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Chapter 13
安娜做了一個夢。</br> 她夢見了她的母親——布朗女士第一次拋棄她的時候。</br> 那時,她才剛滿七歲,頭發(fā)被卷發(fā)器裹成一個又一個小發(fā)鬈兒,摟著臟兮兮的棕熊布偶,親眼看著她的母親坐上一輛雪佛蘭轎車,絕塵而去。</br> 都說,成長是父母目送兒女的背影漸行漸遠①。在她這里,卻變成了她目送母親的背影漸行漸遠。</br> 安娜在公寓的臺階上坐了一會兒,有些無聊地打了個哈欠,含著滾熱的淚花,抱著熊回屋睡覺了。一覺睡到晚上,她的母親還是沒有回來。不過沒關(guān)系,她自己也能照顧自己。</br> 安娜使勁兒把板凳搬到冰箱前,搖搖晃晃地拿出一瓶冰汽水。但她不懂怎么撬開瓶蓋。安娜回憶著母親的辦法,呲開嘴,試圖用牙齒咬開瓶蓋。結(jié)果不僅沒咬開,瓶蓋還磕到了牙肉。她扁扁嘴巴,眼圈一下就紅了。</br> 安娜沒有哭,家里只有她一個人,她就算哭得撕心裂肺,也沒有觀眾欣賞她的眼淚。她盡管年紀(jì)不大,卻已經(jīng)開始明白,每一滴眼淚都必須流在有用的地方。</br> 把汽水扔在一邊,安娜拿出一盒冰淇淋,打開黑白電視,仰靠在沙發(fā)上,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br> 她吃了個昏天黑地,冰淇淋盒子在茶幾上堆成了小山。</br> 安娜漠然地心想,可能這就是媽媽不在家的好處吧。</br> 然而,到了午夜,這好處就露出了青面獠牙。她開始拉肚子,一晚上跑了七八趟廁所。馬桶太高,她需要踩著一張小凳,才能坐上去。一開始她還游刃有余,上了幾趟廁所后,她的小腿開始打顫,渾身冒冷汗,嘴唇發(fā)白,扶著墻才能走到廁所。爬上馬桶的時候,還不小心從凳子上摔了下來。其實不痛,這點兒高度,爬起來再摔一跤都不痛。</br> 但是,安娜委屈極了。</br> 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世界上第一孤獨且可憐的小孩。</br> 她抽抽噎噎地爬起來,坐上馬桶,一邊嚎啕大哭,一邊一瀉千里。</br> 想到以后,她的人生可能都要在馬桶上度過,安娜哭得更傷心了。</br> 好在半夜三點鐘,她的腹瀉終于止住了。安娜的眼睛也腫成了兩個紅紅的核桃。她昏昏沉沉地爬上床,蓋上被子準(zhǔn)備睡覺,誰知這時,她的母親回來了。</br> 布朗女士離開的時候光鮮靚麗,回來的時候卻狼狽不堪,渾身都是酒和汗的氣味,裙子、絲襪和高跟鞋上濺滿了嘔吐物。</br> 安娜對酒的氣味尤其敏感,一聞到這個氣味,胳膊、小腿上的汗毛全部炸開了。</br> 因為母親喝酒等于她要挨打。</br> 黑暗中,她警惕地睜開了眼睛,卻不敢動彈,整個人僵直地、規(guī)矩地貼在床板上。</br> 她聽見母親罵罵咧咧地踢掉高跟鞋,“砰”的一聲,嚇得她渾身一激靈。接著,她聽見母親的腳掌怪獸般拍打在木地板上。咚,咚,咚,腳步聲停下了,怪獸發(fā)現(xiàn)了茶幾上小山似的冰淇淋盒子,當(dāng)即叫罵起來,言語粗鄙,思維發(fā)散,大意是安娜吃了這些冰淇淋,會像她的同行一樣患上梅.毒,渾身潰爛、不得好死。</br> 安娜眼中蓄滿了恐懼的淚水。她抓著被子,在黑暗中偷偷向上帝祈禱,希望上帝能攔住這頭母怪獸的步伐,不要讓她上樓來。</br> 可惜,希伯來的上帝終究管不了美國人的閑事。母怪獸不僅上樓了,還試圖闖入她的臥室。發(fā)現(xiàn)她的房門上鎖后,她的母親一邊咒罵,一邊掏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蔫€匙,插進鎖孔,走進來,一把將她從床上提拽了起來。</br> 安娜尖叫一聲,張牙舞爪地想要逃離。她的母親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直接將她打成了啞巴,鼻孔噴出兩道熏人的酒氣,開始罵她。</br> 她的母親平時被各種男人點評、侮辱,因此她責(zé)罵自己的女兒時,自然而然地切換成了男人的視角,射出刻薄又下流的眼光,對安娜的相貌、身材和神態(tài)進行全方位地批評。