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他鄉(xiāng)故知
"嘖, 撞死人了。"
"那是誰家的馬車?"
"沒看見衙役帶刀護送么?車里肯定是官兒, 或者是官員家眷。"
"難怪如此強橫!"
……
議論聲中, 姜玉姝定定神, 迅速戴上帷帽, 匆匆下車查看。
"什么?撞、撞死人了?"翠梅唬了一大跳, 急忙跟隨, 邊下車邊小聲說:"剛才鄒貴趕車也不是很快啊,怎、怎會撞死人?"
她們慢了一步, 魏旭和眾官差已經(jīng)先一步圍在昏迷老者四周。為首的官差一聲令下,其同伴"唰~"地亮出半截雪亮腰刀, 驅(qū)趕民眾,喝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去去去!趕緊散了, 別擋路。"
"意外罷了, 我們與這老頭兒素不相識,誰還能故意撞人不成?"
"況且, 有目共睹, 剛才我們的車不算快, 分明是這老頭兒自個兒身體虛弱, 歪倒碰上來的。"
……
里三層外三層的民眾見官差亮了刀, 慌忙退開,但并未離開,而是躲遠了些, 交頭接耳,鄙夷說:"聽聽, 夠蠻橫的。"
"官府的馬車撞死了人,不僅毫無歉意,反而責(zé)怪老百姓‘身體虛弱’?"
"簡直強詞奪理!"
……
從古至今,因為層層賦稅與勢單力薄,平民百姓既怕官,又恨官,稍有由頭即會同仇敵愾,齊心協(xié)力地聲討,恨不能蒼天降雷把"橫行霸道欺壓百姓的狗官一行"統(tǒng)統(tǒng)劈死!
奔波勞累一整天,魏旭等人饑腸轆轆,精疲力倦,急欲回住所歇息。魏旭看看昏迷的老者,又看看惶恐的鄒貴,勉強耐著性子,皺眉問:"怎么回事?究竟是你趕車不慎撞了他,還是他走路不慎撞了車?"
"小的、小的——"鄒貴雖機靈,卻年紀小,初次經(jīng)歷這種事,不知所措,急切解釋道:"小的不知道啊!剛才趕車,不、不算很快,他突然從側(cè)邊撞上來,防不勝防,直到‘嘭’的一聲,才知道撞了人。"
這時,姜玉姝趕到,制止同伴道:"各位,先把刀收起來!無論有理沒理,一亮刀,咱們就成了沒理的。非迫不得已時,別隨便亮刀。"旋即,她定睛一望:
地上一老者蜷縮,衣衫襤褸,面黃肌瘦,頭破血流,昏迷不醒。
"看起來像個乞丐。"魏旭道。
姜玉姝卻搖搖頭,指著老者整整齊齊的斑白頭發(fā)與胡須,凝重說:"不,應(yīng)該不是乞丐。瞧這位老伯的頭發(fā)和胡須,打理得多么整齊,說明他平日是個講究人,只是不知何故落魄了。"
眾目睽睽,場面亂哄哄,魏旭煩躁掃視擁擠人群,當(dāng)聽見人堆里傳出"看,官服,果然是當(dāng)官的"、"還帶著家眷"、"那個戴著帷帽的女人,肯定是他妻子"等議論時,他一愣,內(nèi)心滋味難言,扭頭望著女同僚,清了清嗓子,不自在地說:"他們胡說八道,你——外頭亂糟糟的,你回車里待著吧,我來處理。"
"你打算怎么辦?"姜玉姝頭也沒抬,亦未留意議論聲,接過翠梅從車里取來藥物,安慰道:"小鄒,別慌,他還活著,先止血要緊。"語畢,她抬頭招呼道:"快來個人,幫忙包扎!"
"誰說撞死人啦?這老伯分明還活著!他是活著的!"翠梅大聲宣告。
"啊?"
"沒死?"
