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王紅葉，這就是你的名字。</br>　　青鸞握著手中一把長長的太刀，真的很長，比自己的太刀，自己掛在腰間的太刀要長得多，刀身四尺，她雙手握著長長的刀柄，感覺到手里沉甸甸的份量。</br>　　這把大太刀原本屬于一個身材高大的倭寇水手，青鸞在船上，被囚禁期間見過他幾次，一個沉默的男人，話不多，濃厚的眉毛，雜亂的頭發(fā)，粗野的相貌不修邊幅。她曾聽起水手們議論過，據(jù)說曾經(jīng)是一個日本武士，家主陣亡后便流亡做了浪人，做了水手，做了倭寇。那個男人的名字叫做酒井次郎，他是船上的二副手。</br>　　王紅葉的二副手。</br>　　青鸞舉起刀，揮動。感覺真的很重，比自己的刀重多了，有些不適應。</br>　　前天黎明，在酒井次郎的帶領下，她，還有剩余的那些水手兵在島上的林間進行伏擊作戰(zhàn)。他們成功擊退了偷襲的敵人，在那一場戰(zhàn)斗中，敵人死傷五十人，其中二十三人是唐青鸞殺死的。己方死傷六人，唐青鸞負傷四處，都是輕微的皮肉傷。</br>　　青鸞記得最后見到酒井次郎的場景。當時他們結束戰(zhàn)斗，準備撤退，酒井次郎先前一只胳膊受了傷，還沒痊愈，吊在身前。她記得那個如同巨人般魁梧的倭寇，留在最后，指揮他們快速撤離，嘴里罵罵咧咧的日本話，她聽不懂。</br>　　撤退時，突然敵人的援兵追來，一陣箭雨。她回頭望去，便看到酒井次郎倒在地上，脖頸，后背，肩膀，雙腿，突兀地插著十數(shù)只飛箭。人已經(jīng)死了，那柄長長的太刀掉落在旁。后來，他們中不知哪一個臨走前，把那柄刀拿了回來。可能是想作為一個交代吧。</br>　　給王紅葉的一個交代。</br>　　這柄長長的大太刀，如今在青鸞手中。她站在營寨的廣場上，揮動著刀，動作一開始很生疏，很僵硬，漸漸就開始熟練。她在逐步適應這柄刀。一邊練習著，她一邊又開始分神，開小差，回想起前天的場景。</br>　　當時，另外又有幾個人中箭倒地，剩下存活的反應過來，立刻向兩旁躲開。箭雨過后，從林中不知名的某處響起喊殺聲，于是他們便匆忙逃離了，她也逃了。這場戰(zhàn)斗結束，事后，評估戰(zhàn)斗結果，還好，雖然己方損失了十二人，副將也陣亡。但是對方偷襲的隊伍全滅。那支隊伍的首領是一個船長，很重要的頭目。</br>　　原本效忠于王紅葉的頭目。現(xiàn)在叛變了，也死了。我們阻止了對方的襲擊，這場戰(zhàn)斗，己方損失在可接受范圍內(nèi)，你已經(jīng)盡了你的努力，所以也不必那么自責。</br>　　這番話是王紅葉對她說的。</br>　　但是，結果本可以更好，不是嗎？青鸞想著，揮動著刀，展示刀法。猿飛，猿回，山陰……結果本可以更好，我不是許下過承諾，我可以憑我一人的力量，對抗四十人，五十人，甚至七十人的嗎？我說過我可以的，我應該兌現(xiàn)承諾，應該證明給你看的。</br>　　然而前天的那場戰(zhàn)斗。最后，她也逃跑了。</br>　　她的確可以一個人戰(zhàn)勝數(shù)十名敵人，僅僅憑借兩把刀，僅僅憑借刀法，武術，就可以。她也確實證明給大家看了，她踐行了承諾，所以王紅葉也踐行了承諾。</br>　　然而當時許下承諾時，她沒有考慮到飛箭，沒有考慮到火繩槍，也沒有考慮到鐵炮。她沒有考慮到，僅僅憑借她一個人的力量，她抵擋不了這些武器。</br>　　她一個人，也分身乏術，也無法同時應對四面八方，從島的四周來襲的敵兵。她可以阻止東面敵人的登陸，卻無法阻止西面敵人偷襲。她可以守衛(wèi)一只船，守衛(wèi)一座營寨，卻無法守衛(wèi)整個島嶼。</br>　　她一個人的力量真的很有限。</br>　　青鸞已經(jīng)熟悉了這柄刀，它的長度，它的重量。她揮刀的動作已經(jīng)相當自然，相當流暢。有幾個水手看到她練習的姿態(tài)，駐足觀望，還不時稱贊一聲。然而青鸞從來就沒有將這些稱贊，這些欣賞，這些客套當過真。</br>　　這些水手，這些倭寇。他們稱贊自己，和自己熟絡，只不過是因為她擁有出色的武藝，她在此刻能夠派上用場，能夠為他們出力，為他們作戰(zhàn)而已。因為他們相信，有自己在，他們就能安然無虞。</br>　　他們根本沒搞清楚，我不是一個倭寇。青鸞冷漠地，專注地盯著自己眼前的刀，盯著腦海中假想的目標，練習。他們也沒搞清楚，我根本無法保證他們的安全。</br>　　我做不到。</br>　　我可以殺死四十人，可以殺死五十人，七十人。但我無法阻止敵人登陸，無法阻止他們擊沉船只，燒毀哨所，破壞塔樓。如果他們?nèi)ィ描F炮炸開城墻的話，我想，我也無法守衛(wèi)這最后的營寨。</br>　　我做不到。</br>　　所以她為什么還相信我？為什么還在堅持她的承諾？</br>　　青鸞放下大太刀，深吸了幾口氣，平復氣息。抬頭，望向眼前高高的三層指揮樓。她就在那里。</br>　　王紅葉在那里，在她自己的房間中。今天是第五天，現(xiàn)在是早晨，敵人很快就要開始，再次嘗試攻擊。自己也很快要開始迎接新一輪的戰(zhàn)斗了。</br>　　練習就到這里吧，已經(jīng)可以了，要保留體力。青鸞將手中的刀收回刀鞘。刀真的很長，如果還像先前，自己的太刀一樣掛在腰間，末端都會拖到地上了。所以她始終將刀拿在手中，她向指揮所走去。</br>　　自己的太刀，則依舊掛在腰間。從昨夜至今，沒有再出過鞘，她帶著，只是作為一個交代，一個對故人的交代而已。故人遺物，要好好保管。</br>　　然而，如今脅差已經(jīng)失蹤了。如今，脅差的鞘中，取而代之的，另一把脅差。</br>　　王紅葉的脅差。</br>　　你是王紅葉，這就是你的名字。</br>　　王紅葉。</br>　　心里想著，唐青鸞踏著臺階，走上二樓，來到王紅葉的房間門口。</br>　　敲門。</br>　　“咚咚咚——”</br>　　“稍等，在忙！”從緊閉的門中傳來的簡簡單單的四個字。于是青鸞就只能在門口等候。站在二樓的過道上，向下，看到一樓的議事大廳中，那些聚集著的，準抓緊戰(zhàn)斗前最后一點時間休息的水手。</br>　　漢人，日本人，都有。披戴著盔甲，手執(zhí)武器準備作戰(zhàn)。青鸞大致估算了一下人數(shù)，相比較四天前，初才登島之時，已經(jīng)少了將近一半。那一半人，有的已經(jīng)死亡，有的則逃跑了，叛變了。剩下的，受了傷，傷口處包扎的布料仍然滲透著血跡。面黃肌瘦，看樣子已經(jīng)幾天沒有吃過飽飯。青鸞想，他們還能夠堅持多久？自己又能堅持多久？</br>　　她自己的身上同樣受了好幾處傷，她也同樣沒怎么吃飽。今天早飯還沒吃呢，昨夜沒睡好，所以起晚了。</br>　　昨夜……閑著沒事干等，青鸞不由得回憶起昨夜，昨夜的故事。</br>　　王紅葉的故事。</br>　　唉。她輕輕地嘆息，不知，該如何去評價這個故事。也不知，該如何去評價王紅葉的行為，復仇的行為。她自己不是也曾沉浸在復仇之中嗎？