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Chapter 6
安娜最近的目標,是成為一個優(yōu)雅的淑女。</br> 如果她的母親還和她住在一起,聽見她的目標,恐怕會笑得嘴都合不攏,一邊彈煙灰,一邊從錢夾里掏出鈔票塞進她的衣兜里:“又沒錢了是吧?滾出去玩吧,別整天神經(jīng)兮兮的。”</br> 可惜,她的母親離開了。于是沒人提醒她,從一個粗俗又暴力的壞女孩,變成一個優(yōu)雅的淑女有多么困難。</br> 這日午后,安娜利用自己吃飯的時間,跑到附近的書店,一口氣買了好幾本關(guān)于禮儀的硬殼書。這些書均由銅版紙制成,又重又厚,幾本加起來足足有二十多斤。</br> 安娜抱著那些書,走得氣喘吁吁。臨近餐廳正門時,她忽然感到了一股強烈的火辣辣的羞恥,像是馬上要在公共場合展示隱私部位般。</br> 她想要讀書,卻又害怕別人知道她在讀書。她想要變成一個淑女,卻又害怕別人知道她想要變成一個淑女。安娜站住腳,想了又想,最后還是把那些書藏在了圍裙下。</br> 她知道這個樣子很可笑,但比起被人嘲笑樣子可笑,她更害怕他們知道她買了一堆書。</br> 為什么?</br> 不知道。</br> 可能壞女孩想要讀書,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嘲笑的事。</br> 沒想到她這一番笨拙地掩藏,最先看見的居然不是她花枝招展的同事們,而是L先生。</br> 他坐在靠落地窗的位置上,穿著黑色薄呢風(fēng)衣,里面是白襯衫、深灰色馬甲和條紋領(lǐng)帶。和夢里不太一樣,現(xiàn)實中的他不僅五官更加立體,輪廓也更加深邃,當然,臉上被歲月侵蝕的痕跡也更深一些。可能是午后的日光過于明亮的緣故,他頭發(fā)的顏色顯得有些雜亂,發(fā)根是黑色,兩鬢銀白,整體卻呈現(xiàn)灰白色。</br> 她看著他,怔怔地想,他究竟有多少歲……四十、五十,還是六十?為什么他的五官可以這么好看,即使皺紋橫生,也依然俊美。</br> 這時,L先生停止凝望窗外,轉(zhuǎn)過頭來,精準地對上了她的眼睛。</br> 有那么一瞬間,時間都暫停了一下。</br> 他的雙眼像是淬著烈性迷藥的鉤子,勾得她的心臟停跳了一拍,手腳也有些發(fā)軟。</br> 等安娜回過神來時,她那些書已“嘩啦啦”掉在了地上。其中一本還攤成兩半,露出內(nèi)頁上燙著金褐色鬈發(fā)、臉頰上一顆褐痣、穿著白色連衣裙的成熟女郎。羞恥順著血液沖上臉頰,安娜的雙頰第一次紅透了。顧不上和L先生對視,她連忙蹲下來,去撿那些散亂一地的書。</br> 一只修長的手伸過來,幫她撿起一本書。</br> 她還以為是L先生過來幫忙,一顆心狠狠跳了兩下,然而抬起頭,看見的卻是一張陌生又年輕的面孔。</br> 這個年輕男子穿著橄欖綠短袖,深紫色沙灘褲,一頭褐色披肩發(fā),戴著麥稈草帽。見安娜看過來,他摘下草帽,扣在胸膛上,朝她微微一笑:“你剛來這家餐廳工作嗎?我是這里的常客。”</br> 安娜本想對這個花哨的毛頭小子翻個白眼,聽見他后半句話,又硬生生把白眼憋了回去:“是呀,我剛來沒多久。”說完,沖他虛偽地笑笑,埋頭繼續(xù)撿書。</br> 年輕男子完全沒看出這是一個虛偽的笑容,只覺得這小姑娘的嘴兒鮮紅嬌嫩,牙齒貝殼般整齊潔白,笑起來令他心醉神迷。他不由自主地湊過去,幫她一本本地壘好硬殼書:“那有客人指定你為他們服務(wù)嗎?”</br> 安娜答得很敷衍:“沒有,我才剛來幾天,連餐廳的會員都沒認全。”</br> 這家餐廳像俱樂部一樣實行會員制,只要繳納一定金額,就能成為會員;繳納的金額越多,會員的等級就越高,受到的服務(wù)也就越周全。