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2章 絕望
,欲奴 !
月光下,陸文龍壓低了聲音,幾乎是在咆哮:“他不是我們的阿爹,不是……我沒有他這樣的阿爹……”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終究是壓抑不住,徹底崩潰了,淚流滿面。這樣的打擊,甚至比當(dāng)初跟四太子的決裂更令人難受。當(dāng)時是戰(zhàn)爭,沒有辦法!可是,這一次,卻是出自心靈,出自最親近的人,狠狠一擊……不留余地,將過往的溫情斬殺得干干凈凈。
花溶聽著少年暗夜壓抑的啜泣,手一伸,本是要扶著樹干站起來,可是,手摸到的卻是一個軟軟的身子,是小虎頭,他已經(jīng)哭著撲了上來,抱著她的脖子,滿臉的淚水蹭在她的臉上:“媽媽,媽媽,為什么阿爹不要我們了?為什么……”
這一撲,她再次跌坐下去。
竟然再也沒有站起來的力氣了,只是抱著兒子,用力地抱著兒子的小身子。
孩子們都在哭泣,自己是個母親,自己竟然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哭泣。自己難道母親的責(zé)任也盡不到了?她想提起一口氣,就如昔日的千山萬水,就如只身漂泊江湖,追殺仇敵,為夫報仇……不,自己的責(zé)任還沒有完成!人生的責(zé)任,永遠(yuǎn)都不可能完成!此時,該是替兒子們考慮的時候了。自己,其實有很多地方可去,比如東林寺,比如種家莊,比如自己的老家……就連盤纏也是足夠的。
單單是這些豐厚的盤纏,母子仨,隨便找個安靜的地方,買田置地,好好經(jīng)營一下,也是能平安過上一輩子的。
何況,文龍已經(jīng)成人了,孔武有力的少年,罕有對手,就算一般的地痞流氓,也不見得就能欺負(fù)了自己母子。
她感到一絲欣慰,慢慢地,要站起身來。
但是,此時天空一聲巨響。
那是臨安城傳來的焰火,升天,那么絢爛,響亮,甚至裹挾著隱隱的歡呼,遠(yuǎn)處人群里傳來的那種過節(jié)般的盛典。
那是飛將軍的婚宴。是飛將軍的大婚盛典。
這焰火徹底擊垮了她,仿佛一個在沙漠里走了一輩子的人,朝著水源走去,拼盡了最后的血淚,看到的,卻是一片更大更無垠的荒漠。
烈日當(dāng)頭,一望無際。
就如夸父,走到桃林,終于還是沒有水了,而太陽,還那么遠(yuǎn)。他追不上太陽,便只有死亡。
自己的這一生,就如一只風(fēng)箏,被放上了天空,搖搖晃晃地在宇宙洪荒里飄搖,卻始終找不到一個收線的人。
她開口,感覺嘴唇那么干澀,比夸父還渴得厲害,聲音里的中氣都不那么足了,氣若游絲,推卸責(zé)任:“文龍,你帶著小虎頭去找阿爹好不好?他一定會好好待你們的……或者,你們?nèi)フ绎w將軍也行……媽媽,媽媽對不起你們……”
陸文龍雙槍一橫,插在腰上,噌地就沖過來,一把拉起了小虎頭,“小虎頭,你走前面……”然后,三下五除二就把地上的包裹撿起來,系在身上。
花溶根本來不及阻止他,他已經(jīng)伸出手,一把就扶起了她:“走,媽媽,我們走……”
他個子高大,別說花溶,便是一個壯漢也拉起了,此時,干脆一把抱住了花溶:“媽媽,我背你走。回去求他們?我們憑什么要求他們?不就是飛將軍么?不就是秦大王么?他們有什么了不起?我就不信,離開了他們,我們母子就餓死了……我養(yǎng)你們……媽媽,我已經(jīng)長大了,我能養(yǎng)活你和小虎頭……我不會讓任何人再欺負(fù)你們……”
花溶淚如雨下,比自己剛經(jīng)歷的最大的絕望更加的悲傷。前面,小虎頭已經(jīng)被哥哥催促著,他是空手,又是半大的壯健的孩子,虎頭虎腦地就跑起來。
花溶已經(jīng)無法說什么了,就連眼淚也幾乎要干了,太累了,這一生,全都是勞累。
她緊緊閉上眼睛,耳邊,只有小虎頭的聲音,他從未這樣走在夜晚里,身邊只有母親,沒有父親。縱然是崇拜的哥哥,也當(dāng)不了父親那樣的安全感,唯有唧唧喳喳地說話,想減輕心中的恐懼:“哥哥,我不怕……”終究是害怕,緊緊地拉住哥哥的衣襟,邊跑邊問:“哥哥,我們?nèi)ツ睦铮俊?br/>
陸文龍甕聲甕氣地:“先找旅店住下。等明天了,我們再上路。小虎頭,你好好走,等到了,我給你買許多好吃的……”
“好耶……”
小虎頭放開哥哥的衣襟,跑到前面。
頭,也撞在一堵墻上——那么高大的一堵暗墻,黑影!
“哥哥……”
他一聲尖叫,花溶驀然睜開雙眼,那是一種本能的防備和警醒,就如母雞,護(hù)衛(wèi)著小雞們,只是,此時卻是如此的手無縛雞之力。
她的眼睛是花的,看不清楚,但覺月色已經(jīng)那么朦朧。
唯有那急迫的腳步,如一陣暴風(fēng)驟雨,他是從馬上沖下來的,沖到陸文龍的面前,幾乎連小虎頭都顧不上,直直地奔過來,“十七姐……”
十七姐!