最后卻……不是個好結局。如今，面對另一個人，面對另一段復仇，青鸞想，或許自己還會有第二次機會，或許這次，她能夠做出正確的選擇，她能夠讓王紅葉做出正確的選擇。</br>　　怎么做？她根本不會聽我的啦。青鸞想，她和我的情況又不一樣，我能對她怎么說呢？面對一個不同的人，我能說什么給她聽。她不一樣，她不是我，她也不是任何人，她就是王紅葉，她有她自己的理由，自己的打算。她才不會聽我說的話呢。算了，至少目前還不需要擔心這個問題，矛盾還沒有顯現(xiàn)出來，那就先這樣吧。</br>　　得過且過。</br>　　從背后傳來開門的聲響，青鸞回過頭，看到房門打開了，一個人從里面走出來。一個年輕人，看起來有點眼熟，但她想不起來是誰了，沒什么印象，她也懶得理會。</br>　　她走到門口，敲敲門框，探頭朝室內(nèi)望去。</br>　　室內(nèi)，王紅葉獨自一人，坐在一張長桌后面，桌子上堆著一卷卷圖紙，幾乎把整張桌子都堆滿了，凌亂的紙堆中夾雜著各種青鸞認不出的奇怪儀器。王紅葉坐在桌后，低著頭，手里握著一只羽毛——青鸞猜想，那大概是她曾經(jīng)提過的羽毛筆，王紅葉在一張地圖上不停地書寫著，標注著什么，她專注地在思考，沒有留意走入屋內(nèi)的人。</br>　　“哦，是你啊。”</br>　　她終于抬頭，“找我什么事？”</br>　　“呃，沒事，只是想告訴你，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敵人什么時候會來？”</br>　　“一個時辰后。刀用習慣了？”</br>　　“還好。”</br>　　“很好，還有別的事情嗎？”</br>　　為什么好像很不耐煩的樣子，不過不是一直都如此嗎？一直說話都是這樣冷冰冰，直截了當?shù)模貞肋h那么簡短，而若是主動開口，談論的也都是計劃，分析，推論，判斷。干澀的話題，刻板得讓人難過。她能不能，不要總是這樣公事公辦？</br>　　“……嗯，待會作戰(zhàn)，還像原先部署的一樣吧？那我就到城墻下等著好了，等你們的炮擊，射擊結束之后，等敵人開始撤退時。打開城門，我再和步兵一起去進行接觸近戰(zhàn)。還是按這樣來的吧？”</br>　　這是從最一開始就定好的作戰(zhàn)流程。首先是由火銃隊，由弓箭手，由鐵炮進攻，給予大面積的遠程打擊，順便再干掉敵人隊伍中的弓兵，槍手。等那些復雜障礙都掃除之后，等戰(zhàn)斗進入到僵持階段，等敵人已經(jīng)開始準備撤退，準備放棄之時，王紅葉才會下令讓步兵出城，進行貼身戰(zhàn)斗。</br>　　近戰(zhàn)總是要等到最后才開始。</br>　　唐青鸞總是等到最后，等到最猛烈的進攻過去之后才開始戰(zhàn)斗。</br>　　相當合理的迎戰(zhàn)策略，相當合理，相當合理。王紅葉這樣安排，純粹是戰(zhàn)略目的。青鸞心里這樣想著，不斷給自己強調(diào)這個合理的念頭。純粹是出于戰(zhàn)略目的，絕對和自己無關，絕對不是為了自己的安全，可不要胡思亂想會錯了意。</br>　　這次，應該也是同從前一樣，所以青鸞為什么要多嘴問這個問題？自己到底跑上來是想干什么的來著？</br>　　她完全忘記了，王紅葉冰冰冷冷的語氣，打亂了她所有的預先想法。</br>　　“……作戰(zhàn)是吧？等會再談。”</br>　　王紅葉伸手揉了揉太陽穴，“剛才出去的人，你知道是誰嗎？”</br>　　“有點……眼熟。”她想，這里那么多人，我怎么可能每個人都認識，“認不出來。”</br>　　“那是小田切，我的雜役。你在船上見過。”</br>　　“小田切？”</br>　　這個名字勾起她昨夜的回憶，“可是，昨天晚上，那個打更的老大爺告訴我，他不是已經(jīng)逃跑了嗎？”</br>　　“是啊，今天回來了。”回答，“我昨天讓他出去，給我刺探情況。”</br>　　“……我怎么不知道這件事？”</br>　　“有必要讓你知道？”</br>　　為什么她說話總是命令的口吻——當然了，理應如此的，自己又在期許什么，“不論如何，小田切給我提供了一些情報，我想——長田、お入りください。”</br>　　話說到一半，門口又出現(xiàn)了一個人，一個沉默的，看起來很不起眼的人。雖然他的身份很特殊，王紅葉手下的大副，長田太。青鸞對這個他沒有多少印象。雖說是一副手，但在船上時沒見過他，在島上也沒聽他說起過幾句話，這個人的相貌，穿著也很普通，不會給她留下什么印象。王紅葉平時也很少給他下命令，青鸞覺得，這個人就是個可有可無的龍?zhí)住?lt;/br>　　那么現(xiàn)在，找這個人來又有什么事情？</br>　　“唐青鸞，走時把門帶上。”</br>　　不管是什么事情，都沒有必要讓自己知道。青鸞服從命令，走出去，帶上門。屋內(nèi)，又響起說話聲，她聽不清楚，不過就算能聽清，也聽不懂，因為是用日語在對話。她其實并不關心說話內(nèi)容，反正也是沒有必要讓自己知道的事情。</br>　　她再次靠上走廊的欄桿，看到剛才出門的小田切走下樓梯，走到一樓的水手中。她看到人們圍著小田切，詢問，打探，說的自然也是日語，也是她聽不懂的話。青鸞獨自一人站在二樓，屋內(nèi)，是與她無關的事情。屋外，也是與她無關的事情。她感覺，自己和這群人，這群倭寇格格不入。雖說已身為他們的一分子，但自己實際上根本就沒機會接觸他們，了解他們。大家終究還是不同的。</br>　　王紅葉，同樣也是如此。她們終究還是不同的。</br>　　她在計劃什么呢？青鸞想，看到樓下身處眾人之間的小田切，不由得，心里感到古古怪怪的難受。她安排這個小田切外出，臥底，刺探敵情。自己為什么不知道，她為什么不讓自己知道？</br>　　你為什么不讓我去做這種事情？不讓我去為你執(zhí)行什么秘密任務？如果你給我命令，我一定能夠把事情辦好，不管什么命令，我都會服從，都能夠完成，我可以的。可你為什么不給我機會呢？</br>　　……我在想些什么啊？</br>　　她在想些什么啊。青鸞搖搖頭，自己又在想些什么有的沒的。靠著欄桿，她還是抑制不住自己的遐想，就這樣，想著，想著，直到房門再次打開。</br>　　沒有存在感的大副長田太走出去，一言不發(fā)地下樓。眾人照例圍上去問東問西，他卻只是下令，讓大家集合起來，似乎再過不久，會有什么重要事情宣布。</br>　　“你還在？”</br>　　身后傳來熟悉的聲音，“還有什么事情？”</br>　　“呃……樓下怎么了？”青鸞回頭，面對熟悉的臉龐，“待會，有什么事情嗎？”</br>　　“待會我要宣布一個決策，所以讓長田太把大家都集合起來。”回答。</br>　　“什么決策？”</br>　　“待會你不就知道了嗎？”不耐煩的語氣，“還有事要找我？”</br>　　“不，不，沒有了。”</br>　　其實本來就沒有任何事情。</br>　　“哦，那正好你站在這，我有事要找你。”</br>　　“真的？”那么興奮干嗎？</br>　　“對，嗯……等一等。在門口等一下，我待會喊你。”</br>　　房門第三次關上，不過這一次，沒有人進入房間。