向東，一路走去。”</br>　　回顧，一路來的經(jīng)歷，“向東，□□統(tǒng)治的土耳其帝國幅員遼闊。南下，十字軍始終未能收回的圣城已建起了林林總總的寺廟神堂，亞伯拉罕的神在這里被一分為三，各占處所，不再是獨一無二的存在。繼續(xù)向東則是神恩未澤，偶像崇拜之地。我在繁華的波斯，見識祆教徒對火禮拜，在莫臥兒統(tǒng)治下的印度，同佛教徒一起苦修……最終，來到這個國家。”</br>　　“二十年過去了，我時刻銘記自己的教義，始終這世上有且唯有一位神明，神恩澤被萬物，始終與我同在。但我還是覺得，神離我越來越遠，我也離神越來越遠。我們之間的連接，唯有如今佩于身前的十字架了。我和她的連接，同樣也只有這十字架了。”</br>　　“可是我想，我始終也不曾忘記過她。”</br>　　阿提拉從身前取出十字架，握住，輕輕地放到唇邊，“我始終也不曾擺脫過她的陰影。記憶深埋于心，卻從未消散，過去也從未過去。你知道，我在這里認識了木野狐，還有影渠，潑墨……可是我始終不曾擺脫過去，不曾忘卻瑪樊麗。如今回想，我是不是，只是在延續(xù)那最初的一段，已不可能的戀愛呢？我所愛的，是不是只是一道過去的陰影，一個永遠失去的愛人？”</br>　　“會否，直到如今也還是這般……”</br>　　他想起，在那林中木屋，還有人等候自己回去，“我是不是一直在欺騙自己呢？是不是和你一樣，為一個虛幻的身影，在犧牲我現(xiàn)實的一切呢？”</br>　　“……”</br>　　問題，卻沒有回答。</br>　　“果冥玲，聽了那么多，你不打算回答我一些什么嗎？”</br>　　他最后一次轉(zhuǎn)身，邁過門檻的腳再次收回，望向蹲伏墻角的人，希圖從一個同樣，甚至更加無助的人那里得到答案，“我是否，在犧牲一段現(xiàn)實的愛，去追求不現(xiàn)實的愛？是否，在犧牲——”</br>　　停頓。</br>　　沉默。</br>　　果冥玲沒有回答她，依舊靠著墻壁，坐在墻角下。她的面前有一盞蠟燭，垂著長長的燭淚，一把底面被熏得漆黑的瓷勺掉落在膝邊，融化的液體滲入土壤，青煙縷縷仍未完全消散，散發(fā)難聞的氣味。</br>　　果冥玲的一只手臂伸出斗篷外，袖子高高捋起，上臂緊緊地綁縛一根綴滿串珠的絲線。她的胳膊上，那一道道如同蛛網(wǎng)的血脈紋路間，在一處蛛網(wǎng)的中央位置，刺入了一根帶尖刺的玻璃管。</br>　　果冥玲的雙目無神，歪著腦袋，頭發(fā)披散著，額前的兩綹發(fā)絲隨風飄拂，毫無生機。</br>　　額前，一處幾寸直徑的規(guī)則圓孔，從孔中流淌鮮血。腦后則是一個巨大的破洞，連帶著墻壁上濺滿鮮血，還有粉色的物質(zhì)。墻上的血跡呈放射狀四散，中心則有數(shù)道裂紋，也呈放射狀四散，如同一張蛛網(wǎng)。</br>　　（你知道，我猜她可能是太過上頭以至于腦袋爆炸了）</br>　　這種瞎扯的念頭在阿提拉的腦中一閃而過便立刻被他丟棄。他抬起身，望向果冥玲對面，庭院外，遠處高聳的樹林。</br>　　最后一抹晚霞已經(jīng)消散了，黑色夜空下，繁星初現(xiàn)。他在那被風吹拂，不住搖曳的樹影中，看見一道微弱的閃光。</br>　　并沒有任何聲音。</br>　　巴托里·阿提拉感覺一陣風掠過身邊。然后，從身體一側(cè)驟起短暫又劇烈的疼痛。</br>　　他的身體向后倒去，在空中旋轉(zhuǎn)了半圈，俯面倒下，倒在果冥玲的尸體邊。</br>　　他在想……在想……</br>　　什么也想不到。</br>　　一片空白，然后，一片黑暗。</br>　　..---/-..---.---.</br>　　（啊？你干嘛把他也打了？完畢。）</br>　　../.....-/....--</br>　　（這屬于公報私仇了哈。