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磨洗認前朝
評曰:這一回寫一百年前讀書人做官的一條道路,實是一部長篇小說的材料,壓縮下來像個干癟的木乃伊,很不像話,但又省略不得。明眼人自可從這里覺察出前朝、后朝,父與子,經(jīng)歷的過程現(xiàn)象不同,道路是一樣的。磨洗今朝即可見前朝模樣。所以這一回又是世紀兒的影子,預示本書沒寫到的故事。
仍為代擬回目如下:
舊影現(xiàn)前朝讀書種子
新潮觀后世官宦人家
這位縣官的一生是清朝末年一小部分封建知識分子的經(jīng)歷途徑。
從出身追本溯源,他并不是出于世代書香門第,官宦人家。
在明末清初的農(nóng)民大起義中,他的遠祖一家從四川出來,最后流落到安徽S州的F縣。這名義上屬于州官管轄的縣,其實縣治只是河岸邊的小鎮(zhèn),同所屬的鄉(xiāng)間集鎮(zhèn)差不了多少。離縣治不過五里路就是一些小山頭環(huán)抱的谷中盆地。這家人就在這里定居下來。大概是依靠全家人的勤勞開荒,這片山地居然漸漸變成生長糧食和果樹的小桃花源。這家人也繁殖成為一族人。他們占據(jù)了這個小山區(qū)。山中并無一家外姓。這塊地也一直沒有名字。全族務(wù)農(nóng),也不鬧事。縣官衙役只管收錢糧;因出息不大,并不打他們什么壞主意。這一族人口增長也不快,盡管分家再分家,卻總是靠開荒種地過日子,兼并還談不上。地又少,又在山窩里,又是只有一姓,因此外來的別的族的滋擾也幾乎沒有。所以這地方就是以他們的姓為名,加上一個山字,外面人再給加上一個窮字。“窮山K家”就這樣經(jīng)過了清朝直到民國,三百年間緩緩發(fā)展,地擴大了,人增多了,情況卻基本上沒有大變化。到一九四九年以后,在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下進行土地改革運動時,這個窮山溝里竟沒有劃出一戶地主,只有一戶被劃為富農(nóng),其余都是中農(nóng)和貧農(nóng),還有在本地和到外村去當長工的雇農(nóng)。這里識字的人很少。有一個小小私塾,但教書的也不能算是知識分子,老師也不識多少字,還是靠種幾畝莊稼為生。學生是一些小孩子,念幾年,最好的能記賬并寫幾句半通不通的信,就不念了。從沒有人想到讀書應考做官。好武的人倒有過,在太平天國時期有人曾出山去參加打仗。結(jié)果是都沒有回來。在起義的太平軍和捻軍以及合肥李鴻章率領(lǐng)下的保清朝鎮(zhèn)壓革命的淮軍中,兩方面都沒有出身于這山窩的人當上什么頭領(lǐng)。這里的人為生活而勞累,他們的勞累又剛足以維持生活,正是一個自給自足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社會,商品關(guān)系只是到附近縣城(其實連城墻都沒有)去賣山貨和買工具及很少的生活用品。到民國時期,這里還有人用火鐮石生火。這的確是一個閉塞的小天地。上文說的那位縣官曾經(jīng)捐出二百兩銀子,交給族長,要蓋祠堂,修家譜,結(jié)果是一場空。這一族的歷史只有口頭傳說和不完全的未修成的家譜的序言草稿。