房間里，只有王紅葉一人。一個人在里面干什么啊？為什么總是關著房門，不讓我進入呢？</br>　　王紅葉。</br>　　我永遠也不會知道她的主意，她的想法。青鸞第三次靠上欄桿，心里想著，只要她不說，我永遠也不會知道。</br>　　永遠不會。</br>　　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在盤算什么？</br>　　我很想知道，但你沒有必要讓我知道。</br>　　我永遠也不會知道。</br>　　你總是在思考。總是在計劃，總是有很多事情需要思考。防衛(wèi)，進攻，還擊，偷襲。食物，淡水，火器，弓箭，步兵，開會，決策……要思考的，要規(guī)劃的，太多太多。你每天都在想這些事情，總是很忙碌，很疲勞。還有你一直以來的復仇，你此刻面對的叛變，以及，你從未言明但也毋需再言明的，一份與我無關的愛情。煩心事太多了，多到，在心里不會留下一點多余的空間給我，內(nèi)心的世界，從來都不會為我留下一扇可以進入的門。</br>　　你是誰？</br>　　門打開了，青鸞再次轉身，看見王紅葉走了出來。</br>　　“我們走吧，下樓，開會。”</br>　　“呃？我以為，你有事情要跟我說的。”</br>　　“對，先開會。我待會要宣布的決策也和你有關，會后，我的確有事情要跟你說……大概吧，我不知道……對你或許不太好的事情，對我也不太好……可能，或許，算了，等到時候再決定吧。”</br>　　王紅葉喃喃自語著，朝樓梯口走去。樓下，島上，營寨中的水手們都已聚齊，等候著她。青鸞聽不懂她在說什么。漢語，雖然是，然而青鸞依舊聽不懂，她說的究竟是什么意思。</br>　　“走啊，唐青鸞。在想什么啊？”</br>　　“來了。”</br>　　她順從地跟隨在王紅葉身后，走下樓梯。</br>　　你又在想什么啊？</br>　　你是誰呢？</br>　　王紅葉？</br>　　她們來到一樓，議事大廳。</br>　　大廳中央的平臺上，站立著剛才同王紅葉交談過的，那個沒什么存在感的大副，長田太。王紅葉踏著臺階，登上平臺，站在中間位置。青鸞在她的示意下，也猶豫著登上臺子，站在她的另一側。</br>　　這場景有些似曾相識。</br>　　臺上的三人。王紅葉低頭掃視臺下的眾人，看他們沮喪的，疲憊的神情。此刻的人，幾乎是寨中全部的剩余人手，聚集在一個偌大的廳堂中，看起來少得可憐。</br>　　“長田、翻訳します。”她開口，命令大副翻譯她的話語，“在這里的各位，我有一項決策要對大家宣布。”</br>　　“首先，我在此，要感謝大家這些天來的辛苦努力，感謝各位一直支持我，為我效勞，為我戰(zhàn)斗。”她彎腰，微微鞠了一躬，“即便是如今這般光景，大家也還是依舊選擇同我站在一起。對各位的付出，我此刻無以為報。倒是很愿意許諾，以后給各位增長分紅，發(fā)一筆豐厚的獎金呢。但，眼下這種情況，好像也只是開空頭票據(jù)而已，呵。”</br>　　這句調(diào)侃，即便不是非常好笑，人群中也還是響起一陣輕微的笑聲回應。王紅葉的嘴角也微微上揚，青鸞注意到這個表情，熟悉，又陌生。</br>　　“那么，說正經(jīng)的啦。”</br>　　這一句玩笑之后，王紅葉說話的語氣，開始輕松起來。這是從來沒有的，反常，令青鸞感到更加擔憂，她害怕眼前人的反常舉止，“我想，你們大概都已經(jīng)知道了，小田切，我的部下，昨夜我命令他暗中出城，刺探敵情。他今天早上回來了，為我們?nèi)〉昧岁P于叛徒的，珍貴的情報。首先，非常重要，也非常緊迫的一則情報，敵人即將在一個時辰后，對這座營寨展開進攻。據(jù)說，是全力進攻，不打破這座營寨，他們不會罷休。”</br>　　“——！”</br>　　聽到這個消息，臺下，人群中，喧鬧起來。他們剛剛才各自解散，前來參加會議。若是現(xiàn)在立刻返回重新整隊，也需要耗去至少三刻鐘的時間。王紅葉為何偏偏要選在這個緊急時刻，開這個會議？</br>　　他們不理解，青鸞自然也不會理解。恐怕，在場所有人中，只有王紅葉自己，才明白自己的用意。</br>　　“安靜，請各位安靜。”</br>　　王紅葉舉起手，對著喧鬧的眾人示意，臉上掛著鎮(zhèn)定的微笑，不知是故作輕松，還是真的胸有成竹，反正青鸞不喜歡她這副表情，“請不要驚慌，不要著急，聽我說完，各位。請聽我說完好嗎？聽我說完，我們再進行討論。”</br>　　騷動并沒有持續(xù)多久，漸漸地，大家安靜下來。</br>　　“小田切告訴我，他確定了敵人營地的位置。在東邊的沙灘上，他們在海邊駐扎。有三艘閑置的船，停泊在營地外圍，供給備用。”</br>　　她說，漸漸，開始說明情況，冷靜分析，“據(jù)小田切的觀察。營地里的敵人，一般在白日各自外出，分散到這座島嶼四處，對我們進行攻擊，留下三分之一的人力防守。而在夜晚，統(tǒng)一返回休息。營地之中約有兩百名敵人，配備了六十桿火銃，還有長矛，刀劍，他們從船上搬下了兩挺火炮，很有可能會用于轟擊營寨圍墻。小田切，大致的情況是這樣的嗎？”</br>　　臺下的小田切，點點頭。</br>　　“不知各位是否清楚，我們現(xiàn)在最主要的困境是什么。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被斷絕了去路。登陸時的五艘船，如今三艘已經(jīng)被敵人擊沉，剩下的兩艘也不知所蹤，我相信他們是去為我們尋找援軍了，但是我真的懷疑，他們是否有能力，能夠逃過叛徒海上的追擊。他們的援軍，又是否能夠及時趕來。”冷靜分析，“此時此刻，我們最大的問題，便是沒有船只可供我們離開這座島嶼。在這種情況下，即便那些叛徒最終放棄進攻，離開，我們也依舊被困在島上，等明國水軍來了之后，我們也只有束手就擒——束手就擒，長田、理解できますか，これは成語と呼ばれます，つまり……”</br>　　冷靜分析又被調(diào)侃打斷。大副長田太不知道這個詞該如何翻譯，愣在那里，王紅葉開始一字一句地現(xiàn)場教學。青鸞站在一邊，感覺像在聽對口象聲，只是她笑不出來。</br>　　“所以，嗯，你們知道，對方在白天會離開營地，在島上四處活動，營地里有船，而我們現(xiàn)在正需要船。你們也知道，一個時辰后，叛徒們就會全力攻擊營寨。那么——”短暫的插科打諢，緩和氣氛后，王紅葉的語氣又恢復平靜。她看著臺下的眾人，上揚嘴角，微笑，算計的意味，“——那么，我在想，到時候對方會留下多少人看守營地，看守那三艘船？我想不會有很多的，對不對？”</br>　　青鸞漸漸理解了她的想法。</br>　　“我要去搶奪船只。”</br>　　依舊是平平靜靜的語氣，說話的內(nèi)容，卻引起了眾人的關注，“一個時辰后，趁著敵人傾巢而——趁敵人全力攻擊營寨之際，我會帶領一支小隊，奇襲他們的營地，那三艘船，至少搶下一艘，歸我們所有。我會將駕船駛離海岸，甩掉追擊者，在西側一個隱蔽的峽灣停泊。你們剩余的，留守的人便可趁夜棄寨，搭上船，大家逃出這座島嶼。