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Chapter 35
凌晨三點(diǎn)鐘,安娜終于從死別的悲傷中逃了出來。</br> 她嗅到了腋下咸澀的汗味,如同痛苦在身上凝結(jié)出的一層痂。安娜在床上發(fā)了一會兒呆,決定先去洗個澡。</br> 洗完澡,她用浴巾潦草地擦了擦濕發(fā),換了一條明黃色的睡裙,朝謝菲爾德的臥室走去。她知道現(xiàn)在是半夜,不適合傾訴或談話,但她白天睡得太久,也哭得太久,必須在夜深人靜時,找個溫?zé)岬幕钗镆揽恳幌拢蝗豢傆X得那些痛苦會重新找上門。她不想再體驗一遍流汗又流淚了,那感覺簡直像死了一次。</br> 安娜像個小幽靈一樣,輕飄飄地走到了謝菲爾德的門前。門沒有鎖,她推開門,毫不客氣地走了進(jìn)去。</br> 她借著微弱的亮光,走到他的床前,忽然覺得這場面有些像從前——那時,她被梅森太太威脅,走投無路,第一時間也是想到了他。不過,那時的她并不是想向他求助,而是想在身敗名裂之前,徹底地占有他一次。</br> 一個多月過去,她貪婪了不少,從“徹底地占有他一次”,變成了想要永久地占有他。他卻冷漠地告訴她,他們沒辦法永遠(yuǎn)地在一起,他注定比她先死,比她先化為一座墓碑。</br> 他勸她,不要把青春浪費(fèi)在他的身上。</br> 安娜拽下了床頭燈的燈繩。</br> 昏黃的燈光頓時充盈了整個房間。她輕手輕腳地爬上床,胳膊肘兒撐在床上,雙手托著臉蛋,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謝菲爾德。</br> 他的眼珠在眼皮下轉(zhuǎn)動了一下,沒有醒來。他睡著時的五官和清醒時沒什么區(qū)別,眼窩還是那樣深邃,鼻梁還是那樣高挺,如同一座冷峻美麗的山峰。他不打鼾,也不說夢話,安靜得像蒼老卻俊美的雕像。她很想吻一吻他的嘴唇,卻怕把他吻醒。</br> 她輕輕把他的手從被窩里拿了出來,放在燈光下看了看。和大多數(shù)男人一樣,謝菲爾德的手臂上也長滿了淺色的汗毛,他的手卻比大多數(shù)男人要好看不少,手指細(xì)而修長,骨節(jié)大而突出。然而,與她的手一對比,就對比出了明顯的差距。</br> 她想起了樹的年輪,皺紋就是他身上的年輪,一道又一道,昭示著他已不再年輕;而她的手細(xì)嫩光滑,干干凈凈,看不見任何蒼老的紋路。她是剛剛揚(yáng)帆起航的帆船,歲月的風(fēng)暴還未曾對她風(fēng)吹雨打。</br> 安娜皺起眉頭,把臉埋在他的手掌上,大大地、難受地嘆了一口氣。</br> 布朗女士的死,是一道震撼的響雷,把她從懵懂的狀態(tài)中驚醒了過來。她終于讀懂了他們之間的差距,也懂了他為什么從不回應(yīng)她的感情。不是不想回應(yīng),而是不能回應(yīng)。</br> 懂了,卻不代表她放棄了。她似乎天生感情就比其他人熾熱一些,即使被打擊得心灰意冷,只剩下溫?zé)岬挠酄a,也能重新燃燒起來,化為狂烈肆虐的大火。</br> 她還是很喜歡他,很愛他,只是一時半會找不到說服他也愛她的理由。</br> 她閉上眼,蜷縮成小小的一團(tuán),躺在他的身邊,像一只流浪許久的小貓小狗,終于找到了躲避風(fēng)雨的港灣。這是她第一次和他躺在同一張床上,卻沒有半點(diǎn)綺念。她只想用他的體溫去凈化心中的悲傷。</br> ——</br> 天空變成透明的靛藍(lán)色時,謝菲爾德醒了。</br> 他的睡眠一向很輕,倒不是因為健康出了什么問題,而是他年輕的時候,經(jīng)常徹夜工作,和電話睡在一起,鈴聲一響就會起來處理公事。</br> 但昨天不一樣,安娜經(jīng)歷了大喜大悲,他的情緒像是已和她融為一體般,也罕見地起伏不定。他在花園里抽了兩支煙,越抽越精神,悲喜也越來越強(qiáng)烈。</br> 煙霧繚繞間,他像是回到了年輕的時候。