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幽冥無情
秦淮河上,自古總有無數(shù)船只往來,小舟,商船,畫舫,全數(shù)承載著悲歡離合喜怒哀樂。
不曉得哪里有歌女在曼聲輕唱:
“煙籠寒煙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
那聲音,凄迷哀婉,似不知藏了多少愁思在其中。
“爵爺,這舞伎、歌伎全是秦淮河上秦樓楚館里最出色的,連襄王爺想見她們歌舞一曲,也要排著隊等呢。”江上一艘華麗的畫舫里,一名略發(fā)福的中年男子小心翼翼地討好坐在上首明床上的黑衣男子,生怕一個不慎觸怒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子。“飛雁,還不給爵爺斟酒?”
披著一襲粉色輕紗的舞伎,嬌笑著偎向斜斜地半躺半靠在明床上金冠黑衣的男人,伸出一雙春蔥似的柔嫩玉手,執(zhí)住一只琥珀鑲金盞,湊近他線條冷峻的薄唇,柔聲說:
“爵爺,飛雁向您敬酒。”
被喚做“爵爺”的男子似笑非笑地睨了一眼柔媚無骨般伏在他膝上的艷麗舞伎,然后又深深看了一眼頻頻擦拭冷汗的中年人。良久,久到飛雁的手已經(jīng)開始發(fā)抖,臉上嫵媚的笑容已經(jīng)僵掉,所有人都以為他不準(zhǔn)備喝下這杯酒時,他突然傾身,就著飛雁的玉手,將琥珀金盞內(nèi)的酒一飲而盡。
“爵爺您好壞,害奴家的手都酸了。”飛雁不依地想輕捶他的胸膛。
他銳眼一冷,在眾人尚不及察覺時伸出手擒住飛雁的手腕,淡淡道:“飛雁姑娘,讓你這樣一名美人兒充當(dāng)我的侍婢,真折煞我也。姑娘既然名為飛雁,想必舞藝不凡,還是請為我舞上一曲罷。”
飛雁一愕,神色有些不信似的尷尬。她雖然不敢自比西施王薔,但也是秦淮河上有名的美女,他不解風(fēng)情也就罷了,語氣里竟然還有隱隱的不屑。然,她只是一名身不由己的青樓女子,看人臉色是她的本能。所以,她又換上一臉巧笑嫣然。
“既然爵爺喜歡,奴家就為爵爺舞上一曲六幺罷。”
說完,她緩緩起身,蓮足輕移,走到船艙中央,向在一旁操琴的歌伎一點頭。“姐姐,煩勞你了。”
操琴的紫衣女子微微一笑,素手一拂,如泉水錚淙的琴音已經(jīng)流瀉一室。
沈幽爵卻半垂下眼簾,掩去他墨綠色眼眸里的幽光,并不專注于飛雁的輕盈舞姿。他自蓬萊幽境一路南來,蓬萊的勢力,在北方比較強,但一入了江南,雖然仍隨處可見蓬萊幽境旗下的商號,然而,月冷山莊的勢力已可以與之比肩。
月冷山莊,他修長的手指輕扣明床的扶手,一下又一下。童年時,他已經(jīng)知道在他所不了解的江南,有一處地方叫月冷山莊。當(dāng)時的莊主,是江湖上人人傳揚的江湖第一美人月初晴。月老莊主只得月初晴這一個女兒,是以不曉得有多少權(quán)貴顯赫江湖豪杰文人雅士希望獲得她的青睞進而做了月冷山莊的乘龍快婿,以便待將來月老莊主百年之后,可以把持江南第一莊的大計。可是,月初晴卻在所有人的追求中悄然生下一個女嬰。沒有日知道她女兒的父親是誰,所有覬覦山莊的財富,企圖上門認女兒的人最后都無聲無息地絕跡江湖。最終,再沒人敢這門自稱是她女兒的父親。而月老莊主在仙逝之前,將整個山莊留給了女兒月初晴,并立這了最新的家規(guī):月冷山莊,傳女不傳子,傳媳不傳婿。換言之,就算娶了月初晴,也得不到月冷山莊。而,月初晴的女兒,時年三歲的月無情,也就順理成章的成為了新的唯一繼承人。