你們覺得，這個計劃怎么樣？我在征求你們的意見。”</br>　　沉默。</br>　　“有什么想法，就說出來吧。”依舊是沉默，“或者，有沒有人能提出一個更好的想法，給大家參考的？”</br>　　“沒有？”</br>　　她環(huán)顧四周，沉默，唯有沉默，“也的確，我想，對于目前的處境來說，這是我們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選擇了。”</br>　　青鸞看著臺下的人，心里想著王紅葉的這個計劃。的確，對于他們目前被困島嶼的處境來說，這似乎是唯一可行的方案，最好的方案。</br>　　然而，這同樣是個……很危險的行動。</br>　　“然而，同樣的，這是一個很危險的行動。我需要至少二十五人，擅長使用弓箭，或者近戰(zhàn)出色，同時能夠熟練操作船只者。有沒有人自愿參與？”</br>　　詢問，沒有應答，“把情況和各位說明清楚吧。現(xiàn)在，各位有兩個選擇。第一，是隨我同去襲擊營地，搶奪船只。如若成功，便可逃出生天。但是成功的可能性很小，因為這次叛變是針對我本人，叛變者會不惜一切代價取我性命。我們需要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攻占對方營地，操作船只出海，還要突破對方海面的包圍圈，最后還要回到這座小島，接收留守者。整個過程，只要有一步出現(xiàn)差錯，便是致命的，不可挽回的錯誤。”</br>　　“第二種選擇，留守本地營寨。我走之后，對方便喪失了攻擊此處的意義，營寨的壓力會得到減輕。寨中剩余的物資足夠大家閉守至少半個月。到了那時，對方已失去物資后援，會選擇撤退，你們便可保全生命。若我行動成功，你們便可突圍上船，離開這里。”她說，冷靜地，不帶一絲情感地分析，毫無保留地將一切利害關系說明清楚，“然而，若是我的行動失敗，你們就會永遠被困在這座島上了。即便那時叛徒已經(jīng)離開，增援此處的明國水軍也不會放過各位。”</br>　　“我的話說完了。現(xiàn)在，請選擇吧。”</br>　　王紅葉注視眾人，朝他們，鄭重地舉起一只手，“有人愿意隨我一起去搶奪船只嗎？”</br>　　沉默。</br>　　臺下眾人的沉默，寂靜。每個人的手臂，都無力地垂在體側。如負千斤重擔，畢竟，選擇，從來都不是那么輕松。</br>　　“有沒有人自愿，請舉手示意。”她說，似曾相識的話語，高高舉起的手臂，孤單地佇立空中，“請舉手示意。”</br>　　似曾相識的。</br>　　青鸞看著臺下緘默的眾人，那沉默的大多數(shù)，沉默的全體。似曾相識的。她看著王紅葉，看到那一雙眼中，鎮(zhèn)定的神情，隱藏著些許不安，些許窘迫，些許失落。</br>　　青鸞的手顫抖著，微微抬起。</br>　　我愿意。</br>　　她想，我愿意，完全自愿。</br>　　我愿意和你一起，去迎接所有困難，戰(zhàn)勝所有敵人，完成不可能的任務。她想，舉手吧。我愿意，不僅僅因為協(xié)議，因為承諾，更重要的是因為……因為——</br>　　“紅葉小姐，等一等！”</br>　　一個水手開口發(fā)問，打斷了她的思緒，她的手還未來得及舉起。</br>　　“有什么問題嗎？”</br>　　“紅葉小姐，等你走后……我們真的能夠守護這寨子嗎？”那個水手問，猶猶豫豫，顯露內(nèi)心的不安和膽怯，“他們這次真的會全力出動，如果你走了，帶著人走了。我們剩下的人，群龍無首，萬一……連這次進攻都沒能抵擋住，那還……還想什么以后的事情？”</br>　　你個王八蛋，不要在這種時候說這種話好嗎？青鸞心里默默吐槽，莫名其妙的氣惱。這算不算動搖軍心，拖出去斬了。</br>　　“啊，是呀，對。”</br>　　王紅葉卻是和善地回答，撓了撓鬢邊的頭發(fā)，不好意思地聳聳肩，仿佛這是個無足輕重的問題，“我都忘記說了。雖然在這里號召大家自愿，但是，總不能把精兵良將全都帶走，留下你們自生自滅，對不對？嗯……這樣吧，長田先生會留守此處，作為我的大副，我不在的時候，由他負責指揮守城，只要你們剩下的人配合，他會帶著你們度過這段困難時期的。異議ありませんか、長田？”</br>　　大副長田點點頭，接受命令。</br>　　“好，領導者有了。至于戰(zhàn)斗力量不足……我會給你們留下另一個人，只要有她在，你們就不必擔心這個問題。”</br>　　她？</br>　　什么她？哪個她啊？</br>　　是她，還是他？確定嗎，說清楚啊，女字旁的，還是男字旁——不對，人字旁的？我為什么能夠聽出這兩個字的區(qū)別？以及現(xiàn)在這個年代有這兩個漢字嗎？我在想些什么，我在說些什么，你又在說些什么啊？</br>　　“唐青鸞會留下。”</br>　　王紅葉手指著她，她，確定無疑的她，“她這些天來的表現(xiàn)，你們也都看到了。只要安排得當，不管敵人數(shù)量有多少，她都可以悉數(shù)擊退。我相信，長田先生具備足夠的領導能力，一定會妥善制定抵抗計劃。我也相信，若是各位盡心盡力，全意配合，絕對可以守護這座營寨直到我們回來。我更加相信，唐青鸞在這里，她可以抵擋所有來犯之敵，她可以。我相信她，各位，你們也同樣應該相信她。”</br>　　別相信我啊！</br>　　青鸞望著眾人，很遺憾地，看到了他們信任的目光。被人信任的感覺真好。</br>　　她又看向王紅葉，無語地用眼神質問，這又是在搞什么啊？這么做，又是因為什么啊？</br>　　王紅葉對她的回復，只有輕輕的一瞥。微不足道的一瞥中，包含著的……是讓她討厭的，揶揄，冰涼，嘲諷的笑意。</br>　　非常討厭！</br>　　“好啦，還有別的問題嗎？”</br>　　王紅葉開口，喊叫起來，一反先前冷靜的語氣，很活潑，很熱情洋溢地舉起雙手，朝著大家，號召著，鼓動集體的情緒，“沒有的話。回到正題，有沒有人自愿跟隨我的？有沒有人愿意去跟我以身試險，為大家創(chuàng)造一個逃生的機會，逞一番英雄氣概，有沒有，有沒有？是的，這很危險，這可能會失敗，這可能毫無意義，是白白送死。但是各位，有沒有人即便知曉這一切困難險阻也愿意去嘗試，去挑戰(zhàn)？有沒有人愿意，愿意的，請舉手示意！”</br>　　“請舉手示意！”</br>　　我，我，我。我愿意，我愿意的啊！</br>　　“僕行きます！”</br>　　終于，從人群中響起的一聲回應，那是火銃隊隊長加藤，“紅葉様、一緒に行くよ！”</br>　　“いいです！”王紅葉對著加藤回喊一句，興奮地揮手，又繼續(xù)望著大家，“很好！還有嗎，還有嗎？我還需要二十四人，還需要二十四人！”</br>　　連在邊上一直充當沒有情感的翻譯機器的大副長田太也被她的熱情感染，也開始向著眾人喊叫，鼓舞，振奮精神。</br>　　“私を！”火銃隊里，加藤的一位下屬舉起手。</br>　　“紅葉小姐，我也愿意！”另一人。</br>　　“我也去！”又一個。</br>　　“と俺！”又一個。</br>　　“還有我！”