</br> 雖然后來,安娜長成了一朵兇狠的食人花,但那時她還是一朵稚嫩、嬌弱的小花。母親咒罵她,羞辱她,折磨她,她只能一抽一噎地、沉默地承受。</br> 最后,布朗女士罵累了,流下了兩行疲憊的眼淚,開始對她道歉,哭著說自己也不容易。安娜盡管覺得她是在放屁,卻只能捏著鼻子原諒了這娘們兒。</br> 這樣的景象,從她七歲到十八歲,一直在上演。她的母親從未放棄過想要逃離她的計劃,她也非常想要擺脫母親帶來的陰影。</br> 可是,擺脫不了,無論如何都擺脫不了。</br> 她表面上嫌棄母親,背地里卻學(xué)著她抽煙、罵人和酗酒。她穿著母親穿過的長裙子,踩著母親踩過的高跟鞋,涂著母親涂過的口紅,手指間夾著母親曾吸過的女士香煙。</br> 她的母親頭也不回地拋棄了她,卻將一縷靈魂滯留在了她的的身上。</br> 她好像永遠也擺脫不了那個女人。</br> 她似乎注定像那個女人一樣,活得尖銳又麻木。</br> ——</br> “先生,這是安娜·布朗的所有資料。”</br> 謝菲爾德豎起一根食指,放在唇上。他站起身,將病床一側(cè)的窗簾拉上,走出病房后,才接過雅各布遞來的文件。</br> 安娜·布朗,出生于1951年6月25日加利福尼亞州舊金山灣區(qū)布魯克街區(qū)。母親瑪麗·布朗,無業(yè)游民,1969年3月18日暴斃于加利福尼亞州洛杉磯市郊外,死因是槍彈創(chuàng)傷。</br> 她運氣不好,男朋友將車停在路邊,去便利店買礦泉水。她無聊在副駕駛座擺弄“傻瓜相機”,剛好跟兩個劫匪打了個照面。那兩個劫匪懷疑她拍下了他們的正臉,一槍射穿了她的腦袋。實際上,相機連膠卷都沒有裝。</br> 安娜的母親確實找到了真愛,卻在一場滑稽的意外中香消玉殞。</br> 如同命運為展示自己的精妙,而刻意安排的巧合一般。</br> 謝菲爾德合上文件,走到露臺上。這家私人醫(yī)院開在富人區(qū),每一間病房都配備著書房、盥洗室和小花園似的露臺,甚至還有面積不小的高爾夫球場。</br> 雅各布替謝菲爾德拉開椅子,走到吧臺邊倒了一杯熱茶送過來。謝菲爾德坐下來,點燃了一支雪茄,夾在兩根手指的中間,低聲問道:“她母親的男朋友呢?”</br> “跑了。洛杉磯的喪葬費太貴,他付不起。”</br> 謝菲爾德停頓了一下,說道:“先給她的母親安排葬禮。”</br> “好的,需要告訴布朗小姐嗎?”</br> 謝菲爾德?lián)u搖頭,吸了一口雪茄,將煙灰輕輕抖落在水晶缸里:“先不要告訴她。”</br> “好的,先生。還有什么吩咐嗎?”</br> 謝菲爾德這一回停頓了很久,直到手指間的雪茄灰了一小截,他才回過神來,淡淡地說道:“找人把郊外的別墅收拾出來,然后,去將安娜的入學(xué)手續(xù)辦了。在她住院的這段時間,先找?guī)讉€家庭教師幫她補課。”說到這里,他想起什么似的,側(cè)頭問道,“對了,那些人說她欠梅森太太的錢。梅森太太是什么人?”</br> “一個騙子,不值得先生費心。”雅各布將梅森太太的詐騙手法簡述了一下。</br> 謝菲爾德瞇著眼,“嗯”了一聲,又吸了一口雪茄。這時,病房的電鈴響了起來,安娜醒了。</br> ——</br> 安娜做了一個很長的夢。</br> 她幾乎將最陰暗、最痛苦、最骯臟的過往都夢見了一遍。最后,她夢見自己被那群人抓住。他們粗暴地反剪著她的雙腕,使勁兒踹向她脆弱的膝彎,逼迫她跪在地上。</br> 安娜低頭望去,腳掌已經(jīng)腫成了絳紫色的發(fā)霉面包。她害怕自己落下殘疾,哭著哀求那群人帶她去醫(yī)院,然而他們神色冷漠,并不理會她的哀求,將她押到了一個簡陋的出租屋內(nèi),強迫她像瑪麗蓮·夢露一樣拍攝裸.體日歷。只是,夢露有50美元的報酬,她卻只有一頓毒打。</br> 日歷拍攝完畢,被送到一個男人的手上。那個男人坐在黑暗里,身材高大挺拔,穿著深灰色的長風(fēng)衣,露出一雙锃亮的漆皮牛津鞋。僅僅是看鞋頭,都能感受到他身上凌厲而強硬的氣勢。</br> 他拿著日歷,翻開看了一眼,就隨手扔在了一邊,平淡地說道:“沒想到你是這樣的女孩。”</br> 是L先生的聲音。