他的師傅,蓬萊幽境的舊主,常在書房里對住月初晴的一幅畫像幽幽癡立良久,不動不語,仿佛神魂已經(jīng)隨之而去。所以當(dāng)九之后,月初晴因病辭世,留下女兒月無情以十二歲稚齡接掌偌大的山莊時,他毫不意外師傅會甩手將蓬萊幽境所有的事務(wù)都拋給也只不過二十歲的他,從此徹底隱退江湖,然后消失在名山大川中。
他一直知道師傅這樣努力地經(jīng)營蓬萊幽境的勢力,并不是要雄霸一方,而是希望可以配得上月初晴江南第一莊大小姐的身份,可以同她站在一樣的高度。師傅甚至不奢望娶佳人過門,他只想關(guān)注她的生活,知道她過得快樂。卻未料,月初晴年方三是二歲便早早辭世。師傅頓失心靈支柱,心灰意懶,洗手收山,從此云游四海,再不過問俗事。
眨眼八年過去,想必月無情早已經(jīng)由青澀少女長成風(fēng)華絕代的美人了罷?因為師傅對月氏無望而不悔的執(zhí)著,讓他這些年來下意識留意月冷山莊的動向。他知道月無情在初初接掌山莊的一年間,擊退了武林人士一百三十七人,其中三人在當(dāng)時排名位列江湖高手前十名。之后,這個數(shù)字逐年遞減,及至今時今日,除非是瞎了眼聾了耳的無知鼠輩,江湖上沒人會不知死活地動月冷山莊的腦筋。
沈幽爵修長的手指撫上了他的唇。最近,似乎有人暗中想對月冷山莊不利。他此番南來,除了巡視自家商號,也在考慮,是否,要出手幫助月無情。畢竟,她是師傅最掛念的人的女兒。
不過,他冷冷笑了起來,月無情絕非泛泛之輩。他雖然從未見過她本人,卻也對她的行事風(fēng)格略有了解。她奉行“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和“人若犯我,我必十倍還之”的原則。他且不忙,先靜靜旁觀一陣罷。
沈幽爵睜開眼,慵懶地看飛雁跳舞,一邊分神觀察額上冒出細細汗珠的中年胖子——徐富。
徐富是蓬萊幽境蓬萊商行在金陵的總管,這些年以為天高皇帝遠,他這個主子鞭長莫及,就私自提價,收授回扣,做假帳中飽私囊。他也不揭穿他,只等徐富自己來向他坦白,他會留徐富一條全尸。倘若他離開金陵的那一日徐富還心存僥幸不肯主動吐實,就莫怪他心狠手辣了。今天,他來參加這個所謂蓬萊商行大客戶中元游河會,不過是想看看徐富平日是怎么揮霍的。果然,金陵名妓,美酒佳肴,奢靡之余,另他淡淡厭惡。
沈幽爵并非不好女色的柳下惠,但他絕沒有在眾人面前表演的興趣。
倏然,他墨綠色眼瞳冷冷掃向操琴的歌伎,眼光如炬如電。
紫衣歌伎被他凌厲的眼神所震懾,纖手一抖,竟彈錯了音。
“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沈幽爵一笑,淡淡道:“你——過來。”
船艙內(nèi)觥籌交錯的場面一下子冷了下來,誰也不明白這個突然加入夜宴的爵爺一直喜怒不形于色地懶懶倚在明床上,怎么突然就打斷舞樂,指定歌伎去陪他呢?
