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1.1
離地面一米的地方,浮動著黏稠而濃厚的白色霧氣,像是有生命般地流動著。草地泛出一種讓人感覺陰森的濕漉漉的墨綠。龐大的寂靜里,只有一種類似水滴的聲音,把氣氛襯托得毛骨悚然。
當(dāng)崇光再次睜開眼睛時,出現(xiàn)在自己視野里的,就是這樣的景色。
窗簾拉開到兩邊,巨大的玻璃窗外,一個巨大的湖面,紋絲不動,像一面黑藍色的鏡子。高大的樹木倒映在里面,像倒netbsp;有那么一瞬間他覺得自己死了,直到回過頭來,看見頭懸掛的滴瓶。
自己應(yīng)該是在上海最尖的醫(yī)院里,這個醫(yī)院以昂貴的醫(yī)療費用和奢侈的環(huán)境而聞名整個上海,特別是那一圈坐落在湖邊的獨立病房。白了,那是十幾棟湖景別墅,有錢人用燒紙幣的度,享受著治療甚至僅僅是療養(yǎng),那些穿金戴銀的老女人住進來僅僅是為了打肉毒桿菌或者做面部拉皮手術(shù),并不是不常見。
崇光轉(zhuǎn)過頭,看見坐在邊上的宮洺,冷漠的眼神,一臉蒼白的色澤,死氣沉沉地盯著自己,他的嘴唇薄得像一條鋒利的線,一動不動。
崇光稍微把身體抬了起來,kao在床頭,清了清黏稠的喉嚨,有沙啞地:“如果別人路過我們的窗口,看見你這張慘白的臉,會覺得得病的人是你吧。”看宮洺沒有反應(yīng),于是自我解嘲地“哈哈”gan笑了兩聲。
宮洺面無表情地揚了揚手里的醫(yī)生診斷書。問他:“什么時候地事情?”
崇光無所謂地撇撇嘴,“蠻久了,反正差不多快死了吧,我想。”
宮洺站起來,走出了病房,看也不再看他一眼。“那你怎么不直接死啊。”宮洺把門關(guān)上,丟下一句冷冰冰的話來。
崇光轉(zhuǎn)頭看了看他留在茶幾上剝好的橘子。抿了下嘴唇,抬起手擦掉流出來的眼淚。笑了笑,低聲:“滾你媽的。”
他拿起橘子吃了兩瓣之后,抬起手用力地砸到了墻上。雪白的墻壁上一攤黃色的汁液。
走出病房之后,宮洺拿出手機打電話給kitty,電話響了一聲就被迅地接了起來——每一次都是這樣,《m.e》所有地人都懷疑無論是睡覺還是洗澡甚至和男人做*愛的時候,kitty都應(yīng)該把手機抓在手里。以便她可以隨時隨地在電話響起一聲之后像一臺答錄機一樣地出“你好,我是宮先生地助手”。事實上,她那水火不驚的生硬也確實經(jīng)常被人當(dāng)做答錄機。
宮洺穿過幾個抱著病歷夾偷偷瞄他的護士之后,轉(zhuǎn)身走出醫(yī)院的大門,迎面是巨大而冰冷的湖面。他站在夜晚空曠的湖邊上,對電話:“召開新聞布會,公布崇光胃癌晚期的消息。同時讓選題部明天開會,我需要啟動關(guān)于他得胃癌地相關(guān)項目。”
電話那邊一片寂靜。只剩下緩慢的呼吸聲。
宮洺掛掉電話之前,補了一句:“在死之前,他應(yīng)該營造出更大的價值。”
他轉(zhuǎn)過身朝湖對岸的大門走去。
戴白手套的司機一直等在黑色轎車邊上,宮洺徑直走過轎車,沒有停下來,他揮揮手。“你先回去,我走路就行。”
當(dāng)轎車消失在公路盡頭的時候,宮洺停了下來。
他慢慢地彎下腰,過了會兒,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氣。
頭巨大的黃色月亮,把流動著的光芒,均勻地涂抹在黑暗地茂密樹林里。
剛剛登6不久的臺風(fēng)從頭卷過,像是xian起一陣海浪,朝遙遠的天邊轟鳴而去。巨大的聲潮,帶走心臟跳動的雜音。留給黑夜下的世界一片光滑地寂靜。