</br>　　……</br>　　人群之中，漸漸地，一只只手臂高高舉起，人們叫喊著，踴躍報名。當然其中也有躍躍欲試的，卻始終也缺乏最后的一點勇氣舉起手臂的人，也有沉默者，也有面色黯淡之人，悲觀之人。但是大多數(shù)，都已受到首領身先士卒的感召，都愿意支持，都打定主意，愿意為大家，為眾人，為他們站在臺上，意氣風發(fā)的領袖，貢獻出屬于自己的一分力量。</br>　　“很好，很好！大家，很好！”</br>　　王紅葉站在臺上，興奮地揮著手，叫喊著，她帶動起廣場上的眾人，帶動著他們，狂熱地宣告呼喊，“謝謝你們的支持！謝謝大家！請相信，我一定會成功的，請相信我們一定能夠取得勝利，一定能夠度過所有的困難！行啦，人數(shù)夠多的啦，太多的話，反而會暴露我們的行蹤，夠啦，我來點名！”</br>　　于是點起名來，每念到一個名字，臺下的人們都會歡呼一聲，嚎叫一聲，為志愿者鼓勁，也為所有人鼓勁。整個營寨內(nèi)，一片歡騰氣氛。整個集體心系相連，雖人人選擇不同，但每一個人，所有的人，都結為一體，共擔生死，命運一同。</br>　　唯有她依舊沉默。</br>　　她，唐青鸞。</br>　　她一直都無法融入其中。熱鬧是別人的，她只覺得吵鬧。</br>　　“……廿二，嘉禾佬，空六郎，長髯，加藤隊長為副指揮，小田切，帶路。以上點到的人和我走，做好準備，備足至少三日的干糧，帶好武器，弓箭，刀，不要帶長矛，也不要帶火銃，這次是隱蔽行動。兩刻鐘后，就在此處集合，準備出發(fā)！”</br>　　“是——！”</br>　　為什么？</br>　　三天過去了……還是四天，還是五天？</br>　　為什么？</br>　　我不理解，為什么？</br>　　三天過去了……不，不止三天吧，青鸞對時間沒什么印象，距離王紅葉一行人離開營寨，已經(jīng)過去多少天了？日升日落，更聲一下又一下，她的記憶卻很模糊。她靠在墻角，昏昏欲睡，卻怎么也睡不著。背后的太刀，硌著她的腰，讓她感覺有些難受。那柄原屬于酒井次郎的大太刀，擱在懷中，挽著，以備不時之需。她應該很警戒的，但是她頭腦昏昏沉沉，有太多的事情要想，太多的疑惑要思考。</br>　　我不理解，為什么？</br>　　那天，當時，散會之后。她理所當然的，就去追問緣由。</br>　　這種突襲的行動不需要你參與。你的強項是近身陸戰(zhàn)，留守此處，一方面確實可以保證營寨不被攻下，另一方面也可以安定眾人內(nèi)心。反而，你跟著我們?nèi)ネ灰u，搶奪船只，作用不大。襲營時或許還能幫我們掃清障礙。可到了海上，戰(zhàn)斗就變成了遠距離的炮戰(zhàn)，你的劍法根本派不上用場。王紅葉是這樣回答的。</br>　　可是，至少，你也說了，襲營的時候可以用上我。帶我去，我會相機行事，發(fā)揮我能夠發(fā)揮的作用，我會盡我所能幫助到你的。她是這樣辯解的。</br>　　不，你不能。</br>　　我可以的。</br>　　我說你——你是不是根本就不管什么合理不合理的理由，根本就只是單純地想跟著我，不想離開而已，啊？王紅葉質問。</br>　　呃，她沒有否認。</br>　　你呀，為什么就是不肯放棄呢？</br>　　就，就讓我跟著唄。我真的能夠起到一定作用的，就算真的情況如你所說，我跟隨你……們?nèi)尨唬l(fā)揮不了多大作用，但多多少少，總是會有作用的吧。</br>　　我感覺我剛才跟你說的話都是白說，你根本聽不進去，對吧？</br>　　……</br>　　那不如我另外跟你說幾個理由好了。我有很多理由，不讓你離開這座營寨的理由，非常充分的理由。想聽嗎？確定你想聽？很多呢，我想想……大概有十五加一個吧。你懂我在說什么嗎？</br>　　……我懂，你說的話我都懂。</br>　　青鸞想到這里，抬起頭，望了一眼對面的三個囚籠中，躺著的，休息的十五名士兵。那個來自琉球的漁家小孩躺在角落，身上蓋著被褥，枕著胳膊，睡得很香甜。確實是非常充分的理由。</br>　　他們睡著了，自己卻睡不著。這幾天，從來沒有一個晚上能夠輕松睡著的。如王紅葉預料的那樣，離開之后，這幾天，敵人攻擊營寨不如之前那么猛烈了。這幾天的幾場戰(zhàn)斗，都不算太艱難。那個大副長田太，雖然人看起來很不起眼，但指揮調(diào)度的能力卻是可以。這幾天，寨子里留守的人，后勤有保障，武器彈藥也都有保障，敵人偶爾來騷擾，也都被他們順利擊退。</br>　　一切都如你所料。</br>　　然而不安的情緒，依舊悄悄地在人群中蔓延。搶奪船只的小隊，一走之后，就再也沒有傳來任何消息。有人說，他們失敗了。有人說，小田切其實早已叛變，帶著他們走進了陷阱。也有人說，他們成功了，但是船只難以靠岸，難以接近。還有人說，他們徹底放棄了這個地方，放棄了選擇留守者，自顧自地逃命去了。更有人說，這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場陰謀。</br>　　青鸞不太關心這些各種各樣的想法。情況，她也不太關心，她不想太過關心，她不想讓自己去關心。事情很多，很煩，很亂。她腦子里的想法很多很亂，她無暇關心。這些天來，只要不是接受命令，出城戰(zhàn)斗，她便會待在這個地方，這個牢房中。至少，在這里，她還能感覺到自己留下是有意義的，有理由的。十五加一個理由。</br>　　然而，我總是在懷疑，總是不愿拋棄那一個隱隱約約的想法，假設。如果當時，我堅持要求跟隨。堅持，不論你去哪里，我都會一直跟隨，你又會不會讓步，會不會同意，會不會計劃有變，現(xiàn)在的情況會不會有什么不同？</br>　　我們的關系，會不會有什么不同？</br>　　天哪，別再想了好吧。青鸞搖搖頭，想要拋棄這個微不足道，毫無意義的想法。現(xiàn)實一點拜托，明知是不可為之事，就不要去勉強。</br>　　然而自己始終還是想要勉強。</br>　　你也是這么說的，你當時也是這么告訴我的。你的目光總是那么尖銳，一眼就能看穿我心里的全部想法，我根本無法對你隱瞞我的真情實感，也無法對我自己隱瞞。這樣不好，你說，這樣很不好，對你，對我都不好。</br>　　所以你才會給我這封信。</br>　　青鸞猶豫了一下，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這幾天貼身攜帶，信封已經(jīng)皺皺巴巴的，但其上書寫的姓名，還清晰可見。出云介。</br>　　這封信，就是你當時在房間里獨自書寫的那一封。你說，如果幾天后，你沒回來，而是一個年輕的日本男子來到島上。什么叫你沒回來，你怎么會回不來的？你一定能夠回來，一定能夠平安，一定能夠成功。你說的這種情況根本不可能發(fā)生，我根本就沒有必要收下這封信，沒有必要服從你的安排。你這么想給人寫信的話，就自己去寫呀，去送呀，我才不要收下這封信。m.</br>　　她收下了。</br>　　你說，如果那是一個從琉球來的日本男子，帶著營救的隊伍前來，你要我將這封信給他。你說，他認識你，他的名字叫做出云介，你們的關系，你說，對我不需要再更多說明了。</br>　　不需要。