“戀荷,還不快過去陪爵爺。”徐富忍住擦汗的沖動,向戀荷使眼色。心里卻暗暗叫苦,什么秦淮名妓?冷幽爵只不過輕輕掃了她一眼,竟讓她張皇失措到彈錯了琴音。他的主子據(jù)說精通琴棋書畫,猶擅音律,而這女人偏偏在這節(jié)骨眼上出爛污。
“爵爺,奴家還沒舞完一曲呢。”飛雁咬住櫻唇,似怨非怨地說。她使出渾身解數(shù),卻引不起這男人的一點興趣,戀荷只不過拂錯一音,就被他點召。
戀荷垂下頭,一雙手緊緊絞在一起。
“過來。”沈幽爵沉身再次命令。
“哎呀,姐姐,爵爺叫你呢。”飛雁連忙嬌呼。她雖嫉妒戀荷被冷魅邪肆的俊偉男子看中,卻也不想戀荷因違背客人而受到責(zé)罰。
戀荷終于低垂著芙蓉面,起身踱至明床邊。
“坐。”沈幽爵輕拍身側(cè)的位置。
“謝謝爵爺。”戀荷依言坐了下來。
沈幽爵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左右搖了搖,又捧起她的手,細細審視。
“嘖嘖,好一雙玉手,骨肉均亭,膚似凝脂,指若春蔥,無一絲瑕疵。”他竟笑了起來,執(zhí)起兩根食指,握在手心里,幽深的眸光一閃。“可惜,這樣一雙手,抖得這么厲害,連撫琴這么優(yōu)雅的維生的最基本的事也做不好,那,還留你這雙富貴手有何用處?不如,就斬下來送我罷。”
言罷,他只手用力向下拗折,戀荷兩根被握在他手心里的食指吃痛,疼得悶哼一聲,但仍忍著沒有叫出聲。
頓時,船艙里所有客人的臉色都變了,被他冷淡而嗜血的說辭給敗了興。
而戀荷更是慘白著一張小臉,他臉上的淡漠笑容及眼里波瀾不興的黯沉幽光令她相信他真的會砍下她的雙手,忍不住渾身發(fā)抖。
“不如,一雙手換戀荷姑娘的一雙手罷。”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戀荷這一雙美麗無匹的手今日定將不保的時候,一管清朗冷冽鎮(zhèn)定的聲音響了起來,竟仿佛天籟一般。眾人的目光紛紛投向聲音的主人,連沈幽爵都將他森海似深幽的綠眸循聲望了過去。
“傾、傾公子。”徐富干巴巴笑了一笑,又用袖口擦了擦汗。老主人云游四海之后,新主子這是第一次南來。在這之前,他從沒見過沈幽爵,可聽說他是一個說一不二的人,不殘暴,卻也絕不仁慈。
“哦?”沈幽爵放開戀荷,換了個姿勢側(cè)倚在明床上,薄唇勾起一個有趣的笑容,這個清秀的弱冠少年,眼神明亮直率,不閃不避地迎視他。這少年,如若不是真的天真良善到勇敢,那便是智計深沉到狡猾了,以他的閱歷,竟然——猜不出他是前者還是后者。他只手撐住下頜,挑眉。“用誰的手換?你的嗎?”
白袍青衿玉簪的傾儇執(zhí)一把折扇,笑吟吟搖了搖手。
“我的手換戀荷姑娘的一雙手,那真是不值。這雙手,既不能拂琴,亦不會針黻,更是粗糙無比,同美人素手相較,簡直一無是處,怎么能拿我的手來換?”
“不拿你的手換,又拿誰的?”沈幽爵的眼神更深了。這個傾姓少年,不簡單啊。
“一對產(chǎn)自天竺無暇美玉雕琢而成的翡翠佛手如何?”傾儇仍是輕淺微笑。“戀荷姑娘的手美雖美矣,可惜始終是維持生計的工具,砍了下來便沒什么用了。淪落風(fēng)塵已經(jīng)很是無奈了,不如賣在下個面子,就此算了罷。”
“你又是什么人?”沈幽爵坐起身,戴著黑玉扳指的左手撫上腰間的的配劍,仿佛一個不開心就會揮劍斬去戀荷的一雙手似的。
“爵爺,這、這、這位傾、傾公子,是——”徐富白胖的臉又蒼白了一分,月冷山莊的總管事若被得罪了,那可怎么了得?