成為會員的指定服務(wù)生,每個月可以得到他們消費金額的分成。</br> 安娜對成為某個人的專屬女仆一點興趣都沒有,當然,如果那個人是L先生的話,她倒是很有興趣。</br> 這個想法剛從她的腦海中閃過,一雙線條凌厲的牛津鞋就走進了她的視野里。一個低沉疏冷的聲音在她的頭頂響起:“你在干什么?”</br> L先生的聲音。</br> 安娜覺得他的聲音一定也淬著某種烈性迷藥,不然為什么她光是聽他的聲音,就心跳加速,小腿發(fā)軟。</br> ……對了,他剛才說什么來著?</br> 你在干什么?</br> 是對她說話嗎?</br> 她該怎么回答?</br> 不等她琢磨出最佳答案,又一個聲音響起:“我在幫這位美麗的小姐撿書。”是那個年輕男子的聲音,“怎么,爸爸?你連這也要管嗎?”</br> ……</br> ……</br> 像是被雷電劈中腦袋,安娜手中的書“啪”的一聲落在地上。</br> 一定是她聽錯了。</br> 這毛頭小子叫她的暗戀對象什么……爸爸?也就是說,他還有個媽媽對嗎?</br> 她早該想到的,像L先生這樣相貌俊美、氣質(zhì)溫和、舉止優(yōu)雅的老男人,怎么可能還沒有結(jié)婚生子……她早該想到的。</br> 滾熱的液體悄無聲息地注滿了她的眼眶,鼻尖脹脹的,上顎酸酸的。她好想哭。可她只能咬著牙,憋著氣,假裝繼續(xù)撿書。</br> L先生淡淡地說道:“我知道你在幫她撿書,但你沒看見人家并不愿意搭理你么。”</br> 年輕男子譏諷地笑笑:“是么,沒想到謝菲爾德先生這么會察言觀色。你和我媽媽在一起的時候,要是也有這種本領(lǐng)就好了。我不信你們還會走到離婚那一步。”</br> 話音落下,氣氛僵滯了一下。安娜卻睜大雙眼,堪稱心花怒放:L先生離婚了?</br> “肖恩!”L先生語氣微冷。</br> 肖恩站起來,舉起雙手:“輕松點,放輕松。我今天來可不是跟你吵架的。”</br> “錢花光了?”</br> 肖恩聳了聳肩:“你也就這點了解我了。”</br> L先生頓了一下,拿出一個長皮夾,掏出幾張百元大鈔,拍在肖恩的臉上:“拿著滾。我今天不想看到你。”</br> 肖恩接住那幾張綠色鈔票,親吻了兩下,兩指并攏抵在額頭上,輕佻地對L先生敬了一個禮:“遵命。”然后朝安娜揮揮手,“改天再來找你玩,小美女。”</br> 安娜看在他是L先生的兒子的份上,對他揮了揮手。她表面上沒什么表情,實際上開心得差點竊笑出聲。</br> L先生離婚了,沒有妻子!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事比暗戀對象是個鰥夫更令人激動嗎?</br> 因為太過興奮,她沒注意到L先生蹲了下來,拿起一本書看了看:“你對皇室禮儀感興趣?”</br> 他手上拿的是《圖解英國皇室禮儀》,她對英國皇室禮儀不感興趣——不管哪國皇室的禮儀,她都不感興趣。她買這些書,只是為了讓他多看她一眼。現(xiàn)在,他真的主動跟她說話了。這感覺就像做夢一樣。</br> 她用余光瞥向他的位置,離她很近,近得再靠近他一些,就能觸碰到他風(fēng)衣的衣擺。想到這里,她有些緊張地吞了一口唾液,悄悄地,偷偷地靠過去了一些,小腿果然碰到了他衣服的下擺。明明只是碰到了他的衣擺,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她卻像碰到他的皮膚般頭暈?zāi)垦#呐K敏感地顫動了起來。</br> 許久,她才想起來要回答他的話:“……嗯,感興趣。”