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Chapter 2
那天,安娜回到公寓,踢掉高跟鞋,光腳走到母親存錢的地方,伸手一摸,竟然摸了個空。</br>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又摸了幾遍,還是什么都沒有。家里不可能遭賊,因為她就住在賊窩里,從小到大沒人比她更懂防賊。</br> 所以,只有一個可能。</br> 她把錢都花光了。</br> 花到哪里去了?</br> 不知道。</br> 她是真的不知道。</br> 安娜努力回想這幾天買了什么東西,卻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什么都沒買。不對,一開始,她買了一些小東西,像耳環(huán)、發(fā)卡、假睫毛……這些小玩意兒只要十幾美分,她覺得自己承擔(dān)得起,于是一口氣買了一大堆。</br> 后來,她路過一個雜志攤,擺在最前方的雜志,女模特穿著白色的比基尼,眼神迷離,亮粉色的雙唇微張,露出整齊的貝齒。許多男人在這本雜志前流連忘返。她唾棄著這些男人好色的樣子,卻不由自主地走進(jìn)了百貨商場,買下了一支金屬管口紅。</br> 口紅到手的一瞬間,她心中閃過一絲后悔,但很快就被膨脹的滿足感填滿。</br> 就這樣,她不知不覺間買下了很多沒必要的化妝品。因為不是一次性將錢花光的,她甚至沒有花錢的負(fù)罪感,也不覺得自己是在亂花錢,直到回到家,才驚覺自己已經(jīng)把錢花完了!</br> 盡管她已經(jīng)找到了工作,但距離發(fā)工資還有一段時日,而且,這家餐廳并不會像其他餐廳一樣,會為員工提供吃喝。錢花光以后,她連吃飯都成了問題。</br> 想到這里,她的背上爬滿了冷汗,第一次意識到母親離開了,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br> 她不再有親人,也不再有避風(fēng)的港灣,任何事都只能獨自面對。</br> 安娜站起來,渾渾噩噩地走到衛(wèi)生間,想洗把臉冷靜下來。然而,她打開水龍頭,看著嘩嘩流下的清水,第一反應(yīng)卻是,以后水費是不是也要她去交……?</br> 怎么交?</br> 去哪里交?</br> 要交多少錢?</br> 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白過來,她的母親是怎樣的優(yōu)待她。為了保護(hù)她,她的母親把她裹在一個溫暖而安全的蠶繭里,將黑暗和骯臟隔絕在外。她的母親從不跟她訴說自己有多么辛苦,也不向她表達(dá)愛意,只給她輸送能活下去的養(yǎng)分。她確實活下來了,卻對存活的辦法一無所知。負(fù)責(zé)提供養(yǎng)分的人離開了,她渾渾噩噩地從蠶繭里鉆出來,然后一腳踩進(jìn)了沼澤般的黑暗里。</br> 鎮(zhèn)定地關(guān)上水龍頭,安娜用毛巾擦干濕潤的臉頰,湊到鏡子前,仔細(xì)地看了看這張漂亮的臉蛋。</br> 洗掉眉毛、睫毛膏和口紅后,這張臉蛋反而更漂亮了,肌膚蜜似的甜潤,透著健康的粉紅,就算不涂口紅,嘴唇也是鮮亮的玫瑰色。不過,這一點讓安娜不高興極了,因為現(xiàn)在流行亮粉色和淺粉色,她涂在嘴上顯得特別可笑。</br> 她的頭發(fā)和眉毛特別濃密,幾乎每隔兩天,就要修一修眉毛,不然就會像瘋長的雜草似的,蔓延到發(fā)際線去。她過于厚實的頭發(fā),讓她驕傲,也讓她頭疼。她的發(fā)質(zhì)很硬,每一根頭發(fā)都生機(jī)勃勃,每天至少得花十分鐘梳頭,因此總是錯過公交車。</br> 這樣一張漂亮的臉蛋,若是失去金錢的灌溉,很快就會黯然失色。</br> 她想起了母親的朋友,一個不到二十歲的應(yīng)召女郎。母親告訴她,這女孩是因為意外懷孕才走上這條不歸路的:“安娜,現(xiàn)在的女孩都完啦,還在讀高中就懷孕了!