“月冷山莊總管事傾儇。”傾儇淡定道。“不知爵爺認為這樁生意做得做不得?”
月冷山莊?沈幽爵瞇起了眼。有趣,這樣不卑不亢的少年,竟然是月冷山莊的總管事?月無情究竟是用人不疑,相信他的本事,亦或月冷山莊已經(jīng)人才凋零到了要一個弱冠少年來商洽一切事務(wù)的地步?只怕是前者的可能居多。傾儇,他記住了。
“傾公子,既然如此,我不妨直接告訴你,一位身懷一流武功,頃刻之間可以殺人于無形的高手,會淪落風(fēng)塵,想必不是為了維生這么簡單罷?你說是不是,戀荷姑娘?”
他說話的同時,一雙慵懶的眼已經(jīng)望向了瑟縮在一邊的戀荷。
“一曲六幺,被你彈奏得隱隱有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也真不簡單。只是,一個青樓歌伎,怎么會用這樣渾厚的內(nèi)息?你計劃了這么久,廁身青樓,不應(yīng)該因為我的出現(xiàn)而打亂的。真是沉不住氣啊,恨我到欲除之而后快,卻還要勉強自己笑臉迎人,太辛苦了。”
“爵爺,您是不是弄錯了?戀荷姑娘可是連襄王爺都慕其琴藝的名妓,怎么可能是武林中人?”席間有人大著膽子問,不忍心美人兒無端的少了一雙手。
傾儇靜靜注視眼前這個擁有一雙魔魅眼眸的男人。她知道許多域外番邦人士都有藍綠紫灰等色的眼瞳,然今日卻是第一次看見,果然有勾魂攝魄般的魅力,讓人不敢直視卻又想要探究那眼眸后的真相。由徐富對待他恭敬得近乎畏懼的態(tài)度,以及“爵爺”這一稱呼看,她已經(jīng)有九分篤定,上首明床上的黑衣邪魅男子,應(yīng)是蓬萊幽境的主子——沈幽爵。她的眼光再調(diào)向看似害怕的戀荷,一抹淡淡的了然微笑泛于唇角,她的心,始終太軟了。
“也罷,既然爵爺有理由,這樁生意不做也無妨。”傾儇攤了攤手,表示不再過問。強出頭本不是她的風(fēng)格。救不下,那便罷了。沈幽爵只是斬下戀荷的一雙手,已經(jīng)是慈悲了罷?
“我要殺了你!”戀荷見唯一替她求情的人也放棄,突然旋身從古琴的琴腹里抽出一柄短劍,直直刺向依坐在明床上的沈幽爵,可惜劍尚未觸上他的衣襟,已被人用劍氣從旁斜斜蕩開,一名黑衣侍衛(wèi)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
“爺?”尚澤一邊從容應(yīng)付戀荷凌厲的攻擊,一邊還分心問自己的主子。
“我沒事,你速速解決了她罷。我要她留下一雙手來。”
“是。”尚澤銜命,手腕一抖,挽一個劍花,往戀荷身上招呼。眾人只覺眼前一陣銀光閃過,然后聽見一聲慘叫,一雙血淋淋的手已落在船艙內(nèi)鋪著雪白波斯地毯的船板上。而戀荷,已然失去了一雙手,片刻之前,還在撫琴的手。
戀荷血色全無的臉上盡是怨毒憎恨的表情。
“你會不得好死,我詛咒你不得好死!”她凄厲的叫聲在夜晚聽來格外的惡毒。
“滾!不殺你是我最后的慈悲。”他并不看她,反而留意一直靜靜在邊上旁觀的傾儇,他不想傾儇認為他是個暴君。而他發(fā)覺,傾儇只是平靜地注視一切的發(fā)展,臉上的表情始終無波無瀾,仿佛一點也不驚訝會中途冒出他的侍衛(wèi),更不訝異他最終要尚澤斬下戀荷的一雙手。自始至終,他連眼都未眨一下。而有些來客,已經(jīng)伏在案上嘔吐了。
