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天薇公主
,欲奴 !
客廳里燃燒著女真的那種巨大的牛油蠟燭,散發(fā)出濃郁的煙味。金兀術(shù)手提一壺酒,喝了幾大口。
花溶淡淡道:“你傷病未愈,不用喝了罷。”
金兀術(shù)又猛灌一氣,臉色陰沉得要滴出水來:“花溶,你可以走了!我現(xiàn)在于你也沒什么利用價(jià)值了。你看到了,我現(xiàn)在連大軍都沒法調(diào)動……”
花溶沒有做聲。
他將酒壺扔在一邊,仰靠在椅子上,緩緩說道:“我二哥一死,宗翰就馬上起事,也許我們都低估了他,沒想到他行動會如此快捷。我自來就是他的眼中釘,他想必會拿我第一個(gè)開刀……”
她忍不住:“狼主就全聽他的?”
“狼主對他恨之入骨!可是他掌握著金國一半的兵馬,想矯詔先下手為強(qiáng)……”
“你就坐以待斃?”
“花溶,事到如今,我也不隱瞞你,在金國,宗翰一派勢力很大,宗賢、宗雋都跟他有私交,而谷神又把持著朝中內(nèi)政,里應(yīng)外合,勢力遠(yuǎn)遠(yuǎn)大于我們。你知道宗翰剛拿出的令牌是什么?是老狼主的令牌,而不是新狼主的,他此舉,就是要表明,他才是貨真價(jià)實(shí)的狼主人選。我和二哥本是計(jì)劃著跟他一戰(zhàn),徹底打垮他,可是,天不假年,二哥匆忙去世,打亂了我們的全盤部署。狼主也沒有其他辦法,只好先任宗翰為所欲為……”
原來如此。
“宗翰嫉恨我,其他宋俘也許還沒有什么,但你的兩名侍衛(wèi),他一定會先殺了立威……”
花溶驚得幾乎要站起來,多時(shí)相處,她對張弦等人已經(jīng)不止是侍衛(wèi)的情感,而是兄弟一般,不行,自己一定不能讓他們魂散金國。
“你也不必留下了,韋太后的處境,我了若指掌,她這樣子,是不會回宋國的,你不用做無謂的犧牲,明日一早,我便派人送你去邊境,也許你還能保住一條命……”
她怔怔地,沒有說話。
金兀術(shù)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花溶,你可不要異想天開,憑你一個(gè)人,是無論如何也救不出那干宋俘的,你若貿(mào)然行事,落在宗翰手里,那才真會比死更不如……”
她慘然閉上雙眼。
金兀術(shù)淡淡道:“花溶,你早日去歇息著,明日我便派人送你離開。”
她坐著沒動,他卻站起身,一言不發(fā)地出去了。
夜,已經(jīng)越來越深。
花溶還是一人靜坐在諾大的客廳里,看牛油發(fā)出的那種濃煙。
一個(gè)人影如幽靈般閃進(jìn)來,身子十分瘦弱,聲音驚惶:“姑娘……”
花溶驚醒過來,立刻認(rèn)出是天薇公主。白天她就想跟她說話,卻一直找不到機(jī)會。
“見過公主……”
天薇卻先跪了下去:“姑娘,你從宋國來,可有我九哥的消息?”
她在太子府,幾乎過著閉塞的日子,連九哥早已登基也不知道。
花溶扶起她,眼里十分酸澀:“官家早已登基……”
她面露喜色,聲音也稍微大了一點(diǎn):“九哥,他會率軍來救我們么?”
因?yàn)檫@一句簡簡單單的話,花溶一愣。這才想起,自己所遇見的宋俘,從茂德公主到天薇再到死去的邢皇后,所有的女子,首先開口的,就是她們的丈夫,她們的兄弟,是否率兵攻打過來,替她們報(bào)仇雪恨!
決不是和談!
沒有一個(gè)人提起和談。
只有俘虜才明白俘虜?shù)奶幘常齻兌疾黄砬蠛驼劊瑸槭裁雌偌摇槭裁此螄闹T多文臣武將會寄望于和談?
甚至那兩個(gè)昏君。
難道男人的思維和女人有天大的差別?
她緩緩地問天薇:“公主,這次是官家派我前來議和的……”
“議和?九哥為什么要議和?跟豺狼一樣的虜人怎能議和?”
天薇的眼里燃燒起憤怒的火焰,完全不同于她這樣年齡的深沉的痛恨,忽然一把掀開自己單薄的露肩的女真衣服,只見上面密密麻麻的大小傷痕,都是鞭打或者針刺的:“要是能議和,我們怎么會被關(guān)在這里?”
花溶看著她身上觸目驚心的傷痕,低聲問:“是金兀術(shù)折磨你?”
她慘然搖搖頭,流淚說道:“是王君華和四太子府的其他侍妾打的……其他侍妾欺負(fù)奴是宋人,王君華是發(fā)雌威,不敢折磨虜人女子,只敢拿奴出氣……雖不是四太子親自動手,可是,也全是拜他所賜……”
雖不是四太子動手,卻全是拜他所賜!