這一大段寫廣大中國山區(qū)中一個小地方的千年縮影。城市化后,這情況一去不復返了。
大約在清朝道光年間,鴉片戰(zhàn)爭之前,這一族中有一小戶搬了出去。這是一家五兄弟中最小的弟弟。說不清究竟當時為了什么原因,也許是家務(wù)糾紛,這個讀過一點書的小兄弟遭到歧視,就帶著家眷搬到了三十里外的S州城里。逢年過節(jié)他們還回來祭掃祖先墳墓,但他們在這山窩里已沒有田地房屋,再不回來種地了。
這個小兄弟在城里可能是靠親戚的幫助居然扎下了根。城里東北角有一片農(nóng)田,田邊有座東岳廟。廟旁是菜園。他家在這里修蓋起了幾間草房。不久以后,房子前后左右都成了菜園。房前面的菜畦是他家的,再過去是一處小池塘,再往前就是北城墻,城外的山遙望著他家的大門。房子蓋得很小,卻很結(jié)實。盡管是半磚頭半土坯做的墻,茅草蓋的頂,年年都要修,竟然一直維持了一百年左右,到抗日戰(zhàn)爭中才全部倒塌。
這個小兄弟只有一個兒子,他便全力支持孩子讀書。這孩子念書還不錯,竟能考進了“學”,成了全族中第一個讀書人。山里的人對他們也改變了看法。他們雖然認為棄農(nóng)棄山去進城讀書不合傳統(tǒng),也不相信他們的后代能有爬進官僚群中坐轎子的命,可是仍不能不承認族中出了一個讀書能見到縣官的孩子是個光榮。這個孩子考上了秀才以后就沒有再上升。他既沒有到府里和南京去應更高級的考試的經(jīng)濟條件,也沒有考取舉人的野心和自信,能在城里和當?shù)厣蠈尤耸科狡鹌阶褪呛芨叩男疫\了。他卻沒有料到這幸運是要他付出生命代價的。
為什么這家人要離鄉(xiāng)進城?是全族不容嗎?那又為什么?留下一個謎,無人能破了。但由這位后代念念不忘捐錢修祠堂,修家譜,而族長收下銀子不肯修,也就可以說是露出蛛絲馬跡了。這種情況,今日少年只怕更難明白了。然而修祠堂拜祖墳以自稱子孫為榮的事斷了嗎?漂流海外者如此自有思鄉(xiāng)道理,海內(nèi)如此為了什么?
太平天國末期,這一帶的仗打得很厲害。皖北出了一個反復無常的苗沛霖。他是個舉人,卻投了太平軍,見清軍得勢又投清軍。當他打著太平軍旗號攻打S州城的時候,城里的州官集合人守城,把一些紳士,包括教書秀才,也拉來幫助守城指揮作戰(zhàn),以壯聲勢。這位從山中來的農(nóng)民族中的秀才也在其內(nèi)。城一破,他死了,尸骨無存。清朝一勝利,撫恤為皇帝效忠的人,他當然在內(nèi)。除列入縣志,明令褒獎等等以外,還給他的獨子一個恩賞的功名,一個未經(jīng)考試而得的秀才頭銜,貢生。這個獨子卻也奇怪,竟不肯借此進一步應考,也不肯利用這個去走動官府,卻躲在家里不出來,只極力培養(yǎng)他的下一代獨子。他自己四十多歲就死了。他的獨子卻考取了秀才,又補上了稟生,每月有官費,而且有資格給考秀才的童生做保人以取得報酬。他于是成了教私塾的教師,還常常作些詩文,有了點名氣。菜園當然是雇工去種了。這位完全成為知識分子的正是前面說的那位縣太爺。他不滿足于小縣城中“才子”之一的小名聲,離開了本鄉(xiāng)本土,到晚年竟然做了清朝末代皇帝的一任末代小縣官。他怎么做上官的呢?這也是說來話長。
官者管也。管人又被人管。對下,“頤指氣使”,“生、殺、予、奪”。對上,“多磕頭,少說話”。“何前倨而后恭耶?”