我、簡溪以及唐宛如慌亂地朝醫(yī)院走去。實話,在接到顧里電話的時候。我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醞釀了一肚子關(guān)于安慰她的話,在她父親突然去世這個噩耗面前,顯得極其滑稽可笑。
快要走到醫(yī)院門口的時候,隔著濃厚的夜色,我像是看見了宮洺。雖然不能肯定前面那個坐在空曠馬路中間的背影就一定是他,但那件后背刺有法國馬車圖案的襯衣,在夜色里微微地顯1ou出來,那是我?guī)退趆ermes預(yù)訂了三個月才拿到的、從法國運來的手工襯衣。
我看了會兒,覺得自己應(yīng)該是瘋:如果宮洺現(xiàn)在會突然莫名其妙地大老遠跑到這個位于深山里地級醫(yī)院門口,坐在大馬路上裝深沉地話,那么唐宛如就一定能夠熱淚盈眶地站在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頒獎禮堂上,激動地感謝著netbsp;簡溪拖過我地手,拉著我朝醫(yī)院里面走。唐宛如虛弱地跟在我們的身后,像一個飄忽的碩大幽靈。
走廊的大理石極其奢侈。
我們沉默地走在一盞接一盞的燈光下。簡溪的眼睛籠罩在一片狹長的陰影里,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我抓著他的手悄悄地用力握了握,然而他沒有回過頭來,只是回應(yīng)性地、更用力地抓緊了我的手。我們彼此都像是快要溺死的人一樣,抓緊了最后生存的希望。實話,我和他,都被剛剛席卷了我們這一群人的那場風(fēng)暴給沖垮了。如果我們是幸存者,那么,我們同樣也遍體鱗傷。
離南湘把紅酒優(yōu)雅地從顧里頭上淋下去僅僅過去了幾個時,但我卻覺得像是過去了十幾年。我甚至覺得自己的心跳聲都緩慢了很多,蒼老得像是沒有力氣繼續(xù)支撐我破敗的生命。
走廊地盡頭,顧里看起來和平時沒什么兩樣。她淡薄而清寡的眼神。和平時羞辱唐宛如的時候并沒有任何區(qū)別。她抬起手刷刷地簽名,看起來像在簽一份文件。當(dāng)我走近的時候,看清了她剛剛簽完的是家屬的死亡確認(rèn)書。藍色的打印表格上,她爸爸地照片看起來依然精神矍鑠。記得上個月,我才在顧里家見過他,他甚至還優(yōu)雅而得體地和我討論了關(guān)于英國作家doris1essing——最新一屆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的文字風(fēng)格,他他最喜歡她地那部《暴力的孩子們》。他喝著咖啡。平易近人地和我討論著在商業(yè)社會一文不值的嚴(yán)肅文學(xué),一都不像那個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上海財經(jīng)雜志上的風(fēng)云人物。而現(xiàn)在。他躺在離我十幾米外的冰冷的尸體冷凍柜里。
我走過去,伸開雙手,顧里也輕輕地回抱了我,甚至抬起手在我的后背拍了拍,像是在安慰我地樣子。她和我分開,然后朝我身后的簡溪和唐宛如了頭,甚至還得體地微笑了一下。
我們坐在走廊里的時候。她拿著手機在打電話,和律師討論著她爸爸是否有留下遺囑、遺囑的執(zhí)行和她父親相關(guān)的資產(chǎn)。她的聲音聽不出情緒,是啊,她永遠都是那個樣子。無論生了什么,都像是有一圈十厘米厚的真空地帶牢牢地包裹在她周圍,與我們這些悲歡離合的人隔離著,看起來完美無瑕。
