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運籌帷幄
這幾日的金陵城里氣氛緊張,人人自危。堂堂的襄王在壽宴上遭人行刺,雖然并未成功,但眾目睽睽之下明目張膽地行刺王爺,真是不要命了。那個介紹刺客冒充舞姬混進王府的鴇娘當夜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浮尸秦淮河上了,有點腦子的人都曉得是被殺人滅口了。后知后覺的金陵府何大人正在城中大肆搜查可疑人物,鬧得雞犬不寧。
城中有不少富貴人家被嚇破了膽,紛紛跑去霜寒閣搶購防身武器。
傾儇坐在觀月居的花廳中,聽取南北十三省各個分號的匯報,丫鬟冬諳俏立在她的身后,替她記錄重點。
“最近有不少來路不明的人持有咱們霜寒閣設計出品的武器行兇,官府已經(jīng)來警告過了。可是,這么數(shù)目龐大的武器,不可能是由咱們的店里流進市面的。咱們一貫秉持貴精不貴量的原則,眼下這一批東西,來路不正。我擔心——”京城分號的管事憂心忡忡之色溢于言表,月冷山莊經(jīng)營了這么多年的名勝,如若此次不能順利解決偽造武器的危機,只怕是真的要毀于一旦了。“現(xiàn)今,惟有請小姐出面來主持大局才是正經(jīng)。”
傾儇一直半垂著的眼簾倏忽揚起,望向說話的中年人。
京城分號的楊老板被這樣一雙清澈如水,明亮如電,銳利如劍的明眸一看,竟有種說錯了話的錯覺,忍不住抬袖拭汗。
“你們也這樣認為?此事真的已經(jīng)嚴重到一定要由小姐出面才能解決么?現(xiàn)在這一批來路來意皆不明的人持器行兇,用的不過是早先從庫房里偷出去的那三十六張圖紙而仿制的其中數(shù)款,還有的便是心雷和冰砂,統(tǒng)共三十八種。此事雖然要緊,卻還無須由小姐親自出面來解決。找到幕后主使的事,就交給官府和十方閻羅殿去查好了。”傾儇執(zhí)起放在一旁的茶盞,慢條斯理地啜了一口,放下。十方閻羅殿,是與知無不言齊名的調(diào)查組織,只需要將零星信息交給他們,他們便可以經(jīng)由極細微的蛛絲馬跡將殘缺的片段拼湊出完整的真相。他們的收費極其昂貴,比之霜寒閣亦不遑多讓。
“傾姑娘,十方閻羅殿的那些人是吸血鬼,多少人為了求一個真相而傾家蕩產(chǎn),我們月冷山莊再有錢,亦不應白白便宜了他們。”有人囁嚅著反駁。
十方閻羅殿是亦正亦邪的存在,只要付足了他們所索要的價格,他們就一定會將事情的真相奉上,無論被掩藏得多深多隱秘或者湮沒得多長多久遠。他們的行事詭譎,來歷成謎,主事者神龍見首不見尾,總之并不是好相與的角色。
傾儇淡淡一笑,平凡的臉上竟生出了無比的嫵媚冷艷。
“在座的各位絕大多數(shù)自老莊主時代已經(jīng)為山莊服務了,對山莊可說是忠心耿耿。我知道諸位也是為了山莊著想,不過,小姐無意沾染江湖是非也不是這一兩日的事了,她更不愿見各位涉險,所以小姐寧可把這些交給外人,也不會親自處理,她要月冷山莊是一塊與世無爭之地。各位只管做好自己的本職便是。”
“但是——”
“不會有事的。你們要相信小姐的決定。”傾儇揮揮手,表示此事就此打住。
又就山莊事務討論了片刻,所有人都散了,只留傾儇倚坐在椅中,冬諳默立在她身后。良久,冬諳問:“真要請十方閻羅殿插手?”