“姑娘,你若還能回到宋國,請勸我九哥千萬不能議和,只能勵精圖治,議和救不了我們,要強(qiáng)大的軍隊(duì)才能救回我們……”
“公主……”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奴身為大宋公主,也只能一輩子在異鄉(xiāng)被人役使。姑娘,你若能回到宋國,異日若聽得奴的死訊,可焚燒數(shù)陌錢紙,為孤魂?duì)I求冥福……”
花溶聽著她絕望凄楚的聲音,眼淚忍不住掉下來,天薇行了一禮,轉(zhuǎn)身快速走了出去,瘦弱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牛油蠟燭的陰影里。
花溶看著她的背影走遠(yuǎn),好一會兒,屏風(fēng)后面,一人站立,面色蒼白,正是金兀術(shù)。
他的聲音淡淡的:“花溶,夜深了,你還不休息?”
花溶聲音也淡淡的,自顧地去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下去,茶早已冷了,發(fā)散出一股濃郁的奶腥味,她低低說:“這茶,終歸跟南方不一樣。”
金兀術(shù)沒有做聲。
“四太子府邸可有盤茶?我想喝一杯自己熟悉的茶,可好?”
“哦?”
金兀術(shù)愣一下,立即大聲吩咐:“來人,拿茶具……”
兩名仆婦立刻拿了團(tuán)茶和一套茶具快步上來,放在一張案幾上。花溶看得分明,這茶葉是上好的龍鳳團(tuán)茶,而茶具是鈞窯出產(chǎn)的上品,尤其茶杯,是玉一般晶瑩的玫瑰紅,映著盤底的金龍,在牛油蠟燭下發(fā)出奪目的光彩。
兩名仆婦打水來,正要操作,花溶站起身走過去:“你們退下罷,我來……”
兩人依言退下,花溶坐下,金兀術(shù)站在一邊,冷冷地看著她。
此時(shí),她穿著太子府準(zhǔn)備的一身簡單的女裝,頭發(fā)高高挽起,身上是淡黃色的南朝衫子,只一雙纖手伸出來,露出一截雪白的胳臂,拿著木勺,在茶水里翻飛。
這還是金兀術(shù)第一次親眼目睹南朝女子是如何煎茶。
一排精美的杯子擺開,鍋里咕嘟咕嘟的水,在她的攪拌下,他也不知道是眼睛看花了還是其他原因,只覺得她的纖手翻飛時(shí),水花里形成五顏六色的圖案。看得好一會兒,他才發(fā)現(xiàn),并不是自己眼睛花了,而是真的有一只魚形的圖案出來,在水蒸氣里,仿佛躍龍門一般。早知道南朝煎茶手藝高明,沒想到竟能達(dá)到如斯地步。
他情不自禁地在她對面坐下,臉上那種冷淡的神色也去掉了,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看著那些逐漸變成透明的綠色的沸水……
心里前所未有的寧靜,不再有任何的戰(zhàn)爭,任何的硝煙,任何的派系斗爭,仿佛置身在無邊無際的廣闊草原,看著春暖花開,聽著鳥語花香,生活那么寧靜,人生也那么寧靜……
“四太子,請喝茶……”
直到一雙玉手伸出來,端著玫瑰紅的茶杯遞到他面前,他才猛然驚醒。
下意識地去接過茶杯,滾燙的茶水透過晶瑩的杯子薄胎,將熱量全部傳到手心里,很快,手心就變紅了。鼻端,是一股濃郁的清香,跟北國的奶茶的味道完全不一樣。
明明是心里渴望已久的,真捧著這杯茶了,卻如捧著一個(gè)巨大的石塊,一股怒氣油然而生,手一翻,茶杯摔在地上,變成一堆粉紅色的碎片。
“金兀術(shù)?”
他勃然大怒:“花溶,你這是在同情本太子?還是藐視本太子?”
花溶看著地上的那堆碎片,端起另一杯,自己喝了一口,緩緩站起身:“四太子,這次我出使金國,多虧有你庇護(hù),才暫時(shí)得以保全,大恩不言謝,感激之言,花溶就不必多說了……”
她要走了,這個(gè)女人要走了!別人是割袍斷義,她這是煮茶絕情!
一杯茶了結(jié)二人的恩怨?
自己沒有利用價(jià)值了,連張弦和劉淇二人都替她救不出來了。
所有的大言不慚都變成了可笑的謊言,曾經(jīng)搜山撿海的四太子,力能扛鼎的四太子,如今,已是毫無權(quán)勢的軟禁階下囚。
連一個(gè)女人都保護(hù)不了了。
“四太子,告辭了!”
他沒有做聲,眼睜睜地看她站起身,大步往門外走去。
此時(shí),月在中天,星光稀疏,遠(yuǎn)處的山坡上有野鳥撲棱著翅膀飛過。金兀術(shù)怔怔地看著她的背影離開,忍不住,掉下淚來。
陽光燃盡了它的熾熱的火焰,崎嶇的山路被曬得又白又硬,樹木蒼翠,葉色深濃,整個(gè)大地完全是綠油油的。清涼的露水滴在喘息的大地和綠色的山頂之上,慢慢地,半個(gè)月亮爬上來,滿天的星輝交織,天空,變成黑白兩色,白的云,黑的云,變換著不停跑來跑去。
密林里,有夜鶯的歌聲和各種蟲子的叫聲,一隊(duì)夜行人快馬加鞭,馬銜片,蹄包裹,悄無聲息地繞道越過金國邊境,直奔燕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