我們?nèi)齻€坐在一起,遠遠地看著她。
那一刻。我覺得她離我那么遙遠,我們像是被關(guān)在兩個不同地玻璃實驗室里,聽不見彼此的聲音,也無從知道對方的想法。我現(xiàn)這么多年過去,我像是從來都沒有了解過顧里。四個時之前,當(dāng)那些紅酒從她精致的臉上淌下去的時候。我甚至覺得那是一張精心雕刻出來的面具,沒有感覺,也沒有情緒,一動不動地僵硬微笑著,這也使得我在眼淚沖出眼眶地同時,不知道自己是在同情南湘,還是在同情顧里——又或者,只是在為我們友誼的這場葬禮,落下矯情的眼淚。
過了一會兒,顧里媽媽從另外一個房間里走出來。她依然穿著剛剛party上的禮服。脖子上那一大串珠寶項鏈重重地下垂著,看上去像是要把她的脖子扯到地面上去一樣。她慢慢地走到顧里面前。顧里也抬起頭望著她母親,兩個人迅地紅起了眼眶。我被這樣沉默的場景沖擊到了感官,在醫(yī)院冰冷的光線下,看起來就像是一幕悲傷的電影。在我眼淚剛剛涌起的時候,顧里的母親抬起手,掄圓了胳膊用力地甩了顧里一個耳光。
在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地時候,身邊地唐宛如已經(jīng)尖叫了起來,而簡溪兩大步?jīng)_過去,擋在了摔坐在地上的顧里前面,抓住了瘋一樣撲過來地顧里媽。
“你逼你爸死命要參加你的生日會!你逼啊!你活活逼死了他!他不趕著回來,根本就不會心急火燎地開上高架去!現(xiàn)在他躺在那里,你開心了?你得意了?”
顧里站起來,把剛剛被打散的頭攏好,對她媽:“你再用力甩我兩個耳光好了,這樣爸爸就可以活過來,多好!來啊,用力打!”
顧里媽被簡溪抓著,不動了,看上去像一個憔悴的老太婆,往日雍容華貴的形象被眼圈上擴散的黑色眼影和暈開的睫毛膏沖垮成了碎片。她的皺紋突然全部翻涌在臉上。
顧里冷笑了一聲:“你除了哭,除了鬧,除了打我,除了把你的眼淚和鼻涕抹在我爸僵硬蒼白的尸體上,你還能gan什么嗎?你五十歲了,不是十五歲,你一輩子都活在迪斯尼游樂園里么?”完她轉(zhuǎn)身走了,看都沒再看她媽一眼。
我和簡溪、唐宛如走在顧里后面,她一個人冷靜而沉默地在前面快步地走,穿著還沒來得及換下來的幽藍色的禮服長裙,提著裙子的一角,像是一個趕去參加演講的女議員一樣沉著冷靜。我們都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她看上去完全不需要安慰。我看著她走在黑暗里的背影,像是觀望著遙遠地平線上一面的被風(fēng)吹痛的湖。
我知道這其實來源于我骨子里悲傷的文藝氣息,總是愛將生活中不如意的事情渲染放大得像是雨果筆下那個沐浴在灰色細雨里的巴黎。實際上,我清楚地知道,她的背影看上去非常完美,高跟鞋踩在湖邊的黃色亞麻石上像是電報機一樣“嗒嗒嗒”響。
快要走到出口的時候,顧里身子一歪,撲通一聲砸進了湖里。她一動不動地往下沉,像是一具人體模型。在我和唐宛如張開了口喉嚨里卻不出一絲聲音的時候,簡溪一猛子朝湖里扎了下去。
簡溪把顧里抱到岸邊的時候,我像是瘋子一樣地哭著跑過去踢她,“你***嚇?biāo)牢伊税∧悖 绷R完我蹲下來抱著她,死命地哭。唐宛如走過來,坐在我們邊上,跟著我一起哭得很響。
kao在我肩膀上的顧里,一動不動地望著天,兩只眼睛像水球上被戳破的洞,汩汩地往外淌水,眼淚在臉上,和那些冰冷的湖水混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