這個世界上,似乎是只有年輕人才有資格講愛情的,電視上、銀幕上,拍的也全是年輕人的愛情故事,他們不會老,也不會逝去,永遠(yuǎn)停留在青春最燦爛的時刻。而現(xiàn)實中的人,五十歲一過,就再沒有談戀愛的資格。他之前也是這么認(rèn)為,所以一到中年,就再不講愛情,對妻子只有責(zé)任,尊重她們的去留。</br> 誰能想到,錯誤的愛情烈火,會在他六十五歲的時候燃燒起來,把他燒得心煩意亂、心如刀割。</br> 謝菲爾德在花園里坐到凌晨一點(diǎn)鐘,吞了一顆安眠藥,回房睡覺了。</br> 他第一次吃這種藥物,睡得很沉,沒有察覺到身邊多了一個人,直到醒過來,才發(fā)現(xiàn)安娜的存在。</br> 她像初生的嬰兒般蜷縮著,頭發(fā)凌亂地散在床單上,肌膚在暖色調(diào)的燈光下,呈現(xiàn)出溫暖的赤褐色。</br> 他蹙著眉,低聲叫了一下她的名字。安娜嗚咽似的應(yīng)了一聲,翻了個身,沒有醒來。</br> 她的面色緋紅得有些異常,嘴唇是焦干的玫瑰花,失去了原本的色澤。</br> 謝菲爾德皺皺眉,摸了摸她的額頭,滾燙得像被烈日炙烤的石頭。</br> 安娜病了。</br> 而病因一下就找到了——謝菲爾德看見她枕過的地方都濕得不正常,于是伸手撥開了她濃密的頭發(fā),里面的發(fā)絲簡直像水草一樣潮濕。這女孩自己把自己弄病了。</br> 謝菲爾德來不及追究她爬.床的事情,起身去給私人醫(yī)生打了個電話,讓他趕緊過來醫(yī)治這個愚蠢的小姑娘。</br> 醫(yī)生在謝菲爾德監(jiān)視般的目光下,忙活了一早上,又是量體溫,又是檢查瞳孔、心跳和口腔,最后得出結(jié)論,是急性扁桃炎引起的發(fā)熱,在屁股上打一針就好。</br> 比較尷尬的是,醫(yī)生可以不分男女,在她的屁股上打針,謝菲爾德卻不可以。他剛要離開,就在這時,安娜嗚咽、顫抖著抱住了他的腰,求他不要走。</br> 他們都以為她醒了,誰知她仍在昏睡中。謝菲爾德只好站在原地,握著她的手,背對著她,聽見身后傳來衣料摩擦聲,伴隨著一聲吃痛的悶哼,消炎針打完了。</br> 醫(yī)生囑咐他,至少要休養(yǎng)三到五天,才能正常活動。但當(dāng)天晚上,安娜的高燒就退了。她躺在床上,雙頰紅潤地望著他,是一朵大病初愈、嬌弱艷麗的紅玫瑰:“我想吃煎牛排。”</br> “想都別想。”謝菲爾德淡淡地答道,在她的身邊坐下,伸手試了試她的體溫,“我想知道,早上你為什么會睡在這里?”</br> 安娜眨了眨眼,像是沒聽懂他的話,過了一會兒,她撅起嘴巴,流下了委屈的淚水:“我……我只是想待在你的身邊。”她一邊哽咽地說著,一邊把手指伸進(jìn)嘴里,試圖堵住丟人的哭嗝,“我太難受了,只有你在身邊的時候,才沒有那么難受……我不像你,可以控制自己的感情,我不可以……我就是喜歡你,就是愛你……我沒有辦法啊……”</br> 她幼稚的譴責(zé)和直白的告白,讓他的心隱隱作痛起來。他第一次聽見這樣的譴責(zé),卻被她譴責(zé)得心都要融化了。他沒想到經(jīng)歷了死別、哭得渾身發(fā)紅的安娜,竟然還有勇氣愛他。</br> 她是一顆紅艷艷的小太陽,永遠(yuǎn)明亮,永遠(yuǎn)溫暖。</br> 沒辦法再訓(xùn)斥她,他嘆了一口氣,按鈴讓女傭送來了熱水和毛巾。他坐在床上,抬起她的下巴,仔細(xì)幫她擦掉了臉上的淚痕,本想說些什么,卻發(fā)現(xiàn)在她赤誠的真心前,他根本無話可說。</br> 和她相比,他是那么冷漠、庸俗和世故。他已經(jīng)傷過一次她的心了,沒必要再傷第二次。就讓她繼續(xù)這樣天真下去吧。他有能力保護(hù)她一輩子,就算死了,他靈魂的余熱也能繼續(xù)護(hù)住她。</br> 只是,他能用金錢讓她衣食無憂,卻不能用金錢陪她一輩子。</br> 謝菲爾德?lián)Q了一條毛巾,覺得在感情上,安娜對他來說還是很棘手。