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時當(dāng)大暑,毒辣辣的日頭掛在空中,照著城門上刻著的“應(yīng)海縣”三字。
這是個小縣城,城門口貼著官府通緝犯的畫像,推車挑擔(dān)的人們漠然地進進出出,沒有人往那些畫像上看一眼,每個人都在不住地抹汗。
偶爾有人停步望天,看著被蒸出炎炎熱氣的官道罵一聲:“他媽的,什么鬼天氣!”
沒有人應(yīng)和,也就訕訕地住了嘴,繼續(xù)趕路。
應(yīng)海縣已經(jīng)三個月滴雨未下了。
塵土飛揚的官道上,遠遠地走來一個人。
是個年輕道士,略顯蒼白的面容,俊朗眉眼下,薄唇緊緊抿著,面沉如水。發(fā)上道髻挽得整齊,一絲不茍連一根發(fā)絲都沒有落下。一身玄色長袍無風(fēng)自動,身后寶劍上掛著的黃色劍穗伴著他穩(wěn)健的腳步輕輕蕩著。
將近城門,他微瞇起眼望向城樓,轉(zhuǎn)身走向旁邊的一棵大樹下,從隨身袋囊取出羅盤,正對城門,雙手分左右把持,轉(zhuǎn)動內(nèi)盤。
天盤直符,地盤六庚,為天乙飛宮格。
他皺眉,是兇格。抬眼看日頭,午時剛至。
正臨坤二宮、艮八宮,西北方向為開門。
西北方向,正與目的地方向相反。
轉(zhuǎn)瞬間心里便有了主意,他將羅盤放回袋囊,往城門口走去。正走不到幾步,迎面撲來一樣物事,他右手兩指一夾,卻是一張冥紙。
一聲鑼聲過后,便有誦念安魂經(jīng)的聲音傳來,高低起伏。
他停住腳步,就見城門口慢慢走出來一隊人手舉白幡,前頭一老者敲著鑼撒冥紙開路,身后十二個人抬著靈柩,旁邊一個孝子披麻戴孝執(zhí)紼大哭,后面是身著僧衣誦念的和尚,紙車紙馬金童玉女等。
浩浩蕩蕩的隊伍緩慢前行,白幡迎風(fēng)飄揚,冥紙漫天飛舞。
他奇怪地看著,午時正是陽氣最盛的時候,不宜下葬。眼光突然定住,從覆蓋的白布下他看到靈柩竟然是鐵棺,上面綁著粗大的紅血繩。
眼看隊伍出了城門向左邊而去,他一驚,忙疾步追過去。
下葬應(yīng)走死門,就算不走死門也不應(yīng)走生門,而這隊伍走的正是生門。鐵棺和紅血繩,加上午時送葬,雖然不知原因,可絕不能走生門。
趕到隊伍前,止住前頭撒冥紙的老者,老者奇怪地看著他,問道:“請問這位道長有什么事?”
他面色更加蒼白,看到隊伍的人都停住腳步奇怪地看著他,尷尬地輕咳幾下,見禮說道:“請恕貧道無禮,不知可否請你們先往官道走半個時辰,再轉(zhuǎn)往這邊?”
老者一聽兩道濃眉馬上便豎了起來,喝道:“怎么可以!誤了時辰怎么辦?”
他想說午時下葬也不妥,可老者瞪著他,大有你不說清楚便不罷休的氣勢。
正斟酌著該如何解釋,后邊執(zhí)紼的孝子擦干眼淚走上前來,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說道:“這位道長不用再說了,也不必擔(dān)心。”聲音低沉微啞。
不必擔(dān)心?難道這人也知道這樣做不合常理?他不由打量著這人。
是個少年,比自己身量稍矮,寬大的孝帽幾乎掩住他的整個額頭,面容雖然嚴肅,濃眉下的一雙大眼卻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
他一愣,那人已經(jīng)示意老者繼續(xù)前進,隊伍慢慢地走起來,哭聲又起。
一張冥紙撲到臉上,他怔怔地拿下來,嘴角一扯,手一甩,轉(zhuǎn)身向城門走去。
轉(zhuǎn)過鼓樓,他目不斜視地慢慢向前走著。
西北方向,開門吉位。
只要走過半個時辰再轉(zhuǎn)回去就可以了,所以不急。
有風(fēng)吹過,他不覺訝然。趕路兩月有余,沿途漸熱,自進入這應(yīng)海縣地界,天氣便熱得有點異常,縱使有風(fēng)也是帶著炎氣,吹在身上只覺悶熱無比。
現(xiàn)在這風(fēng),不僅不熱,且透著一股涼意。
觀看街道兩邊,只是普通的民居,門窗緊閉,櫛次鱗比擠在一起,灰暗的墻體無言地訴說著經(jīng)歷的風(fēng)雨。
那這風(fēng)是從哪里來的?