完畢。）</br>　　.---...-.-.</br>　　（行吧……完畢。）</br>　　../.-...-../-.-.....-.-/.--./-......--.---.../-....--</br>　　（.---...-.-.動作快點，馬上要營業(yè)了，一團糟可不行。完畢，通話結(jié)束。）</br>　　李莉娜再一次通過瞄準鏡確認，躺在地上的兩具尸體一動不動。于是她將武器掛到背上，跳下樹，取出腰間佩戴的槍，向著庭院，迅速又安靜地移動，不發(fā)出一點聲音。風迎面吹來，長長的劉海遮住一只眼睛，另一只是空洞的血窟。</br>　　她很快就到達大門口，邁步越過門檻，謹慎又小心地舉起手中的槍，瞄準倒伏在墻角的兩具尸體。</br>　　果冥玲依舊背靠著墻，低著頭。腦后帶著巨大的傷口，鮮血和腦漿濺在墻壁上，涂抹成詭異的圖畫。</br>　　巴托里·阿提拉則伏在地面，黑色的長發(fā)散亂著遮掩面孔，黑色斗篷則覆蓋住軀體。斗篷上穿破了一個孔，在身下，一灘血液漸漸向四周擴散。</br>　　.-.-../-.-..-...-.</br>　　李莉娜依舊握著槍，槍口指向前方，她慢慢接近那倒伏在地的尸體。蹲下，伸出一只手，翻動，檢查。</br>　　尸體被翻過來，她迎面看到一雙圓睜的眼睛，帶著淡淡黃色的雙眸，盯著她。</br>　　審視。</br>　　眼珠轉(zhuǎn)動了一下。</br>　　-.....-----..-.</br>　　她立刻扣動扳機，然而終究還是慢了一步。從那黑色斗篷下伸出一只手，迅速又有力地握住她的手臂，使得槍口偏轉(zhuǎn)，并未擊中頭部。</br>　　地面上，跳躍起一簇火花。</br>　　那只手再次猛地一扭，將她握槍的手臂狠狠砸向地面。槍械脫手前，她只來得及再扣一下扳機，一顆子彈自下而上飛出去，打入對面敵人的體內(nèi)。</br>　　這近距離的一槍本該至少擊倒對方。但是，對面的人，動作僅僅停滯片刻，隨即，從斗篷下伸出另一只手臂，揮拳擊打在她的臉上。</br>　　李莉娜感覺到金屬的堅硬，感覺到結(jié)識的疼痛，聽見骨骼碎裂的聲音。她摔倒在地，然后，那個身影沉重地壓到她的身體上。</br>　　她仰面抬頭，看見夜空之下，巴托里·阿提拉滿臉血污，口中流淌著鮮血，一滴滴滴在她的臉上。看見那黑色長發(fā)凌亂地堆積在腦后，額前，被血沾污，貼在面頰上，卻遮不住那一雙黃中帶著紅如同火焰般明亮的雙眸，遮不住透過那眸子折射出的燃燒靈魂。</br>　　她看見在黑色的斗篷下，黑色的衣衫，并無更多防護，襯衫上兩處破口依舊流淌著鮮血，嚴重的傷，但似乎完全不影響行動。對于正常人來說，這是足以致命的傷。</br>　　她看見，身前那搖曳的十字架閃爍銀光。</br>　　看見，那高高舉起的雙拳，包裹著金屬臂鎧。看見在一只手臂，裝甲未覆及之處，掛著一個細長透明的玻璃管，尖銳的針，直直扎入皮肉之間。管上的活塞，被推到了盡頭。</br>　　......-....</br>　　她一邊想著，一邊伸手，從的腰帶另一邊取出另一只槍。</br>　　然而鐵拳落下，重重地砸在她的手腕上。</br>　　她聽見清脆的骨骼碎裂聲。</br>　　另一只拳頭，緊接著落下，打在她的額頭上。</br>　　“咚——”</br>　　她感覺疼痛，感覺眩暈。</br>　　然后又是一拳。</br>　　“咚——”</br>　　又是一拳。</br>　　“咚——”</br>　　舉起拳頭，再落下。巴托里·阿提拉的身前，兩處洞創(chuàng)依舊汩汩流淌鮮血，已將那黑衣沾濕，銀色十字架，也沾上了血污。他卻對自己的傷勢絲毫不加理會，仿佛，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一般，依舊，一下，又一下地擊打著對手。