他三十歲作的《自壽》詩中有兩聯(lián)對句說:
小陽春好光陰速,大母年高奉養(yǎng)難。
妻子安貧情共適,弟兄無福影尤單。
那時他還有點像他父親那樣自甘守住家門的神氣。可是家中情況有了變化。他家三世單傳(指男的,不算女的),都是獨子,他那時卻生下了五個兒女;偏偏又是“妨妻”的命,一連死了三個妻子。大兒子雖然早早考上秀才,卻也是“妨妻”,同父親一樣,娶一個,死一個,留下孩子;娶到第三個時,共有了一兒一女。人口增加,婚喪不斷,兩個窮秀才教書加上半畝菜園還要雇人種,經(jīng)濟上不大能自得其樂了。他在母親故去和兒子成立以后,快要四十歲了,就離開家到附近幾個縣去找出路。初次出門,帶錢不多,幸而在封建社會中親戚朋友關(guān)系還起點作用。他在這次的《浪游日記》中寫道:
“……登舟時,表弟忽來送行,贈銀蚨八元。可感也。”
在這“浪游”的幾年中,他認識了一些朋友,知道了一些在外“應酬”的門路。有當時他作的一首十足酸秀才氣的《贈友》詩為證:
天涯有客感離群,無限春愁托暮云。
別緒時邀花共語,閑情偶借酒微醺。
半生漂泊空憐我,一字推敲幸有君。
喜締新交勝舊友,聯(lián)床徹夜話殷勤。
詩不佳。但出自學作“試帖詩”的秀才之手也算難得。當時龔定庵(自珍)的詩還不大流傳。一般人熟悉的是《隨園詩話》。那書提倡“性靈”,好比后來怎么想就怎么寫的白話詩。這里引的詩正是此體。這也不是高雅文人所謂“同(治)光(緒)體”。
他就這樣在鄰縣有錢人家中教家館。大兒子也在家教書。甲午年(1894)中日戰(zhàn)爭爆發(fā)了。他有個不知什么關(guān)系聯(lián)上的老師,姓戴,在軍中做官,邀他前去。他自認是“驛馬星動”,欣然上路往天津趕去轉(zhuǎn)海道。不料人還未到,那位老師已隨丁汝昌、鄧世昌殉國而死了。這只使他在詩稿《天籟自鳴》中留下一首哭戴老師的七言古詩和詩前面的序。不過他這一趟路也沒有白跑。因為他遠來為師理喪,幫助老師的家屬和親友做了點事,竟由此得到與已故老師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推薦給一位S“軍門”去教家館。稱為“軍門”,實際也不過是個中級軍官,但官總是官。他在這位軍官家中當了家庭教書先生兼作點私人秘書的業(yè)余工作。仗著他的“八行”(那時信紙行款是一張紅紙分為八直行,所以書信也叫“八行”)還來得,駢散體裁和行款都熟悉,一封信從切合身份關(guān)系的稱呼后的“恭維……”起,到問候什么“安”止,連“抬頭”“落款”,都是能恰恰寫兩張,一行不多,一行不少。其實說事情的話只有三兩句,余下的盡是浮文套語,不過各種說法等級不同,必須切合雙方關(guān)系,用錯便成笑話。正是會者不難,難者不會,在讀書人都只學八股文、試帖詩的時代里,會寫應酬信也是一種能耐。他在經(jīng)書、詩、文、八股之外還有點雜學,能談兵,談“經(jīng)濟”(古時指政治,包括理財),也能引幾句《綱鑒》嚇唬外行,還會星命占卜,談“奇門遁甲”“大六壬”“文王課”乃至“天文”(看星象)、“地理”(看“風水”即看“陽宅”“陰地”),甚至記得幾個驗方,有一部《驗方新編》。很快他就得到了這位“軍門”的賞識。一次談話中,這位S大人竟關(guān)切地問他的理想前途,慨然答應給他謀一個“卡子”。這真是意外的“栽培”,使他身份一變。原來曾國藩和李鴻章在打太平天國和捻軍時,為籌軍餉設(shè)了很多“厘金”關(guān)卡,在水陸碼頭商旅必經(jīng)之地設(shè)上“卡子”,派一個官吏,帶上差人和扛槍背大刀的兵,攔路抽稅。每一“卡子”按照收入大小估計,定額包交;上級只到時照額要款,不管你實際收了多少稅。自然連收稅帶受賄,這樣的“卡”買路錢的包稅人,除了稀罕出奇或倒霉透頂?shù)拇笊倒弦酝猓瑳]有一個不賺錢的。