"看樣子像是死了。"圍觀民眾見官差停止阻攔,便紛紛湊近,探頭觀察。
魏旭彎腰審視,略一沉吟,"既然活著,給他包扎好,再給他幾兩銀子,算仁至義盡了。如何?"
姜玉姝正欲回答,忽見三名外地官差擠開人群,亦帶刀,滿頭大汗,神態(tài)焦急,其中一人抬手一指,如釋重負地嚷:"峰哥,您看,管仲和在那兒呢,犯人沒丟!"
"太好了,總算找到了!"
"幸好沒丟,否則就功虧一簣了,沒法交差。"負責(zé)押解流犯的張峰松了口氣。
下一瞬,蹲著的翠梅與鄒貴同時跳起來,激動大喊:"哎呀,這不是張大人嗎?"
"多年不見,原來您仍在押解流犯來西邊啊?"
意外重逢,雙方驚訝寒暄,場面一時熱鬧非凡。
年復(fù)一年地風(fēng)吹日曬,張峰臉膛呈古銅色,他按著刀柄,感慨萬千,唏噓說:"我別無所長,只會干這一行,養(yǎng)家糊口的差事,再苦再累也得硬著頭皮干。噯,萬萬沒想到,竟會在庸州城里遇見你們!"
"是啊,真是太意外了。"姜玉姝亦百感交集。
張峰笑著行禮問:"如今不知該稱呼您為‘郭夫人’還是‘姜大人’?"
姜玉姝淺笑,還禮答:"二者皆可。"
"哈哈哈,去年,昔日同行的弟兄們聽說圣上赦免了郭家,都由衷地替諸位高興!"
"多謝多謝!"姜玉姝落落大方,扭頭告訴魏旭:"當(dāng)年我們被流放時,北上三千里路,正是張大人負責(zé)押解的。"
魏旭張了張嘴,不知該如何接腔,干巴巴道:"原來如此。"
緊接著,昏迷的老者清醒,呻/吟一聲,鄒貴趕忙蹲下,攙扶他靠著馬車,撓撓頭,歉意說:"老伯,真是對不住,我急著回衙門,剛才趕車快了些,不慎撞傷了你。"
清癯老者擺擺手,虛弱答:"與你無關(guān)。其實是老夫餓得頭暈眼花,走不動,站不住,倒向馬車。"
餓得頭暈眼花?魏旭皺了皺眉,瞥視女同僚,憐憫心想:難道,當(dāng)年她也是饑一餐飽一餐、從都城走來西蒼?可憐吶……
姜玉姝踱近老者,"餓暈的?"
張峰無奈嘆氣,解釋道:"我們渡過蒼江之前,沿途驛所均能按規(guī)定準備干糧,誰知到了庸州后,好幾個被敵兵燒毀的驛所尚未建起,諸事不齊備,途中食肆又稀少且昂貴。唉,莫說犯人,就連我們也常餓肚子。"
姜玉姝恍然頷首,"眼下庸州確實困難,處處缺糧。"語畢,她立刻吩咐:"把咱們的干糧都拿出來。"
"哎!"翠梅小跑回車里,魏旭見狀,亦吩咐小廝取食物。
須臾,受傷的老者靠著馬車,饑腸轆轆,險些被糕點噎住了,鄒貴趕忙遞上水囊。
姜玉姝見狀,頓時憶起當(dāng)年趕路途中的種種狼狽狀,納悶小聲問:"一把年紀被流放,他犯了什么罪?"
"具體情況不清楚,聽說他是御醫(yī),失手治死了皇親,故被治罪。"
姜玉姝一怔,"居然是個御醫(yī)?"
"不奇怪,我聽多了也見多了,御醫(yī)可不容易當(dāng)。"張峰擦擦汗,倒苦水似的告知:"唉,這趟犯人近三百個,我們看不過來,一路上不停出意外,忒麻煩!"
"三百個?"
"后頭還有呢。"張峰壓低嗓門,透露道:"都城傳聞,西邊缺人,故朝廷千方百計、盡可能地把犯人或能調(diào)動的人全打發(fā)來此地!"