“不好么?”傾儇懶懶地問,語氣不怎么認真。
“妥當嗎?”冬諳欲言又止。
“怕什么?此事并非沒有眉目,只是一時抓不住關鍵,由我們自己著手調(diào)查,也不是不可。然而,卷進江湖事里,無論你愿與不愿,再想脫身,是難上加難的。小姐最不愿見到這樣的結果。她頂希望你們一個個都覓到良人嫁了,到時候——”傾儇合上手邊的帳冊。值此多事之秋,這一班忠心的丫鬟,只怕不肯棄主而去,只能耍些個手段了。“我修書一封,你親自送去京城鎮(zhèn)國公府邸,當面交到鎮(zhèn)國公手中。不等到他的回信,不許回來。”
“我——”
“聽話。”她截住冬諳的話。“此事攸關山莊上下百多口人的生死存亡,你若不去,我遣秋悉去。”
“是。”冬諳聽了,再不試圖違抗命令。
傾儇垂下眼睫,悠悠喝茶。當今的鎮(zhèn)國公,是已過世的月老莊主的小舅子,月初晴的親舅,月無情的舅公,權傾朝野,一言九鼎。雖然月冷山莊絕少向外宣揚同鎮(zhèn)國公的關系,但必要的時候,她不會因為面子而不向鎮(zhèn)國公求助。
“去把夏曉和秋悉找來,我有事交代。”一柱香時間過后,她徐聲吩咐,心里也已有了計較。
冬諳領命而去,過了一會兒有偕了夏曉和秋悉一起回來。
“我差了冬諳去京城辦事,一樣也有事要你們?nèi)マk。秋悉,你帶著信物去無悠谷,找谷主白無悠。他見了信物,一定會留你住下,可是,無論他放與不放你出谷,我都要你在大雪之日出谷,快馬加鞭在冬至前趕回山莊,你自信可做得到?”
秋悉睜大一雙美眸,十分的不解。只憑一件信物就把人留下,不奇,可是一住三個月后,死也要離開,這——
“你可做得到?”傾儇又問了一遍。她知道聽上去很離奇,可是,她有她的計較。
“做得到!”秋悉聽了,大聲回答,細細的嗓音怎樣聽仍似一個奶娃。
“很好。”傾儇解下一直懸系在腰間的無暇美玉,交到秋悉手上。“去罷,山莊里的一切,你不用擔心,夏曉會處理的。”
“是。”秋悉捧著玉佩出去了。
“夏曉附耳過來。”傾儇又向一直靜靜立在一旁的夏曉招了招手,夏曉立刻上前幾步。她將手攏在嘴邊,在夏曉的耳旁小聲吩咐:“我要你同侍衛(wèi)總領羅……”
夏曉越聽,眼睛睜得越大,眼神亦越明亮,聽到最后,竟無聲微笑了起來。“是,我這就去辦。”
說完,她幾乎是飛身離去的。
只余下冬諳了,傾儇抽出一張月冷山莊獨有的空白水云箋,折疊好之后塞進信封,交至冬諳的手里。
“白紙黑字,容易授人以柄,落下口實。你帶著這一紙無言去罷。順便捎去一首詩:月冷霜寒只冢孤,多情總被無情誤。海角天涯輕舟逝,不著華衣?lián)Q素服。”傾儇望著冬諳,嘴角噙著神秘的淺笑。“你即刻出發(fā)上京。倘使鎮(zhèn)國公不見你,你就跪守在門口,抵死也要見到他本人。見著了,你就把這首詩一字不差地背給他聽罷。”
“是。”冬諳終于也領命而去。
傾儇伸手執(zhí)起茶盞,想淺啜一口茶水,卻發(fā)覺,茶盞已空。她搖頭淺笑,把這些個丫鬟全數(shù)支了開,還真不方便啊。
靜夜,金陵城中大部分人家已經(jīng)進入夢鄉(xiāng),除了巡夜的更夫,已再難覓人聲了。
驀地,有一個鬼祟的人影,縱身躍入了金陵別府,在暗夜里輕車熟路的找到了月無情的主人房,掏出工具,輕輕捅破藕色窗紗,拿出一支吹管,想朝屋內(nèi)吹送迷煙。怎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鬼祟人影還未來得及吹氣,身后已有人點了他的穴道,他一口氣未能送出,反倒全數(shù)咽了下去,連帶,將那一管迷煙也悉數(shù)吸入肺中。只能僵立在原地,承受痛苦的煎熬。。
后來者,眨眨一雙碧綠的眼,蒙面巾下的嘴角勾了一勾。下三濫的鼠輩,竟然使用如此歹毒的迷香。看來,這金陵城里,最近對月無情有興趣的人,恁地多了起來,不只獨他一人啊。
他繞過那個小賊,來到門口,輕輕推門。門——竟并未由內(nèi)閂上,觸手已開。他蹙眉,猛地抽身后退。
陷阱!