這差使照例要交錢買,名義當然叫作“捐”或“報效”,其實就是買。又不是人人能買,那就要有勢。“卡子”越大,缺越肥,搶的人越多。這本來是為籌軍餉,所以軍官對此有特權(quán)。一個“軍門”要弄一個小小“卡子”,真可謂不費吹灰之力。果然,不久就代他辦好了一個起碼的“卡子”,地名連現(xiàn)在地圖上都找不到,叫作“二道口”。有個“軍門”的旗號做后臺,他連干了兩三處“卡子”。盡管地方都小得可以,收入總是比教書大得多。于是他續(xù)娶了第四個妻子,把小兒子和三個女兒都接了出來。大兒子不需要再管全家,便也找個機會到了河南。這一家人就由山溝進城里,由小縣出來見世面了。
八股文只是敲門磚。書生要混飯吃,為人用,就得會雜學。清代幕僚是一個重要的社會階層。李鴻章原是曾國藩的幕僚。
要打仗就得籌軍餉。指望清朝政府給漢族人民間自辦的湘軍、淮軍發(fā)餉是不行的。盡管打的是共同敵人,朝廷也不能給不是八旗子弟兵的漢人武裝發(fā)餉,于是自謀生路,創(chuàng)下了隨地征收“買路錢”的關(guān)卡制度,也造成了一種風氣。這也是傳統(tǒng)。
S軍門沒有升大官就去世了。這位包稅人卻連年撈了一筆錢,就照當時清朝的公開賣官條例,花錢“捐班”,買到了一個縣官之職。表面上是因為他本是秀才,有“功名”,比商人捐官不同,實際上是另有門路。那時捐官的多是“候補道”之類,官階較高,花錢也多,名義好聽,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補”上。他要求不高,又不怕邊遠窮瘠。竟得到分發(fā)江西Y州。先在一個小縣里混了一氣,又搜刮了一筆銀子“報效”朝廷,竟買到了“入京引見”。大概是宣統(tǒng)登基的第三年初,他興沖沖地跑到北京,向吏部之類衙門“報效”一番,到午門磕了頭,“望闕謝恩”,拿著“署理Y州知州”“實放W縣知縣”的封官文書回江西上任。得意之余,他作出了一生最后一首詩,其中說,“仰首天顏真咫尺”。其實宣統(tǒng)皇帝溥儀當時才五歲,未必坐在龍廷御座上,他也不見得敢遠看,看也看不見,這不過是在詩中說大話罷了。
捐官買官也是傳統(tǒng),漢朝就有。這種買賣是,你交錢來,我給你一根貂尾或是花翎,或是什么爵位,給一個品級。以錢得權(quán),又以權(quán)得錢,循環(huán)不已。
作詩吹牛,何止這一位?
看來官運亨通,不料清朝一旦土崩瓦解。南昌“光復”,他連忙表白贊同。這也不行,江西人要這個安徽人把在江西幾年搜刮的錢全交出來,一文也不許帶走。不幸他得的既不是“肥缺”,又開銷浩大,最后一趟北京來回,從南昌各衙門一直送禮送到北京朝廷,本錢耗盡了,還沒有來得及從老百姓身上撈回,就丟了官,哪里去再弄一筆錢送還江西“老表”呢?江西省幾個督軍爭權(quán)之后,終于孫中山的同盟會的李烈鈞坐穩(wěn)了督軍交椅,于是清算來了。他被扣押,又被抄了家,實在沒有多少錢剩下,走也走不了,也無處走,卜卦也不靈了。忽然聽說孫中山大總統(tǒng)已讓了位,袁世凱當了大總統(tǒng)。老袁是清朝舊臣,是安徽人李鴻章提拔的,又做過安徽人吳長慶的部下,說不定還有點情面。他便起草《上大總統(tǒng)書》,妄想用北京來壓江西。他在上告的書中說,他本人“從未在安徽原籍購買一房一地,如有份外私財,甘受重處”。這倒是不假。他弄的錢哪里去了?他不識時務(wù),還想花高價買大官做,送禮行賄用光了。
他一咽氣,這一家人怎么辦呢?
評曰:讀此一回如讀清代末朝歷史,只缺了洋人,下一回就出來了。
作者大處著眼,小處著筆,和羅列式及概論式的歷史書有異曲同工之妙,而別有一番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