我聽那女孩說,在她們學(xué)校,甚至有女孩生完孩子再回去上課的——竟然有這么可怕的事!你可千萬別跟她學(xué),你以后是要上大學(xué)的!”</br> 說完,她的母親掐滅煙頭,打開房門,把那女孩接了進(jìn)來。那是安娜第一次看見不體面的應(yīng)召女郎——在此之前,她以為所有應(yīng)召女郎都和她母親一樣,過著時不時跟客人私奔的浪漫生活。那女孩臉色蒼白,雙頰長滿黃褐色的雀斑,下嘴唇有一塊翹起的死皮,似乎很久都沒有好好打扮自己了。</br> 安娜并不同情那女孩的遭遇——她根本不懂,不到二十歲生孩子,對一個女孩意味著什么,但她挺同情那女孩沒辦法打扮自己。如果有一天,她也變得那么狼狽,那么浮腫,那么難看,那她寧愿去死。</br> 想到這里,安娜抬起頭,看著鏡中青春靚麗的自己,做出了決定。</br> ——</br> 次日,安娜找到夏洛特,開門見山地問道:“你是怎么找到有錢男人的?”</br> 聽見這話,夏洛特的臉頰紅得快要滴血,還以為安娜要羞辱她,支支吾吾地吐不出話。誰知,安娜下一句話是:“能不能幫我也介紹一個。”</br> 夏洛特:“……”</br> 夏洛特漲紅了臉,看著安娜純潔美麗的臉蛋,其實很想勸她別走上這條不歸路,但她的思維簡單,唇舌蠢笨,想不出勸解的話語,再加上每個墮落的人,都希望別人一起墮落。她猶豫了一下,答應(yīng)了安娜的請求。</br> 這一回,換夏洛特把安娜帶到了梅森太太的公寓前。安娜走進(jìn)去時,還以為自己走進(jìn)了恐怖片里巨人的心房。屋內(nèi)墻壁是灰粉色,地毯是暗紅色,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烈的香粉味,因為氣味過于濃烈,讓人想起夏日巷尾發(fā)酵的垃圾堆。</br> 一個女人從二樓走下來,漠然地看她一眼,走向沙發(fā)坐下,低頭開始涂趾甲油。她穿著吊帶長裙,肩膀渾圓,上半身飽滿得像快結(jié)出果實的花朵,渾身散發(fā)出酒和汗的氣味。她似乎沒有聞到自己的體味,只是專注地涂趾甲油。</br> 梅森太太的房間在公寓的最里面,即將走進(jìn)那個房間時,安娜突然生出了一股強(qiáng)烈的逃跑欲望。</br> 她終于察覺到自己正在走向一條不歸路。想到有可能再也回不了頭,她的汗毛一根一根地炸起來,小腿在打顫,后背全是黏糊糊的熱汗。</br> 這時候,她所有感官都敏銳了起來。像誤闖猛獸巢穴的羚羊一樣,她嗅到了這座公寓墳?zāi)拱愀嗟臍庀ⅲ吹搅俗≡谶@里的每一個女人青色的眼圈、疲乏的神情。她漸漸意識到,出賣自己并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可是,除了出賣自己,還有什么辦法呢?</br> 她想不出來。</br> 或許是因為她的腦袋太小,太精致了,這是一顆適合出現(xiàn)在鎂光燈下、雜志封面上的腦袋,而不是一顆用來思考的腦袋。</br> 所以,她想不出來。</br> 最終,安娜走進(jìn)了梅森太太的房間。</br> 令她松一口氣的是,梅森太太長得并不兇惡,甚至有些和氣。她燙著齊耳鬈發(fā),眼線濃黑,嘴唇很厚,一舉一動都流露出對金錢的渴望,似乎在她這里,只能談?wù)撊?體和金錢這兩種話題。</br> 梅森太太看了安娜一眼,有些驚訝:“瑪麗?”</br> 在梅森太太的面前,安娜的銳氣被磨平了不少:“瑪麗是我媽媽。”</br> “這樣。”梅森太太應(yīng)了一聲,用大拇指和食指摘下嘴里的香煙,吐出一個嗆人的煙圈,“那么,小姑娘,你找我干什么?我最近可沒找你媽媽的麻煩。”</br> “我媽媽跑了。”安娜本想把自己描述得凄慘一些,但她的文字功底有限,再加上這段時間,她大手大腳地花錢,過得可以說是逍遙自在,實在不知道怎樣才能描述得凄慘一些,干脆平鋪直敘地說道,“我沒錢了,你能不能幫我引見一個有錢男人。”</br> “可以。”梅森太太答應(yīng)得很爽快,“但我要收介紹費。”</br> “多少?”</br> “不多,165美元,一次隆胸手術(shù)的價錢。”</br> 安娜問:“以后給你行嗎?