</br>　　你讓我把信帶給他……你為什么讓我做這種事情？偏偏要讓我去做？明明，留守寨中的人那么多，你為什么就選中我一個人，讓我完成這個任務？</br>　　青鸞看著這封信，仍未啟拆的信。信中，都寫了多少文字呢？信中，你的語氣，是否我從未聽聞過，陌生的，又熟悉的語氣。信中，是否有你的真情實感？信中的你，是否，是一個我完全陌生的，又熟悉的你。這信中，究竟書寫了怎樣的一番話語？</br>　　不許私自拆閱，唐青鸞，很不禮貌。</br>　　這封信我永遠也看不到其中。信中的你，我永遠也無法認識到。青鸞想著，緊緊攥著信，將信封一角揉捏地皺皺巴巴。她的另一只手，指甲在封口上瘋狂試探地刮蹭著，然而始終，她都沒有勇氣，去真的拆開，去探索這完全不屬于自己的空間，去違抗命令。</br>　　我永遠也無法認識你。</br>　　她想。</br>　　你是誰呢，王紅葉？</br>　　你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br>　　“唐青鸞，在我走之前……我對你還有一句話要說，這可能是最后一句了。”分別前的最后一面，你說，“你還記得，當時在船上的那場處刑嗎？記得那場耽誤了四天四夜的處刑嗎？記得我給你的那一封便箋嗎？我本打算讓你在處刑前看到，你卻忽略了的那一封。”</br>　　記得，全都記得。相處的每一個細節(jié)，清清楚楚。</br>　　“記得當時，便箋上是怎么說的嗎？耽誤四天四夜的行刑，原因。我記得我當時寫了很多話，分析了很多，計算了很多。每一個字都寫得細細小小的，不然紙張就寫不下了。現(xiàn)在回想，我都有些懷疑，字寫得那么小，你在牢房里真的能夠看清楚嗎？不過你也沒看。我給你講明利害關系，說明我的處境，和你的處境，我冷靜思考，把每一個細節(jié)都寫得清清楚楚，我給了你一大堆理由。我想，只有對你說得明明白白，你才能夠理解，才會同意，才會選擇配合我的行動，幫助我，加入我。我當時是不是寫的太多了？唐青鸞，實話實說，你有沒有時候，會覺得我是個很啰嗦的女人？”</br>　　的確。</br>　　“是啊，是啊。我也覺得，說了那么多……也都是廢話，翻來覆去地碎碎念，真是沒什么意思。唉，也許是我自己也不愿意承認吧，有些不合理的事情，不合理的想法，我總是想把它們變得合理。有些奇怪的感情，我想把它們變得平淡無奇，變得可以接受。我當時想，只要將真正的動機潛藏內(nèi)心，再用合理的說辭去掩蓋。那么久而久之，連我自己都會忘記，我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br>　　我聽不懂。</br>　　“其實不該對你說這些話的，對你不好，對我們都不好……不過，既然這次很可能有去無回，這次很可能就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那么，說出來也無所謂了吧。”</br>　　你當時這樣說，當時看著我，那眼神我從未見過，陌生，可又覺得很熟悉，“唐青鸞，知不知道為什么呀？為什么我對待你，和對待其他人總是不一樣？你沒死在我手上，行刑的日期一再耽擱，我勸你加入我的隊伍，即便你不同意我也把你生拉硬拽到這座島上來，你談條件，我也同意了，答應了你的協(xié)議。那十五個明國士兵，只是和你說好不殺他們而已，我完全可以給他們上刑，可以把他們丟到城外，交給那些叛徒處置，完全沒必要像現(xiàn)在這樣麻煩。麻煩，和你有關的每件事，都是麻煩。然而我還是做了。我可以找理由，很好的理由，具體，詳細，充分，很有說服力的理由。我可以用這些理由來說服你，也可以用來說服我自己。然而……”</br>　　然而。</br>　　“……然而，其實真正的理由很簡單。”你望著我，說道，“待你特別。只不過是因為，你給我一種特別的感覺。我始終覺得，你是一個特別的人。特別的人，我想，我其實很希望你能夠活下去，能夠一直，這么特別。”</br>　　微笑。</br>　　陌生的，又熟悉的，微笑。</br>　　最后一抹微笑。</br>　　青鸞睡著了。</br>　　你是誰呢？</br>　　王紅葉？</br>　　你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br>　　我究竟應該，怎樣看你？我究竟應該如何，才能夠認識到真正的你？</br>　　你是誰呢？</br>　　一個倭寇，一個海盜，一個敵人。一個倭寇的女兒，為自己的父親復仇的女人。你認為你的行為是對的，至少，你已決意走這復仇的道路，即便有我這先例在前，也依舊不管不顧地，投入其中。一個殺戮的兇手，一個罪犯。你殺了我的同僚，我的伙伴，還有，我的朋友。可我呢，我是否應該憎恨你？或者，以我的身份，至少，我也該站在你對立的一面？</br>　　我不知該怎么做……我不了解，不知道，不愿選擇。</br>　　你又是如何對待我的？折磨，拷打，審訊，盤問，死刑……可是，又有治療，又有米飯，湯水，新衣，赦免……你強加自己的意愿于我，你讓我去完成幾乎不可能的任務，讓我為你賣命，為你戰(zhàn)斗，可是，你也答應我的條件，你也信守我們的承諾，即便那完全違背你曾經(jīng)的原則，偏離你選定的復仇道路。</br>　　你究竟是如何對待我的？若說是冷淡，你總是在我面前說很多很多的話，總是把內(nèi)心想法，內(nèi)心盤算全都告知。可若說是熱情，你又總是那么精于算計，總是那么無情，讓我感覺到疏遠，感到迷茫，不知所措。這不公平的關系……為什么，你可以接近我，可我永遠無法接近你。</br>　　你是誰？</br>　　你是王紅葉，對吧？</br>　　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一個截然不同的人。我已經(jīng)放棄了，已經(jīng)不再奢求，能夠從你這里，得到任何虛假的希望，你就是你自己，從來都不是任何人，那只是我的一廂情愿，我的自我感動，我的愿望。</br>　　而你并沒有滿足我愿望的義務。</br>　　你始終只是你自己。多余的念頭，我還是自己想辦法化解吧。或者至少，潛藏于心，那樣對你，對我，都好。</br>　　——所以，我害怕見到你的微笑。</br>　　很害怕。</br>　　害怕陌生的笑。</br>　　更害怕熟悉的笑。</br>　　害怕回憶，害怕過去，害怕現(xiàn)實，也害怕虛無的幻夢。我很害怕，很害怕你的微笑。</br>　　可即便如此，也還是，請你再對我微笑一次……</br>　　我害怕，可我更加希望，能夠再見到那笑容。</br>　　能再見到你。</br>　　“唐青鸞，唐青鸞？”</br>　　搖晃著，她又醒了過來，或者，這不過是另一個夢？</br>　　一定是另一個夢，她又做夢了。</br>　　因為只有在夢中，才能見到這一抹微笑。</br>　　夢中，那人站在眼前。青鸞看著，那熟悉的面孔，那熟悉的微笑，那紅色的衣衫，紅色的頭巾，夢中才能見到的人，再次出現(xiàn)在夢中。</br>　　別再做夢了。