而一開始心里有些許妒忌戀荷好運的飛雁,此時此刻已是一臉見了鬼的驚恐表情,連滾帶爬地躲在了傾儇身后。她雖然是女流,一個身份卑微的妓女,可是見風(fēng)使舵她最懂。這整艘畫舫上,此情此景下唯一保持鎮(zhèn)定面不改色的,竟是她最瞧不起,手無縛雞之力似的傾儇。也只有傾儇,讓她覺得安全而無害。
徐富則心中叫苦不迭。他的波斯地毯,他的中元夜宴,被爵爺這么一攪,誰還吃得下去?只怕統(tǒng)統(tǒng)要掃興而歸了。更糟糕的是,這會讓他損失許多潛在的客人。
“徐掌柜的,在下也出來的夠久了。今夜多謝徐掌柜的招待,他日有什么敝莊所需,還望徐掌柜的按時差人送來。在下,就先行告辭了。”傾儇向臉色不佳又拼命掩飾心中慌亂的徐富揖了一揖,又向在座其他人拱手。“先行一步。”
說完,傾儇纖細的身形已往畫舫外走去,下了船舷,登上一直候在畫舫一側(cè)的輕舟,迅速離開。
其他原本是想尋歡作樂一夜的客人,見沈幽爵沒有阻止傾儇離去,也紛紛各找借口,在他深幽莫測的注視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離開。
沈幽爵卻淺淺笑了起來,雖然一開始他已經(jīng)被壞了興致,但總算有意外的收獲。
“徐富,月冷山莊每年購進多少蓬萊商號的物品?”
“布匹米糧,多是民生用品。”
“由何人出面商洽?”哦?月冷山莊倒也大方,不計較往對手商行里送銀子?
“一貫是傾公子同他的丫鬟。”
“沒你的事,下去罷。還有,這雙手,你可以送回妓院給嬤嬤,告訴她,蓬萊幽境雖不追究,但麻煩她,從此她樓里的姑娘,不許出現(xiàn)在蓬萊商號的勢力范圍以內(nèi),否則,我要秦淮河上再無她的立足之地。”
“是是,屬下這就去辦。”徐富一邊擦汗一邊趕忙退了下去。
“爺。”尚澤小聲問臉上表情頗愉悅的主子,至少以他的經(jīng)驗,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心情大好才對。
“去找知無不言,給他三天的時間,我要傾儇的一切資料。”
“是。”尚澤聲音未落,人卻已經(jīng)飄身飛縱入秦淮夜色里了。
而沈幽爵,則慢條斯理執(zhí)起白玉酒壺替自己倒了一盞酒,慢慢飲了下去。好酒,他贊嘆了一聲。今夜,他這一趟南行,才真正有趣了起來。
“都下來罷。你們一路躲躲藏藏尾隨在我后面,餐風(fēng)飲露,你們不累,我卻累了。還不給我下來?”他懶洋洋向畫舫精美的船頂舉了舉杯。
“嘿嘿,嘿嘿,爵爺不愧是爵爺,我們再小心也瞞不過您老的法眼。”訕笑數(shù)聲,從畫舫的橫梁上,躍下三個十二、三歲,相貌衣著完全相同的藍衣小童。
“我還同爹爹打賭,爵爺何時會發(fā)現(xiàn)我們,卻原來爵爺一早已經(jīng)察覺了。”虎目直鼻長相極端討喜,滿臉慧黠神色的少年,穿北方小孩子慣穿的夾襖,腰間系一對悲風(fēng)短刀,似是觀音身旁的童子。