姜玉姝頷首,絲毫不意外。
不消片刻,張峰命令手下攙起老御醫(yī),歉意道:"其余人正在前方等候,我們趕著上衙門交差,就此別過了。"
姜玉姝笑道:"我們恰巧借住后衙!走吧,我們帶路。"
"好!"張峰欣然答應(yīng)。
魏旭吩咐小廝給老御醫(yī)幾兩銀子,老人卻只肯收下食物,堅拒銀兩,老邁嗓音滄桑表示:"多謝,但不必了,老夫有盤纏。"
少頃,張峰等人步行,姜玉姝命小廝攙受傷的老御醫(yī)坐在車夫位置,雙方一同前往府衙。
深夜.后衙
郭弘磊忙完回房,反手關(guān)門,渾身酒氣,醺醺然問:"怎么還沒歇息?"
"你喝酒啦?"姜玉姝擱筆,身穿霜色寢衣,秀發(fā)半披散,抬頭問:"喝了多少?醉了?"
"沒喝多少,沒醉。"郭弘磊大步如飛,一把拉開椅子,發(fā)出"咣當(dāng)~"聲,旋即往后一靠,枕著椅背,閉著眼睛說:"上次劫殺朝廷命官的逃犯,其同伙,已經(jīng)全抓起來了,統(tǒng)統(tǒng)死罪無疑。今天,紀知府設(shè)宴,犒勞弟兄們,十分熱鬧,我少不得喝幾杯。"
姜玉姝見他臉頸泛紅,呼吸間滿是酒氣,便知喝了不少,剛站起想倒茶,翠梅叩門道:"夫人,解酒茶沏好了!"
"快端進來。"翠梅放下茶即識趣告退,夜間從不瞎打擾。
姜玉姝遞給他一杯茶,轉(zhuǎn)身去擰帕子,"頭暈不暈?"
"有點兒。"郭弘磊口渴,緩緩飲盡,飲畢又枕著椅背,劍眉英挺,目若朗星。
姜玉姝返回,拿濕帕子為他擦拭臉與頸,關(guān)切問:"招夠新兵了嗎?"
"日前已經(jīng)送回營兩千多人,這幾天又招了一千五百多,足夠了。"郭弘垂著雙手,愉快說:"其實,如果遵照宋將軍的吩咐,兩千即可交差。"
姜玉姝忍俊不禁,"估計你會招走近四千人,紀大人該心疼壞了。"
"沒辦法,兵力緊缺。"郭弘磊醉醺醺,嘆道:"圖寧衛(wèi)位于最北端,肩負重擔(dān),萬一守不住,上上下下都得掉腦袋。"
"……肯定守得住,別說晦氣話。"
郭弘磊倏然坐直了,摟她入懷,"行,聽夫人的!"
"擦汗呢,別亂動。"姜玉姝側(cè)身坐在他腿上,抖開濕帕子繼續(xù)擦拭。
郭弘磊喝得七分醉,說話比平常稍慢,嚴肅問:"你猜,今晚我遇見誰了?"
"犒勞宴那么多人,叫我怎么猜?"姜玉姝樂了。府衙雖然相邀,但料想席間必會開懷痛飲,她索性推了,由魏旭代表軍儲倉出席,獨自忙碌整理公文,決定后天啟程回西蒼。
"開宴前,我在前堂遇見張峰——你還記得張大人嗎?"
姜玉姝心知他醉得不輕,忍笑答:"當(dāng)然記得。傍晚時,不是我告訴你他押解犯人來庸州的嗎?"
"哦,對。"郭弘磊頷首,感慨良多,有些語無倫次,唏噓說:"當(dāng)年相識一場,曾得過對方關(guān)照,所以我借花獻佛,請他們出席,喝了幾杯。對了,你猜我聽說誰了?"
姜玉姝頭一回見丈夫醉酒的模樣,暗感好笑,耐性十足,"誰啊?"