我現(xiàn)在沒錢。”</br> 梅森太太瞇著眼打量她片刻,緩緩點了下頭:“可以,不過你要和我簽個合同。”</br> “行。”</br> 交易達(dá)成。梅森太太把香煙擱在煙灰缸的邊緣,用舌頭舔了下大拇指,從抽屜里抽出一張白紙,寫下兩行英文。她的字跡非常潦草,但大概能看清“165美元”等字樣。安娜接過紙張,裝模作樣地研究了一會兒,簽上了自己的大名:安娜·布朗。</br> 做完這一切,梅森太太隨手把那張紙收進(jìn)了抽屜里,像是根本不在乎那165美元。她拿出一個硬殼相簿,扔到安娜面前:“這些,都是我這里的常客,你挑兩個合眼緣的。”說著,她夾起香煙,吸了兩口,像音樂劇里的女巫沙啞地笑了起來,“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是總是吵著鬧著要公平么。我這樣算不算公平?給你們——那個詞怎么說來著,哦,選舉權(quán)。”</br> 安娜打開相簿,里面全是形形色色的中年男人,每一個都長得奇形怪狀,每一個都胖得像懷胎八月的孕婦。她皺著鼻子,翻了半天,總算找到一個看得過去的中年男人。她把相簿推回去:“就他吧。”</br> 梅森太太的頭沒動,眼珠往下一轉(zhuǎn),看清了男人的長相:“哦,他呀,他喜歡女學(xué)生——不是酗酒打架崇拜嬉皮士的女學(xué)生,是青澀可愛的女學(xué)生。明天我就安排你們見面,你記得不要化妝,打扮得清純一點。”</br> 就這樣,安娜順利地賣掉了自己,并欠下165美元的債務(wù)。</br> 第二日,她按照梅森太太的指示,攔下一輛出租車,前往市中心的歌劇院。她很少到這里來,因為這里太過繁華,每個經(jīng)過這里的女性都閃耀奪目。她知道自己很美,卻也知道自己還沒有美到睥睨全美國女性的地步,所以只在自己的街區(qū)當(dāng)美人兒,很少踏足市中心。</br> 走下出租車,她路過一家糖果店,在櫥窗玻璃上,看見了自己的樣子。</br> 白色連衣裙,裙擺剛好遮住膝蓋,是中年男人喜歡的長度。她濃密的頭發(fā)披散著,蓋住一截清瘦的鎖骨。失去煙熏妝的武裝后,她美麗的眉眼氤氳著一團(tuán)稚氣,看上去就像真正的女學(xué)生一樣,而不是一個即將出賣自己的失足女孩。</br> 安娜是個樂觀的女孩,樂觀的要素就是絕不深想。于是,她點到即止,沒有繼續(xù)看下去,轉(zhuǎn)身走向歌劇院。</br> 白色劇院宏偉莊嚴(yán),羅馬柱古老而奢華,星條旗在風(fēng)中飄揚。安娜等了十多分鐘,有些無聊,往嘴里塞了條口香糖。</br> 這時,有兩個男人從劇院里走了出來。</br> 最先走出來的中年男人地中海發(fā)型,圓臉,有些發(fā)福,但因為鼻梁挺直,額頭飽滿,長得不算特別難看,剛好在她的接受范圍內(nèi),是她準(zhǔn)備傍上的有錢男人。</br> 至于,另一個男人……</br> 安娜眨了眨眼,忘記了嚼口香糖,傻傻地愣在原地。</br> 有那么一瞬間,她的心跳停滯了兩秒鐘,但緊接著就被更響亮、更急促的心跳聲就填滿了心房。</br> 看著那個男人的側(cè)臉,她的耳根一陣針刺般疼痛,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那是充血發(fā)熱的感覺。</br> ……她竟然因為一個陌生男人的側(cè)臉,心跳到耳根發(fā)疼發(fā)熱。</br> 可是,那個男人長得是那么好看。</br> 他拿著手杖,穿著深灰色長大衣,里面是黑色緞面襯衫,衣擺垂至膝蓋,皮鞋锃亮。他的身材特別高大,幾乎高出旁邊中年男人一個頭,似乎要微微低頭,才能聽見中年男人的聲音。他一邊聽著中年男人說話,一邊微勾唇角,露出禮貌卻漫不經(jīng)心的微笑。</br> 這個笑容,直接讓她半邊心臟都陷入麻痹。</br> 分明不是春天,四周也沒有鮮花盛開,看著那個男人的面孔,她卻聽見了燦爛春花撲簌簌怒放的聲響。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