毫無預(yù)兆地,他心里抖了一抖,便看到了秦府。
這秦府一看就知主人財大氣粗,僅府門就比一間普通民居還要大,門前兩只貔貅氣勢威武。
他不覺扯了下嘴角,這貔貅神獸主吸財納寶,只進不出,想不到這家人如此富有了還要專門在門口安放兩只,用心明顯。
府門大開,門上裝飾紅綢,懸掛紅色條幅,他以為這家人將辦喜事,一望進去卻看見冥紙滿地,白幡飄揚,大堂正中一個大大的“奠”字。
倒吸一口冷氣,他抬頭去看門牌,果然掛著一個八卦鏡。走到其中一只貔貅前仔細觀看,用手一摸,光滑如新,卻是新造成的。
從袋囊中取出羅盤,轉(zhuǎn)動內(nèi)盤之后,指針卻微微搖擺著沒有停下。
喪事掛紅綢,門懸八卦鏡,擺貔貅神獸,果然都是辟邪之用。他想到剛才在城門口遇到的送葬隊伍,也許送的就是這家的人。
全都透著詭異,他抬步想走進去,腦海中閃過那少年似笑非笑的眼睛,就停下了步子。看他們的行事,也許背后已經(jīng)有高人相助,自己又何必去多管閑事。
打定主意,也就不再猶豫,抬步便走開了。
走了小半個時辰,看到一間酒家,破舊的酒幡垂在門前。他不覺得肚中饑餓,因想起自己還沒有吃午飯,便走了進去。
店里小二殷勤地迎了過來,他落座后點了幾樣素菜,不要酒不要茶,只要清水,很快飯菜就送了上來。他坐直身體,從懷中取出一黃丸和水吞下,這才拿起筷子,一口飯就一口菜地吃著,有條不紊。
有兩人走了進來,坐在他旁邊那一桌上,熱烈地交談著。一開始還只是東家長西家短,他充耳不聞,全是自己不認識的人和事,聽了也無用,突然“秦府”兩個字沖進他的耳朵。
秦府?他動作不停,卻已在留心那兩人的說話。
只聽其中一人說道:“今天秦老爺子終于要下葬了,就在這個時辰,說是南鄰巷仲先生定的。”
另一個人回道:“這都拖了三個月了,也該下葬了。”
南鄰巷仲先生?他停下筷子,微側(cè)過臉,想聽得更清楚些。
“我聽說,”前一個人看看四周,對另一個人招手,示意他靠近。
他聽不到,轉(zhuǎn)頭看去,見那兩人靠得極近在耳語,別人根本不能聽到,也就重新坐正身子,提起筷子。
出得酒家,又走了小半個時辰,他站定,取出羅盤測定方位。
南鄰巷。
五歲時曾隨師父來過這里,印象中南鄰巷是在進城門往左三十里處,現(xiàn)在時辰已過,可以轉(zhuǎn)向了。
正轉(zhuǎn)到一條巷里,便聽到絲弦之聲傳來,帶著女子嬉笑的聲音。
前面,一座青漆粉飾之樓,滿樓紅袖招舞。
他不疾不徐地走著,完全不理樓上窗里女子調(diào)笑之語。前面走來一個人,正擦肩而過時,那人竟然對他笑了一下。他奇怪地看過去,發(fā)現(xiàn)竟然是那個少年,換了一身月白長衫,孝帽除下,發(fā)上隨意挽了一個髻。
瞪大眼睛看著少年疾步走進那座樓里,他抬頭一望,“怡香樓”三個字明明白白。
竟然在送葬過后馬上便來尋歡,他不敢相信地搖了搖頭,甩袖便走,卻掩不住心里一點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