“我就說跟得太近了,爵爺一定會發(fā)現(xiàn)的。”背后背著一柄精鋼長劍的少年聳聳鼻尖,頗有“早知今日”的感慨。
“阿爹又贏了。”臂上纏著一條赤煉長鞭的男孩懊惱地嘟囔。
“鎮(zhèn)東、鎮(zhèn)西、鎮(zhèn)南,你家爹爹似乎還忘了告訴你們,若果被我活逮,你們一個個都會死得很慘。”沈幽爵斜睨了三個猶不知死活的男孩一眼。他們是他師弟的三胞胎兒子,生性活潑好動,整日覺得呆在蓬萊幽境里太無聊,吵著要跟他南來。他不允,他們竟私自出了蓬萊,跟在他身后。“你們爹爹頂多罰你們蹲馬步站梅花樁,真是便宜了你們。我看,不如罰你們抄詩經(jīng)論語各一百遍,回到蓬萊記得交給我。”
“啊——師伯,不要啊!”使長鞭的鎮(zhèn)南哀號一聲,抄一百遍詩經(jīng)論語?比讓他站三天三夜的樁更慘無人道。“不要啦,師伯。”
“呵呵,師伯,您大人有大量,何況爹爹曉得我們跟上來,多我們?nèi)耍陌踩侄嗔艘粚颖U稀!毖鼞译p刀的鎮(zhèn)東阿諛地說。
“師伯,如果你不罰我,我可以告訴你,你十分注意的那位傾、公、子的秘密。”背長劍的鎮(zhèn)西是三兄弟里最老謀深算的,緊要關(guān)頭,兄弟放兩邊,自己放中間,他才不理另外兩個笨蛋的死活。
“哦?說來聽聽。”沈幽爵濃眉一挑,鎮(zhèn)西是三兄弟里唯一繼承其父諸葛九霄智機百變狡猾慧黠性格的,行事冷靜優(yōu)游,頗有乃父之風(fēng)。
“師伯答應(yīng)不罰我,我才說。”鎮(zhèn)西同他討價還價。
沈幽爵聽了,只是聳聳肩,這小鬼,太低估他了。
“你不說也無妨,等尚澤帶回我要的消息,你說你的秘密是否還有價值?”
“狐貍!”鎮(zhèn)西暗暗惱。“好罷,我說。那位傾儇傾公子其實是——”
他拖長了尾音,沈幽爵撐住腮,好整以暇地等他揭曉,三胞胎里的另外兩人也眨動一式一樣圓亮的大眼等待他的下文。
“他其實是個女子。”鎮(zhèn)西終于在三人的注視下說。
“女人!?”太震撼了罷?鎮(zhèn)南和鎮(zhèn)東脫口低呼。他們藏身在畫舫船頂?shù)臋M梁上,下面發(fā)生的事他們看得一清二楚。面對血腥混亂場面鎮(zhèn)定如恒面不改色似傾儇,怎么可能是個女人?且,這不是一場為男人辦的游河會嗎?
女人?沈幽爵墨綠色的銳眼里閃過微不可覺的詫異。
“何以見得?”他反問。
“太師傅留下的書籍里有一本描寫,男與女,無論外形如何相似,骨骼始終不同。她的骨骼比例分明就是女子。就算她比尋常女子略高一些,但從背影、行走的姿勢,已能分辨出她的性別。”
沈幽爵聽了,撫掌而笑,笑聲傳入夜色里去。
“鎮(zhèn)西,你倒沒有浪費你太師傅留下的那些書。好,非常好,我不罰你。”
“嗚嗚,鎮(zhèn)西真奸詐!”另兩個小童的哀號聲隨即響起。
月冷山莊今夜也張燈結(jié)彩,所有的仆從都聚集在觀月居前的中庭里,喝酒賞月,連一向冷面閻羅似的侍衛(wèi)總領(lǐng)羅都暫時放下嚴(yán)肅的表情,與大家把酒言歡。
“小姐吩咐過了,今夜大家不分主從上下親疏,盡情地飲宴,只是明日起床莫耽誤的工作就好。”夏曉執(zhí)著酒盞告訴眾人。
“謝謝小姐。”
“謝謝莊主。”
“曉姑娘,小姐呢?”