</br>　　“唐青鸞，醒醒，別再做夢了。”</br>　　更加用力的搖晃，懷中的大太刀滑落到一邊，她也沒有予以理會。她望著面前的人，心中的朦朧漸漸清晰，這大概不是一個夢吧。</br>　　“你是……你是誰呀？”</br>　　她問了個很白癡的問題。</br>　　“王紅葉，不然呢？”</br>　　那人回答，微笑著，“我回來了，一切都結束了。”</br>　　“啊？……是嗎，結束了？”</br>　　莫名其妙，又不敢相信。她又睡了多久，睡著時，又過去了多長時間？陽光從東邊窗外灑入，此時大概是早晨。青鸞隱約聽見，從外面，傳來一陣陣歡呼的聲音，“過了……多久？從你離開，到現(xiàn)在，又過去多長時間了？”</br>　　“五天。”</br>　　王紅葉回答，“我們五天前去襲擊敵營，同去的二十來人，死了六個，加藤也死了，但我們成功搶到船出了海。但是一直沒能甩掉追擊的敵船，這五天，一直都在海上航行，沒找到機會靠岸。你怎么樣？”</br>　　“還好吧……”</br>　　“看起來很好，沒受什么傷嘛。”她笑著說，上下掃視了一番青鸞的身體，“還活著，就很好啦。”</br>　　“大概吧。”</br>　　“喂，倭寇女人，現(xiàn)在是怎么個情況？”一旁的牢房中，那些士兵們也已經(jīng)醒了過來，還有那個孩子，打著呵氣，揉著惺忪的睡眼。其中一個士兵，就是幾天前和唐青鸞聊起天，講到戚繼光將軍的那個，隔著欄桿喊起話，“你沒死啊？你們現(xiàn)在贏了？”</br>　　“對啊，真遺憾，是不是？”</br>　　她望向那里，回答。她對士兵說話都那么和聲和氣，和過去完全不同，“行啦，別發(fā)牢騷啦。你們不是也活下來了嗎？我們要離開這座島了，福建的水軍已經(jīng)在路上了，估計明天，他們就要到達此處。等會叫人放你們出來，以防萬一你們餓死在牢里。咱們就此告別，以后有機會再見，再互相殺戮，我很期盼那一天。”</br>　　“哼，去死吧，倭寇！”</br>　　“是啊。”</br>　　王紅葉只是點了點頭，又望向青鸞，“那么，你覺得怎么樣？我是不是很守信用，我答應你的事情，都已經(jīng)做到了？”</br>　　“嗯，是啊。”</br>　　青鸞回答她的話，卻偏著頭，不愿意去直視她的雙眼，去看她的笑容，“交易完成了。我說，既然……明天下午就有水軍過來，你要不就把我也留在這，我搭水軍的船回去，就不必麻煩你送了。我們就這樣，再見吧。”</br>　　“……這事等會再說。”</br>　　王紅葉沉默片刻，伸手到背后，取出一樣東西，笑著對她講，“你看，我找到了什么？失而復得不是很好嗎？”</br>　　并不是。</br>　　青鸞望著她手心中，一柄短刀，沒有刀鞘的短刀，一柄脅差。柄卷布細致地包裹出菱形圖樣，熟悉的，別致的，獨一無二的刀鈕裝飾，彎彎的刀身，刀刃閃爍寒光，刀尖上，一點小小的，并無大礙的崩口。</br>　　“……脅差？我的脅差？”</br>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脅差，失而復得，故人遺物，要好好保管，“你找回來了，怎么找回來的？”</br>　　“等下等下，我先替你拿著。”</br>　　王紅葉手臂靈巧地一閃，青鸞沒碰到，再一次，“這不是我拿回來的，是另一個人偶然找到的。對了，說到這里，把那封信還給我吧。”</br>　　“信？”</br>　　她手中依舊握著那封信，睡前握在手中，一直不曾松開，皺皺巴巴的，王紅葉自顧自地將信抓過來。讓她轉遞的信，以防萬一，回不來的，就送給那另一個人的信，她沒送出手，如今交還給了原主。</br>　　“信，嗯，已經(jīng)沒有必要了。”王紅葉說著，將信收入口袋中，“我在海上遇到了人，所以這封信，你也沒必要再轉達。跟我來，唐青鸞。我要帶你見一個人，你的脅差，就是他替你取回來的，你要謝，就去謝謝他。你若是有什么想問的，也去問他吧。”</br>　　“誰……”你覺得是誰，“……不，呃，算了。既然已經(jīng)丟失了，那，就算再找回來，對我也沒什么意義了。脅差，你就留著吧，我沒關系的。”</br>　　“你在說什么啊，走啦。”</br>　　王紅葉根本不管她心里什么想法，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將她帶起，“走啊，跟我走。我把你的事情都和他說了，他也很想見到你呢。”</br>　　“不要……”</br>　　唯一的抵抗，就只是這輕飄飄的一句話，王紅葉大概是聽不到的。青鸞被拽起來，順從地跟隨著，一步步，踉蹌著，朝屋外走去。她最后看了一眼囚籠中的士兵們，還有那個孩子。她應該留在這里才對，應該，一直留在這里的……</br>　　別……</br>　　到了屋外。</br>　　經(jīng)過指揮樓，那里，眾人在收拾東西。</br>　　經(jīng)過營房。青鸞記得，幾日前，在其中一間營房門前，走廊上，故事。</br>　　來到廣場。</br>　　廣場上的眾人，簇擁著，歡呼著一群外來者。他們衣著光鮮的模樣，看起來便同留守營寨的眾人有很大區(qū)別。外來者身著黑衣，和服，他們是日本人。其中，一位個子高挑的，背對著他們，對著擁擠上來的人群揮手，接受大家的歡迎，看起來像是首領。</br>　　請不要。</br>　　“出雲(yún)介，出雲(yún)！”王紅葉舉起一只手，朝那個背對她們的人揮手，口中呼喚著一個名字，她另一只手，牢牢牽著青鸞的手腕。青鸞感覺到手腕被緊緊鉗制，感覺到那手心的溫度，溫暖，熾熱，讓她感覺難受，然而她無力掙脫。王紅葉呼喚的，青鸞聽不懂，但她知道這是誰的名字，出云介。</br>　　松開我的手。請，請松開，我不想，不想……</br>　　“出雲(yún)，出雲(yún)さん！”</br>　　王紅葉依舊在招手，在呼喚，臉上，洋溢著的微笑，在清晨的朝陽照耀下，臉頰滲透著微微的緋紅，“ここに來て、俊秀！”</br>　　俊秀，很耳熟，是否在哪里聽過這個名字？隱隱約約的記憶，模模糊糊。請你放開我吧，王紅葉。</br>　　那個身著黑衣的男子，聽到王紅葉的呼喚，轉身。青鸞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龐，看到這臉龐上的微笑，看到王紅葉臉上的微笑。微笑，微笑，相對而視的兩人，彼此之間的微笑。真誠的，自內(nèi)心而發(fā)的，不包含任何算計，任何想法，單單純純的愛的微笑，傳遞著，共享著，只屬于彼此的微笑。</br>　　與她無關。</br>　　男子舉起手，朝她揮了揮，繼而穿過擁擠的人群。邁步前行，輕快瀟灑的步伐又不失穩(wěn)重，筆直的身形不曾動搖。他一身黑色的和服，在陽光下，其上細致的紋樣淺淺顯露。寬大的袖口，和裁剪合適的下擺，隨腳步搖曳。腰間佩戴的，一長一短兩把刀，優(yōu)美的彎曲弧線，黑色的刀鞘，包裹如雪的利刃。一位武士。</br>　　烏黑濃密的長發(fā)，發(fā)髻扎起，額前幾縷發(fā)絲在風中飄拂。