然已經(jīng)晚了,一柄寒光似水的軟劍已經(jīng)直刺向他的面門,既狠且毒。
他只能險險一閃,躲開這致命的一劍,又交手了三招,他一擰身,伸手點了攻擊他的女子的穴道,讓她同那賊子一樣,定在原地。
“你是誰?”沈幽爵沉聲問。他來,是想見月無情,順便探探她真正的底細。可是,這個劍法凌厲,內(nèi)力深厚的覆面女子,卻絕不是他那日在襄王府上的那一個。心念一動,他執(zhí)劍欲挑開她的面紗。
女子不答,亦不大聲驚動府中人,反倒是惡狠狠地瞪他。
“你不是月無情。”沈幽爵篤定了自己的想法。這個眼神,不夠清朗冷冽,不似他那日幾乎驚艷的那個月無情,帶著渾然天成的冷凝。他輕挑劍尖。
出現(xiàn)在面紗之下的臉,赫然竟是傾儇。
他擰眉。“你也不是傾儇。”
“傾儇”反而瞇眼笑了起來。
“這世上,能這樣敏銳地覺察我既不是月無情亦不是傾儇的人,實在也并不多。爵爺?shù)难郏枚景 E宸!?/p>
此次,輪到蒙面的沈幽爵挑眉而笑了。這個自承既不是月無情亦不是傾儇的人,也不是簡單角色。他蒙面著夜行衣,已經(jīng)將自己的特征盡量弱化了,但她還是可以在這樣幽暗的天光里,認出他來。這月冷山莊里,真是臥虎藏龍啊。
“你究竟是誰?”他執(zhí)意要知道。這個女子,雖然沒有月無情的冷如月光,傾儇的悠然自持,卻別也一種伶俐機智的可愛。
“我只是我家莊主的奴才。”她說出一句他曾經(jīng)聽過的話。
沈幽爵幾乎想笑,很好,即便到了這個時候,她還有閑情同他玩文字游戲。但她的確成功地模糊了他的注意力和判斷力。他一彈指,解開她的穴道。
“姑娘說笑了。似你這樣的身手智計,決然不會是奴才。”
“府中這幾日真是熱鬧,簡直客似云來。想不到,連北方第一巨擘也來湊這個熱鬧,真是本府的無上光榮。”遙遙的,無情穿一身玄衣似一只優(yōu)雅的青鳥翩然降下,一樣的青紗覆面,散發(fā)赤足,冷香暗浮,竟隱隱生出一股淡淡的妖異,讓人無法轉(zhuǎn)開視線。
“小姐,你總算來了,你再不來,我可真想一陣狂吼把府中上下一干人等統(tǒng)統(tǒng)吵醒。憑什么他們那么好命一頭栽進黑甜鄉(xiāng),我卻要在這里強打精神賣苦力?”女子迭聲埋怨,仿佛有天大的不甘。
“既是如此,我這個做主子的,也不好落一個凌虐下人的惡名,你快去歇了罷。今日事成也辛苦你了,我放你的假,出去玩一個月把。我把你的工作,全數(shù)交給小慈去辦。”無情無視沈幽爵探索的注視,冷冷的嗓音中透出一分笑意地對裝扮成傾儇的女子道。
只聽得女子發(fā)出一聲驚喘,然后低聲咒了幾句,又呻吟了數(shù)聲。
“小姐,是我錯了。你可別把我的工作給小慈,我這就回去給小姐作牛作馬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說罷,她閃過沈幽爵,以詭異的身法沒入了夜色里。
沈幽爵不知該怎樣形容自己此時的心情。詫異?疑惑?驚懼?那女子施展出的,是江湖上失傳久矣的游龍幻影步。他也只是聽師傅描述過,卻從沒真的見人施展過。可是,那女子卻將這已成傳說的輕功使了出來。如果稍早她以這套輕功閃避,他絕沒十成把握可以點中她的穴道。這怎不教他驚訝?更教他吃驚的是,她還自承不過是月無情的下人罷了。他自覺蓬萊幽境里已是人才濟濟,然,這月冷山莊也不遑多讓。這就更奇了,有這么多好手的月冷山莊,卻一直只維持著最基本的霜寒閣武器生意,決不廣伸觸角。
“為何要覆面?見不得人么?”他面向月無情,用一雙深幽的綠眸冷冷看著她。他沒有惡意,只是好奇。好奇她的長相是否肖似師傅書房畫像里的月初晴。
無情側頭,天下間無人問她為何覆面,獨他一人直直問了出來,并不怕觸到什么禁忌。她淡笑,竟有心情答他。
“是見不得人,丑過無鹽。二十年前名動武林第一美人的女兒,比貌美不如其母,比精明不如其祖,是以無顏面對先人呵。”她笑,笑聲清冷,卻別有一種風情。不似花嬌,卻比花儂。素衣散發(fā)赤足,似是暗夜里出來人間一游的無情神祗,帶著無法形容的飄逸與魅惑。
兩人各自蒙著面,只看得見彼此的一雙眼睛,他的碧如松海,她的褐如茶晶,對視了一下,忽然一起笑了起來。如此景況,說出去會令江湖中人詫異萬分罷?沈幽爵同月無情,這樣兩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卻在這樣的靜夜里,一個黑衣蒙面似梁上君子,一個玄衣敞發(fā)如瘋婆子,哪里看得出傳說中一鳳一凰的樣子?