侍衛(wèi)總領(lǐng)羅在夏曉行經(jīng)他身邊時,攔住她問。
夏曉看了一眼黝黑高壯如一尊鐵塔似的羅,又將視線轉(zhuǎn)了開去。
“羅總領(lǐng),小姐累了,先歇息去了。”
“啊,那請小姐多多保重。”羅黝黑的皮膚上竟泛起可疑的紅光,只是夏曉的視線停留在別處,所以并沒看見。“呃,曉、曉姑娘,你、你也注意身體。”
“謝謝羅總領(lǐng)關(guān)心。”夏曉奇怪地瞥向他,怎么這鐵血漢子突然之間就結(jié)巴起來了?怪人!她福了福身,越過他,代表小姐向其他人敬酒去了。
酒過一旬,秋悉紅著一張?zhí)焐L不大的娃娃臉,小步跑到夏曉身邊,扯住她的衣擺,小小聲笑謔。
“曉姐姐,羅大哥的眼光一直追在你身后,看起來真是追在花兒后面的蜜蜂。”
夏曉聽了,只輕啐了一聲。“胡扯,趕快敬完酒回去陪小姐。”
“小姐又去莊后的月冷廬了,你知道那里是禁地,除了春知姐姐曾經(jīng)有機會跟小姐一起進去過,再沒人——”秋悉頓住,心知說錯了話。春知,始終是她們四人里的大姐。曾經(jīng),那么體貼,那么關(guān)心她們。
“小姐心里是最難過的。”冬諳不知何時已經(jīng)到了兩人的身后。
“如果有人能分擔(dān)小姐的重擔(dān)就好了,可惜——”夏曉嘆息。天下人都只知道月冷山莊在小姐的管理下,蒸蒸日上,擁有超凡脫俗的地位,卻不曉得小姐一個支撐得有多么苦。小姐總是用超齡早熟的寂寞眼光俯瞰經(jīng)她運籌帷幄經(jīng)營壯大至斯的山莊,而可以與她分享這一切的人,卻一個也沒有。
“做好小姐交代的每一件事,是我們唯一可以替小姐分憂的辦法。”
依山而建的月冷山莊的最深處,有一片高大的相思竹林,被茂密的枝葉包圍著的,是數(shù)間精致竹樓,竹樓的一側(cè),有三塊石碑,竟是三坐簡單的墳?zāi)埂?/p>
“去年紫陌青門,今年雨魄云魂。斷送一生憔悴,只消幾個黃昏?”沐在冷冷月光中的玄衣女子長發(fā)隨意披散,任夜風(fēng)將之拂起又落下。清冷的低語傳入月夜里。
“外公,娘,奶媽,我見到他了,他比我想象中英俊瀟灑。他不知道我。他——誰?!”
突然,她揚聲問,夜風(fēng)拂過竹林,發(fā)出“沙沙”細響。
“無情兒,你還是這么敏銳。”一道有些戲謔,有些無奈,又有些寵溺的男音在一陣低沉的笑聲過后響起。接著,一名金冠紫袍玉帶的男子自竹林外緩步踱了出來。
“王爺。”無情原本冰冷而充滿銳利警戒的眼,瞬間又變回了初始時的淡定,甚至潛藏了微不可覺的笑意。
“無情兒,你始終不當(dāng)我是朋友。喚王爺多生疏?叫我允聰就好。”來人,正是被遠謫金陵且永世不得入京的當(dāng)今太子的親弟——襄王朱允聰,笑瞇著一雙睿智的眼。
五年前,京中太子黨擔(dān)心皇上有朝一日收回成命,頒旨召他返京,怕他會回去同太子爭奪皇位,陰謀陷害不成,竟請了江湖上最殺人不眨眼的狠辣殺手來取他的性命。或者是他命不該絕,又或者是老天可憐他,身中十一處劍傷、毒氣攻心已在垂死邊緣的時候,他遇見了往金陵別府避暑的月無情。她獨排眾意救了他,偷偷將他渡進月冷山莊后的禁地,替他解毒療傷,從未假手他人。無情比任何人都要明白只要有一點風(fēng)聲泄露,不只是他這垂死的王爺,就連整個山莊都會面臨被株連九族的命運。那時,她還只得十五歲,還只是一個小女孩。
三個月后,他痊愈。接著,他成了流連青樓不務(wù)正業(yè)的花心王爺。人們皆以為數(shù)月前王爺遇襲被救后,喪失記憶,性格大變。也只有無情曉得,他這是為求自保而使的欺世障眼法。