</br> 安娜如遭雷劈。</br> 她的嘴唇戰(zhàn)栗著,正要解釋,L先生卻站起身,拿出內(nèi)襯口袋里的黑手套戴上,目不斜視地與她擦肩而過:“我不喜歡不純潔的女孩,以后我們沒必要再見面了。”</br> 安娜焦急死了,試圖追上他的腳步,將這件事解釋清楚。但不知為什么,無論如何也追不上他的身影,只能眼睜睜望著他越走越遠,最后消失在黑暗中。</br> 安娜被嚇醒了。</br> 醒來的一瞬間,她先被刺眼的陽光灼了一下眼睛,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懷疑自己還在做夢。</br> 這是一間用純白色、淡藍色和淺綠色裝點的房間,落地窗和玻璃床頭柜被擦得光可鑒人,一抬頭就能看見藍色的天空、黛綠的草坪和茂盛的橡樹。幾個穿著藍白條紋病服的小孩,正在草坪上玩橄欖球。</br> 安娜后知后覺地低下頭,發(fā)現(xiàn)自己穿著同樣式的病服,受傷的腳掌被包扎得工整又漂亮。</br> 她得救了,沒有被迫拍日歷,也沒有落下殘疾。</br> 對比現(xiàn)實,夢里的一切就像是真正的噩夢一般。</br> 安娜卻知道,就算是噩夢,也是真實發(fā)生過的噩夢。</br> 她垂下頭,惶惶不安地捂住臉頰,特別害怕被L先生知道真實的底細。她的頭腦簡單,以為L先生不喜歡她,就是因為嗅到了她身上不純潔的氣息。</br> 想到這里,她越發(fā)膽戰(zhàn)心驚。</br> 就在這時,病房的門被推開,L先生走了進來。</br> 他的打扮與夢中相差無幾,均是深灰色長風(fēng)衣、白襯衫和斜條紋領(lǐng)帶,腳上一雙锃亮的牛津鞋,氣質(zhì)溫和卻疏冷。</br> 他在她的床邊坐下,用手背試了試她額頭的溫度。他的動作如此溫柔,開口卻讓安娜的心顫動了一下:“我聽說你的媽媽已經(jīng)離開了。”</br> 安娜有些緊張地咽了一口唾液,擔(dān)心他下一句話就是,“我知道你是應(yīng)召女郎的女兒了”。</br> 誰知,L先生看著她的眼睛,緩緩地說道:“那你就沒有理由拒絕我的資助了。我已經(jīng)讓雅各布去幫你辦理入學(xué)手續(xù),高二②的課程跟得上么。”</br> 安娜的腦子被這句話弄得一片空白,愣愣地對上他的雙眼:“……跟不上。”</br> “跟不上沒關(guān)系,”L先生還是那副獨斷專行的強勢作風(fēng),“我會幫你找家庭教師。除了必修課程,還有什么想學(xué)的么。”</br> 雅各布同情地看向安娜,這傻姑娘,估計還不知道自己即將陷入水深火熱的補習(xí)生活中。</br> 安娜的頭腦卻向來與眾不同。她聽見“入學(xué)手續(xù)”,一下想起了她那不知所蹤的母親,又從母親聯(lián)想到了“收養(yǎng)手續(xù)”——L先生連入學(xué)手續(xù)都能幫她代辦,還給她安排了家庭教師,收養(yǎng)她不是遲早的事?</br> 一時間,她連受傷的腳掌都顧不上了,急忙撐起身,雙手劃槳似的,把上半身劃向L先生。</br> 謝菲爾德怔了一下,還以為她是因為得到學(xué)習(xí)機會而這么激動,誰知下一秒,她就摟住他的脖子,使勁兒將嘴唇壓在了他的唇上。這一回,她不再像之前那么青澀,故意模仿電影中接吻的畫面,輕吮著他的下唇輾轉(zhuǎn)反側(cè),甚至偷偷將舌擠進了他的唇齒間。這個迷人精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拼命想要釋放出自己的全部魅力。如果不是她的腳掌包扎了厚厚的繃帶,看她那架勢,恨不得故技重施,將兩條纖細靈活的腿,重新纏在他的身上。</br> 謝菲爾德無奈極了,正要把她推開,她卻自己離開了他的唇,將額頭抵在他的肩上,氣喘吁吁——吻得太用力了,她有些缺氧。</br> 緩過來以后,她想起接吻的目的,立刻摟住他的脖子,充滿委屈地撒嬌道:“我不要當(dāng)你的女兒!”</br> 謝菲爾德:“……”他完全沒有跟上她的思維。</br> 雅各布忍不住笑出了聲。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