“夜了,我該走了。”沈幽爵有些遺憾,此情此景之下,他不便再探究月無情的底細,只好改日了。帶著些許的依依不舍,向這個謎樣女子道別。
“麻煩爵爺替我把這個毛賊也帶出府去罷。”無情亦收斂了笑聲。
“不問他為何而來?”他的詫異到了極點。她們設下了陷阱,抓到人,竟然連審也不審,就這樣放了?
“爵爺以為能問出什么?”無情的聲音里有淡淡的失望。她設下了陷阱不錯,原本是希望有值得探察的夜訪者落網(wǎng),可是,卻只是捉到一個使用江湖上最不恥的催情迷香的下流胚子。他是想玩生米煮成熟飯、木以成舟之類的無恥勾當罷?讓她失身給他,以女子的清白名譽來要挾她么?“我不想他的血污了我的別府,勞動爵爺替我料理了他罷。”
“你的金陵別府已不安全,這樣不入流的鼠輩也能順利摸了進來,還有什么人不能來?”沈幽爵對自己的心態(tài)十分矛盾。他既不想似師傅一樣,為著一個女人牽腸掛肚終生,一輩子也難以解脫;亦不想就此錯過月無情這樣充滿神秘使他心動莫名的謎樣女子。他釋然一笑,順其自然罷,心動如他,再怎樣抗拒,也是徒勞罷?
“爵爺?shù)奶嵝眩瑹o情記下了。”無情眨一眨一雙美麗無匹的清澈眼眸。
“保重。”他亦向她霎了霎眼,然后攫住廊下已欲火焚身卻一動不能動被他定在原處的夜賊,輕松飛身穿檐越瓦而去。
待他去得遠了,上房前花園里的假山中,竟又走出兩個黑衣人,一高一矮,一男一女。
“無情,他很關心你嘛。”玄衣男子調(diào)侃。
“可不是,傳聞中的沈幽爵,雖然尚不至于冷血絕情獨善其身,卻也極其涼薄,想不到竟放下身份跑來夜探你的金陵別府,出手替你教訓不長眼的賊子。”嬌小的黑衣女子亦是笑意盎然。
“那又如何?你們當初不也是為了好玩而來夜探我的金陵別府,然后一時手癢替我打跑了無膽匪類的么?”無情啼笑皆非。這兩個人,倒將一唱一和的功夫發(fā)揮到了極至,半點不饒人。
“呦呦呦,師兄,有人要找我們算老帳了。”玄衣女子笑嘻嘻躲在了男子身后,露出一個腦袋,向無情擠眉。
“調(diào)皮!”男子伸手在她的腦門上輕輕一扣,然語氣卻在不折不扣的寵愛。
“好啦,你們要恩愛,自管恩愛,但煩勞二位先告訴我,我請你們?nèi)ゲ榈氖拢捎辛嗣寄浚俊睙o情無力地嘆息,這兩人,做了十數(shù)年的師兄妹后,終于是開了竅成了情侶,卻還嫌相處時間不夠,時時刻刻要膩在一起,無處無地不恩愛給人看。
“有了。仿制玲瓏雙刀的,是姑蘇甘家。只是,三個月前,甘家已經(jīng)慘遭滅門,且一把大火把甘家上上下下燒了個精光,不留一點痕跡。”女子清脆的嗓音已不再是嬉笑之聲。
“不過,甘家負責采買的一向好貪便宜揩油,自有一筆帳存在他的相好處。我們設法得到了,帳上記載甘家近一年時間里購買了大量的生鐵,足以鍛造出一個大型兵器庫的武器量。”
“這么大筆的買賣,怎么會沒有驚動官府同江湖同道?”無情挑眉。甘家滅門,這是何等的殘忍與冷酷?又是何許樣人才做得出如此滅絕人性之事?