“我若不當(dāng)王爺是朋友,王爺現(xiàn)下只怕已經(jīng)是無情劍下亡魂。”無情淡淡說。“不知王爺月夜只身前來,有何貴干?”“沈幽爵來了金陵,有人在他的畫舫上行刺他。雖然未能得手,但在月冷山莊腳下行兇,很難不予人諸多聯(lián)想。”他不理俗事,但他關(guān)心無情,近來許多事,分明都是針對月冷山莊而來,讓他有不祥的預(yù)感。
“我已經(jīng)知道。”但無情仍是謝謝他。
“又是傾儇先知道的?”襄王朱允聰?shù)恼Z氣里滿是憐惜。
“是啊,又是傾儇。”無情微笑。
“無情兒,你這樣不累嗎?嫁給我罷。嫁了我,好歹有襄王府替你撐腰。”他走近無情,伸手撩動她披散的長發(fā)。“做了我的王妃,頂著已婚婦人的身份,你可以去做任何你喜歡的事,研發(fā)武器已成為興趣,再不必卷入江湖是非。”
“倘使我嫁給你,你府里的那一位,會先喝光秦淮河上所有的醋,然后再殺了我。”無情這回笑得如若春花,柔和而嬌美。“君子不奪人所好且有成人之美,我不會同那人共夫。所以,王爺?shù)暮靡猓瑹o情心領(lǐng)了。”
“如果是你,他會接受的。”朱允聰十分鄭重認真地說。他絕沒有開玩笑。那人,孩子氣又賴皮,鹵莽又火暴,連對他都會三不五時狂吼扔?xùn)|西拳打腳踢,可是那人對住無情,總會不自覺收斂脾氣,露出最優(yōu)雅得體的一面。他曉得,那人如果不是先愛上了他,大抵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愛上月無情。然而他一點也不嫉妒,他知道,他們?nèi)颂热羯钤谝黄穑瑫_心幸福。
“可我卻不行。天下之大,我只要一個人。一個只看我、聽我、愛我的人。”無情斂去笑容。“如果沒有,我寧可空閨獨守至老死的一日。”
朱允聰深深看了一眼無情,沒有為她驚世駭俗的言論露出訝然。
“無情兒,你將你絕世之姿藏在清冷的面具之下,又怎能讓那個你要的人找到你呢?”他看得出來,無情始終是不快樂的。無論她的笑容是深是淺,都難及眼底。或者,找到一個全情愛她的人呵護她照顧她,會讓她一展女子應(yīng)有的歡顏。
無情仰起頭,靜靜望著天空中一論皎潔的明月,美麗無匹的一雙鳳目里是莫測無邊的迢遙。終于,她收回視線。
“王爺,夜深了,您該回去了,免得有人擔(dān)心。”
朱允聰想伸手摸一摸她的頭頂,卻終是沒有。無情不是小女孩,許多女子似她這般年紀(jì),已經(jīng)是三五個孩子的娘了。在冷靜與洞悉上,他有時自認尚且比不過她。
“那好罷。你自己要注意。有什么事,你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我。”
“恩,代我向司空問好。”
“我會。”朱允聰笑了起來。想起王府里還有一個人等他回去,纏他講無情是否又給他臉色看了,然后嘲笑他堂堂一個襄王爺,總不如一個女子。想著,他英挺冷峻臉上的表情柔和了許多。“保重。”
說罷,世人眼中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王爺,施展絕頂高妙的輕功,飛縱離去的身影似青鴻掠過。
無情遙望他的背影,輕淺微笑。
“師傅,我總算沒有救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