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蕙撲哧笑了出來。
    “媽媽,你一定也讀過書吧？”她好奇地問。沒讀過書的人，說不出這樣文雅的詞句。
    “不敢說讀過。我是金陵肖家的家生子,自小被選中陪著我家姑娘，跟著識(shí)了些字。”喬媽媽笑著解釋，“我們姑娘便是虞家老夫人，咱們夫人的娘親。”
    聽著就令人咋舌，這些書香世家，竟連家生子的丫鬟都懂得這么多。溫蕙心中不由得對(duì)“底蘊(yùn)”兩個(gè)字生出了敬畏。
    梢間里丫鬟研好了墨,讓她用里面的大書桌寫字。
    溫蕙道：“這張桌子可真大。母親用來寫字的嗎？”
    她的東梢間里也有書桌呢，只沒這么大，顯得秀氣許多。
    喬媽媽告訴她：“夫人好作畫，這是畫案。”
    “怪不得。”溫蕙想起來了,“夫君的書房里也是這么大的桌子,他也喜歡畫畫。”
    “睿官兒是極有靈氣的。”喬媽媽眼中都是慈愛和驕傲,“他在余杭讀書時(shí),繪畫上師從許大家,在這一代少年人中便被稱作書畫雙絕,頗有名氣。他畫的美人圖，有人曾出千金求購(gòu)。”
    特別有本事的人才能被稱作“大家”呢。雖不知道這個(gè)許大家是誰,但溫蕙聽著就莫名地為陸睿驕傲了起來。
    大概就是,與有榮焉？
    溫蕙出嫁前，吳秀才也下狠力糾正過她寫字的姿勢(shì)。待她提筆,喬媽媽看了會(huì)兒,覺得問題不大，點(diǎn)點(diǎn)頭，退到次間去了。
    梢間里便只有研墨的丫頭和溫蕙。
    溫蕙原肩膀還緊繃著，只鼻端聞著墨香,還有香露飲子的甜香，又有博山爐里不知道什么香，丫頭很安靜，只能聽到呼吸，次間里偶有喬媽媽翻書頁的聲音。正堂里陸夫人處理家事的聲音，已經(jīng)模糊，雖能聽見，不影響溫蕙身周的“靜”。
    真靜啊。
    這“靜”不是說沒有聲音，而是每個(gè)人心里都很靜。
    溫蕙從前沒有嘗試過這種感覺。因她總是雀躍的、好奇的、淘氣的甚至隨時(shí)準(zhǔn)備闖禍的。
    只她現(xiàn)在凝神靜氣，提筆懸腕，不知不覺，緊繃的肩膀腰背都放松了下來，能專心于眼前自己正在做的事情。
    只當(dāng)她五張大字都寫完，放下的筆的時(shí)候，不禁想，這……就是陸夫人的生活嗎？
    這生活太靜了。
    溫蕙日日來請(qǐng)安，都能遇到陸正的妾室。
    她已經(jīng)悄悄問過青杏了，陸正的確是有五個(gè)妾室的，只兩個(gè)年老些的，送到余杭去代陸正夫婦在老夫人跟前盡孝去了。
    青杏還多說了一句；“兩位姨娘本就是老太太跟前受寵的丫頭，賞給了老爺?shù)摹！?br/>     如今老太太賞的，陸夫人還回去了，府里還剩三個(gè)。
    溫蕙回回來，都見到她們?nèi)齻€(gè)在正房外安靜地給陸夫人磕個(gè)頭便離去。與她擦肩，互行個(gè)禮。
    “少夫人。”
    “姨娘。”
    便過去了。
    安靜又沒有存在感。
    跟賀千戶家完全不同呢。賀千戶家里，在賀夫人身旁打扇的、捧帕的、端盤的、執(zhí)壺的、抱盂的都是賀千戶的妾室。
    她們也都很安靜，但與陸正妾室的安靜又不一樣。她們就在那里，讓人清晰地感受到了她們的存在。
    溫蕙拿著寫好的五張紙去次間里找喬媽媽，不意陸夫人竟已經(jīng)在榻上了。原來她處理家事向來有效率，從不拖泥帶水，剛才便進(jìn)屋來了。只溫蕙還凝神屏氣，全神貫注呢，竟沒察覺。
    陸夫人自己，也是這般的靜。
    字紙交上去，陸夫人看了看，招手讓溫蕙到她身側(cè)，指給她哪一筆寫得不夠好，該怎樣走筆鋒。
    溫蕙聽得十分認(rèn)真，連連點(diǎn)頭。
    陸夫人看她一眼，道：“有一點(diǎn)倒是很值得表揚(yáng)，力道十足，不虛浮。”
    是說她人傻力氣大嗎？以前溫夫人經(jīng)常這樣說她。溫蕙臉皮反正厚，不管啦，就當(dāng)是稱贊收下啦。
    功課都做完，又下了兩盤雙陸，陸夫人便放溫蕙回去了。只放她走前拿了幾冊(cè)書給她：“都是閑書，無事可以看看。”
    溫蕙本來嚇一跳，以為又是詩集作業(yè)一類，聽是閑書，才放下心來，抱著回去了。
    陸睿傍晚歸家，自然先去上房。
    陸正問：“書院里如何？”
    陸睿道：“先生們壓著，不許明著談?wù)摗！?br/>     陸正點(diǎn)頭：“先生們持重。”
    如今事情全不知會(huì)如何，待將來分出了勝敗，今日支持?jǐn)≌叩模l知道會(huì)不會(huì)被人拿住話柄。
    陸睿道：“只不可能真的不談，大家私下里還是要議論的。”
    陸正捻須看他。陸睿道：“我只聽，不說。”