后者再也無力反抗，唯一能做的，只有用右手食指，輕輕敲擊地面。</br>　　..-...--.-/..-</br>　　“咚——”</br>　　“咚——”</br>　　他的雙目，眼眸如火焰般明亮，瞳孔又如同深淵般空洞。耳聽著骨頭碎裂，血液飛濺的聲音，也不曾因此而有所停滯。他面無表情，既不為勝利而興奮，也不為暴行而恐懼。他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顧。只是，依舊麻木地，機械地重復擊打的動作。一下，又一下。</br>　　那早已經(jīng)空掉的玻璃管，也隨著揮拳的動作被甩了出去，落在地上，碎裂了。</br>　　“咚——”</br>　　“咚——”</br>　　“咚——”</br>　　.---..-.---..</br>　　“咚——”</br>　　“咚咚咚——”</br>　　“阿提拉？”</br>　　敲門聲響起，曲秋茗本能地朝門口望去，呼喚。然而這敲門聲不同于以往，沒有節(jié)奏，僅僅是在敲擊，一下又一下。</br>　　她警惕地站起，向著閂起的門走去，然而心中還存希望。</br>　　“是誰？”</br>　　詢問。</br>　　“……是我，吳九。”</br>　　沉默片刻后，傳來熟悉的聲音。她猶豫了一會，最終還是將門打開一道縫。</br>　　天已經(jīng)黑了，屋內(nèi)燃起了火。火光映照著來人的面龐，秋茗看見一張嚴肅的臉，在刻板的表情之下，雙眼又透著些許溫情。</br>　　“九哥？”她問，“你怎么找到這來了？”</br>　　“我……做過調(diào)查。”</br>　　吳九回答，目光有些躲閃，有些心虛，“縣城周邊的山上，獵戶歇腳的屋子只有十余所，其中大部分都住了人。剩下兩三處廢棄的，相隔不過數(shù)里。在來這之前，我跑了兩次空，看到這間屋子窗戶亮著光，便知道終于找對了方向。”</br>　　“哦，是這樣。”</br>　　她推開門，“請進吧，我來倒杯水。”</br>　　吳九走入室內(nèi)。</br>　　“請坐——呃，抱歉，這屋里沒有椅子。”</br>　　他就站在室內(nèi)，環(huán)顧四周，然而的確沒有什么可以看的東西，空蕩蕩的居室，卻一點也稱不上干凈，地板上都是灰。被褥地毯，行李，也就隨便地扔在地上。墻邊堆放木柴，燃起的火堆上方是一口鐵鍋，鍋里煮著的，他猜想還是那天贈予的蔬菜。</br>　　“你在這里的生活很苦。”</br>　　吳九直截了當?shù)卦u價，“在煮菜？晚飯就吃這個？”</br>　　“嗯……”</br>　　秋茗不好意思地承認，走到鐵鍋前，用湯勺攪勻鍋里的青菜，至少這一次做得不爛，她嘗過，至少比上次好。</br>　　“你的同伴呢？”</br>　　“啊……嗯，他不在，他出去了。”秋茗猶豫著回答，“應該是去調(diào)查些事情了吧。我不是很清楚，他沒對我清楚說過。”</br>　　“這樣……”</br>　　吳九站在原地，低著頭，眼睛閉上，再睜開，似是堅定決心般的說下去，“小茗，知道我今天來做什么的嗎？”</br>　　“唔，也不清楚。”她繼續(xù)一邊攪動菜湯，一邊轉(zhuǎn)身看著他，等待答案。</br>　　“小茗，我……我得先告訴你件事情。”他說，猶豫著，卻還是在說，“自那天看到你之后，我告誡過自己，不會再來主動找你，不會和你有任何聯(lián)系。因為我不希望你牽涉其中太多，為這件事犧牲更多了。結(jié)果今天晚上，我還是過來了，還是來有求于你了。”</br>　　“沒關(guān)系，九哥。”</br>　　秋茗苦笑一下，“我已經(jīng)牽涉其中很多了，也為此犧牲很多了。