</br> 安娜喝了一碗清湯后,恢復(fù)了蓬勃的精神。她是一棵生命力旺盛的小樹苗,即使無限接近于枯萎,只要澆一澆水,立馬就能回到生氣勃勃的時期。</br> 她抱著軟綿綿的被子,看著謝菲爾德站在餐車的前面,抱著胳膊,神色淡漠地指出上面她不能吃的東西。這種感覺新奇極了,仿佛他是她冷峻、威嚴(yán)的丈夫,她的起居飲食都要經(jīng)過他的篩選和認(rèn)可。</br> 她很喜歡這種被他照顧的感覺——在布朗女士面前,她就像一只被散養(yǎng)的小貓,擁有接近散漫的自由。布朗女士從不管她做什么,只要不掛科、不殺人和賣.身就好。安娜討厭這樣的自由,讓她有種被拋棄的錯覺。</br> 女傭推著餐車離開后,安娜本想說點(diǎn)兒俏皮話,活躍一下氣氛,卻突然在謝菲爾德的身邊,看見了一幅油畫——和她臥室里的是同一個風(fēng)格,都是由鍍金畫框裝裱。</br> 回想起那句“獻(xiàn)給我的藝術(shù)家柏里斯”,她冷哼一聲,噴出兩道惱火又嫉妒的熱氣,躺下來,用被子蒙住了頭。</br> 她原以為謝菲爾德會察覺到她的異樣,誰知直到悶出汗水,他都沒有發(fā)覺她在生悶氣,掀開被子一看,這老家伙竟然跑到露臺上抽煙去了!</br> 她立刻氣哼哼地跳下床,光腳跑過去,使勁兒坐進(jìn)他的懷里,試圖自己的體重懲罰他。然而,她高估了自己的體重,這么坐下去,跟一只貓?zhí)剿耐壬蠜]什么區(qū)別。</br> 謝菲爾德沒有被她的體重嚇到,卻差點(diǎn)被自己嚇到——手上的香煙差點(diǎn)燙到她的胳膊。他眉頭微皺,懲罰性打了一下她亂晃的胳膊,單手掐滅了香煙:“怎么不繼續(xù)休息?”</br> 安娜冷冷地答道:“被氣得睡不著。”</br> 謝菲爾德看她一眼,問道:“誰氣你了?”</br> “你。”她緊緊地盯著他,冷不防湊過去,兇狠而野蠻地咬了一下他的唇,“那些畫是誰送你的?”</br> 謝菲爾德被她咬得一愣:“什么畫?”</br> “墻上那些。”安娜板起小臉,陰陽怪氣地重復(fù)了一遍,“‘獻(xiàn)給我的藝術(shù)家柏里斯’,憑什么她可以叫你柏里斯,我也要叫你柏里斯!”</br> 謝菲爾德聽了她嫉恨的發(fā)言,神色有些古怪:“你怎么知道那些畫是女人送給我的?”</br> 安娜沒注意到他古怪的神色,聽見這話,當(dāng)即粗魯?shù)亓R道:“因為你這頭老色狼,連我這么漂亮的小姑娘都能騙到手,別的女人肯定也騙了不少!”越說越氣,她忍不住又咬了一下他的下巴,簡直有一些動物的野性,“快告訴我,那幅畫是誰送你的!”</br> 謝菲爾德?lián)沃~,有些無奈地答道:“我女兒。”</br> 安娜:“……”</br> 安娜人生第一次,被噎了一下。</br> 但她仔細(xì)想了想,還是覺得很嫉妒。這老家伙都有女兒了,她卻還是純潔無邪的少女,想到這里,她覺得不公平極了。可她不敢把嫉妒說出來,因為一旦說出來,這么美好而曖昧的氣氛就沒了——他肯定會再次說出,要和她當(dāng)親人或朋友的話。</br> 其實,當(dāng)親人或朋友也沒什么不好的,他們?nèi)绻怯H人的話,她就不必再嫉妒他的前妻,也不必再嫉妒他的女兒,更不必再惋惜沒有參與他過往的歲月。她可以把完整的自己,交給另一個完整的愛人。那個人沒有前妻,也沒有子女,和她擁有同等長度的生命,他們可以一起死去,一起進(jìn)入棺材。然而,那個人再怎么好,都不會是柏里斯·謝菲爾德。</br> 這么想著,她心中的嫉妒消失了,只剩下濃烈而悲傷的愛意。她閉上雙眼,蓋住眼中滾燙的淚水,摟住他的脖子,又一次吻上他的臉頰。</br> 每親吻他一下,她都能聽見內(nèi)心焦灼而沉痛的渴望。那些渴望在說,想要得到他,想和他一起傾聽維納斯的聲音。但她不能說出來,在找到生與死的平衡之前,她不能說出來。</br> 她只能充滿焦渴地吻著他。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