十七姐!
十七姐!
多少年了,多少個千山萬水,多少個午夜夢回,換回來的,便是這一聲十七姐!眼眶是干澀的,無法哭泣,也無法歡笑。花溶反而是低下頭去,悄然地,悄然地伏在兒子的背上。
“十七姐……”
那聲音愈加顫抖得厲害:“是我……我對不起你……”
陸文龍已經(jīng)醒悟過來,背著母親,大步就走,仿佛根本就不認(rèn)識對面的人。
可是,他面對的是一堵墻,比他還強大的一堵墻,道路已經(jīng)被堵住,竟然根本無法過去。他大怒,“飛將軍,你想干什么?”
飛將軍的聲音那么溫和,月光遮掩了他滿臉的淚水,可是,他自己卻不想遮掩了,再也不愿意了,縱然月光愿意,他也不愿意了。
“文龍,你們都跟我回家。”
回家!家在哪里?
陸文龍看著他身上的那身大紅的喜服,飛將軍,他連洞房花燭的新郎裝都還沒脫下來——他這算什么?
少年徹底地憤怒了:“都怪你,都是你這個罪魁禍?zhǔn)祝《际悄愫α宋覌寢專α宋野⒌Φ梦液托』㈩^沒有了家……害得阿爹不要我們……都怪你,你都成親了,你還假惺惺的,全怪你……全都怪你,滾開,你給我滾開……”
可是,無論他如何左沖右突,卻怎樣也走不出那座比他還大的山。
小虎頭急了,狠狠地沖上來,捏著小拳頭就打過去:“滾開……壞人……你這個大壞蛋……就是你欺負(fù)我媽媽……就是你趕走了我的阿爹……嗚嗚嗚……”他一拳一拳,拼命地打在飛將軍的身上……
飛將軍木然在當(dāng)?shù)兀路鹨唤啬緲叮嗡麄冃值茇?zé)打,責(zé)罵,只是一聲不吭。
花溶的頭徹底埋在兒子的肩上,腦子里意識非常模糊,甚至是漠不關(guān)心的,仿佛是一種徹底解脫后的輕松——
我走完了這段艱難的路程。
我的義務(wù)終于完結(jié)了。
她的聲音是飄忽的,只有陸文龍才能聽到:“兒子,我們走吧。”
陸文龍大步就走。
這一次,飛將軍沒有再去阻攔他。
飛將軍只是伸手。
他的動作那么迅疾,如風(fēng)一般,仿佛一只靈敏的豹子,陸文龍要拿出雙槍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母親,竟然已經(jīng)不再自己身上。
母親,在他的懷里。他的動作那么簡單,那么快,仿佛只是摘下了一個蘿卜。
此時,方才驚覺自己和飛將軍的差距。竟然是如此巨大。
他怔怔地,滿頭大汗。
“小子,就你這個身手,要保護(hù)你母親,還得跟我學(xué)幾年。走,回家。”
他話語簡短利落,順手一撈,已經(jīng)將小虎頭抓了上去,拋在馬背上,自己也一躍而上。
小虎頭雙腿亂蹬,已經(jīng)來不及了,急得哇哇大喊:“哥哥,救我,快救救我們啊……媽媽……快,哥哥快來……”他的聲音已經(jīng)消失在風(fēng)里。
可憐陸文龍,母親,兄弟都被人家抓走了,不得不飛也似地追上去。這時,一匹馬出來,是一個熟悉的聲音:“文龍,上馬吧。”
他一驚,但見月光下,竟然是一個女子。一身大紅喜服,但是,牛高馬大,而聲音也是男的。陸文龍大駭,幾乎叫出來,這是哪里來的人妖?
“文龍,我也不認(rèn)得了?”
“云五叔叔……?”
“哈,快走……快!文龍,你不要恨飛將軍,他是一番苦心……”
陸文龍根本無法回答,云五一鞭子抽在馬上,兩人已經(jīng)追了上去。耳邊是呼呼的風(fēng)聲,就如他激烈的心跳,完全不知道曾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或者正在發(fā)生什么。
遠(yuǎn)方的天空,一片血紅,焰火里,沖天而起的火光。
“云五叔叔,那是什么?”
“是趙德基的反攻……他想反攻,我們就等著他……今晚,他果然來了……”
但見城東的方向,殺聲震天,一片混亂。
但是,飛將軍卻是往城西走的。陸文龍等便往西邊追去。
很快,馬蹄聲就徹底消失了。
這時,月亮已經(jīng)走到了半空。逐漸地,就黯淡下去了。
這江南的河岸柳堤,松柏長青。夜鶯的聲音,各種鳥兒的聲音,夏蟲的聲音,都慢慢地,慢慢地入睡了……黑夜沉寂,一如燈豆。
一棵高大的古樹上,枝丫間,噗嗤一聲,夜梟掠過,一陣?yán)滹L(fēng)。
樹干上,坐著一個高大的人影,一雙眼睛如貓頭鷹一般。隨著月亮的暗淡,他的人,幾乎和整棵樹,徹底融為一體,是一種暗黑的褐色,永遠(yuǎn)看不到希望的褐色。
曾經(jīng)某個時候,他是興奮的——就在她絕望悲哀地哭泣。
就在兩個兒子哭喊的時候。
有時,竟然希望她是絕望的——一直是絕望的。唯有這樣絕望的時候,她才會走向自己,毫無顧忌地投向自己,從此,義無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