</br> 本以為他會說,“那我教你”或是“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問我”,誰知,他只是輕輕笑了笑,就將那本書放進了她的懷里:“多讀書是好事。”</br> 他的手指散發(fā)著辛烈卻清冽的香氣,仿佛灰綠色的香柏、堅硬锃亮的皮革、芬芳又苦澀的香根草。</br> 一瞬間,心跳激烈到令耳根充血。安娜終于懂了,為什么她的母親寧愿冒著被拋棄的風(fēng)險,也要去追逐真正的愛情。</br> 因為像她們這樣的人,根本無法克制對另一個世界的向往。</br> 對她而言,L先生就是她的另一個世界。</br> 說完那句話,L先生似乎轉(zhuǎn)身準備離去。看著他的背影,她忽然意識到,這一次必須主動,如果再不主動,可能就真的沒有機會和他說上話了。</br> 頓時,她像大力士一般,抱著二十斤的硬殼書,輕盈而敏捷地跑向他:“Monsieur(先生)!”她小小地炫耀了一下帶著美國口音的法語,“如果我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問你嗎?”</br> 他側(cè)過頭,看著她。</br> 餐廳的色調(diào)是大紅色、金黃色和墨綠色,地上鋪著絳紅色的地毯,連水晶杯里的餐巾都散發(fā)出過于奢侈的氣息。眼前的少女卻像脫胎于熾夏陽光的精靈般,蜜黃色的肌膚泛著運動后的潮紅,鼻尖泌出晶瑩的汗珠,鮮紅豐滿的上嘴唇微微撅起。她的眼神純潔無邪,神態(tài)卻透著一股奇異的妖媚,讓任何一個男人都無法拒絕她的請求。</br> 他和肖恩相處的時間不多,卻依然擁有父親的直覺——肖恩對這個少女有好感。他不希望肖恩和她在一起,倒不是因為嫌棄她服務(wù)生的身份,而是肖恩不是一個好的選擇。</br> 作為肖恩的父親,他比誰都清楚,自己的兒子會是一個多么混賬的男朋友,他酗酒、打架、飆車、服用致幻藥物、跟嬉皮士一起聚會游.行,不到半年的時間,就讓三個女孩去做了流產(chǎn)手術(shù)。跟這種人在一起,無異于半只腳踏進地獄。</br> 他不想多管閑事,但實在不忍看見如此美麗的少女,成為流產(chǎn)手術(shù)臺的下一位人選。</br> “可以。”他頓了一下,說道,“但我有一個要求。”</br> 得到L先生同意的一瞬間,安娜險些雀躍得跳起來,深深吸氣,才維持住文靜的表象:“什么要求?”</br> “不要接受剛才那個男孩的邀約,”他想了想,又補充道,“注意,是任何邀約。”</br> “沒問題,沒問題。”她想都不想地答應(yīng)下來,抱著二十斤的硬殼書,有些羞澀地扭來扭去,“謝謝你呀……能得到你的指點,我真的太開心了!”</br> L先生用左手的食指輕擦了一下鼻子,無奈地笑了:“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來問我。但我不能保證,我會一直出現(xiàn)在這家餐廳。而且,對于女士禮儀,我懂得并不多。你不用那么開心。”</br> 要不是他們還沒有那么熟,她簡直想尖叫一聲,摟住他的脖子,撲到他的身上,重重地親一下他的臉頰。</br> 他根本不明白她的心情,哪怕這是他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這家餐廳,這是他們最后一次對話,她也開心極了。</br> 他是她的另一個世界。她從未奢求去那個世界看看,哪怕他親自將鑰匙遞到她的手上,她也不敢去。</br> 但是,能被他饋贈鑰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雀躍不已的事。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