那一張白皙，英俊的面孔，頷下點綴的，隨和的微笑，雙眼閃爍著自信的光芒，陽光照在他的后背上，在他的身前投射長長的黑影，背對太陽，可他的笑容依舊燦爛，依舊奪目。一位青年。</br>　　那一位青年。</br>　　請松開我的手，好嗎？請——</br>　　“俊秀！”</br>　　——還真的松開了。</br>　　王紅葉呼喊著，迎向那位男子，那位青年。留下青鸞一人，站在后面。她奔跑著，紅色的頭巾舞動，如同蝴蝶雙翼。她的眼中是從未展現(xiàn)過的快樂，她的微笑，從來沒有那么真實，那么動人。</br>　　然而與唐青鸞無關。</br>　　兩人相遇，王紅葉，方才牽過，又松開青鸞手腕的那只手，伸向前，握住他的手，緊緊握住，不再多說什么，眉目足以傳情。而那男子，則以微笑回報。</br>　　時間仿佛暫停。</br>　　青鸞不知過了多久，不知自己在一旁注視了多久。兩人無聲的相知相望才暫時中止。王紅葉終于看向青鸞，伸手，指著她，對男子說：</br>　　“それは彼です……いいえ、男性のように見えますが、彼女は女性です。”</br>　　那男子看向她，微笑著。</br>　　似曾相識的場景。</br>　　男子走近。王紅葉的左手握著，屬于青鸞的脅差，右手牽著他的左手，他的右手，微微提起，抵著腰帶，靠近，配在腰間左側的兩把刀。</br>　　“……唐青鸞？”</br>　　他開口，說的是漢語，除了腔調(diào)有些古怪，發(fā)音還很標準。</br>　　似曾相識的腔調(diào)。</br>　　“……嗯。”</br>　　他的個子比青鸞高，又是背對陽光站立的。青鸞得抬起頭看他，但刺眼的陽光，又讓她無法看得真切。不過她也不想看得那么真切。這臉龐很熟悉，給她強烈的既視感，但她想不起來究竟在何時，何處，見過此人。</br>　　回憶，卻早已遺忘。</br>　　相對的，男子身處的位置，卻可以仔細觀察青鸞的面孔。</br>　　“比我想象的要年輕許多呢。”</br>　　他笑著，說，話語聲溫溫柔柔，不帶一點敵意。他的右手也就停留在腰帶上，不再移動，“你今年……二十歲，左右？”</br>　　“嗯。”很奇怪的問題。</br>　　“我也才二十三。”</br>　　微笑，“我剛到這座島上。我從海上，從琉球國前來，遇見了紅葉的船只，便隨她一起抵達此處。我?guī)Я藘芍淮由霞t葉的船，一共三只。靠這三只船，我們將敵人趕離了島嶼，這些細節(jié)就不多說了，你可能不太想聽。”</br>　　“嗯。”</br>　　嗯什么啊，白癡。</br>　　“紅葉對我說到了你，不過，說的不是很多。”他說著，笑著，和善的微笑，“你真的能一個人戰(zhàn)勝五十人？這么厲害的嗎？”</br>　　“……呃，嗯。”</br>　　支支吾吾的，面對這張臉，過去的記憶，和現(xiàn)在的心緒，沖撞著，讓她根本難以思考，青鸞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也不知道該說什么。</br>　　“唐青鸞，這把脅差是你的嗎？”</br>　　他伸手，從紅葉手中接過，脅差，“這是我在一艘敵船上找到的，我認識這把脅差。紅葉告訴我，這是你的脅差。你是明國人，對不對？她告訴我，這把脅差，還有，你現(xiàn)在佩戴的太刀，都是從一個日本人那里取得的，對不對？”</br>　　“嗯。”</br>　　別嗯了拜托，“……呃，不，不是那樣講，不是取得的，嗯，我，不，這，這只是我偶然撿到的而已。”</br>　　“你當時不是這樣說的啦，唐青鸞。”</br>　　王紅葉開口，糾正錯誤。她微笑著，看著——請別再這樣看著我了，請別再對我微笑了，我不想看見你的笑容，太熟悉，太熟悉了。熟悉，而又陌生，“你把故事都說出來，都說給他聽吧，他想知道。”</br>　　不，不要講故事，不要逼迫我講述過去的事情……過去什么的，不要再回來了，這張臉，這男子的臉，為什么這么熟悉，又這么陌生，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br>　　“是的，唐青鸞。請告訴我吧。”男子看著他，微笑，禮貌地，誠懇地請求，“告訴我，你究竟是如何獲得這柄脅差，和這柄太刀的。請你，將所有關于那位日本人的事情全都告訴我吧。這對我來說很重要。”</br>　　“為——”</br>　　為什么，不，不要問為什么，應該問的，不是為什么。</br>　　應該問的，正確的那句問話。</br>　　“你是誰？”</br>　　青鸞回望著他，陽光下，模糊的，卻又清晰的面孔。陌生的，卻又熟悉的面孔，一個來自遙遠過往的人，和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影像重疊在一起，讓她迷亂，讓她眩暈。站在她面前的，是那一位，青年，“那個，你是誰呀？”</br>　　“我……對，抱歉。”</br>　　男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笑起來很好看，很熟悉，“我還沒有自我介紹。我以為紅葉已經(jīng)告訴你了，叫我出云介。”</br>　　出云介。</br>　　“出云介，實際上，這是我國的一個官職名，出云國地方次守護，我們武士，習慣用官職名作為自己的別稱。其實我姓瀧川，名為俊秀。”</br>　　他微笑，“全稱，瀧川出云介俊秀。很長的名字，如果你覺得太拗口的話，就叫我出云介好了，大家都這么叫。或者，如果你不介意，叫我俊秀也可以。”</br>　　瀧川……出云介……俊秀。</br>　　“唐青鸞，請告訴我，你究竟是如何獲得太刀和脅差的。”誠懇的，禮貌的請求，“你的陰流劍法，是否是那位日本人傳授給你的。也請你告訴我，那位日本人如今身在何處，如今，是否……還在人世。我需要知道，請你告訴我。”</br>　　不容推辭，不容逃避，她被逼入死角。</br>　　青鸞不能夠再去看面前這一張英俊的，年輕的，熟悉又陌生的面龐，不能夠再忍受這真誠的微笑。她試圖偏轉目光，然而迎接的，只是另一張，更為熟悉又更為陌生的笑臉。</br>　　王紅葉在對她微笑。</br>　　微笑。</br>　　請不要微笑，請不要……你是誰，你真的是王紅葉嗎？我現(xiàn)在真的，不是在做夢，不是又在做一個關于過去的夢嗎？你真的，不是我過去熟識的，她？</br>　　你呢，你又是誰呢？</br>　　出云介。</br>　　瀧川出云介俊秀。</br>　　瀧川俊秀。</br>　　瀧……</br>　　“請告訴我，那位日本人在何處。他是否還活著，還是說，是否已經(jīng)死去。自他離開日本，前往你們的國家，明國，距今已有七年了。這七年里，我一直試圖尋找，但始終，得不到他的任何消息。直到如今，看到了這柄脅差，還有這柄太刀，直到如今見到你。”</br>　　“唐青鸞，你認識他嗎？你的刀，你的刀法，是否也得他所傳？你是否真的認識他，他是我的親人，是我的兄長。”</br>　　“他的名字叫做瀧川吉明。”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