“因為這筆生意本就是官府交付的差事。”黑衣男子冷冷地接口。
無情的鳳眼一冷,此事牽扯上了官府么?真是愈來愈麻煩了。
“羅剎門那里查得如何了?”希望不至于落空,但她并不抱太大期望。
“大同小異,門主修羅剎說影羅剎私自接下刺殺襄王爺?shù)奈校值凸懒讼逋醺膶嵙Γ瑢е氯蝿帐。姼矝],損失了十二員手下。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他已經(jīng)按照門規(guī)處罰了影羅剎。探子說,影羅剎被廢去一身純陰內(nèi)力,剜目割舌,雖然還活著,亦不過是一個廢人。修羅剎撂下話了,他對那些玲瓏雙刀的來歷一無所知,只曉得是委托人事先準備的。”男子頓了頓,“此事,你有什么看法?線索太多太瑣碎,反而理不出頭緒來。總覺得有人在故意誤導視聽,將一切矛頭指向月冷山莊。”
無情沉吟,理不出么?不見得。她只是一時還抓不住關鍵。
“如果沒什么事,我就和師兄先回去了。”黑衣女子打了個呵欠。現(xiàn)如今她有妊在身,容易困乏,連多說話都覺得累。
“再替我留意一個人。”無情也不攔她。孕婦,她惹不起。
“什么人?別是那沈幽爵罷?可是要注意他的風流情事啊?”黑衣女子又起了調(diào)笑之心。
“去你的。”無情啐了一聲。“是蓬萊歡里的伶伎如姬,你們差人去守住她,看看是否有人替她贖身,若有,那人是誰,把那人的詳細資料給我;若果沒人替她贖身而要致她于死地,務必救她逃出升天。”
“遵命。”黑衣男子沉聲應道,在兩人沒入假山前,他又用低而清晰到無情足以聽見的音量說:“早早解決你的麻煩,他已經(jīng)不耐煩替你執(zhí)掌大權了。”
“那你告訴他,如若此事不能善了,他就一輩子替我罷。”無情笑了,原來,被此事攪擾得不快的人,不獨她一個呢。
等兩人也走了,無情負手而立。天氣一天冷過一天,只怕日子亦會一日熱鬧過一日。她有預感,這一次,逃不開的紛擾,將會是月冷山莊最后的紛擾。
“儇,你說我錯了么?一直堅持不理是非,可是,人無傷虎心,虎有傷人意啊。”
“小姐,樹大招風,這是難免的。”傾儇自暗處走了出來。
“府中和山莊里有多少老弱婦孺?”
“府中有老弱婦孺一十七人,山莊有二十一人,共計三十八人。”傾儇立刻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可有辦法不驚動外人將這三十八人送走?”無情輕聲詢問,征求她的意見。
“小姐,你已下定了決心么?”傾儇睜大眼睛。這些人,全數(shù)是在山莊里工作生活了一輩子的,把他們送走了,于情感上,實在舍不得,可是于理智,此舉已不得不為。
“這幾日來,我一直在反復思量奶娘臨終前所說的話,山莊是我的責任,卻不是我的人生。然,我的人生,若沒有了山莊,又會是怎樣的呢?”
“小姐!”傾儇一把抱住無情,不曉得為什么,她害怕看到聽到這樣的小姐,那么迢遙而飄渺,仿佛會隨風而去般的空靈。“小姐,你別這樣。”
“傻瓜。”無情回身反抱住她,輕輕拍她的背。“為了成全你的誓言,我亦會好好愛惜自己的。”
“小姐,如果你只是尋常人家的女兒,鎮(zhèn)日在房中繡花于園中撲蝶,會不會很幸福?”傾儇悶聲問。
“等這件事解決了,我就做個尋常女子,繡花撲蝶給你看,好不好?你也可以做會真正的自己,叫司空見識一下你的女紅易牙之術是如何的出色。”
“小姐!”傾儇不依地跺了跺腳,又叫小姐給調(diào)侃了。
“好了,去歇了罷。”
“小姐也早些安置。”傾儇聽話的退了下去,秋香色的裙擺穿過回廊,消失在夜色里。
無情仰首望月,天空中的一彎秋月,同她一樣,清冷而無情。
無情一笑,素手抽出軟劍,振了個劍訣,在月夜之中翩翩舞了起來,一邊徐徐清吟。
“生怕倚闌干,閣下溪聲閣外山。惟有舊時山共水,依然,朝云暮雨去不還。應是躡飛鸞,月下時時整佩環(huán)。月又漸低霜又下,更闌,折得梅花獨自看。”
隨著清冽冷音、隱約暗香娉婷而舞的,是她青色的衣袂,上下翻飛和著冷凝的劍光,不同凡艷的清俊淡雅,直似落入人間的仙人。
在這無人是秋夜里,江湖上人人為之好奇的月冷山莊莊主月無情,獨自一人將一柄柔光軟劍舞得柔中帶剛,冷而且烈。亦,無人窺見她青色的面紗之后,下定決心的釋然笑容,冷艷絕美——竟,似足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