"管仲和,管御醫(yī)。"郭弘磊嘆息,"萬萬沒料到,他竟然也被流放了。"
姜玉姝登時愣住,"你認識他?"
"認識,從小就認識。管御醫(yī)不知給三弟看過多少次病。"
姜玉姝恍然大悟,"原來阿哲曾是他的病人?"
"唔。方勝手上的藥方,正是管老專為阿哲開的,至今仍有效。"郭弘磊抱著妻子,出神數(shù)息,"三弟天生患病,父親不信治不好,求助于圣上,圣上仁慈,派出管御醫(yī)救治,雖未治愈,但保住了病患性命。否則,阿哲恐怕會像別的大夫所言,早夭。"
姜玉姝扼腕道:"唉,我竟一無所知,今天馬車還碰傷了他——咦?鄒貴自幼跟著你,他不認識管御醫(yī)嗎?"
"怎么不認識?那小子誤以為自己撞死了人,驚慌失措,加之御醫(yī)蒼老許多、外表落魄狼狽,他才一時沒認出來。"
姜玉姝稍一思索,"聽你一說,管大夫分明醫(yī)術(shù)精湛,他失手治死哪位皇親了?"
"他沒失手,只是倒霉。"
"開宴前,我匆匆探望了一趟。"郭弘磊頓了頓,醉得燥熱,捉住她拿著濕帕子的手,按住自己額頭,"據(jù)老人家說,死者是長公主之子,本已逐漸痊愈,死者卻不遵醫(yī)囑,酗酒貪歡。結(jié)果,樂極生悲,死在了美色上。"
樂極生悲?
難道是死于傳說中的馬上風(fēng)?
姜玉姝沒好意思細問,憐憫問:"所以,長公主就遷怒大夫了?"
"勢不如人,能保住性命已是萬幸。"
姜玉姝想了想,提議道:"他年邁力弱,不可能充軍,將會被分去屯田,農(nóng)活繁重,估計撐不了幾年。依我看,你干脆帶他回圖寧衛(wèi)吧?安排他進醫(yī)帳,發(fā)揮所長,免得白白浪費一身醫(yī)術(shù)。"
"巧了!"
"我也是這樣考慮的。"
醉意上頭,郭弘磊愉快起身,卻醉得踉蹌,抱著她晃了晃,搖搖擺擺走向床。
姜玉姝嚇得緊緊摟住他,"小心!仔細摔一跤,摔個鼻青臉腫,明天所有人笑話我們。"
"哈哈哈~"郭弘磊朗聲大笑,搖晃前行,轉(zhuǎn)眼,兩人同時摔在榻上。他醉醺醺,渾身燥熱,手上沒輕沒重,按著她說:"我看誰敢笑話咱們!"
翌日·都城姜府
"什么?"
"你說什么?"
天晴和暖,姜玉姍卻如墜冰窟,白著臉,使勁搖頭,"不可能,不可能的!母親明明答應(yīng)了,不會把我許配給夏家。"
姜府長子名叫明誠,僅比胞姐小一歲,滿臉為難之色,頻頻掃視四周,緊張道:"二姐,小聲點兒,假如被父母聽見,一準兒罵我。"
"你、你是不是胡說?"姜玉姍咬唇,胸口劇烈起伏,揪住弟弟衣領(lǐng),瞪視問:"你要是敢嚇唬人,就是皮癢癢!"
姜明誠苦著臉,被逼問得無法,"嚇唬什么呀?早在三月底,東勤伯府的人就下聘了,擇定八月成親,親戚都知道了。唉,母親怕你鬧,所以吩咐大家隱瞞一陣子。"
"八月成親?天吶,天吶。"
"與其嫁給一個又老又胖的禿子,不如殺了我!"姜玉姍氣得直發(fā)抖,眼神兇狠,猛地轉(zhuǎn)身,飛奔出房門,怒氣沖沖去尋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