    陸正點(diǎn)點(diǎn)頭：“正該如此。你們還年輕，還不曉得監(jiān)察院的厲害。”
    多少人家，就壞在無心一句話上。一入監(jiān)察院鎮(zhèn)撫司的大牢，幾不可能活著出來。一人掉頭事小，怕只怕牽連闔家闔族。監(jiān)察院慣愛小事大辦，大事惡辦的。
    罪孽之深重，罄竹難書。
    陸睿道：“且先不說襄王舉事，我原就在想著，倘若新君年紀(jì)再長(zhǎng)些，會(huì)否可能裁撤監(jiān)察院？”
    陸正暗嘆兒子還是年輕。他還未回答，陸睿的目光已經(jīng)移到一旁：“母親？”
    因陸夫人斟著茶，卻在搖頭。
    陸夫人道：“有人以利刃殺人，你深厭之。可有一日，且不管什么原因，總之利刃落入了你手，你可舍得將之折斷？”
    陸睿沉默一息，道：“是兒子天真了。”
    陸正欣慰道：“現(xiàn)在知道自己天真，還好些，不要年紀(jì)長(zhǎng)了，還天真。”
    陸睿受教，又道：“今日里同窗們議論國(guó)事，我只靜觀，凡家里族里有人為官的，大多收斂著，不亂說話。出身貧寒些的同窗們，情緒便更激動(dòng)些，頗有些過激之言。”
    陸正道：“若有交好的，不妨提醒一二。若提醒了，還這樣，便不要繼續(xù)交好了。”
    陸睿頷首：“已提醒了，明日再看。”
    正事說完了，才問陸夫人安：“母親今日可安好？府中可好？”
    陸夫人道：“府中有我，無事。”又道：“你媳婦不錯(cuò)，不慌亂，有當(dāng)家主母的風(fēng)范。”
    陸睿眼中流露出笑意，嘴上卻道：“她比母親差得遠(yuǎn)，母親多教她。”
    陸正頗感興趣，多問了兩句，陸夫人、陸睿都與他說了說。
    陸正高興道：“她還看過輿圖，想來是親家那里的。看看，這武將家的姑娘也有武將家的好處，膽子很大嘛，遇事不慌。”
    溫夫人白了他一眼。
    這是夫妻情趣了，陸睿當(dāng)即便告退遁了。
    只陸睿去到溫蕙院子里，都邁進(jìn)正堂了，溫蕙才匆匆從里間出來：“你回來啦？”
    昨天可是聽見院子里動(dòng)靜就從正房里迎出來了。
    陸睿好奇道：“在做什么？”竟這樣專心。
    溫蕙出來迎得晚了，臉一紅，道：“在看母親給的書，很好看，入神了。”
    陸睿失笑。
    洗手凈面后用完飯，一起去了西次間里，陸睿問：“母親給了些什么書，看得哪本？”
    “這本。”溫蕙遞過去，“是個(gè)前朝人的散記，記些日常里的事。他和妻子青梅竹馬，后來結(jié)了親，也夫妻相和，記錄了許多瑣瑣碎碎的事。有一回，他想讓妻子去別業(yè)里玩，便騙自己的母親說是受了好友之邀，因是想結(jié)通家之好的，都帶著妻子。他又寫，那婆婆其實(shí)必定看穿了他的心思，知道兒子只是想帶媳婦出去玩耍，卻假作不知，便允了。一家子人都很好呢，跟咱家差不多。”
    她說得自然而然，毫不刻意，一看便是心對(duì)口，口對(duì)心，真心里覺得陸家很好。
    陸睿靠著引枕，便覺得渾身都放松。他瞄一眼便知：“哦，這本。”
    “這位是前朝的曲詞大家。他用字極其精妙，凡描述什么，常令人驚嘆，如身臨其境。”他說。
    “怪不得。”溫蕙道，“我就說，明明記得都是每日里的瑣碎小事，不知為何就栩栩如生，特別吸引人。”
    陸睿道：“這本《平生小記》乃是他為了紀(jì)念亡妻，自筆記中專門整理出來的，俱都是他與妻子的日常小事。他與發(fā)妻乃是青梅竹馬，伉儷情深。妻子亡故后，他未再續(xù)娶，一個(gè)人過了幾年，也病逝了。”
    溫蕙還沒看到后頭呢，才知道后面竟是這樣。雖是幾百年前就已經(jīng)作古的古人，可還是為之感到難過。
    陸睿好笑：“他們夫妻合葬，死了幾百年了。便投胎，也投了不止一回了。”
    溫蕙忽發(fā)奇想，問：“陸嘉言，若我死了，你會(huì)不會(huì)再娶？”
    陸睿敲她的腦袋，沒好氣地道：“才新婚，便說什么死不死？好吉利么？”
    溫蕙一想也是，忙呸呸呸三聲去了晦氣。她原不是這種會(huì)傷春悲秋的女子，問一句，便也過去了，并不癡纏。
    只陸睿回到棲梧山房，就寢前原想隨便找本閑書翻一翻，不知道怎地，忽然心中一動(dòng)。也不喚人，自己研了墨，仿著前人，也錄下了今日之事——
    【溫氏入門不足十日，已與母親相得。】
    【讀《平生小記》，竟發(fā)癡語，欲知若其先去，余將續(xù)弦乎？】
    【實(shí)可笑，也可愛。蓋女子多愛傷春悲秋之通性也。】
    【只為臆想之事徒悲切，實(shí)不若惜取眼前，一晌盡歡；又或何不暢想將來，白首不相離，生同衾死同穴。】
    【待日后，此些話，枕邊教。】