你為我，也為這件事一直在勞心勞力，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會愿意相助。”</br>　　“先別急著答應，聽我說完吧。”</br>　　吳九擺擺手，“我要拜托你的事情，你還是謹慎思考后再給我回復的好。”</br>　　“哦，那，是什么事呢？”</br>　　對方的遮掩和支吾，令她有些緊張。</br>　　“自從那天，得到你的確認，認定白衣人就是琴藝先生夏玉雪之后，我就開始從這個方向著手調(diào)查。”他開始敘述，“我搜集到了更多的資料，更多的證據(jù)。公文，行跡，陳案，如今，我已有把握，我手頭上掌握的，足夠?qū)⑺ㄗ铩Ｎ覍懥藸钤~，打算這兩天就向衙門遞狀，逮捕她歸案受審。”</br>　　“那……真的是太好了。”</br>　　曲秋茗發(fā)覺自己在難以抑制的高興，“這件事，終于能夠以正當?shù)姆绞浇Y(jié)束了。”</br>　　“是的，可是，目前還欠缺一點。”</br>　　吳九卻并不是很高興的樣子，“有物證，有狀詞，也有文書。可是，要想徹底地坐實她有罪，還需要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材料。”</br>　　“所以，你來找我嗎？”秋茗問，“是什么呢？九哥，我可以幫到你什么呢？”</br>　　“……你愿意做證人嗎？”</br>　　這句話終于問出口。</br>　　但是，卻沒有回應。</br>　　“證人？”</br>　　秋茗愣了一下。</br>　　“證人。”</br>　　“就這……當然了，我很愿意。”她笑了笑，“就只是這樣而已嗎？我還以為，是什么非常艱巨的任務呢。我沒問題，作證，這并不需要我付出什么，犧牲什么，對不對？”</br>　　“恰恰相反，小茗，恰恰相反。”</br>　　吳九嘆了口氣，低垂著頭顱，望著地板，避開她的目光，她的笑容，喃喃自語般地說著，“這比你想象的要復雜。你若要作證，付出的，犧牲的，會比你想象的還要多。你最好先聽我分析，再做決定吧。仔細衡量一番，你是否愿意為此犧牲更多。”</br>　　犧牲。</br>　　秋茗不安地想，我還要犧牲什么呢，還有什么可犧牲的呢？</br>　　犧牲。</br>　　銀色十字架，沾著鮮血。其上的圣子，那為全人類犧牲者的雕像，也沾著鮮血。</br>　　不會再有更多的犧牲了。</br>　　巴托里·阿提拉矗立在這一片荒蕪的庭院之中。他的雙拳，鮮血從臂鎧的縫隙間滴落，有些源自他破損的指節(jié)，更多則是來自腳邊那具不成人形的尸體。</br>　　他站在血泊之中。</br>　　還能夠站立就是奇跡。身體上的兩處創(chuàng)孔始終在流血，開始隱隱作痛。他并不在意，也不理會。</br>　　夜色下，黑色長發(fā)凌亂飄拂，他望著，面前那漆黑的建筑。</br>　　月已升起，幾只蝙蝠掠過，發(fā)出尖銳的鳴叫聲。</br>　　漆黑的建筑一片死寂。</br>　　他凝視著，雙眸如火焰般明亮，瞳孔如深淵般空洞。</br>　　犧牲，血的犧牲。</br>　　他已聽過整個故事，于瘋癲的語言中領(lǐng)悟內(nèi)涵。已品嘗過酒，已接受過注射，已經(jīng)歷血的洗禮。已見識過迷亂，瘋狂，已收獲了殺戮的快感和暴力宣泄的滿足。</br>　　他已認識到自身身處的世界，其黑暗的本質(zhì)。</br>　　漆黑的建筑，窗格間，微微亮起燈光，營業(yè)時間將至。</br>　　不會再有更多的，無謂的犧牲。</br>　　他邁開腳步，向酒館走去，在身后留下一道血的行跡。</br>　　以羅伊！以羅伊！拉馬撒巴各大尼？</br>　　我的神，你為何遺棄我？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